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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犯  作者:宫部美雪

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有马义男这个人。

有关古川鞠子家的事是从她嘴里问出来的,浩美和和平都很清楚。而且在那个时间点,他们认为的关键人物是鞠子的父亲古川茂。

浩美与和平描绘的“出场人物”中,古川茂、鞠子父女是极具魅力的题材——有了年轻情人而离家的父亲和可怜的独生女。处于父母情感纠葛的夹缝中,痛苦烦恼的女儿也到了对爱情、婚姻敏感的年龄。固然情感上还是强烈地不能原谅父亲,但对于逆境中成长的爱情,仍有着女性多愁善感的共鸣。浩美心想,如果鞠子与上司有不正常的恋爱关系,这出戏就更好玩了。于是他质问了许多,你是不是喜欢年长一点的男人?喜欢像父亲一样的男人吧?有没有偷偷跟上司交往?

没想到鞠子竟然一笑置之。既然已经落入他手中,未经许可就笑的出场人物是不及格的。当时和平不在身边,浩美决定给予鞠子惩罚——从早上起不让她吃饭,也不让她上厕所。

这下子鞠子真的受不了了。人可以忍受饥饿,却无法不上厕所。到了下午三点多,鞠子实在忍不住,只好哭泣着请求:“让我上厕所!”浩美带她去厕所,但不准她关门,而且事先还将卫生纸从架上拿走了。

鞠子开着门上完厕所,又哭着要求使用卫生纸。浩美笑着将纸卷扔给她,并说:“你现在这样要是让男朋友看到了,再多的爱意马上也会降温吧。”鞠子伤心了一阵,然后小声地自言自语道:“我还没有男朋友。”

之后因为这件事,浩美被和平狠狠骂了一顿。并非因为他擅自施予惩罚,这一点和平倒是很大方。只要不影响整体计划,要惩罚还是褒赏都无所谓。

令和平生气的是,浩美对古川鞠子描绘的故事过于陈腐。因为父亲有了年轻情人,为了治疗心灵创伤,于是跟年龄可以做自己父亲的上司有不正常关系,这算什么女主角?太过平淡无奇,就连电视剧也不屑使用这种情节。真是愚不可及。

和平强调:“我们描绘的情景,最重要的是要有独创性。不能使用任何道听途说的片段。如果这么做,会抹杀所有的意义!”

浩美问:“那么古川鞠子的‘独创性’是什么?”因为仍心怀不满,他的嘴是翘的。

于是和平怪笑着回答:“是古川茂,她的父亲。”不久,古川鞠子就会被残酷地分尸送回家。看见完全变了样的女儿尸体,古川茂会怨恨谁?凶手,还是他自己?他沉溺于自己的爱情,疏于照顾女儿,也不能保护女儿,招致如此悲惨的后果。他会这样自责吗?然后下定决心一定要亲手逮到凶手?还是会受不了自我厌恶和罪恶感的双重压力,发疯甚至自杀?

和平说:“这样是不是更具戏剧效果?鞠子只要扮演不幸的女儿就够了。反正她马上就会被杀。兴趣的焦点是放在她死后受到冲击的家人身上。这样展开的戏剧,才能让观众真正有所感受。”

浩美心想,真是这样吗?而且他觉得和平那么在意古川茂,似乎有点老套。看来和平对于男人有外遇很反感。

“你讨厌古川茂这种男人吗?”

一问之下,和平立刻点头道:“没错。难道你不觉得他很没有责任感吗,对他的家庭而言?那种人受到惩罚是应该的。”

可是从大川公园的垃圾箱里找到古川鞠子的手提包,案件闹得更大以来,始终没有看见古川茂出现在媒体上。他没有表示意见,也不接受采访。跟公司请了长假,和年轻情人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没有回家。

这下连稳重的和平也愤愤不平道:“这么一来,如何能整到古川茂!真是个没用的男人。”

于是浩美提议:“干脆也让这个男人的爱人成为出场人物。”但和平没有点头,只是说:“这个建议可以产生有趣的效果,但过于危险。”

为抑制不满,和平努力寻求其他手段,这时他看见了取代躲起来的古川茂作为鞠子保护者的代表,出现在众人面前的鞠子的外祖父——有马义男。

好个有担当的老头!这是和平对老人的赞美。也许是个不错的材料,说不定比古川茂更好用!

浩美并不赞成。他不想把老人牵扯进来,倒不是因为可怜老人,只是因为不喜欢。而且他始终能感受到古川茂这个男人的魅力:已经有一个成年的女儿,从婴儿到儿童、从儿童到少女、从少女到成熟女子,一路看着女儿成长,却还能对跟女儿一样年龄的女人下手。浩美不厌恶这种男人,反而认为他们品尝过他不知道的贵重水果的滋味。浩美很想问他:“你是不是很想跟自己的女儿搞?想的话,我可以帮你,鞠子现在就在我这里。如果你真心希望,我就让你跟她搞。只不过之后你要告诉我感觉怎样,我要听你的感想。”

因此那天,九月二十三日,浩美原本是想跟古川茂说话而打电话到古川家,不料接电话的人是有马义男。


果然是很带劲的老头。和他说过话,浩美也能感受到。和平的直觉一向很正确。

有马义男要求对方提供知道鞠子下落的确切证据。

果然是正确而冷静的反应,这老头并不笨。浩美高兴起来,答应了对方的要求。同时头脑快速转动,思考下一步棋怎么走,然后浮现出一个绝妙的计划,并定好了步骤。在新宿的广场饭店,七点,将信息留在柜台。

接下来有得忙了。用文字处理机打出一篇短文,从古川鞠子的遗物中取出手表。当初从她身上拿下时已经确认过上面刻有她的名字。没有什么东西会比这块漂亮的女式表更适合作为今天交易的道具了。

和平不在,他必须独自判断并行动。先斩后奏吧,应该没问题。

没问题。对方可是和平称赞为“好材料”的老头,故事将朝和平希望的方向发展。将有马老头拉上舞台,让他成为重要的出场人物之一。

浩美将手机放进上衣口袋,起身准备出门。


少女没有名字。

父母取的名字,很久以前她就不用了。日高千秋,好没意思的烂名字。取名字的是父亲,在她出生之前就已经决定好了。当时父亲只是稍稍研究了一下姓名学,就断定从笔画数和吉利上看,和“日高”这个姓最适合的名字就是“千秋”。所以不管生出来的是男孩还是女孩,都要用这个名字。他很有信心地认为,只要取了这个名字,就能养出健康活泼的乖孩子。

少女知道父母感情不和,也知道两人虽然不合还是不能离开家庭的原因。父亲担心颜面,母亲则没有经济能力。两人经常吵架,父亲总是生气,母亲总是哭泣,两人都问:“为什么自己会选择这样的人生?”

当少女长大,意识到这个“自己”不能用“其他人”来取代时,她开始感到不安。我是为了谁而活呢?我活在世上,有谁会高兴?

