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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犯  作者:宫部美雪

前畑滋子居住的葛饰区南部町距离墨田区的大川公园并不太远。但距离近却造成了反效果,滋子至今还没去过。那里是东京市内有名的赏樱胜地,因为工作的关系多少也该去过两三次吧。可不知为什么,滋子和大川公园就是缺少缘分。

板垣只花了两天便将塚田真一目前的住址、就读的学校等信息查出,告诉了滋子。据说真一现在寄居在亡父的朋友石井夫妇家,在大川公园步行可及的区域,学校也是附近的市立高中。滋子决定先到案发现场大川公园走走,再去石井家采访塚田真一。

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板垣连塚田真一的照片都弄到手了。

“这是教师全家被杀案发生时,我们周刊的记者拍到的。”他说,“当然没有刊登,连名字也没有公开。”

照片拍的是葬礼时移灵的场面。在两辆灵车之间,站着一个穿着立领学生制服的少年,双手抱着遗照,脸孔微偏,正看着身旁手持话筒跟前来参加葬礼的亲友打招呼的男子。男子大概是少年的亲戚。丧主固然是塚田真一,但他们一定是不忍心让他太难过才如此安排。

照片是用望远镜头拍摄的,连塚田真一的表情也拍得很清楚。如果只是脸部表情的特写,会觉得这是一个快要睡着的男孩。因为眼皮下垂、嘴角无力,下巴的线条也十分虚弱。

可是他胸前抱着父母和妹妹的合影遗像。他的表情和遗像互成对比,别有一番意义。

那是站在废墟中的人的表情。一觉醒来,人生化成了碎片,而自己就站在这些碎片上面。虽然想拾起碎片,却不知从何着手。哪一片是妹妹的骨头?哪一片是妈妈的头发?哪一片是爸爸的血肉?

滋子凝视着少年手上的遗像。虽然拍得不是很清楚,但可以确定妹妹站在父母之间。不知是谁没选用三人的独照,而挑选了这张合照。居然还能找到这么适合葬礼的照片。说不定就是塚田真一拍的。在全家旅行的时候,“没关系,我来拍吧”,他手执相机,对着微笑的家人按下快门,所以画面中没有他。当时妹妹也许曾戏称“讨厌,三个人拍照不吉利”,或“站在中间的人会死哦”。抱着遗照的塚田真一,内心可能想起了这些往事。

塚田真一鼻目轮廓很深,长相可爱。一想到惨案对他的影响,滋子有些犹豫是否该去见他。照片中神情木然的少年,一年后,不知变得怎样了?

“滋子,不要想太多,让自己不敢行动。”板垣在交照片时,故意先发制人地鼓励她。想起板垣的用心,滋子不禁苦笑,将照片收进口袋,走出了家门。

在东向岛车站下了车,看着地图前往大川公园。站前街道热闹非凡,跟滋子现在居住的地方有种相似的情调。多层建筑、住宅、商店和工厂混杂林立。婚前滋子住在高圆寺一带,那里学生较多,气氛较年轻化。婚后搬到葛饰区,总有种远走乡下的感觉。今天来到这陌生的街道,却认为气氛跟葛饰很像,油然升起一种安心感。原来人也是说变就变的。

大川公园夹在隅田川和公路干线之间,形状狭长。但对都市丛林而言,仍不失为一个难得的绿色空间,比想象中要宽广许多,滋子有些惊讶。

进入公园,先去寻找发现右手的垃圾箱。周刊杂志上附有现场的简图,她已剪下带在身上。边看边找,不一会儿便来到波斯菊花圃前。垃圾箱就在附近。

那是加了盖的大垃圾箱,看起来还很新。一定是因为案件新换的。上面既没有编号,也没有写字,就是很普通的垃圾箱。打开盖子,里面的垃圾已经堆了七分。

现在再来调查垃圾箱已没有太大意义。滋子不禁心虚地看看四周。公园里人影稀疏,偶尔看见的人都悠闲自得,步履缓慢。阳光虽然轻柔,照得人很舒服,却少有人坐在花圃边和便道旁的长椅上晒太阳。公园里安静而闲适,只有某些地方立着警方的告示牌,呼吁市民提供案件信息。紧张的气氛已不复存在。

滋子还是在公园里转了一圈,希望能捕捉一点当时的情景。何况她还有些时间。

听说收养塚田真一的石井夫妇都是教师,白天家里应该没有人。滋子曾打过电话到石井家,是昨晚八点左右。

接电话的是女人,大概是石井太太。

滋子不敢报上姓名,只问道:“塚田在吗?”

对方语气明朗地回答:“不好意思,他正在洗澡。”

“抱歉,这么晚了还来打扰。”

滋子故意不说姓名,好让石井太太误以为她是真一的朋友。她还尽量装成学生。

“要不让他回电给你?”

“不用了,太晚了。我明天再打。”

“哦?真是不好意思。”

“塚田通常都是什么时候到家呢?”

“四点半到五点吧,目前好像没有参加社团。”石井太太接着问,“你是水野同学吗?”

一时之间滋子不知如何是好。水野?

