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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模仿犯 作者:宫部美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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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里的脸正在笑。 那是面可以照到上半身的大镜子。当初来看这间房时,中介还强调:“浴室采用一体成形的设计,比较小,显得这面镜子格外地大,反而很受女住户喜欢。” 这种说法让人觉得弦外之音是:我们其实是想把房间租给女性,而不是你这种人。浩美于是决定租下这间房。他向和平报告此事时,和平还捧腹大笑道:“你真的很不喜欢拐弯抹角的事!” 没错,房屋中介做的就是“拐弯抹角的事”。既然不喜欢男住户,一开始就不应该带他来看房。在租房条件上明列“只限女性”不就好了吗?!自己不这么做,等到客人来了才装腔作势,完全是违反规则嘛。 浩美对着镜子露出灿烂的笑容。他的牙齿排列得很漂亮。 寿美子曾经说过:“作为男人,你的牙齿太小,有点小家子气。”当时浩美正值多愁善感的年龄,对外貌尤其敏感。母亲这番话深深伤了他的心。他翻遍黄页寻找口腔正畸科,打电话问:“拔掉小牙齿,换上更像男人的假牙要多少钱?”可是每一家口腔正畸科都回答:牙齿小并非异常,没有矫正的必要,他们不能提供这方面的服务。他感到十分不满。 但现在他反而十分喜欢这些小牙齿,虽然寿美子曾经批评他的牙齿“小家子气”,但事实不然。牙齿小,笑起来的时候会有一种都市的潇洒美感。太大太长的牙齿看起来则像是乡巴佬或粗俗的野马。 镜中的浩美脸色有些憔悴。 把日高千秋的尸体搬到大象滑梯上是一件大工程,花的时间比预计要久。他流了很多汗,没来得及立刻换衣服,所以感冒了。他躺在租来的房间的折叠床上,发着高烧,收看这几天发现千秋遗体的新闻报道,看时还咳嗽不止。 说不定不只是感冒,因为烧到了四十度左右。第二天他受不了了,决定去看医生。他脑袋昏沉、脚步不稳,先从七楼的窗外寻找医院招牌。 不费工夫就发现公寓南边隔着两个街角竖着一块医院招牌。上面写着“急诊指定代代木”,下面的字就看不清楚了。既然是急诊指定,应该就是医院了。 公寓距离初台车站走路要十分钟。如果回父母家则必须换很多车,这也是他选择住在这里的理由。他不希望乘一班车就能回家,因为这里是他的私人城堡,尽管房租全部由家里负担。 医院全名是“代代木诊所”。地点位于八幡代代木,取这个名字理所当然,但其实是因为院长姓代代木。院长一手包办内外科的诊疗工作,十分忙碌。给浩美看病的也是他。见他在诊疗室穿着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浩美以为他只是医生,听见护士叫他“院长”时,不禁吓了一跳。当时他就对代代木有些蔑视。他认为,一个医院的院长不应该连感冒患者都亲自诊断,而应该在面对更复杂且疑难的病情时才出现。院长应该将时间花在医生协会、接触政治家等正事上。 可是他发着高烧,没有力气说这些话。代代木见他板着脸,回答问题的态度也很冷漠,还以为是生病的缘故,一点也不介意。代代木为人很亲切,看病也很仔细,年龄在四十五岁到五十岁之间,身材矮小、头发花白,给人十分干净的感觉。相信他脱了白大褂,身上还是会有一股药味。 由于有肺炎的可能性,照了X光,也打了点滴。在接受诊疗的时候,浩美固然没有精神,但内心十分生气与失望。 本来这是他享受胜利滋味的时刻。