父亲总是忙于自己的事情,母亲老是惋惜失去的时间,又疲于追赶现在的时间,根本无暇顾及少女。母亲之所以注意到少女的生活,是因为少女是母亲生活的“借口”,并非出于母爱。

少女心想,如果我因车祸或生病死去,爸爸和妈妈顶多会神情悲伤地出席葬礼,然后立刻离婚。因为他们终于找到了正当的理由。

父亲会对公司的上司和属下说:“我和太太在一起,就会想起死去的女儿。有时会责备太太不小心,才让女儿死掉;有时则会自责如果多重视家庭一点就不会发生这种不幸。与其彼此互相伤害,不如直接分手算了。”

母亲会对周围的人说:“女儿过世后到现在,虽然和先生在一起,但活在回忆中实在很痛苦。我一直很自责,因为自己是个失职的母亲,才会让千秋遭遇不幸。我已经没办法和先生在一起生活了。”

父亲和母亲应该都能获得同情吧,他们是悲剧中的人物。接着两人开始新的人生,在没有少女作为借口之后。

少女的脸蛋长得很可爱。当她悲伤含泪时,一定会有人靠近身旁关心她。被少女深情注视时,少男们绝对会羞红脸,并以热情的双眸回望。

在家里得不到的爱,在外面唾手可得。一开始的时候,只要微微一笑就好,只要轻轻触碰一下男孩就可以。

但光是这样并不能满足的时候到来了,不论是对方还是少女自己都无法满足。少女发现自己的身体作为换取爱情的道具是很好用的,她也引以为傲。

只要跟对方睡过一次,男孩都会变得温柔。她还没有遇到睡过后反而动粗的男人。所有人都很珍惜她,不希望她离去。而且希望不只是睡一次,便更加温柔地对待她。至少少女是这么认为的。

她十分想要快乐、温暖且柔和的时光,尽管父母不贫穷,金钱也不是问题。但是她需要能给她快乐、温暖且柔和时光的人,可以给她买想要的东西。少女为让自己更可爱,对方给钱也不会拒绝。

然而少女还是没有名字。她还没有找到喜欢的名字。哪一天她真的想成为自己时,一定会想出一个好名字。或者说,当她遇见一个男人让她想成为自己时,那个人会帮她取名字。少女是这么认为的。

那天少女在新宿车站的西口等人,一个通过电话交友中心认识的男人,电话中聊过几次,今天第一次见面。那人有点胆小,而且很老实,少女已多次邀约,他都不肯答应见面。

但今天聊得很开心,一问才知,原来那人找到了工作。他一直想成为文案撰稿人,一直在广告公司找工作,因始终没有下文而经常失望。这一次总算不是打杂、跑业务或处理行政事务,有公司愿意雇用他作为正式的文案撰稿人。

少女说要为他庆祝,并问:“你想不想见见我呢?”老实的男人怯懦地回答:“见一下面也不错。”少女高兴地回复:“我很早以前就想跟你见面了。”

两人约好五点半在新宿车站的西口见。少女穿着制服前去,对方则是手持一枝红玫瑰。少女笑了,像是在演电视剧。

少女心情雀跃。过去经由交友中心认识的人,都没有带给她不好或可怕的经历。她觉得很幸运,虽然朋友说这种幸运不会永远持续,少女认为应该还好。因为我是特别的,所以会有特别的好运。

文案撰稿人?他真的做得来吗?听起来倒是很风光。收入应该不错吧,将来也有可能出名喽。少女的心思逐渐脱离现实,越飞越高,她想象自己是名文案撰稿人的太太,身穿高级华丽的意大利时装,坐在有绿色阳台的豪宅里,接受女性杂志的专访。她即将出版自己的散文集,写的是丈夫、自己的生活、时装与流行、如何成为婉约大方的美女。是的,如果真能这样,那我的名字是……我的名字……

“请问……小姐……”

背后有人拍她的肩膀。回头一看,一个高个子年轻人笑着对她说:“不好意思,吓着你了。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

年轻男子不好意思地笑着。端正的五官,眼睛长得很漂亮。少女对着他的眼眸笑道:“有什么事?”

不到十分钟,日高千秋已经跟和她搭讪的男人面对面坐在一起了。

他们坐在站前大楼二楼咖啡厅靠窗的位置,那里可以看见刚才千秋等人所在的地点。坐定、点完饮料后,千秋看着楼下,发现一个穿着牛仔裤和球鞋的年轻男子,在她刚才等人的地方徘徊。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肯定是在找人,目光到处游移。千秋不禁笑了出来。

“怎么了?”对面的男人吃惊地询问,从上衣口袋掏烟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没什么,你不必在意。”千秋耸耸肩回答,并微微抬起眼睛看着对方。朋友说千秋这种眼神有着难以形容的魅力,她也很有自信。

年轻男子顺着千秋的视线看过去,穿着牛仔裤的男人还不死心地在原地徘徊。眯着眼睛观察一阵后,他回过头看着千秋说:“你是不是和谁约好了见面?”

千秋耸耸肩。这是她最得意的动作,让她显得更加可爱。“你不必在意啦。”

以前她有个交往半年想成为艺人的男朋友,那个少年曾经说过:“日本能够像好莱坞电影和美国电视剧中的演员做出好看的耸肩动作的,大概只有一九八〇年以后出生的年轻人。说话的时候身体手脚带动作的习惯,本来就只出现在表现心理动作语言较少的英语国家。一九七九年以前出生的日本人,再怎么向往美国风,也不能展现真正的美国色彩,说话和动作都显得造作而土气。然而一九八〇年以后出生的年轻人,已经不懂‘美国风’的意义,加上在美国等英语圈文化的影响下成长,很自然便养成了说话带手势、动作的习惯。”

千秋其实也听不懂太难的理论,只是觉得对方很酷。所以拼命在镜子前练习耸肩、边说话边碰触对方、侧着头等动作。练习到自己也觉得可爱、性感、自然的程度,才出门实习。千秋的手势动作已经相当有经验。

实际上,千秋的可爱动作似乎对对面的男人也发生了作用。那人轻轻一笑,身体越过桌子靠近千秋说:“我是不是害你放男朋友的鸽子了?”

“才不是男朋友呢,真的。他只是个朋友。”

在被眼前的男人搭讪前,千秋对文案撰稿人的未来幻想——妄想,此时都已烟消云散。远方等待的年轻男子,如今看来实在不堪入目。那种人真能成为文案撰稿人吗?简直是异想天开。还是眼前的男人更棒,感觉高级许多。

“刚才我在车站前也说过了,我不是坏人,其实是个新晋摄影师。”

对面的男子说出这句话时,饮料正好也送上来了。那人点的是冰咖啡,千秋点现榨橙汁。这家店颇受年轻人和学生喜爱,几乎客满的店里满是情侣、成群客人的说笑声。有一群穿着和千秋一样高中制服的女孩也在这里,其中一个女孩也跟千秋一样点了现榨橙汁。那女孩嘴里含着吸管,眼睛不断瞄向这边,看着千秋和她的男伴。千秋立即狠狠瞪过去,那女孩才将目光移开。

“你是说要找模特儿吗?”千秋含着吸管,依然用微微向上的目光注视着对方。

“嗯,但我要先声明,千万别期待太高。我和学长跟演艺圈没有任何关联,也不是在找时装模特儿。”男子说完喝了一口没加奶精和糖的冰咖啡,一脸很酸的表情。

“不好喝吗?”千秋瞪大了眼睛问。

“简直是泥水。算了,不喝了。”

他将玻璃杯放回桌上,动作显得很成熟。在热闹的咖啡店里,他的存在浮现出不同的味道。没错,他是个大人,有种社会人士的味道,像是上班族却又不显得呆板土气。

“我和学长要找的是具有现代日本人长相的人。我们一直在找这种人当模特儿。”

“你和你的学长?”

“嗯,对了,我还没有跟你说清楚。我不太会说话。”他抓了一下头皮,轻轻拨动长发,露出干净整齐的前额后,开始解释。他和他的学长是自由摄影师,主要拍摄新闻照片。过去曾经一起出版过摄影集,这次打算以二十世纪末日本人的肖像为题出新的摄影集。配合出版也将举行摄影展,目前正忙着创作。“已经完成了八成,因为我和学长过去一直都在创作。人物照片方面比较缺,毕竟我们偏重拍摄新闻事件。”

“也就是说你们经常追着新闻事件拍照?”