“什么?我不是。”

“哦?真是对不起。听起来你们好像不是同一个学校的,我才会那么问。”

滋子连忙说声“没关系”便挂上电话,随即开始担心对方会不会起疑。说不定已经有媒体和真一他们接触过了,可是石井太太的语气却没有什么防备。也许因为我是女的,她才没有戒心。

漫步在大川公园里,滋子不时看看手表。她打算一到四点就离开公园,前往石井家。如果按了门铃没人应声,就站在路边等真一。有人应门当然最好,就算是说出目的吃了闭门羹,也比在路上拦塚田真一有效率得多。

滋子相当紧张,走在公园里,却什么都视而不见,脑海里不断练习着该如何自我介绍,见到真一时该如何开口,有时喃喃自语。经过的行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她。

绕了一圈后,又回到波斯菊花圃,还差十分钟才到四点。滋子通过波斯菊花圃前往出口,这时才发现旁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人。

那是个女孩。瘦长的脸颊很漂亮,如果能再丰腴些应该会更可爱。女孩穿着蓝色牛仔裤和白球鞋,上身披着红色运动外套,一头长发束在脑后。相对于一身法国国旗般鲜艳的颜色,她的表情显得灰暗,一双怒目直视前方。神情是那么严肃,不禁吸引住滋子的视线。

大概是跟男朋友吵架了吧,还是跟父母起了冲突呢?让十几岁的女孩表情如此愤怒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滋子忽然又想起早上的新闻报道:在三鹰市内的儿童公园里发现被勒死的女高中生尸体。据说是日前到新宿广场饭店给古川鞠子的外祖父送信的女高中生,所以引起社会震惊。而且在发现尸体之前,利用变声器打电话的嫌疑人还特别通知了高中女生的家人。

当初新闻报道新宿广场饭店事件时,曾提到送信的是一名衣着普通的女高中生。这次发现的死者果然也是身着校服的普通女高中生,但另一方面好像也利用卖淫赚取零用钱,过着奢华的生活。对而立之年的滋子而言,这实在是难以理解的少女生活。

断定这名少女是继身份不明的右手的主人、古川鞠子之后,同一嫌疑人的第三件牺牲品,大概不会有错。她也是正式确认已经死亡的第一个牺牲者。右手的主人和古川鞠子还未正式判定生死。当滋子这么说时,昭二还一脸不愉快地表示:“手被切下来,应该就已经死了。那已经是杀人分尸案了。”

滋子心想也是,说来残酷,右手的主人还存活的概率实在不大。只是如果还被嫌疑人囚禁,就还有活着的可能。从这次事件观察嫌疑人一连串动作,感觉这家伙居然可以残酷到切下活人的手扔出来,只为了看看社会的反应。而在古川鞠子事件中,嫌疑人以其物品为饵耍得警方和家人团团转,似乎也能察觉出他别有企图。嫌疑人抓住了鞠子,利用她的东西进行恶作剧。这一切不是要做给谁看,或许就是要让鞠子亲眼目睹吧,饱受折磨。这固然是阴险至极、惨无人道的做法,但至少鞠子还可能活着。

纵然这些只是滋子的猜测,但其他两名女子依然生死未卜、警方还被耍得团团转之际,为何只有女高中生像垃圾般被扔了出来?滋子不得不产生自己的想法。难道高中女生只是个道具?还是嫌疑人因为有罪恶感,才赶紧让尸体曝光?

这里面是否隐藏了嫌疑人的女性观?到目前为止,作案对象都是年轻女子。他对女性的想法能否从以往的过程中嗅出端倪呢?滋子想着这些,目光竟不自觉盯着长椅上的女孩。

忽然间她和女孩四目相对,她立刻避开视线,往出口迈进。女孩的视线似乎始终追随着她,但她还是头也不回地快步前进。


石井家很容易便找到了。若走得快一点,距离公园不过十分钟路程。那是一栋感觉盖好没几年的两层楼房,有一个兼做院子的停车场,拴着一只牧羊犬。滋子走上前去,隔着围墙窥探南面凸出的窗台,牧羊犬竟然立起身子,不断摇动尾巴。看来它并不适合做看门狗。

门牌上只写着石井夫妇的名字。窗口和阳台上都没有晾晒衣物,也没有停放年轻人喜欢的越野自行车。一眼看过去,似乎感觉不到塚田真一的存在。

这时牧羊犬忽然叫了起来,滋子吓得跳离围墙。狗虽然在叫,尾巴依然不断摇晃。大概是希望滋子摸摸它吧。滋子穿过巷子,来到对面。对面是旧式瓷砖外立面公寓,一楼大门开着。滋子一脚踏进门里,巧妙地隐藏起来。

牧羊犬还在断断续续地吠着,石井家却没有人打开门窗。滋子看了看手表,四点十五分。

后面的公寓里传来重播的电视剧声音。过了一会儿,牧羊犬也停止了吠叫。滋子靠在门后的墙上守候着,心中则不断练习和塚田真一第一次见面时该说的话。“你好,我是前畑滋子。”不对,应该说:“我叫前畑滋子。你是塚田真一吗?”还是问:“你是真一同学吗?我有些事想跟你谈谈。”

滋子在穿着上也做了考虑。穿得太休闲会被认为不够庄重,可是着正式的套装又显得太严肃。最后她选择了白衬衫配薄的秋装外套,下搭卡其布裙和平底短靴。看起来简洁清新。手提包还是平时常用的那个,拿着大提包更具有说服力:“我没有骗人,我真的是来采访的,而不是为了追踪你的消息才来的。”

这时,牧羊犬又开始叫了,而且是连续吠叫。滋子探头一看,牧羊犬正拖着铁链,在狭窄的院子里来回奔跑,十分激动。一定是家里的人回来了,滋子作好了准备。

几乎就在同时,小巷的右手边有人走了过来。那人穿着牛仔裤和运动上衣,肩上挂着帆布包。果然是塚田真一,滋子立刻就认出来了。滋子从门后走出,想要叫住他,这时响起了其他人的说话声:“慢着!就这样逃跑,未免太卑鄙了!”

