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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犯  作者:宫部美雪

由美子抬起头。一位买完东西准备回家的太太正神色慌张地看着她,半个身体转向她右侧,也就是便道和树林的方向。“你的皮包被拿走了!有人把它偷走了!”

由美子立刻低头查看,身旁的皮包果然不见了。在她茫然发呆之际,被人拿走了。

“啊!就是那个女孩……”

那位太太指着右边的便道。由美子看过去,一个少女正缩着身体警戒地看着这里。和由美子的目光相会后,女孩立刻心虚地转身就跑。没错,她手上拿着由美子的皮包。

“别跑!”

由美子冲了出去。幸好穿了破旧的运动鞋,应该可以追上。少女看上去有点奇怪,虽然拼命逃跑,但身体摇摇晃晃,脚步十分不稳。

“站住!别跑,你这小偷!”由美子大叫,一把抓住了少女的右臂。抓住的一瞬间,感觉少女的手臂都是骨头,异常纤细。

被由美子用力一抓,少女摇摇晃晃地跌坐在地。由美子也顺势前倾,膝盖向前跌倒在地。少女被由美子压着,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你想干什么?”因为丢脸和生气,由美子顾不得膝盖的疼痛立刻起身。

少女半坐起身,脸上十分肮脏。看来并不是刚才跌倒才沾上的尘土。她身上很臭,穿的长袖衬衫和牛仔裤也都是油垢,运动鞋的后跟已经有了破洞。少女身材瘦弱,衬衫下摆露在牛仔裤外面,可以看见扁平的肚皮。她没穿袜子,凸出的脚踝关节看起来不像是真的。

“你……”没吃饭吗?由美子正要询问,少女低声哭了起来。

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由美子抱起抽噎哭泣的少女,不知如何是好。

真正想哭的人是我啊!

可她还是不能扔下少女不管。毕竟我跟哥哥一样都是滥好人,谁叫我们是兄妹呢!现在不是苦笑的时候,由美子虽然生自己的气,还是问少女:“你叫什么名字?”好不容易将倒在地上哭泣的少女扶起来,带着她坐到附近的长椅上。由美子问道:“你家在这附近吗?”

对于一个两三天没吃饭、没洗澡、没换过衣服的少女而言,这是个没有意义的问题。由美子立刻遭到少女激烈的回应。“笨蛋!我怎么可能住在附近!”少女恶言相向。刚才还哭得那么可怜,现在竟这么牙尖嘴利。

由美子完全愣住,不知该怎么接话。这女孩怎么回事?

“说得倒也是,看你这副德行……”说的时候,慢半拍的怒气随即涌上心头,“可是我好心问你话,你开口就骂人‘笨蛋’又算什么?”

少女毫不让步,脸颊上闪着泪光,大声说:“说你笨蛋就是笨蛋,怎样?”少女没有看着由美子,而是低头俯视脚尖,似乎觉得可耻、感到胆怯。那一句“笨蛋”,说不定是少女对自己的责骂,所以不敢看由美子。

由美子发现这一点后,态度变得柔和。不管怎么说,这女孩比我小十岁,还是个小孩,而且身体这么虚弱,又有困难。由美子微笑道:“至少你可以不骂我‘笨蛋’吧。你真是不可爱啊。”

少女用手背擦擦脸,依然顽固地不看由美子,说道:“不要跟我这么说话,我和你没那么熟。”

由美子笑了出来。少女惊讶地回过头来看她。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很尊重你的。”由美子边笑边解释。少女沉默不语,剑拔弩张的气氛也缓和了不少。“可能是我说话的语气不对,让你误会了。我有时就会犯这种毛病。”

少女还是义务地加了一句:“好像笨蛋!”但语气没有之前尖锐。

“你的名字是什么呢?告诉我吧。这样我也更方便跟你说话。”问过之后,由美子补充道,“我叫高井由美子。在问别人姓名前,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顺便向你报告,我今年二十六岁。”

少女抬起眼睛偷偷看着由美子。那是一种很令人不快的做法,好像从小就被教导必须用这种视线偷看别人。少女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

由美子忽然想起高中同班同学,一个因品行不良在高二被退学的女孩。那女孩也经常用这种偷窥的视线看人。似乎用这种眼神看人的人都是同一个德行,不管美丑或年龄。

“你不想说名字吗?”