“没错。新闻照片就是那么回事。我第一份工作就是云仙普贤岳事件。”

那是什么事件,千秋根本不知道,但还是笑着点头。“好厉害哟。”

“一点也不厉害。我才刚刚开始,今后还要多多努力。”

他说得很干脆,举起泥水似的咖啡喝,又露出一副难喝的表情。千秋笑着看他,喜欢他说话笨拙的样子。虽然第一次见面,很难推测他将用什么方式与千秋接触,但可以感到他的热忱与亲切。

挺好的人。千秋露出最和善的笑容。今天能遇到这个人,算我运气绝佳吧。“那么,你是要我当你们摄影集的模特儿吗?”

“是的。”

“我又不是长得很漂亮,腿很粗,身高又不太够。”

他笑着阻止千秋:“所以我刚才不是说,我并不是星探吗?你站在车站前的表情很好,眼睛相当清澈,有种可以看透所有事物的感觉,却又带着一点不安。还有……”

他中断话语,换成千秋探身追问:“还有什么?”

他目光低垂,视线移向窗外,咬着嘴唇欲言又止。终于耸耸肩看着千秋说:“我说,但是你可以不生气吗?”

这一瞬间,千秋决定不再相信那个希望当艺人的男朋友说过的话。眼前的男人怎么看都像是一九八〇年以前出生的,但他耸肩、咬嘴唇的神情却是那么迷人。

“看起来很寂寞,你的表情有一种孤独感。那种表情很适合我们要追寻的现代肖像。”

千秋脸上失去了笑容,眼睛直视对方。这个表情也练习过多次,但至少在这个时刻,她是为了直视对方而直视。

男人赔罪道:“对不起,我还是让你不高兴了。”

千秋默默摇头。“不,我没有生气。反而有点高兴。”

“高兴?”

“嗯。一直都有人说我看起来健康活泼,从来没有人说过我寂寞孤独。”言外之意就是她很寂寞孤独。这一次换对方沉默。千秋抬起头,笑着说:“我愿意当你的模特儿。你帮我拍照吧。”

“真的可以吗?”

“嗯。”

“可是我和学长都很穷,不能付你很多钱。”

“我才不要钱呢,就算是帮你们好了。”

“那怎么可以,一定要算清楚才行。”正色说完这句话,他的表情融化了,浮现出灿烂的笑容,“太好了,谢谢你。我们一定会拍出好作品。”

那群女高中生中还有人在看千秋他们。这一次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三个人。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显得不甘,好像很生气。

千秋骄傲地挺起胸膛,十分兴奋。从来没有免费帮助过人。“我要怎么做?应该怎么帮你们呢?”

干劲十足的千秋让对方有些慌张。“今天不必了,我总不能随随便便就将你带回工作室。天色已晚,你的家人也会担心吧?”

“家人?根本不必管他们。”

“这样不好吧。”他说话的时候还在揣摩千秋的表情,“你和家人处得不好吗?”

千秋耸耸肩,而且是以最具效果的角度和表情呈现。“我家里根本没有人会关心我的死活。”

对方忽然冷不防教训道:“那是你的误解。没有父母会不担心自己的孩子!”

千秋吓了一跳。从对方正经的眼睛里,看见了担心、同情和一些怒意。千秋打心底感到一股刺痛。

这人怎么了?我头一次遇到这种人。还是听他的话,今天乖乖回家吧。这才不会惹他生气。可是我还不想回家。我希望留在他身边久一点。现在分开了,感觉距离会一下子拉大。

千秋是个诚实面对自己的女孩,她也相信那是一件“好事”。她不知道诚实面对自己和贪婪、性急不过隔着一层皮肤,没有太大差别。之所以会有那一层薄薄的分隔,其实是自己对社会的想象造成的。这一点她不知道,也没有人告诉过她。

为了诚实面对自己,她不惜说谎。“家里没有人!”

“什么?”

“我家里没有人。爸爸和妈妈都忙着工作,用人做好晚饭就放在冰箱里。”

对面的男人又沉默了,看起来很困惑,同时又像是在同情千秋。

同情——如果想让谁成为自己的入幕之宾,最好的手段就是诱发对方这种情感。“同情”是赢得人心的踏脚石,千秋凭着少女的本能和智慧领会此项绝技。

“要不然你今天来工作室吧。我们先试拍,到时候再找适合你拍摄的地方。有些时候也需要你提供意见。”说完,对方又立刻补充道,“当然,我会送你回家。”

“嗯,那样很好。”

“那我先和学长联系。”

对面的男子站了起来,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一边往门口走去。千秋看着他的背影,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五分钟后,那人回到座位,一脸疑惑地说:“找不到学长。”

“他在工作室吗?”

“没有。说是有事,到饭店去了。西口的广场饭店。”

男子站着思考,然后拍了一下膝盖说:“干脆留条消息在柜台。可是糟糕,我得去开车。”

“车?你停在哪里?”

“南口的停车场。”

“那你去开车,我跟你一起到广场饭店。”

他皱着眉头说:“现在这个时间路上堵车,还不如走着快。”

“说得也是。”千秋赞同道。

“没办法了,可不可以请你帮忙呢?”

“我?”

“是的。你可以帮我到广场饭店的柜台留条消息吗?我去开车停到西口的地下停车场。工作室在下北泽。不好意思,因为时间很急,你可不可以去一下就回来?”

千秋点头道:“我知道了。”

男子立即从口袋里掏出信封说:“这是留言。”

如果有怀疑,这是个机会。但是日高千秋丝毫不怀疑。“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什么?”

“我还没跟你说我的名字,你也没告诉我你是谁。”

男子笑了。“说得也是。我叫中村健二。”

“我是日高千秋。”

男子拿起桌上的账单到柜台付钱。千秋则轻快地走到店外的人行道上。

这时还有一次机会。收银台背后的墙上贴着这家咖啡厅店长的照片,一个正经老实的中年男子的正面半身照,下面写着“店长中村健二”。

日高千秋没有注意收银台背后的墙壁。她看见的不是现实人生,而是她的梦想。不论是摄影师身份、中村健二这个名字还是男人说的话都是胡编乱造的,千秋丝毫没有发觉。

照指示将留言交到广场饭店的柜台后,她立刻跑回新宿车站西口的地下停车场。

中村健二为了让千秋容易发现,靠着车身倚立。汽车一看就像是行动派摄影师爱用的车型,是四轮驱动的大型车。虽然是租来的,就算千秋看见车牌知道了也无所谓,拍摄新闻照片的摄影师哪里有钱开着跑车满街转!

事实上也是如此。千秋一看见他就露出笑脸冲上来,同时还用少女特有的体态动作掩饰视线,迅速对汽车打分。一见千秋瞄了一眼车牌,中村健二开口先招:“这是租来的,不好意思。”并难为情地笑道:“你们女高中生一看到,一定会觉得又土又穷酸吧。我和学长都很穷。”

他爽快地说完,轻轻跳上驾驶座,眼角还在观察千秋微妙的表情变化。果然一如预期,千秋心想,什么嘛,不过是租来的车,不禁有些后悔。

这种反应正是他想要的。他就是要找这种物质主义、拜金主义的轻薄女高中生。可是她们内心又有一种愿望,想遇见跟那种价值观对立的东西:她们对主张“金钱不是生活的一切”的男人抱有憧憬。只要抓住这一点,就很容易打动她们。

“对了,在柜台,有没有人跟你说话?”

千秋瞪着清澈的眼睛问道:“谁?”

“不,没人就好。”他微微一笑,“我只是想知道某人是否遵守了跟我的约定。”

千秋笑了起来。“怎么回事?”

“是好事,待会儿再告诉你。”

千秋在副驾驶座上坐好后,中村健二便开车了。车里很干净,没有垃圾,只有一张地图随意摊在后面。另外还有些没开的罐装饮料,堆在置物箱里。

汽车开往下北泽。行进了一段时间后,趁着等红绿灯的空当,中村健二拿起一瓶饮料要喝。感觉喉咙有些干了。

你也喝吧?