高亢得几乎可说是尖叫,尾音像箭头一样锋利。塚田真一仿佛想躲避尖叫声似的跑着。接近家门口时,开始摸索裤子口袋,大概是要掏钥匙。他脸颊紧绷,双肩胆怯地缩着。

“等一下,你等一下!”

声音紧追了上来,是年轻女孩的声音。当声音的主人进入视线时,滋子大吃一惊。是刚才在大川公园看见的少女,那个一脸愤怒瞪着天空,表情阴郁的女孩。

真一掏出钥匙打开门时,少女也冲到了石井家门口,一把抓住真一背后的帆布包。

“求求你,不要躲着我!”

真一沉默地拉回背包,头也不回地开了门,一滑进家,立刻将门关上,门板差点撞上少女的鼻子。少女贴着门大喊:“为什么?为什么不听我说呢?你开门啊,开开门啊!”

少女又是扭门把,又是用力敲门,并大声呼喊:“塚田同学!塚田同学!你听见了吗?”

可是石井家里没有任何反应,只有牧羊犬还在吠叫。面向院子的窗户里面,窗帘好像动了一下,但也只是转瞬即逝。

少女的狂乱举止吓着了滋子,令她有些不知所措。附近居民闻声也纷纷从门窗探出头来问:“怎么回事?吵什么呢?”

少女无视周遭的气氛,退后几步,抬头朝着二楼对街的窗户,大声呼喊:“塚田同学,躲起来是没用的。我今天不打算回去了。你不出来见我,我就不回去!”

滋子的正上方有人笑了出来。她抬头一看,大概是这栋公寓的住户,一个穿着围裙的中年妇女正捂着嘴在笑。石井家隔壁的小工厂里,也有两个穿灰色工作服的男人从铁门下方探出头来,看着少女和石井家二楼苦笑。

“我是绝对不会回去的!”少女一宣布,便转过身坐在石井家大门口的阶梯上。滋子可以看见她的面容。或许是有些激动,少女的脸色比起刚才在公园时要红润许多。可生气的眼神还是一样,扭曲的嘴角破坏了可爱的容颜。

“小姐,跟男朋友吵架了?”隔壁工厂的男人故意取笑她。少女转过头瞪着那人说:“才不是这样呢!”

“好可怕哟!”那人笑弯了腰,连忙钻进铁门。

少女双手抱膝,将头深埋其中。看在滋子眼里,女孩似乎因过度激动而垂泪了。

这看起来确实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般的恋爱故事,但滋子却被刚才微微瞥见的塚田真一因害怕而颤抖不已的脸颊吸引。滋子当然也有类似的吵架经验,她和昭二就吵过。和在昭二之前交的男朋友之间,甚至发生过比吵架更严重的争执。可是不管怎样,被一个正和自己恋爱的女人大声责骂,男人很少会抖成那样。女人生气,男人才不会害怕呢。也许会因为恼羞成怒而反击,但绝对不会是害怕。男人反而害怕女人莫名其妙地又哭又笑。即便是少男少女,也莫不如此吧。如果他们之间真的是小情侣吵架,塚田真一要么就是像隔壁工厂的男人一样反唇相讥,要么就是回过头来大声斥责女友,绝不会关起门来做缩头乌龟。

滋子悄悄离开公寓门口,越过小巷,走近少女。滋子的身影覆盖在少女脸上,少女还是不肯抬头。

“你好。”滋子出声打招呼道,“对不起,你也许会觉得我多管闲事,但我还是要问一声,你还好吧?”

少女看了滋子一眼,立刻又将视线移开,双手依然抱着膝盖。她那两颗眼球就像黑色的小石头一样闪亮。

“这样做反而会有反效果。”滋子凝视着少女,继续说,“想跟塚田说话,想其他方法比较好吧?今天还是算了吧。依现在的情况,不管你怎么做,他也不会出来。”

少女不屑地扭过头,冷冷地吐出一句:“谁要你管!”

“你是塚田同学的朋友吗?”

“要你管那么多!”

“可是……”

“不要管我,你不要多管闲事!”少女猛然站起身来,对着滋子怒吼。

少女的口水喷在滋子脸上。她就像高压电线一样盛气凌人,身体瘦小,却充满了力量。但这种力量并不开朗,而是充满了愤怒与悲叹。究竟是什么折磨着少女呢?