“不想。”少女快速答道。

“哦……那我就叫你山田花子好了。”

“不要!”

“还挑呢,不然你自己取一个好听的假名。”

少女又偷偷看着由美子的眼睛。由美子也想看看少女的眼睛。但就像意识到有监视器对着自己,不良少女只好放弃偷窃行为一样,意识到由美子的视线,少女立刻变得面无表情,意为我什么都没有做,目光也跟着呆滞。

“你应该没吃饭吧?”由美子开口道,“我虽然没有帮助你的义务,而且本来就应该站起来拍拍屁股回家。可是我担心会睡不着觉,所以决定跟你吃一顿饭,顺便帮你买些能看的换洗衣物。你觉得呢?”

少女顽固地看着地面,或许是咬着牙,显得难以亲近,但五官十分美丽。置于膝盖上的双手不断扭动,时而玩弄牛仔裤的裤边,那是一种期待的慌张。这女孩需要钱,想获得帮助。

“可我也不是有钱人,不能借你太多。现在钱包里包含零钱总共才两万多。我可以借你一半。”

少女忽然抬起头,以纠正错误的语气问道:“借我?不是给我吗?”

“我不喜欢拿陌生人的钱,我想你一定也一样。”由美子义正词严地说,“所以我才会用‘借’这个字。可实际上是给你,因为我不知道你是谁。我想我也要不回来吧?”

少女用力点头道:“是的。所以我才觉得奇怪。明知拿不回来,干吗要说‘借你’。换个字其实还是骗人。大人都是这样随便!”

由美子吓了一跳,没料到这女孩竟会说出这番歪理!“也许我真的很随便,可有时候事情就是必须有一点暧昧才能进行得更顺利。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由美子心想,我这算什么?感觉像是这女孩的导师一样。“如果我是因为有钱,所以赏给你一些。你听了不会反感吗?”

“不会呀,就赏我吧。可是你真的很笨!”她挑衅地笑着,直视由美子,“你忘了吗?我可是偷了你的皮包,你却反过来给我钱。”

由美子故意认真地回答:“于是你一放松,告诉我你的真名是山田花子,其实是离家出走。这么一来故事不就开始了吗?”

女孩出人意料地放声大笑。不对,固然由美子故意说这些让她发笑,但这种笑法还是让人感到意外!

少女笑得一点也不快乐。歇斯底里的笑声令公园里来往便道的行人纷纷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她。但少女的笑声并不能带动其他人跟着笑,人们一旦停下脚步反而会继续加快脚步离开。

由美子又忽然想起一件往事。一个假日卖玩具的叔叔在路边摊开草席,卖着一按钮就会敲锣打鼓的猴子或耳朵会动的兔子等玩具。孩子们都很喜欢他的摊位。可是有一天,叔叔的玩具猴子坏了,怎么按开关,就是关不上。叔叔不断努力尝试,那猴子却从他手上滑落继续制造噪音,而且脸上一副固定的笑容。一开始觉得好笑的孩子们渐渐都不笑了,有些人开始后退。由美子也是其中之一。当时年幼的由美子见叔叔将猴子的背部打开,取出了干电池,可是她认为猴子的动作还是没有停止。因为猴子发疯了,一旦发疯,不就都是那样吗?

站在目光明亮闪烁、笑得让人很不舒服的少女身旁,由美子觉得自己就跟当年卖玩具的叔叔一样。

继续待下去也没有用。她于是打开皮包取出钱包,将一张没用过的万元大钞放在少女腿上。

“这个给你,再见了。”

她没有看少女便起身离开。这时听见背后的笑声,她回过头来。

“我叫樋口惠。”少女的声音追了上来,意外地小。

由美子违背意志停下脚步,跟意志沟通过后,才慢慢转过身去。

少女还坐在长椅上,腿上的万元大钞也没动过。笑容消失的脸颊上有两道肮脏的泪痕。

“我的爸爸是杀人犯。”樋口惠说,声调没有抑扬顿挫。既不像告白也不像辩解,就像读着舞台设定的说明书一样,有种义务的味道。“他杀了三个人,其中一个是小孩。现在正接受审判,肯定是死刑。我是那种人的孩子。”