千秋也许会喝,也可能不想喝。这是最初的分界点。如果她不乖乖喝饮料,就得另想办法。

日高千秋选了乌龙茶。她也渴了,大概是车内太干燥。

她选的乌龙茶锡罐是他们常用的道具之一。和平一向善于做这种精细的活儿,将开口处轻轻打开细缝,将安眠药的溶液用针筒注入。一旦喝完那罐饮料,连大男人都会昏昏欲睡。注射完后再将开口还原,小心翼翼做到天衣无缝。

后视镜里的新宿高楼大厦还未完全消失,日高千秋已经睡着了。她歪着头,睡得正酣。身体几乎要滑到座位底下,迷你制服短裙翻了起来,内裤一览无余。

中村健二笑了出来,实在是太滑稽了。接着他恢复成栗桥浩美。

假借咖啡厅店长的名字其实很危险。只要日高千秋走出店门时稍稍抬头看一眼收银台的墙壁,他就露馅儿了。

但是这样才够刺激。他给了日高千秋认出他的机会,这也是他测试彼此运气的一个刺激赌局。这个以为世上所有事物都如自己梦想般展开的可怜女孩,就因为没有在走出店门时抬头一看,竟落得如此下场。千秋在这场赌局里输了。她的守护天使没有暗示她该移动视线,结果竟将她的性命交给了栗桥浩美!

之后就要看浩美与和平如何处置了。

这出戏到此结束。浩美轻快地开着车。待会儿绕路到古川家送份礼物,就可以远离下北泽、远离东京,到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去。那里只有他与和平,那里是他们伟大计划的后台。

有马老头果然守信用,没有报警,完全遵照要求行事。我也是在打赌,但这是一场稳赢不赔的赌局。八点打电话到饭店的酒吧时,记得要夸奖他两句,是说“老先生果然照我的期待做事”,还是继续作弄他呢?

根据预定,和平今晚会晚点到达“山庄”。如果他看见千秋,会怎么说呢?见完成这出独幕剧,他会有怎样的感想?一开始可能会生气,觉得我太冒险,行动太过随性,但是看见效果后,他应该会满意吧?对了,接近“山庄”的时候,特别要小心别让任何人看见。绕到古川家的时候,也必须将车停在远一点的地方,慢慢走过去。

心情很好,浩美不禁吹起了口哨,曲子是Mack the knife。在这项计划进行不久的一个晚上,他从深夜音乐节目中听到这首歌,当时就很喜欢,因为歌中有“knife”一词。他不知道歌词的意义,反正只要有“knife”就好了。

实际上浩美与和平都没有动过刀子,今后也没有使用的打算。使用那种东西,处理善后太麻烦。

可是不管如何注意,进行计划的时候还是会弄脏。两人便开始互推责任,因为都不喜欢收拾脏东西,所以让对方收拾。

——和平那家伙,从来都不认真考虑改装房间。

和平说,只要能制造不让装修工人怀疑的理由,就可以全面改造监禁女孩的房间。地板下面有排水管,水泥地板中央比较低可以排水。只要打开排水孔,拉根水管进来就能清洗脏东西了。

对被监禁的女孩来说,这样的房间比普通房间更具效果,她们一进来就知道自己的处境。浩美喜欢看女孩们那一瞬间的表情。自己就像动物一样被对待、被监禁,之前那么亲切的帅哥所说的都是谎言。当她们发现自己被骗了那一瞬间,表情真是难以形容地好看!这些女人。

浩美继续吹口哨。日高千秋还在睡觉。刀子没出现在歌词中,而是浮现在浩美心中。


她做了梦。

日高千秋做梦了。梦中,她成为照片里的模特儿。摄影师站在面前,拿着一台好大的相机,跟电视机一样大。所以脸被遮住了看不见。千秋穿的不是制服,而是一件下摆极短的裙子,颜色是她最喜欢的向日葵黄。她没有穿鞋,脚趾甲涂得鲜红。

灯光十分刺眼,千秋流了汗,化妆师赶紧上来帮她补妆、打粉饼。整理一下头发后,在她耳边说:“很可爱,没问题。”千秋对着化妆师微笑,但不知为何,刚才还在的人已然不见了,只留下化妆品的味道停留在她的鼻尖上。

摄影师摆弄大相机,动作像是在跳舞。照理说应该是模特儿做动作,为什么是摄影师在跳舞呢?

千秋觉得很好笑,摄影师捕捉她的笑容按下快门。不停地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

好热!灯光刺眼,而且很热。光线强烈得令人抬不起头来。千秋想休息,我有点累了,可不可以休息一下?可是摄影师依然舞动着大相机,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要求。为什么会这么奇怪?千秋想离开。我受够了,请停止拍照!可是千秋的右手被谁拉住了,她动不了。为什么这么用力拉我?不要那么用力,我会痛的。而且怎么会这么热呢?好刺眼!关掉灯光,我要休息!

摄影师还在狂舞。他舞动脚步,踩得地板砰砰作响。砰!砰!砰!

这时,她醒了。

千秋抖动一下身体,睁开眼睛。额头和鼻子四周都是汗水。

她睁开了眼睛,视线却是模糊的,无法对准焦距,头脑昏昏沉沉。胃是空的,却很想吐。

这究竟是哪里?

大概是十二到十六坪大的房间,地板和墙壁都是木板,千秋忽然想起去年夏天和朋友到轻井泽住的家庭旅馆。那也是个充满木头味儿的房间。

这个房间比家庭旅馆还要差,还要单调。地板上没有铺任何东西,也没有装饰品。墙边摆了一张床,千秋靠在床头,一双脚靠在床脚,斜躺在床上。对面是一台十四英寸的小电视,放在廉价的电视柜上。一片空白的灰色屏幕就对着千秋。

千秋正对着窗户,没有搭窗帘。窗子是普通的合金门窗,关得紧紧的。透过模糊肮脏的玻璃可以看见坚固的铁栏杆。明亮的阳光照射进来,刚才在梦中感觉刺眼的光线,大概就是阳光吧。

这是哪里?

千秋用力摇了摇头。大脑似乎凝固了,感觉十分虚无,什么都想不起来,也无法思考。我究竟在干什么?

她低头看了看,大吃一惊。制服被脱下来了,身上只剩下内衣裤。没有穿袜子,一身汗水,感觉很臭。还是先站起来再说,她收回被甩到床边的双脚,举动沉重的身体,利用肘部撑起身子。牵动右手臂时,手腕一股刺痛。千秋的视线落在手上,不禁瞪大了眼睛。

右手腕上铐着一只手铐,另一只手铐则锁在床脚。千秋根本无法离开床头。

梦中感觉右手被拉住,原来是这个原因。做梦时扭动身体,手腕就会牵动手铐。原来是手被铐住了。

她感觉从头到脚,全身的血都在流动,好像能听见声音。这是什么?发生什么事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千秋张开嘴想大叫。可是除了沙哑的“啊……啊”,发不出声音。似乎是回应她的叫声,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砰”。千秋的身体缩了起来。

窗户左边是门,应该是进出这个房间的通道。巨响就是从房门后传来的,似乎不在近处。像是在头顶发出的声响。

如果能把床脚的手铐解开,就能逃离这里。千秋拼命推拉,甚至举起床铺。这张破床看上去像是廉价的钢管床,以千秋的力量应该可以移动。但不管千秋怎么使力,床就是纹丝不动。千秋气喘吁吁地仔细一看,原来床脚都被螺丝拧死了。

千秋不禁大声哭叫,这时外面上头又发出巨响。她吓得抱头窝在床上。

忽然有人开门了。千秋看见从打开的门缝中踏进两只脚。是一双穿着干净白袜的男人的脚。

千秋抬起了眼睛。

“嗨。”那人说,“你醒了?”