滋子故意叹了一口气,好让少女听见。她站起身抬头仰望石井家二楼的窗户。窗帘晃动了一下,可以看见塚田真一的脸。一瞬间,真一和滋子四目相对。

少女仍坐在地上,蜷缩着身体,用手臂抱住膝盖,一如保护自己一样。

她在哭泣。

滋子又回到对面公寓的门口,边走边从提包里掏出手机。她将手机藏在手里,侧着头面向石井家二楼,稍稍将手抬高。真一还站在窗边,应该可以看见滋子的手机。滋子立刻晃动了一下手机,默默动了动嘴唇:“我打电话给你。”

她躲进公寓的大门后,按了石井家的电话号码。铃声响了一下,便有人接起。

“事情忽然变成这样。”滋子劈头便说,“门口的女孩说她不回去,你要怎么办?”

还没听见回话,先听见一个深呼吸声。可以感觉到对方的困惑,滋子不禁有些同情塚田真一。

“……对不起。”他小声回答。

“总不能扔下她不管吧。该怎么办才好呢?”

真一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是附近的人吗?”

“不是。”滋子对着小小的手机微笑道,“我是来找你的。”

真一沉默了一下,接着小声问道:“找我?”

“是啊,你是塚田真一吧?”

“是……是的。”语气让人感觉只要不是塚田真一,这一瞬间他甘愿当只毛毛虫或蚯蚓。可是一旦回答“不是”,后果又会怎样呢?

“我叫前畑滋子,今天来是想要问你一些事情。其实我正在写报告文学,听说大川公园事件,你是第一发现者?”

“是的,没错。”真一稍稍提高了音量,“但其实不是我一个人发现的。”

这倒是第一次听说。

“是吗?我有很多事想问你,可不可以见面谈呢?”滋子忽然笑出声道,“如果你拒绝,我是不会赖在门口不走的。但我真的很想见你一面。”

真一沉默不语。他一点笑意都没有。

“门口的女孩是你的女朋友吗?”

对方马上回答:“才不是呢。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哦……我也这么认为。还是让她回去比较好吧。”

真一没有回答,却说道:“这样下去,她一定不会回去。所以还是我出去比较好吧。”

“你?”

“是的。”

“把她留在这里吗?”

“对。”

“马上你父母……石井夫妇就要回来了吧?”

“是的。你是前畑小姐吧?”

“对,没错。”

“你知道我的事情吗?”

大概是因为滋子刚才改了口吧。滋子对着手机点头道:“是的,我知道。石井夫妇是你过世父母的朋友。”

“没错,我不想让他们担心。”这句话近乎低喃。

“可你怎么离开呢?”

“我可以从后面的阳台爬上围墙跳出去。”

“后面也有小巷吗?”

“有,是单行道。”

“要不这么做吧,我去拦一辆出租车,到路口接你。我准备好后再打电话给你,可以吗?”

“好。”过了一会儿,他才说,“谢谢。”

“不客气。”

挂断电话后,滋子又想了一下。情况比想象的顺利许多。塚田真一愿意出来,真该谢谢那个少女。

少女还坐在石井家门口。天有些凉意,她固执的表情丝毫不变。滋子在她面前停了一下,但她将视线移开了,滋子便没说话。

回到马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一如真一所说,石井家后面有一条只能容一辆车通过的窄巷。打开车门时,滋子看着石井家的阳台打电话,真一立刻接起电话说:“马上就下来。”

窗户果然打开,出现一名少年的身影。少年轻快地翻过阳台,跳到一楼屋檐上。

“小心点!”滋子一边留意邻居的目光,一边小声地提醒少年,还必须小心不让少女发现。

塚田真一穿着刚才的衣服,背着同一个帆布包。双脚踏上围墙后,轻轻一跃落在出租车后方。站直了身体,滋子才发现他比想象中要矮一些。他还正在发育,不必过于担心。

“你是前畑小姐吗?”

“是的,我们走吧。”

真一上车后,出租车便启动了。一驶离石井家,少年便发出轻声叹息。

“最好不要离这里太近,我们找家咖啡厅坐坐吧。”

真一没有回应滋子的提议,也没有点头,只是默默看着车窗外。滋子也没有多说话。

他们来到御茶水一带。山上饭店的咖啡厅应该还不错。滋子便对真一说:“经常和受访者在这里谈事情。”真一还是不发一言。

出租车停在饭店前。先下车的真一挡在即将下车的滋子面前问道:“刚才的车钱……”

“哎呀……没关系,那没什么。”

少年摇摇头说:“那可不行,请问是多少钱?”同时准备打开背包。

滋子不禁笑了,心想,真是个老实的孩子。“真的没关系。因为你要接受我的采访。”

“所以我说不行。”塚田真一第一次看着滋子,语气坚定地说,“我帮不了你。”

突如其来的一击令滋子有些错愕。“啊?”

“我不能接受采访。我什么都不会说。”

“可是你都跟我一起来了……”

“我好像是利用了你,对不起。我一定要离开家,所以至少让我付出租车钱。”

“慢着,这到底是怎回事?”

