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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模仿犯 作者:宫部美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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塚田真一拿不定主意。 带着洛基从兽医那里回石井家的路上,他想到大川公园走走。自从那件事以来,就没有去过。每天和洛基散步也改为其他路线。 十二日那天案发后,同学们多少知道发现那只右手的人就是真一。新闻报道中没有出现真一的名字和脸孔,真一也没有跟任何人提过。社会新闻和周刊杂志报道发现的人是就读于公园附近高中的学生,还带着一条狗,加上那天真一没有上学,大家便自然联想到一起了。 “就是你吧”、“那个人难道就是你吗”,许多人这样问他,他又不能说谎。其实说谎也可以,就怕越来越麻烦。他便回答“是的”,没想到还是引起了一场不亚于案件本身的骚动。 感觉怎样?吓了一大跳吗?警察都问了些什么?有没有被带到讯问室……不管他们问什么,真一都尽可能用最少的字眼简单回答。他无法用吸引同学好奇心的方式回答,也不愿意。他认为这么一来,大家的兴趣自然会降低,事实也真是如此。到了下一个星期,再也没有人来说些什么了。 而真正让真一感到安心的,是学校没有人将此案和发生在真一家的不幸相提并论。身旁有石井夫妇,班主任老师也知道详情,毕竟转学时必须说明原委,但石井夫妇什么也没说。班主任看见真一并没有太大变化,也就没有特地找他谈话。真一因此觉得很放心。 然而他其实还未完全整理好心绪。 关于大川公园一案,之后警察并没有来家里讯问。当初已经花了那么长的时间调查,应该也没什么好问了。但是在那种情况下,成为案件的发现者,见证新的犯罪事实,使得好不容易埋在心底的记忆又再度被唤回。那是真一自己家的不幸记忆。 十二日以来,真一又开始做梦了。或长或短,有时是片段,有时则连贯,尽管形式不同,内容却都是和塚田家的不幸有关。梦中,真一十分清楚案发的全部经过,于是回到现场,打开每一扇门寻找不见身影的母亲,在家里到处游走。 除了出现在梦中,他同时又存在于梦外,不断警告梦中的自己:不要开那扇门!不要拾起地上那双拖鞋!不要摸沾在拖鞋后面的红色黏液!你应该很清楚那是什么! 有时候他会做这样的梦:知道家里发生什么事的自己,依然拼命跑回家。梦中就像棋盘,不管怎么跑就是不前进。公交车开过身边,却看不到一辆出租车。街上没有人影,公用电话完全打不通。他想通知家里,想大声呼喊,告诉父亲、母亲和妹妹赶快逃离,不能待在家里! 星期天深夜的梦境尤其清晰,真一受不了,只好走下楼。他想呼吸室外的空气,于是打开了客厅的窗户,坐在地板上。院子里的洛基发现了真一的身影而靠过来。真一抱住它温暖的脖子时,猛然发现自己浑身颤抖。 这时后面有人跟他说话。回头一看,穿着睡衣的石井善之赤着脚站在地板上。 “不冷吗?”善之问道,坐在真一身旁。洛基牵动身上的锁链发出声响,其实是为向善之示好,不断用鼻子在他膝盖边磨蹭。 “这家伙已经和你很熟了。”善之说,“怎么了?睡不着,是吗?”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吵醒你们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刚好下来上厕所。”善之声音低沉地说,“良江倒是很担心,她说你晚上总是睡不好。” “原来阿姨发觉了。” “嗯。” “对不起。”真一道歉,接下来就不知该说什么了。 一提到塚田家的不幸或真一的心理状况,对话的方式通常都是这样。真一习惯说“对不起”,石井夫妇则制止道“不需要道歉”。接着两边都感觉过意不去,气氛变得很沉闷。 这次却不一样。石井善之没有制止他道歉,而是说:“因为大川公园的事,想起很多往事吧?好不容易才稍微平静下来。” “嗯……” “之前就想跟你谈谈,阿真,你要不要接受心理治疗?” 真一抬起头问:“心理治疗?” “是的,就是去看心理医生或精神科医生。说治疗太夸张了,主要是让他们听你说说话。我们不是说你生病了。”善之加快了语速,“而是你的心灵真的受伤了。这又叫PTSD[Post 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创伤后应激障碍]。” 真一抚摸洛基的头,说:“我听说过那个。” “是吗?意思好像是创伤后的心理障碍。”善之说得很慢,一如在朗读文字,“有些人因为遭遇重大犯罪或天灾,这些记忆会纠缠他们很久。” “我看过电视报道,阪神大地震之后曾经播过。” “说得也是。”善之注视着真一,说,“怎样?如果你不愿意,我们也不会勉强。要不要考虑看看?我有认识的人。我们也不想随便把你交给不认识的医院。” 依照善之的个性,他一定会尽全力安排,只是自己下不了决心,不知道该不该去看医生。 看了医生,就能够原谅自己吗? “我会考虑的。”真一小声回答。 “如果想去,随时告诉我。” “好,但是叔叔……倒是……” “嗯?” “洛基的肚子,就是这里。毛好像比较稀薄,不是吗?我早就注意到了,因为这件事完全忘了。