那声音唤醒了千秋的记忆。是那个感觉不错的青年——摄影师,叫中村健二。在新宿的咖啡厅,还有他的车。

“你……”千秋嘴唇颤抖地说,“你欺骗了我!你说了那些谎话把我带到这里!”

他笑得很诡异,两手空空地靠在门上,水蓝色衬衫搭配白色棉质长裤。千秋热得浑身是汗,头发散乱且只穿着内衣,为什么他看起来那么清爽,而且还能够笑得那么开心?

“我先自我介绍。我不叫中村健二,我叫栗桥浩美。”

男人慢慢靠近千秋。千秋靠在床边,尽可能往后退。

“你不要靠近我!”

“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浩美低头对着千秋笑,“不要太自恋了,小姐。你一身臭汗,脏兮兮的,我连多看你一眼都不想!”

千秋眼前一阵黑暗,她快要晕过去了。一如浩美所说,她现在这样就像动物蜷缩着,丢死人了。可她是为了谁才会落得如此下场?我做了什么吗?这人是干什么的?

浩美蹲下来,跟她的视线齐高。

“你一定在想,我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吧?”他笑着说道,露出洁白的牙齿,“可是你真的做过很坏的事,日高千秋。”

浩美站起身,打开床对面的电视。画面有些摇晃,像是在播电视剧。浩美换到其他频道,是新闻节目,社会新闻节目,出现了社会新闻的演播室。

“太好了,就是这个。”

浩美让开地方,好让千秋看见画面。新闻主播正在和现场采访的记者对话。记者所站的位置是……新宿西口的广场饭店。

好像是什么事件的实况转播。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千秋像被什么冰冷的东西压过,身体一阵哆嗦。难道会是我吗?我受了骗被带到这里监禁,因为行踪不明,成了新闻事件?

如果是这样,大家现在应该正在找我。寒冷的哆嗦变成希望的颤抖。千秋的视线转回到自称栗桥浩美的男人,她看着这个认得脸孔但不知底细的人。

浩美依然一副诡异的笑容,丝毫没有动摇的神色。他好像看穿了千秋的心思,用嘲讽的口吻说:“真是遗憾,那些人并不是因为发现你行踪不明而乱成一团。你这种不肯听别人说话的毛病一定要改改才行。刚才我是怎么说的,我不是说你做了很坏的事吗?”

表情严肃的主播正在呼叫现场记者:“是否已经掌握了帮嫌疑人送信的女高中生身份等信息?”

记者摇头道:“很可惜,目前还没有。”

“这么残忍的手段,居然跟女高中生有关,真是令人震惊!”

“说得没错。不知是同伙,还是不知情的情况下受利用,现阶段还不能确定。”

“总之必须先确认古川鞠子的安危。如果还被凶手监禁,希望能早日救出她。”

千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什么是残酷的手段?跟女高中生有关?帮凶手送信?这是怎么回事?古川鞠子?她是谁?千秋不禁想大叫。需要获救的人是我啊!

“笨蛋!谁叫你不读报纸,也不看新闻。难道你对时事都不关心吗?”浩美高傲地将双臂盘在胸前,不屑地侧脸看着千秋说:“日高千秋小姐,在墨田区大川公园发现一个女人右手的新闻,你没听说吗?一个叫古川鞠子的失踪女子,你也都不知道吗?”

秋千哑然张着嘴,看着男人的眼睛。他的眼里已经没有欺骗和谎言,有的只是轻蔑的目光,仿佛睥睨着仇敌一样盯着千秋。浩美冷冷地说明社会新闻节目报道的事件、千秋扮演的角色及她送到广场饭店的信息的内容。

听他说的时候,千秋才想起来,对了,大川公园的事件,妈妈曾经提起过:“出了这么可怕的事,晚上还是不要出去玩为好。男人都是很可怕的。”

当时我是怎么回答的?千秋问自己。我是怎么回嘴的?

“我才不会笨到被男人杀呢!”

千秋眼睛里泛出泪水,嘴唇抽搐,结巴着说道:“我……我想回……回家。我……我要找……妈妈。”

浩美发出爆笑。“你想回家?你不是说爸妈都忙于工作,家里没人?你不是说用人做好晚饭就放进冰箱吗?”

他大笑着走出房间,随手用力关上房门。砰的一声似乎想要切断千秋的哭声。


之后,千秋被扔在房间好一阵。

身边是那台开着的电视机。因为找不到遥控器,手又被铐着不能动,她无法关掉。

不过也因此知道了现在的时刻。之前手表被取了下来,房间里又没有时钟,根本无法知道时间。

恢复意识后看的社会新闻节目,是上午播出的。之后又看了同一频道的新闻、中午的娱乐节目、五分钟的做菜时间,接着又是下午的社会新闻。每个新闻节目都将广场饭店的事件列为头条。

从反复报道的事实中,千秋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危险处境。世人尚不能确定千秋是大川公园事件的同伙,还是受利用的无辜者,但心中已经认定她是“同伙”。人们认为一个昨天还活蹦乱跳的女高中生,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也很正常,而且这种情形更能增加事件的冲击性。

换言之,千秋现在和外面社会的安全场所已经有了两层间隔:一是她被怀疑可能是诱拐女子、杀人分尸的嫌疑人的同伙;二是社会对她的认识仅止于“谜一样的女高中生”,而非“日高千秋”这个人。何况没人会想找寻“日高千秋”!

妈妈会来找我吗,我昨晚没有回家?我经常外宿不归,妈妈可能认为一个晚上没回家,没什么好担心的。说不定今天还在继续观察情况。

肚子好饿,喉咙又渴。加上又是整间被太阳照射的房间,浑身是汗,还好上厕所的需求也相对减低。但是熬到下午三点半,实在是受不了了。

之前她喊过几声“放我出去”、“有没有人在”,希望有人过来。可是没有回音。电视还在播放,如果只是播放大川公园事件和广场饭店送信事件那还好,经过一小时,同一频道开始了新的节目,又是“手工制作西点蛋糕店介绍”,又是“配合秋色的时装组合”等,尽是些和平快乐的画面。这对千秋而言真是太痛苦了。眼前就看得见安全和平的地方,但也只是“看得见”,现状毫无改变。电视机竟然是如此残酷的玩具!

如果日高千秋稍稍有一点想象力,应该会发现栗桥浩美就是算准这种效果才将电视机开着的。为了让她产生孤独感,让她饥渴的感受更加真切,才扔给她这些没有实体的信息。虽然只是信息,却也可说是一种酷刑。然而就算千秋领悟到这一点,又能怎样!

接近四点的时候,她终于因为想上厕所而坐立难安。受制于手铐不能站起来,只能坐在床上不停跺脚。身上冷汗直流。

“求求你!我要上厕所。快让我出去!”

要发出很大的声音,是件困难的事,尤其又是空腹。但她还是忍着痛苦不断呼喊。忽然间她才发现自己真笨,为什么不直接对着窗户叫呢?

“救命啊!谁来救我出去!”

她用尽全身力气不断大叫。也许会有人听见吧。也许那人将自己铐在这里后就出门了。

喉咙开始生痛,唾液也分泌不出来。生理需求越来越强烈。喉咙干燥,泪水却不停泛流。

这时,脚步声从门后传来。千秋坐直身体竖耳倾听,好像是上楼梯的声音。这是二楼吗?

门开了,栗桥浩美探出头来,一脸不高兴。“你真吵!”看来他刚才在睡觉。一头睡乱的头发,眼睛四周有些浮肿。

千秋跪在地上企图靠近他。手腕被铐得十分疼痛,但比起其他痛苦,这点疼痛算不了什么。“求求你,让我上厕所!”