“我不能接受采访。”

“塚田同学……”滋子有些语塞。

少年表情严肃,跟刚才逃离少女时一样,显得十分胆怯。眼睛不断眨动,目光似在寻找出路。

滋子心想,如果生气骂道“可恶”,或许可以扭转情势。但看见真一走投无路的哀伤眼神,滋子便心生同情,无法愤怒。

“要不先这样吧,”滋子脸上泛出笑容,轻轻将手放在真一手上说,“我们一起喝茶。反正你也不能马上回家。那女孩一定还在那里撑着。把你带到这里的人是我,我有责任送你回家。到时我再提采访的请求,也会跟石井夫妇见面。”

少年抽回手,快速摇头道:“这样也不行。”

“既然不喜欢受访,多花一点时间也没有关系。我会继续请求,直到你答应。但要声明,我不是在追踪号外消息,因为我不是记者。希望你能了解这一点。”

“不行。”真一几乎是在恳求,“不管你怎么等,来多少次也没用。我已经不会回那个家了。”

“不会回去?”滋子吃了一惊,“塚田同学,你是说离家出走吗?你真的要离家出走?是吗?”

“没错,就是这样。”

少年游离的目光越过滋子的肩头找寻离开的方向,感觉一刻都不愿停留。

“你以为我会静静地看着这种事发生吗?你尚未成年,究竟能去哪里呢?有地方吗?”

“我……我要去亲戚家。”

滋子抬起下巴,看着真一,想判断话的真假。少年躲开了滋子的目光。滋子立即明白他在说谎,怎么可能去投靠亲戚?这孩子根本无处可去。

“一句话不说就走,难道不会觉得对不起石井夫妇吗?”

“就是因为这样才想要离开。”

“什么意思?”

真一猛然抬起头,大声说:“我没有必要告诉你,这种事跟你没有关系,不是吗?”

饭店的门童不断看着他们俩,但滋子毫不退缩。

“没错,对你而言,我是个陌生人。可是事到如今,我也不能袖手旁观。别忘了,塚田同学,是你利用了我!”

“所以我说要付出租车钱。”

“这不是钱的问题!”

滋子一怒吼,真一立刻吓得缩起身体,反应就像幼童被母亲责骂时的一样。

“不然你要我怎样!”他的声音变成无力的低吟,“只要告诉你大川公园的事,说了你就能满足吗?我知道的不多,也没有接受其他媒体记者的采访。”

忽然间滋子发现了以前没有注意到的事,真一其实十分疲惫,紧张得就像战败的士兵,满身创伤却不能松口气。因为还未找到可以安心休息的地方,才会强迫自己撑过这一切。

“塚田同学,你一定很累吧?平常都睡不好?”

真一默默点头。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看你很痛苦。或许这也是你离家出走的原因?”

轻轻点头之后,真一低声道出:“没错,但这件事我不想多说。”

一瞬间滋子作了决定。

“我明白。”她的语气一下子变得很振奋,“既然被利用,就好人当到底。你暂且先到我家吧。”

“什么?”

“我让你住一晚,考虑一下未来。离家出走后该怎么办,你应该还没有详细计划吧?”

“嗯……”

“像你这样怎么看都像是高中生的男孩,想找到工作和住的地方是很难的。包吃包住的工作不是那么好找的。毕竟不是演电视剧,离家出走的男主角,广告过后就已经租到了房子。现实生活没那么简单!”

真一不断眨着眼睛,凝视滋子。滋子不禁笑了出来。“你也不必想太多。我已经结婚了,跟丈夫住在一起。只要说明今天的情况,让你住一晚,对他不会造成任何麻烦,请放心。但是……有一点,”滋子伸出食指,“必须跟石井夫妇联系,不能说明原因是没办法,但至少要说明目前平安没事,离家是个人意愿。还要告知今晚已经找到了住的地方。”

“这些……我已经留了一封信在家里。”

“你写了什么?”

“我说暂时不会回家,请不要担心。”真一的目光有些涣散,“总之阿姨回家后遇见那女孩,就会知道怎么回事了。”

那女孩就是指坐在门口的少女吧?原来她和离家出走有关。按捺住迫不及待想问出结果的冲动,滋子点点头说:“那就好。”

真一却不可置信地摇头道:“奇怪的人。”

“我?”

“嗯,真是爱管闲事。”

“是啊,可你若是我,也会这么做吧。实在是不能扔下不管。”

而滋子内心却想着,谁叫你看起来真是被追赶得极其憔悴啊。


“滋子,做这种事不会有问题吗?”昭二在滋子耳边低声问道。

“做这种事?”

“会不会被说成诱拐青少年?毕竟他父母什么都不知道啊。”

塚田真一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木然地盯着电视。滋子和昭二在厨房里一边准备晚餐一边小声地快速交谈。

滋子带真一回家时,正好在门口遇见刚下班的昭二。昭二称今天工作结束得早,所以回家也早。滋子忙将他推到门后,并拉着一脸愧疚的真一说明情况。

其实在回家的路上,滋子便感觉忐忑不安。带一个素未谋面的高中生回家,还要让他住一晚,不知昭二会怎么想。答案是未知数。她跟真一保证说没问题,只是装样子,也是情势使然。如果说出“可能会被昭二唠叨”的真话,相信真一的脖子会缩得看不见。

昭二并没有立刻抱怨,也没有生气,只是一脸困惑地打量塚田真一。真一整个人缩得更小。怕他说出“对不起,我还是走吧”,滋子在一旁紧紧抓住他的手臂。

“我也不知道了……总不能扔下一个无处可去的孩子不管吧。”昭二的话虽然奇怪,但已经很让滋子放心。也许待会儿会吵架,总之目前已经平安度过。于是滋子开始用心准备晚餐。担心让真一和昭二面对面坐在一起,彼此会不自在,她把昭二叫进厨房帮忙。