世界看起来一切都很光辉,而且是隶属于他的时刻。他却发着高烧,曲着背猛咳嗽,累得不能看太久电视,也无法读报纸。和平担心不已,要他立刻去看医生,还说被传染就糟了,所以暂时不来看他,从此也没再联络。和平不来公寓就算了,连电话都不打来就太令他寂寞了。 日高千秋的死导致全国震动。警察在追嫌疑人,媒体在找凶手的模样,全社会感到恐惧,人们则吵嚷着期待下一个受害者的出现。这一切都是和平和浩美所为! 代代木诊所有内科、外科、儿科、眼科和牙科。医院不大,内科和儿科的门诊挂号合在一起。候诊室里人满为患,从诊疗结束到领药需要一个小时,浩美不得不坐在抱着哭闹小孩的年轻母亲身边。小孩大概也是感冒发高烧,身上包得厚厚的,脸颊通红得像是火烧一样。年轻母亲似乎整晚都没合眼,显得很疲惫。她不停抖动膝盖哄在腿上哭泣的小孩,不知不觉动作停了,她的脑袋开始前后摇摆。过了一会儿又忽然惊醒,继续晃动膝盖。动作一再重复。 候诊室尽头有一台小电视,闪烁的画面不是很稳定。机型比监禁日高千秋那个房间里的电视还要古老,但是大部分来看病的人还是盯着电视。 里面的节目也在报道该事件。 不知从哪里来了这么多需要治疗和吃药的病人,而这间候诊室里眼前最关心的事,依然是被害的女高中生。浩美不禁笑了出来,又赶紧低下头去。这些老先生、老太太和年轻母亲如果见到活生生的日高千秋,一定都会瞧不起她。坐在右边角落椅子上的胖男人,也许会花几万元买她的身体,但绝不是因为觉得她善良可爱才那么做。 这里大概不会有人认为日高千秋是规规矩矩的女高中生。或许会唾弃她是个披着高中生外衣的卖淫女;也可能觉得她可怜,鄙视她没有什么能力,只能出卖肉体;甚至有人会用好色的眼光看她,反正她喜欢有什么不可以呢。但是她死了,是被杀的,于是忽然间全国的同情都集中在她身上,她成了催人泪下、天真纯洁的少女。至少目前是这样,在她的私生活还未公开前。 电视画面上出现了一个对着话筒呜咽的中年妇女。浩美以为是千秋的母亲,不料却是她的祖母。那中年妇女说:“千秋长得像洋娃娃一样可爱,是个天使般的小孩。”浩美终于忍受不住,低声笑了出来。天使通常是不会无止境地诱惑男人的! 猛然间他发现邻座的年轻母亲停止了动作。小孩的眼角堆着泪水,睡得正香。浩美以为那母亲又打瞌睡了,抬眼一看,那人正看着他,而且是双眼圆睁。因为他还在笑,便立即将脸扭开。 他能感觉年轻母亲的视线正对着他的后脑勺。电视上千秋的同班同学正在接受采访,大家都很会说话,还边说边哭泣。这群少女一定都知道千秋的生活方式,也目睹过她越轨的行为,但是在镜头前,没有比同学的死更重要的。她们很清楚自己被赋予的角色就是对着世人哭泣。 画面还是跟刚才一样,满是悲伤。年轻母亲一定觉得看着电视发笑的栗桥浩美难以理解。真是太粗心了,浩美自责着。看了一下四周,想换个座位。但所有的座位都坐满了。无奈他只好闭上眼睛,这时他被叫到名字。他松了一口气,起身到窗口领药,同时偷偷用眼角瞄了一下,那位年轻母亲已经不再看他了,而是将手放在小孩的额头上。 他安心了。走出候诊室时,还故意经过那对母子身旁。母亲没有抬头,只顾跟孩子说话。虽然只是带来一瞬间的不快,他还是在心中诅咒道:“这孩子的高烧一个星期不退,使用任何抗生素都不能减轻病情,最后病死了。”这么一来,年轻母亲就会忘记栗桥浩美、日高千秋和女子连环被杀案了吧。 他走出自动门离开了诊所。陈旧的门开关时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他只想赶紧回到房间躺下。 抱着孩子坐在椅子上的年轻母亲,转过头看着他的背影。 或许是药效发作了,高烧不久便退了,但关节痛和咳嗽依然不止。他还是整天躺着。 发病后第三天,体温已恢复到摄氏三十七度,因此他搭出租车回父母家。事先已打过电话,寿美子已铺好被子等他回来。