浩美不断眨眼睛,呆呆地看着电视机。社会新闻已经结束,现在是电视剧重播。“怎么,已经是这个时间啦?”

“求求你!”

他用困倦的眼睛看着千秋。“你真是没救的笨蛋!”

“求求你,我要上厕所……”

“我们把你当猴子一样铐起来扔着,就是因为这地方偏僻,不管你怎么大声喊叫,也没有人会听见。难道你不知道吗?一开始还很安静,我以为你已经明白了。”

“我要上厕所!”

“事到如今,还喊什么‘救命’。没有人会听见,知道吗?”

千秋哭出声来,连一分钟也已忍受不了了。

浩美在口袋中摸索,掏出一把很小的钥匙,锁在床上的手铐解开,铐在千秋另一只手腕上。

“厕所在走廊尽头。”

千秋紧张得步履蹒跚,快步冲出了房间。


夜晚,千秋又被铐在床边。

空着肚子,头晕不已,有时胃还会绞痛。太阳下山后,室内温度开始下降,已经不流汗了,但满脸油腻。她躺在地上,头靠着床边,昏昏沉沉地再也叫不出声来。

刚才急忙上厕所的时候弄脏了内裤。因为手铐着,无法顺利穿脱。自己都能感觉身上的臭味,实在很悲惨,整个人都失去了力气。

千秋上完厕所后,栗桥浩美面无表情地靠近她,一把抓住她的脖子,将她拖回房间。千秋只能看到一条短廊、隔着短廊相对的房门,以及与短廊相连的有着坚固扶栏的楼梯。

她判断这房子有点像别墅。浩美所谓的“偏僻地方”,看来应该不是谎言。实际上也真如他所说,附近万一有住户或有人经过,他们就无法这样关着千秋了。

可这是为什么呢?

他为什么要监禁我呢?目的何在?是为了我的身体吗?如果是这样,只要让他们高兴,我就能脱逃了吧。

像抓住救命索一样,千秋不断思考这一点。比起被威胁、被取笑,这样被扔着不管更可怕!

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妈妈的脸,一副很担心、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千秋,为什么不听妈妈的话呢?每次看到妈妈这副说教的表情,千秋就烦躁地说:“为什么不留下钱财,赶快死去呢?”可是现在她好想见到妈妈。

我想回家!不,我要回家,我一定能回家!

对自己这么说时,房门再度开了。

栗桥浩美走进房间。一副已经洗过澡的干净模样,衣服也换过了。白色衬衫搭配宽松的卡其裤,身上有股淡淡的薄荷香,大概是乳液的气味。

“真臭!”他摆出厌恶的表情对千秋说。

千秋缩着身子,见浩美一手拿着毛巾,手臂上夹着一份地图。从封面来看,是东京市内的地图。

察觉到千秋的视线,他举起毛巾。“这个?这不是用来勒你脖子的。”脸上没有笑容,好像看狗大便似的鄙夷地看着千秋的鼻尖说,“我让你回家。可要是被你认出这是哪里就糟了,所以要遮住眼睛。”

千秋瞪大眼睛,不禁想要站起来,但手铐因而勒进手腕里。“真的?真的要让我回家吗?”

“我让你回家,因为你已经没有用处了。”

“真的吗?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你的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你也没有东西可以告诉别人吧。”他笑着靠近千秋,将手铐从床脚解开,再铐上千秋另一只手腕。

“不过之前你得照顺序来。你要先做什么,吃饭还是洗澡?选一个吧。”

千秋觉得头晕。洗澡?吃饭?有东西吃?

“我……我……”必须赶紧回答。可是忽然这么一问,说不定是在耍我。说让我选择顺序,万一选了,会不会另一个就不给我了?算了,也许两个都只是口头上答应。会不会让我回家也是口头上说说?

“没有回答,你是不要?两个都没有必要吗?”

千秋大喊:“先让我吃东西!”

浩美留下诡异的笑声,快步离开了房间。房门开着,千秋手上有手铐,但双脚是自由的。她可以走动,要逃就得趁现在。可她动不了。万一跑不掉,对方好不容易态度软化又会变卦,这更令人不安。那人不是说要让我回去吗?可是,也许他在说谎。说不定是天大的谎言,所以现在是机会,唯一的逃跑机会。

如果千秋能够更冷静地动脑筋,就应该知道浩美是在戏弄她。他明知道这会让千秋陷入逃与不逃的挣扎,才故意打开门出去。

五分钟后,浩美回来了,手上拿着快餐店的纸袋。“快吃吧。”

里面装有汉堡和咖啡。汉堡已经冷得发硬,咖啡里的冰块早就融化,味道寡淡如水。可千秋还是狼吞虎咽。一开始胃无法接受,好几次想要呕吐。吞下恶心的感觉后,连面包屑也吃得一干二净。

浩美靠在门上,满意地看着千秋,说:“接下来是洗澡。”

他抓着千秋的手铐,一如带着狗出门散步一样。千秋被带到走廊上。对面的走廊尽头是高度及腰的窗户,遗憾的是关着遮雨板,无法看见外面的情景。但可以得知这是一间休闲小木屋。

环视左右,走廊右边有楼梯,可以看见粗木扶栏。浩美带着千秋向左走。尽头没有门,垂着一张布帘。里面是可以淋浴的洗手间。塑料地板上放着一个衣篮,里面有新的浴巾。

“请用。”浩美拉开淋浴间的折门,催促千秋。墙边的置物架上摆着洗发水和沐浴乳。“很久没用了,上面可能有灰。这种时候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当然不会介意。淋浴间到处都发霉了,有些地方尽是水垢,热水也时断时续的,这些我都不介意。千秋脱掉肮脏的内衣,毫无防备地站在热水下面,脑中始终挥不去这样的念头:会不会现在被侵犯呢?为什么到现在才要侵犯我呢?机会多的是,不是吗?

心中一旦有这种想法,就开始不安,根本无法好好享受洗澡的滋味。她赶紧洗清头发,打开折门,一把抓起大浴巾包住自己。

来到洗手间,在合上的布帘底下看见了浩美的脚尖。原来他在走廊上等着,还哼着歌。是千秋没听过的歌曲。

“洗好了吗?”他大声问,似乎心情不错。

“这个你换上。”

拉开布帘,浩美递上一包衣服,是千秋的制服。折得很整齐,没有一丝皱纹,还有新的内衣和袜子。

“我可以收下吗?”

“当然可以。”浩美笑道,“既然你都洗干净了,再穿脏内衣不就可惜了嘛。”

千秋立刻擦干身体,穿好衣物。穿制服时,她不由得热泪盈眶。一种熟悉的感触似乎证明她将脱离刚才那些难以理解的境况。

千秋走出来时,浩美还在哼歌。他一边唱歌一边将她铐住。制服和手铐是一种新的组合,表示她还没有真正自由,要想安心还嫌太早!千秋的心像皮球般激烈弹跳,自己也不知道会跳向何方。安全还是危险,安心还是戒备?

“没有吹风机,只能等头发自然晒干。”他摸摸千秋的湿发。

“没关系,这样不伤发质。”

她又被带回刚才的房间。如果走下楼梯,可能走不到外面吧?应该还很危险吧?

“坐在床上!”

千秋奉命行事。

“我看过你的记事簿,知道你家的地址,但是总不能直接送你回家。我会开车到你家附近让你下去。有没有什么地方,晚上很少有人去?最好是公园之类,哪里比较合适?”

浩美从裤子后面的口袋里取出地图,在千秋面前摊开。虽然是复印的,但很清楚是千秋家所在的三鹰市详图。我真的回得了家?他愿意让我回家?