晚上没时间出去买菜。若要把真一留在家里,他们夫妻去超市,也许真一会趁机逃走。所以只能就现成的东西凑合着做菜,将就一顿。

“不会被认为是诱拐啦。”滋子边切洋葱边说,“你想太多了。”

“是吗?我有些担心。”

“你怎么这么胆小?鸡蛋不要打过了,只要用筷子搅拌一下就行。”

“你一个人无所谓,”昭二有些低沉地说,“因为是你的工作。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却被牵扯进来。我可是上班很累想回家休息啊。”

“我也很过意不去。请原谅我嘛,拜托。下次我会补偿你的,真的。”

昭二虽然还是一脸不高兴,却哈哈笑道:“这鸡蛋要怎么办?”

“先放着,从冰箱里拿奶酪。”

拿了奶酪回来,昭二神情严肃地问:“不管是报告文学作者还是记者,都会做这种事吗?过分关心采访对象,不是一件好事吧?”

这倒是一针见血的质问。昭二所谓的普通记者,面临这种情况时不知会如何处理。

“这个嘛,我也不太清楚。”滋子如实道,“可是那孩子真的很可怜。”

“感觉是很可怜,但为什么一定要离家出走?这一点不先搞清楚,不是很奇怪吗?”

“他不想说。好像有什么复杂的内情吧。”

“哦?我觉得是你想太多了。应该是和父母吵架吧,就是这么简单。要不要打赌?”

滋子一点也不认为会是如此。

“那种年龄的小孩,什么事情都会说得很夸张。何况他是父母过世,被其他人收养的吧?轻微吵架都会看成严重的事。根本是太夸张了!”

“你也是一样吗,以前跟妈妈?”

昭二有些犹豫。“是吧。对了,千万别跟妈说,要是让她知道就糟了。”

“我才不会说呢,只要你肯闭嘴。”

“可是隔壁有个BCIA。”

“如果她问起,就说是我堂弟好了。好了,拿个盘子来。”

真一尽管正值食欲旺盛的年龄,遇到这种情况,还是不太愿意动筷子。他几乎没有吃,不管滋子怎么劝,他只是沉默着畏缩不前。昭二看着真一和滋子,不时故作开朗地说“你饿了吧?不用客气”,或是“滋子还挺会做菜的嘛”。但真一却表现得更加畏首畏尾。

难熬的晚餐即将结束时,滋子开始后悔带真一回家。也许应该找家饭店让他住下,可是又怕一移开视线他又跑了。

“累了吧?我帮你铺被子,你早点睡。明天的事明天再商量吧。”

“不用洗澡吗?洗了澡会舒服许多吧。”

“对啊,我都迷糊了。我找些衣服给你穿。”

“不是有我的内衣裤和睡衣吗?还有一些没穿过的新货吧。我妻子每次一遇到优惠就会买一堆放着。”

两人一唱一和,真一却低着头不发一语。滋子觉得她和昭二就像相声演员,说些冷笑话想暖场,却只惹来一身汗。

忙了半天,昭二不禁发火了。大概他觉得生气是他身为一家之主的权力吧。

“我说……”他大声教训道,“你虽然是孩子,可也不是小学生。到别人家做客,也不应该是这种态度。搞什么嘛,板着个脸!”

“昭二!”

“滋子你闭嘴!”昭二气势凌人,“我是要教他做人的礼貌,不能太惯他。”

真一抬起头,从椅子上站起来,说:“我还是告辞吧。”

“最好这么做,这样的话我也轻松。”

“可是你要去哪里呢?”

“他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一两个晚上露宿街头又不会怎样。”

真一一把抓起帆布包,往大门走去。滋子抓住他的手臂说:“不要太冲动。昭二也是一样,拜托。是我将塚田同学带回家的,这一切都是我的提议。塚田同学一开始就说要去别的地方。”

“那你为什么不让他去?”

“你怎么可以说那么冷酷无情的话?”

“我冷酷无情?”

“这不是冷酷无情是什么?”

“我可是工作完回到家,没想到来个不认识的家伙,还不知为何板着脸。我一直忍受到现在,这样还说我冷酷无情吗?”

“整天嘴边挂着工作工作的,工作就那么伟大吗?谁还不是一样在工作啊。”

真一吃惊地看着吵起来的滋子和昭二,接着脸上浮现出近乎绝望的痛苦表情。

“你们别再吵了。”声音有些像泄了气的皮球。

滋子回过头看着真一,不知不觉放开了紧抓着他的手。一不小心触到了不该提的事情。

“塚田同学……”

昭二还是一脸怒容,但情绪已经没有那么激动。真一对着他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你们那么亲切地对待我,我却表现得那么差劲。”

“可提议的人是我啊。”

真一摇摇头道:“这是两回事。还是很谢谢你们。”

“你打算去哪里?”

“随便找个地方住吧。我身上带了钱。”

“你还是回家吧!”昭二忽然开口道,“离家出走只是装装样子吧?”