不知道是不是皮肤病。不带去看医生,会不会有问题?” 忽然改变话题,善之的表情显得有些失望。 “哪里?我看看……真的呀。” 于是,星期一傍晚,真一带洛基去看兽医。还好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涂了些药。回来的路上,洛基元气十足地拖着真一经过大川公园附近。越过马路,对面就是公园入口。 停在十字路口前,真一看了看公园的方向。天色还很亮,整片绿荫色泽有些沉重。北边俯视着公园的住宅大楼就像巨大的窠巢。一群骑自行车的初中生从立着“禁止车辆进入”标示的公园门口冲出来,七嘴八舌好不热闹。马路上交通量颇大,洛基的耳朵跟着微微抖动。 PTSD吗? 治疗是必要的,向外部求援是必须的。真一已经陷入那种一个人无法穿越的情况…… 不能穿越就一定不行吗?难道不该负那样的责任吗,既然独自苟活? 如果说出来,石井夫妇一定会反驳:“不对!你没有任何责任。”他们会说:“觉得自己有责任就是心灵已经受伤的证据。”在墨东警局遇见的警察姓什么来着?对了,武上。他也说过:“这些并不是你的责任!” 不!不对,你们都错了。 真一认为自己有责任,这跟其他案子不同。塚田家惨遭灭门,都怪一开始真一给对方制造了机会。因为真一乱说话,才会酿成如此悲剧。 “我爸最近好像获得了一笔意外之财。” 真一用力摇头,想挥开记忆。一不小心牵动了洛基项圈上的皮绳,害得洛基踩了空,踏在真一脚上。 “对不起,对不起。” 真一拍拍洛基的头,然后抬头一看,前往大川公园的信号灯正好变了颜色。绿灯开始闪烁,真一顺势牵着洛基跑到对面。 大川公园的案件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不需负什么责任。我只是目击者、发现人而已,用不着畏缩。真一努力告诫自己。真正该害怕的鬼在别处,不在大川公园。若连这一点都弄不清楚,又怎能负起该负的责任呢? 从垃圾箱里掉出来的手,看起来虽然很像指着真一,令人感觉如同死神之手一般,但这些都是真一胆怯的臆测。他选择了缺乏胆量作为逃避。 够了!我必须停止这种心态!真一斥责自己。一点点小事就畏头畏尾,其实是想获得周围人的同情。难怪会被说心理有病,需要去看医生。躲过一劫,不是已经够幸运了吗?本来不该这样,你却只是为了逃避责任罢了。大川公园的事正好成为借口,让你再度被众人关心,这其实才是你真正的想法吧。 真是卑鄙! 千万不能逃离大川公园。那天看见垃圾箱掉出来的右手,绝对不能作为自己逃避现实的借口。再走一次那天的路线吧,好再一次确认自己没事了。再一次确认大川公园的案件是不相干的,自己不能躲在里面了! 牵着洛基穿越公园,洛基高兴地相随。公园里人影稀疏,偶尔有自行车从身边滑过。 听朋友说,警方的封锁两天后便解除了。全面搜索后,并没有发现新线索。电视台的采访车从上个周末起也不再来了。公园恢复了原本的清静,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分尸案,还是那份想当然的幽静和绿色的芬芳,人行便道上垃圾满地。 气喘如牛的真一逐渐靠近公园南侧入口的垃圾箱。 垃圾箱已不在原处。 真一调整急促的呼吸,站在原地看了好一阵子。人行便道上原本放垃圾箱的地方还留有箱底的印痕。尽管垃圾箱已经撤走,仍有人将垃圾扔在那里,地上散落着一只空罐子和几个破纸袋。 或许是警方带走了。还是发生了这种事,所以被废弃了呢?真一大口喘气。 地点没有错。后面树丛依然,整片波斯菊也昂首绽放。那天,就是在这里和国王及它的女主人相遇。那女孩应该是姓水野吧,不知她现在怎样。她也会和我一样被这件事压得喘不过气来吗?她好像很兴奋,很难形容她的感受。 这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了。发生在这里的案件固然也是极其不幸的悲剧,但对真一而言,从他的角度来看,则毫不相干。垃圾箱的消失毋宁说让他松了一口气。 “我们回去吧,洛基。” 真一拉着皮绳,牵着洛基往外走,步调变得缓慢。走出公园门口,他继续往公园北侧的马路前进。 一路上真一低着头,没有注意四周,也没有意识到外来的视线。当背后有轻微的脚步声追上并超过他和洛基时,他也毫无感觉。直到来到路口,他才发现有人站在前面,似乎在等待似的看着他们。 真一还是低着头走路,视线只能看见对方的双脚——膝盖以下的部分。那人穿着高帮球鞋,白袜子盖住了脚踝,一双腿很漂亮,再向上看则是迷你裙。 真一已经走近,对方还是没有转过身,始终面对他们。真一不禁抬起了头。 是年龄相仿的女孩,穿着红色运动外套,长发上套着同一色系的发圈。五官整齐匀称。 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你是塚田吧?”对方说话了,“你是塚田真一吧?” 这声音好像也曾听过。 她神情认真,下巴的线条瘦削尖锐,两片薄唇像独立的生物一样在翕动,眼睛、鼻子和脸颊则完全没有表情。 “我是樋口惠。”她报上姓名。 几乎就在同时,真一也想起了她是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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