由美子一开口就是最早浮现于脑海的话:“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樋口惠摇头道:“不为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偷别人的钱,就当是一万块的谢礼。”

“这不算是谢礼,是你的……借口。只是你对我不友善的借口罢了。”

樋口惠笑了,并说:“是吧。”这是她第一次顺从。

由美子往回走了几步,来到樋口惠身旁。她身上的臭味再度传来。

“因为你爸爸出了那种事,所以你离家出走吗?”

“才不是呢。我没那么脆弱!”

“那你为什么……”

“因为觉得爸爸太可怜,我想能不能做些什么。爸爸那么做,都是为了我们家,绝不是因为他想杀人。爸爸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他也是受害人。我想让大家知道这一点。”

“爸爸”这个词从樋口惠的嘴里说出来,令人感觉她现在的外貌是借来的。她本质上是个有教养的女孩,从小到大没有吃过什么苦。这是由美子的感觉。

“在这公园附近住着被爸爸杀了的人的小孩。”

“小孩?”

“嗯。年龄不是很小,跟我差不多。他也是高中生。”

“你是来找那个高中生的?”

“是的,我希望那家伙能见爸爸一面。只要他跟爸爸聊过,就能明白爸爸的心情,明白爸爸那么做是不得已的,明白爸爸已经在反省了,因此也能原谅爸爸。这样一来,公审对爸爸就会有利。可是那家伙逃走了,他家里的人也不告诉我他去了哪里。太过分了!他们居然找到爸爸的律师,律师训斥我,叫我别再去找他。妈妈也这样说我,我一气之下便离家出走了。”

由美子不禁哑然,再次看着樋口惠。这女孩看起来头脑并不坏,可想法是那么自私、以自我为中心、极具破坏性,她却不自知。这种不良思想的血液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我一直努力撑着,不见到那家伙就不回家。可是身上没钱真的很难熬。”

樋口惠不知由美子的想法,一个人继续苦笑道:“刚才的偷窃不是第一次。我也在公园露宿过。可是肚子好饿,身上也很痒。”

“不如死心,回到妈妈身边去吧。”由美子好不容易说出口,但有些心虚,“那个高中生是受害者的孩子,我想再等几年,他也不会见你爸爸。你还是回家比较好。”

樋口惠抬起脸,表情很严肃,向由美子逼近一步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这根本就不公平!”

由美子退后一步:“不公平?”

“对啊。爸爸又不是喜欢才当强盗的。”

那是你自己的理由吧——由美子忍住没说,只想赶紧离开。本来今天来到这公园就是一个错误。

“没有人知道爸爸当时被逼无奈有多惨。没有人想听听爸爸的心情。太过分了吧?就算做过坏事,不分青红皂白就判死刑,未免太过分了!”

樋口惠眼角高吊,自以为是地高谈阔论,根本就忘记了眼前的由美子。

由美子偷偷看了一下四周,行人都用怪异的眼神看着她们,然后快步通过。趁着樋口惠活在她自己的悲叹和愤怒中,由美子很想逃离现场。早知道就不应该理这种女孩,我是跟踪哥哥才来这里的,我该担心的人是哥哥!

由美子偷偷转过身,侧眼查看樋口惠的视线。樋口惠眼里只能看见陷她爸爸于不义的“社会”,由美子赶紧向公园的闸门走去。经过花瓣凋零的波斯菊花圃,正打算跑步冲到外面时,听见樋口惠大声喊道:“好过分!你为什么要逃?”大概她发现了自己被扔下。

由美子没有义务回答,继续跑着。一种莫名的恐惧忽然袭上心头。由美子心中忽然对“强盗的女儿”这个词有了深刻的认识。那个奇怪的女孩是杀人犯的女儿,不应该跟她扯上关系。

樋口惠不知喊着什么,追了上来。由美子拼命向前跑,充分发挥脚上运动鞋的威力。空着肚子、体力虚弱的樋口惠应该赶不上由美子。眼看由美子就要通过闸门跑到外面,一出去就能拦出租车离开了。

忽然,樋口惠尖声大叫:“杀人犯!你是杀人犯!”