“昭二!”滋子出言阻止。真一则看着昭二。

“我也有过经验,和父母吵架,脸上总是挂不住的。”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那是怎么回事?”昭二怒吼道,“小孩不回家一定有什么理由!”

“昭二!声音不要那么大。”滋子靠近昭二说,“大家小声一点说话。塚田同学,其实我也很在意,你为什么非得离家出走不可?能不能告诉我理由,我们也好帮忙?”

塚田真一无力地垂下双肩,沉默不语。

昭二一副不相信的口吻说:“我就说吧,根本说不出来。我看是没什么大不了的理由。”

“昭二,你安静点!”

滋子始终看着真一,一如对决般凝视对方。如果滋子在这场瞪视比赛中输了,真一将永远离她而去。现在是关键时刻。

真一的头有些向右倾斜,眼皮也动了一下。他说:“你会写吧?”

“啊?”

“我离家出走和大川公园事件毫无关系,可是你会写吧?只要我说的,你都会写出来吧?这就是你的工作,这就是你的目的。”

滋子把心一横,答道:“如果跟大川公园事件无关,我就不写。”

“骗人。”

“我没有骗你。”

“来我家采访的人都这么说。”

昭二上前一步,袒护道:“滋子不会骗人,她说不会写就是不会写。不要把她跟一般社会版记者混为一谈。”

真一因昭二夸张的声势而睁大了眼睛。滋子也探出身子想说几句话,但被真一抢了先:“别说得那么好听,是真的吗?听我说完后,真的不会写吗?即便自己不写,也可能将消息卖给其他媒体,不是吗?”

“你这家伙,说的是什么话!你以为滋子是那种人吗?”

滋子连忙拉住抡起拳头的昭二。

“算了。”

“既然这样,我愿意说。”真一语速快得有些歇斯底里,“今天你也看见了吧,那个追我的女孩?你以为她是谁?为什么要紧追着我不放……”

真一还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她已经好几次埋伏在我上学的路上,或是打电话给我。我拼命求她不要到石井家来找我,她也答应过一次,但是因为我始终避不见面,今天她终于追上家门了。我一直很努力不让叔叔阿姨发现这件事,见她那样,现在应该已经曝光了。”

昭二不禁嘿嘿笑道:“原来是你的女朋友啊。该不会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她要你负责任吧?”

这话说得太过分,连滋子都想赏昭二一巴掌。但是动手之前,整个人却先僵了。

昭二也僵了,发不出声音。

塚田真一全身颤抖,连紧握的拳头也微微颤抖。

“你干吗做出这种表情?”昭二装腔作势地反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女孩……”塚田真一开始说话,一如要吐出不小心吞入的污水,像反胃一样一字一句从身体深处说道,“叫樋口惠。本来应该上高二了,现已休学,因为某种不得已的原因。”

“樋口惠……”

滋子不认识这个名字,却感觉好像听过。忽然间她想起杀害佐和市教师一家的报道中,好像出现过樋口这个姓氏。

像遭受电击一般,滋子不禁喊道:“樋口?是那个樋口吗?”

“樋口是谁?”昭二也问,“我怎么不知道?”

滋子明白了,真一也知道滋子明白了。塚田真一,灭门惨案的幸存者,嘴角悲惨地扭曲,想要做出笑容。

“樋口秀幸就是杀我父亲、母亲和妹妹的凶手。樋口惠是他女儿,他的独生女。”

昭二哑然地张着嘴,然后问道:“凶手的女儿为什么要来找你?为什么紧追着你不放?”

深吸一口气后,真一低声回答:“她要我去见她父亲一面。”

“要你去?”

“没错,就是我。去见她父亲,听他说话。然后……然后……”

真一的话语开始混乱。就像跟朋友吵架,抽泣着跑回家向母亲哭诉的小孩一样,言语断断续续。

“她说只要我跟她父亲见了面,就会知道她父亲其实是牺牲品,那么我就会答应在减刑请愿书上签名。樋口惠希望我那么做。”

在真一恢复平静之前,滋子和昭二只能默默守候。他们将真一带回客厅,让他坐在沙发椅上。滋子也在他身边坐下。

真一的泪水立刻止住了,只是呼吸还很局促,痛苦得就像长期窒息的人渴求空气一样。他刚才的确溺水了,沉溺在苦恼的泥淖中。如今好不容易才用双手拨开冰冷的池水,游向岸边大声求救。

“你还好吧?”

过了一会儿,真一才大喘了一口气。滋子凝视着他,问道说:“要不要喝水?”

“好。”

滋子递给他一杯水。他接下并说声“谢谢”,还有些微颤抖。

“对不起。”昭二缩着头说,“刚才我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

真一低头摇了两下。滋子对着昭二微微一笑,示意现在的真一需要一点安慰。昭二也回了一个勉强的笑容,当然也安慰了滋子。于是两人共同来安慰真一。

“樋口惠正在为她父亲申请减刑吗?”滋子缓缓问道。

真一点点头道:“不只是她,附近的人和公司以前的员工也在帮忙。”

详细情况昭二完全不清楚。滋子一方面向他解释,一方面跟真一确认。

“樋口秀幸在塚田同学家附近开了一家洗衣公司,他是总经理。拥有专有的洗衣工厂,生意很好,底下有十名员工。”

公司的名称是“白秀社”。

“他本是继承家业,将洗衣店扩建成了公司。经营手腕十分高明。”

“刚才说他手下有十名员工,规模和我家工厂差不多嘛。对了,我家是开铁工厂的。”昭二向真一说道,“是做零件的企业。”

“是的,樋口的野心很大。而且他并不只是扩大白秀社而已,他还经营房地产。”

昭二表情剧变。“什么时候?”