“哪里都可以,只要让我下车,我一个人可以走回去。”

“那可不行,我可不愿意冒险,万一你下车时被别人看见。我也不愿让你在陌生的街头晃荡。”

说得也是,千秋拼命动脑筋。要是弄不好,说不定浩美又会改变主意。“公园的话,我家附近有一个。”

“大吗?”

“还挺大的。是个儿童公园,种了很多树。”

“地点呢?”

千秋看着地图,立刻找到了公园所在的位置,指给浩美看:“嗯……就是这里。”这时,她忽然想到似的说:“对了,那里有一个大象形状的滑梯。小时候,我妈经常带我去那里玩。”为什么会想起这种事呢?大概是思念妈妈吧。她备感奇怪,不禁觉得这样的自己也很可爱。

“是吗?不错嘛。”浩美的声音显得开朗,“的确不错,正好跟我要的一样。”

看他的反应,应该会觉得奇怪,但千秋十分高兴,有种被称赞的感觉。被称赞似乎就代表生命有了保障,至少千秋是这么想的。她必须继续讨这个人的欢心。

“我很喜欢那个大象滑梯,还帮它取了名字,叫皮帕妮莉拉。”

“名字真怪。”浩美一边看千秋所指的儿童公园的位置,一边说道。

千秋以为他不喜欢,立刻解释道:“皮帕妮莉拉不是我随便取的名字。你知不知道童书《杜立德医生的奇妙之旅》?杜立德是个能和动物说话的医生,其中有一只金丝雀会唱歌剧,名字就叫皮帕妮莉拉。我好喜欢皮帕妮莉拉,才让大象滑梯也有同样的名字。”

“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太怪了。”浩美用力合上地图,仿佛它已经没有用处了。然后又握紧毛巾,似乎在确认它的坚固程度,并看着千秋。

千秋缩起了身子。看浩美的动作,仿佛接下来不是要遮她的眼睛,而是要勒她的脖子。

浩美笑着说:“干吗那么害怕?”他走上前把毛巾套在千秋的脖子上说:“你以为我会勒你的脖子吗?”

千秋的心和身体一样揪得紧紧的。因为太过紧张,脖子僵硬,感觉到一丝痛楚。现在千万不能乱说话,惹恼了这个人就完了。这家伙很爱玩游戏,必须好好陪他才行。可不管怎么动脑筋想,就是想不出聪明的回答。

过去千秋经常转动她那可爱的小脑袋,想着如何诱惑有钱的中年男人、如何分辨在电话交友中心认识的大学生说的话是真是假、如何界定男人是否符合她的梦想。那时候住在日高千秋可爱小脑袋里的“理性”,总能作出正确可靠的判断。

然而,现在千秋的头脑里没有住任何人。“理性”好像因害怕危险,将千秋的身体扔在这里,一个人逃得无影无踪。

千秋的双眼满是泪水。脖子上缠着毛巾,比任何想象都真实。她害怕得说不出话来。

浩美笑出声音,取下毛巾。“笨蛋!原来你这么胆小。既然敢到交友中心玩,我还以为会更勇敢些呢!”

他坐到千秋旁边,床铺因他的重量发出声响。他好像有些害羞地朝下,将手臂绕到千秋的肩膀上。千秋吓得更加缩成一团。浩美的手臂内侧碰触到她的脖子,皮肤有些湿,却又显得冰凉。

“刚才我不是说过了吗,会平安送你回家的。你要相信我说的话。”

千秋用手背拭去泪水,嘴巴像呼吸不到空气的金鱼一样翕动。她拼命在一片空白的大脑里寻找话语。“你不要杀我……”好不容易说出话来。她忽然想起上一次如此哀求别人,是在初二的一个深夜打电话给抛弃她而选择邻班女孩的男朋友。那时她恳求对方改变心意,结果对方始终没有答应。

“没有人会杀你。你难道听不见我说的话吗?这部电话是不是有问题?喂……喂……”

浩美故意开起玩笑,假装千秋的耳朵是话筒。他的气息直接吹在千秋的耳际和脸颊上,令她胸口难受。

“干吗那么害怕呢?你应该不会害怕男人才对,而且我又是你喜欢的类型,不是吗?在咖啡厅见面时,我倒是很相信这一点。”浩美像在情人耳畔低语一样,在千秋耳边说道。假如不知情的人看到这个画面,一定会认为是年轻男子正在抚慰比自己小的女友。

实际上,千秋只能感觉到浩美的态度不太正常。这人欺骗我,将我带到这里,还用手铐限制我的行动,对我不理不睬,甚至在言语中暗示他是诱拐并杀害其他女人的凶手,最后却又重新制造出想亲近我的气氛,一旦我努力配合,他又变得难以伺候。而当我一哭,他又像个体贴的情人一样。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千秋嘴上没有说,却早已在心里问过数十遍。你的目的何在?可是她对此也感到害怕,如果答案是“我想杀你”,岂不是太吓人了!所以她换个说法:“如果你想跟我做的话,可以啊。要怎么做,我都愿意配合你。只要你不欺负我。”

她好不容易抽搐着说完这些,浩美却张口大笑道:“我对你这种小女孩没兴趣!”

千秋无法理解浩美只是想要玩弄她,左右她的情绪。过去千秋接触的男人,不论是老年人、中年人、青年、小伙子还是男学生,大家最终的目的都是少女的身体。其中掺杂一点恋爱的意味或援交的性质也不错;就算没有,男人只要沾上千秋青春的身体,就觉得够本了。交易简单而明快。不只是千秋,所有在电话交友中心或路上跟搭讪的男人睡觉的女孩,要的就是这种简单明快。用身体交换金钱,必须干净明了,否则怎能安心交易?男人们不会强迫少女出卖市面上没有的商品。他们来到少女私密的房间,但绝对不会要求少女打开日记本给他们看。

浩美做的却是后者,他想进入千秋的内心世界。用千秋的性命为饵,动摇她的感情,拿她当玩具。

千秋从来没有为这种事定过价钱,甚至也没想过这么做。反言之,如果她在无意中学到收藏在私密房内的东西最为贵重,就应该知道只有身体是唯一不能卖的。

“不欺负你吗?”浩美低声重复,抱住了千秋。

千秋像吞下一根木头似的全身僵硬,额头顶住浩美的下巴。鼻子里充斥着汗臭味,分不清是浩美的还是自己的。

“对了,你倒是从来没问过我是不是大川公园案的凶手?”

千秋默默吸着鼻子。这种事不用问也知道,她心中早已有定见。可是她身处浓厚的恐怖中,不敢有所表现。

“为什么你不问我呢?”浩美继续说,“是不是我将女人的右手切掉,扔在垃圾箱里?是不是我将诱拐的女人的皮包故意扔在公园里让人发现呢?”他抚摸着千秋的头发。“很多方面,你和那两个女人不一样。虽然有些地方很像,但不一样的部分更多。”

两个女人——栗桥浩美不自觉说出来了,一个是古川鞠子,另一个大概是被切断右手,还不知道身份的女人。看了一整天社会新闻,千秋对于大川公园事件比尚未受骗时要清楚得多。现阶段警方和民众还在猜测那只右手的主人是古川鞠子还是另有其人。

刚才栗桥浩美提到“两个女人”,表示古川鞠子和那只右手的主人是不同的人。他杀了她们两人。受害者有两名。现在全国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日高千秋一人。

不,还不只是这样,说不定还有其他受害者。千秋脑海里闪过如此恐怖的推测。

“那个叫古川鞠子的人,也死了吗?”千秋小声地问。

浩美转过头低声笑道:“为什么要问这种事?为什么这么问我?为什么你不问是我杀了她吗?”