他并没有期待母亲的看护,事实上寿美子也不会做任何看护,只是因为家里是药店,对病人总方便些,至少饮食方面有人照顾。 尽管如此,到能够完全起床还是花了一周的时间,而且体重降低、脸色也很不好,严重的咳嗽始终不停。和平打电话来,交谈时他必须多次停下来咳嗽,光是报告近况就用了不少时间。 闲着没事在家里养病之际,他整天收看电视新闻有关日高千秋的报道,心想,不知道有马义男现在怎样了?老头没上电视,只看到店员将上豆腐店采访的记者赶出门的画面。 他问和平能不能打电话给老头。和平回答:“如果能够不让对方发现你感冒的话。” “为什么?”只不过是感冒而已。 “最好不要让他们认为我们也是一般人。让人以为我们是莫名其妙的怪物,我们才好办事。你的咳嗽还很严重,不是吗?在完全治好之前,电话还是别打。” 越是不被允许,心中就越蠢蠢欲动。有马老头现在应该捧着鞠子的手表在哭泣吧?真想听听他的哭声。 那就趁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在房间里偷偷打吧。 有马义男没有哭泣,让他有种希望落空的感觉。电话讲到一半,他开始咳嗽,加上老头一再要求听鞠子的声音,他气得切断了电话。 不知为什么,这次的电话没被报道。或许是因为老头那里已经有警察埋伏,他们不太肯对外公开吧。还好这样和平也就不会知道此事,只是总觉得有些不满足。 于是他又打电话给和平:“利用日高千秋做出那样的戏剧效果,现在沉默不能说话,真是无聊!既然我感冒不方便说话,为什么你不打电话呢?” 和平笑道:“不到万不得已,电话还是由你来打比较好。我不像你那么会说话。你自己大概没感觉,但你真的很会说话。你的言语表现正符合世人心目中的凶手形象,我可做不到。” 被人称赞感觉很愉快。浩美这才认为:“没错,我们俩创造了震惊社会的连环杀人案,这是一种创造行为。” 一开始隐藏在“连环杀人案”幻影背后的,是要掩饰杀死岸田明美和嘉浦舞衣的事实。但现在浩美感觉不只是这样,而是一种欲望,希望看自己能够将这个杀人狂的形象做到多精致。 “下一步要怎么做?” 听到浩美干劲十足的问话,和平想了想回答:“我觉得该交出古川鞠子的尸体了。” “什么?要把她挖出来吗?” “没错。你安心养病,把感冒治好。出力的工作我来就可以了。” 不仅是出力而且是肮脏的工作。 “知道了。” 就这样浩美处于待命状态。既然无力出门,就躺在家里阅读过期的报刊、制作简报资料、整理女孩的录像带、照片和遗物,过得悠闲轻松。 感觉还真不错。整理这些战果就像磨亮过去的勋章一样。当他站在厕所里,看见洗手间的大镜子映出自己的身影,不禁笑脸相对。一如恋爱中的女孩,找到机会就会对着镜子或地铁的窗玻璃堆起笑容。他理解那种心情。那是一种幸福的笑容,脸上的幸福必须用自己的眼睛一再确认。他此刻也是这样的心情,感觉幸福且骄傲。 镜子照出人影——脸、身体、眼睛的颜色和眼里的光泽。这其实只是一种物理作用,镜子只是映出人影,并不表示知晓镜中人的想法。镜子是无机物,没有心思,所以人才能安心在它面前表现自己、检视自己,将喜悦、自夸等情绪毫无隐藏地释放出来。如果世上没有镜子,人就必须借着彼此来检视容颜,就必须靠自己观察自己的生存,就必须比现在更加深入地自省,否则就无法心安理得地生活。 浩美想着这些,抬头看了看时钟,时间是下午五点半。窗外已经暗下来了,晒在阳台上的毛巾像幽灵的碎片般无助地摇晃。他赶紧出去将毛巾收进来。 这时,他看见高井和明肥胖的身躯站在街灯下,抬头望着这扇窗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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