“还用说吗,不就是泡沫经济时期!”

“那泡沫经济一完蛋……”

“一切都化为乌有。当时想靠转售房地产赚钱的公司和个人不都是同样的命运吗?”

负债换来了更多负债。樋口秀幸在一九九五年秋天的负债额高达十亿日元。结果白秀社破产,他的个人资产归零,员工也纷纷离散。

“这种情况日本到处都有。很倒霉,却也很可怜。”昭二喃喃自语。忽然间看见真一默默点头,他连忙改口道:“我这么说并不是袒护樋口。”

“是的,你别误会。”滋子也接着说,“我也觉得那种人根本不值得同情。”

尽管面临破产危机,只要有心东山再起,樋口这种人应该会有出路。继续在洗衣店工作,慢慢累积资金,自然能重开自己的店。要将店面扩大,固然需要长久的辛苦与努力,可他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上班族,毕竟还有一技在身,站起来自然没有问题。

然而时代的洪流霎时吞没了樋口所有的财产,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忍耐了,只想在最快的时间里取回失去的东西。他想筹集资金,早日振兴公司。只要有资金,只要有钱。

银行、公营的金融机构当然不会礼遇樋口,景气也一路下滑。当年泡沫经济时期,满日本都是黄金,而今看来却都是幻影。幻灭和焦躁交错之下,樋口走向极端。

他决定去偷盗。

“如果他去抢银行还说得过去,为什么会去你家呢?你父亲是做什么的?”昭二问。

真一低头看着茶杯,回答:“他是老师。”

滋子偷偷观察真一的脸颊,看是否可以继续说下去。

“听说你父亲刚刚继承了一笔遗产。”

“遗产?”

“是的,一小笔金额。”

“于是传出风声喽。”

“没错,住在附近的樋口也听说了。真的只能说是运气不好……”说到这里,滋子连忙闭上嘴。她见真一紧闭双眼,好像在忍受痛苦一般。

“塚田同学,你还好吧?”

真一没有回答,但微微睁开了眼睛。他的呼吸又有些紊乱。

“不管怎么说,错的都是樋口,不是吗?”昭二双手抱胸,看着滋子,“但家人总是希望救自己人。什么是减刑申请我不知道,要找人签名也无所谓。可是找上塚田同学,未免也太过分了,只为自己好。我听了就很生气!”

樋口秀幸颇受员工信赖。公司破产使得员工和家人走投无路,他甚觉责任重大。重整的压力或许是逼他铤而走险的原因。

“案子不是樋口一个人干的。”滋子继续说道,“还有两个以前的员工帮他。现在三个人都被关了起来,减刑申请活动他们的家人应该也参与了吧?”

“大概吧。”真一点点头。

“减刑的根据是什么?他们有什么理由申诉呢?”

这一点滋子也很想知道,于是她问真一:“樋口惠有没有说什么?”

真一想了一下,动了动嘴唇,结果还是保持沉默,只是摇摇头。

“该不会是强调他们是泡沫经济的受害者吧?”

昭二气愤不已,语气也显得暴躁:“开什么玩笑!一开始他们想靠房地产赚钱就不对。对于老老实实做生意的人来说,他们的理由根本说不过去。”

前畑铁工厂的生意也很吃紧,任何时候都像是在走钢索。只是随着时局变化,钢索的粗细也有所不同。所以昭二的愤怒比起滋子所想要激烈许多。

“樋口惠的事,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吗?”

“到目前为止是这样。”

“先不管石井夫妇,对方,也就是樋口的律师是怎么想的?他知道樋口惠来找你吗?”

“应该不知道。”真一回答得很直接,“就算知道,说不定也无法阻止她。那家伙居无定所。”

“樋口惠?可她这是干扰受害人家属的情绪。你没有跟负责的检察官说吗?”

“没有。”

“为什么不商量呢?我不懂公审。公审进行了吗?”

“对方要求做精神状况鉴定,现在公审中断了。”

“精神状况鉴定?”昭二又生气道,“什么啊!难道他想说因为当时喝醉了或吸毒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简直是逃避责任!”

“你不要吼嘛!事情不像你想象的简单。何况那也是被告的权利。”

“那被杀的人该怎么办?”

“这根本是两回事!”

“滋子,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滋子不禁苦笑起来,昭二就是这么单纯。

“有什么好笑的!”昭二愤然说道,“从来没听过这种事。这岂不是一而再地践踏塚田同学吗?”

他蹲着走上前,拍拍真一的肩膀说:“我知道了,刚才是我不对。我明白你不能回家的理由了。你根本没必要去见那个叫樋口惠的女孩。那种自私又无耻的女孩,对她大吼大叫,她也不会死心回去。”他露出坚固的牙齿笑道,“放心吧,从今天起我们会保护你。我和滋子都会站在你这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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