笑的时候,他那略显瘦削的胸膛开始震动。

“没错!她被杀死了,古川鞠子。”

他更加用力地抱住千秋,千秋甚至可以感觉到他心脏的跳动。他有些兴奋。从心脏跳动的方式,千秋搞不清楚他是期待冷静还是希望兴奋。

“她是个讨厌的女人!”浩美声音单调地继续说道,“不像你这么可爱。不会哭也不会哀求,居然敢对我说教,说我做的事是错的!”他冷哼一声,听起来丝毫没有笑意,“还问我‘做这些事有什么意义’,骂我是人渣。她说‘看到自己的爸爸选择外遇、放弃家庭,早就不对男人存有希望。但是你这种人连男人都称不上’,她真敢说!”

言外之意,古川鞠子狠狠教了他做男人是怎么回事。千秋紧张得噤口不言。她这才明白原来刚才说随便他怎么办,她都能配合,只要别杀了她,这种话完全不管用。

“还有一个人……那只右手的主人是谁?”

听到千秋低声询问,浩美猛烈地回应道:“问这个,是想回去告诉你妈妈,然后带警察一起来抓我吗?”

“没有,我不会!我绝对不会那么做!”

千秋激动地摇头,拼命想挣脱。可是浩美紧紧抱着她,而且越来越用力。千秋的鼻子抵在浩美坚硬的喉结下,感觉快被压扁了,很痛!可是浩美毫不放松,似乎在享受千秋鼻软骨的触感,反而一再用力。千秋无法呼吸,只好用嘴透气,大声喘息。

浩美猛然放开了她。因为太过突然,千秋顺势跌下床。

“贱女人!”浩美不悦地怒骂道,“好了,游戏到此结束。你可以回家了,而且将成为世人笑话的对象,知道吗?因为你帮助过我,一辈子都会被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你的人生完蛋了。你是个卖淫的女高中生,知道吗?这样你还想回家吗?”

“我想回家。”千秋毫不犹豫地回答,因为她不想死,“我要回家,你说过会让我回家的,对吧?”

浩美俯视千秋,拎着她站起来,就像拎着什么脏东西似的。

“转过身去,我要把你的眼睛遮起来。”

这次毛巾遮住了眼睛,眼前一片黑暗。

浩美牵着千秋的手说:“来这边,小心脚底下。”

两人走出房门。千秋因兴奋、害怕与希望而头昏脑涨。真的能离开这里吗?可以活着回家吗?真的?真的吗?不会被杀吗?

来到走廊上,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千秋失去了方向感,停了下来。浩美在背后推着她,她顺势前进。她记得前面应该有楼梯,走得很小心。

“等一下,停!”浩美抓住她的肩膀说,“楼梯。”

她的记忆果然没错,从这里开始要下楼梯。千秋双手抱住身体,试图停止颤抖。

就在这时,脚底下出现了别的声音。是活泼、开朗的年轻男子的声音。“怎么样?好玩吗?”

千秋大吃一惊。到目前为止,她从来没有想象过可能不止浩美一人。

“还算不错。”浩美越过千秋的头顶回答,“可以仔细观察现在女高中生的脸。”

“看来是个长得挺可爱的女生。”下面的声音说道。千秋察觉另一个人站在楼梯下面,抬头看着他们。

这是为什么?

“不能让受害者看见梯子或楼梯,因为他们一看见就绝对不肯靠近或爬上去。”楼下的男人继续说。听他的语气,像是在对千秋说明。

“所以才要将眼睛蒙起来。”浩美说,“而且看不见的话,你也比较不会害怕吧?”

千秋心脏紧缩,全身直冒冷汗。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什么叫“比较不会害怕”?

“我可以回家吧?”为了讨浩美欢心,千秋尽量用沉稳的声音朝他所在的方向询问。

楼下的声音回答:“我们发出很大的声音做各种实验,你没听见吗?”

很大的声音?难道就是那些砰然巨响吗?

“我们将棉被包起来进行投掷实验,到时候真的做起来时会比较顺手。”

“什么实验……”千秋又忘形地插嘴了,她努力想发出天真无邪的声音,可是说到一半就变成了尖叫。脖子被什么东西拉着,而且不是毛巾。

“你真的认为能平安回家吗?”浩美边说边将绳索套上千秋的脖子。绳子另一端绑在天花板的屋梁上——他们利用楼梯做了一个简易绞刑台。

千秋还来不及出声大叫,浩美已伸出双手从背后推了她一把。千秋双脚踏空,悬挂在天花板下。她最后感觉到的是浩美的手的温暖、脖子上的绳索和屋梁承受她体重时发出的声响。

在断气前的一刹那,她听见楼下的男人朗声道:“浩美,你真是个坏蛋!”

看着半空中摇晃的两条腿,和平说:“不知警方验尸后会怎样推论。”

浩美坐在楼梯顶端,想起千秋的吃相和她细心淋浴的样子。

“吃了东西,也洗了澡,一定会被认为是我们的同伙。至少会跟纯粹的受害者分开考虑吧。真是个好陷阱,和平。”

“她大概完全没想到,死后会被这样定位吧。”

“如果这女孩有这种头脑,那就更好玩了。”

浩美真心觉得有些遗憾。与和平两人完成这出大戏固然有趣,如果能再加入一个谈得来的女孩,那就更加刺激了。只不过他很难对和平提出这样的建议。

“我们还是太冒险了。”和平皱眉道。

浩美笑道:“不要这么说,应该说我们动作快如闪电,手脚干净利落!”

和平看起来不像真的生气,但也没有笑容。

“和平你还不是计划要利用有马那老头,还说得赶紧进行下一个步骤。”

“我是说了,但不是这种形式。我本来希望做得更谨慎些。”

“结果不错不就好了吗?”

“说不定有人看到你了。”

“在那种地方,谁会注意到女高中生和年轻男子的组合?”

“不仅如此。也许有马义男会报警,而且警方也有可能在七点之前就派人在大厅埋伏。万一警方当场逮捕了日高千秋,她就有可能带警方找到你!”

“那个胆小的老头才不会做那种事。目前他就没这么做!”

“你只是就结果论事。”

“所以我说结果不错就是好的,不是吗?”

回过头来想,和平说的危险确实很有可能。在设计作弄有马义男时,浩美坚信绝对会成功。这老头一定会遵照我的指示行事。因为鞠子在我手上,以她为人质,老头当然只能唯命是从。

另外,在新宿车站跟日高千秋搭讪时,应该说见她神情恍惚地等人时,他更加自信了。这个女孩用得上,简直是最佳人选。时间点刚刚好,说是天赐良机也不为过。

“如果日高千秋不能用,我就会打电话到广场饭店,要有马老头换个地方。我打算让他在新宿到处转。反正时间很多,最后趁着老头在外面奔走,将手表放进他家的信箱就好了。”

言下之意,日高千秋是多余的,不过是一剂增味的调味品,用完就可以扔掉,所以也没什么不好。

和平静静地听完,然后不改平稳的语气说道:“小心一点是很重要的。”只一瞬间,他正视了浩美一眼。“今后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再这样贸然行事。我们是一个团队。”

浩美回答:“知道了。”但心中却认为,对于我的新鲜手法,和平其实是有一点忌妒吧。

“我会考虑如何处理尸体,因为我希望展现最大的演出效果。从她嘴里问出来的家里的情况,你待会儿再告诉我。”

浩美恭敬地低头说道:“我期待你的表现。”于是和平好像心情好了许多。

“一起来整理吧。”浩美站起身道,“就是这点讨厌,还必须小心处理。这家伙搞不好还有些奇怪的病,因为她跟很多男人睡过。”

和平哈哈大笑道:“是吗?难怪你没有对她下手。”

就连浩美在这方面也是很小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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