由美子大吃一惊,猛然停下脚步,回头一看。樋口惠正倒在波斯菊花圃旁边,双手撑地大口喘息,一脸扭曲地放声尖叫。见由美子回过头,她变本加厉地举起手指着由美子,向周围的人喊道:“各位,那女人是杀人犯。见别人有困难,居然可以不管,真是个残酷的女人!她是个冷血杀人犯!”

由美子完全呆住,不知该说什么。原来哑口无言就是这种情况。

身旁忽然响起一阵笑声。两个结伴而行的女孩正经过公园闸门,她们穿着制服,化着妆,长得很漂亮。原来在她们眼里,由美子和樋口惠都是“奇怪的女人”。

行人好奇地看着由美子和樋口惠。由美子忽然回过神来,觉得很想哭。怎么会这么丢脸?怎么会这么倒霉?为什么我会遇到这种事?

“不要这样!”由美子无措地低喃。她发不出太大的声音,说:“你不要说这些奇怪的话。”

或许是听到了由美子的话,也可能是体力不支,樋口惠停止尖叫。只听见她急促的喘气声。她的眼睛挑衅地瞪着由美子,已不是之前偷窥的视线,完全透着强硬的意味。樋口惠夺走了由美子内心的平静。由美子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困扰着她,她已经完全被震住了。

这时她听见女人的叫声:“樋口小姐?”

她抬起眼睛寻找声音的主人。从波斯菊花圃的左边走出一位穿着淡蓝色毛衣和白色棉质长裤、身材苗条的女子。从由美子这里都能看见那女子满头花白的头发,但脸部还很年轻,大约四十岁出头。“樋口小姐?”那名女子再次叫了一声。听起来不像是救助者,只不过从她的神情可以感觉她不像是个镇压作乱犯人的警察,而像是迎接病人的急救人员。

樋口惠抬头看着那名女子,忽然之间脸部表情像凶器般尖锐。“干吗?你来做什么?”

穿着蓝色毛衣的女子没有回答樋口惠歇斯底里的质问,而是看着由美子。看来她得知了由美子和樋口惠之间的争执,或许应该说是樋口惠造成的骚动。

“你们认识吗?”那名女子问。由美子立刻用力摇头。

“哦?”女子看着表情扭曲的樋口惠。樋口惠一副不屑的样子,翘起下巴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附近的人通知我,说你又在公园里闹事了。”那名女子说,语气十分温和。不知是不是努力装出来的平稳,总之说话方式很缓慢。“我就是担心你会给不认识的人带来麻烦,所以来看看。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她投给由美子一个抱歉的眼神,然后又俯视着樋口惠,继续说:“本来你要做什么跟我们没关系,可是我们又无法制止你的骚扰行为,所以也很头疼。”

樋口惠极力反击:“都怪你将真一藏了起来,不是吗?都怪真一躲了起来。”

女子脸上难掩不快的神色。“真一是我的儿子,你没有资格直接叫他的名字!”

“那种人渣,叫他名字算对他客气!”

女子立即反击道:“人渣应该是你父亲。做出那么可怕的恶行,还想脱罪,甚至指使你做这种事!”

樋口惠跳了起来,直接攻击那女子。“爸爸没有指使我,爸爸不是人渣。你给我道歉!你向我爸爸道歉!”

这个激烈的动作已经用尽了樋口惠的体力。她伸出手想抓住穿蓝色毛衣女子的胸口,但因为对方闪开扑了空,她摇摇晃晃地倒在对方的手臂上。原本就很不健康的土黄色脸,眼看逐渐变得像张白纸一样。

樋口惠失去了意识。穿蓝色毛衣的女子像抱起大垃圾袋一样,抱起樋口惠骨瘦如柴的身体,然后对由美子说:“对不起,这个人是不是对你做了不好的事?我会把她交给警方处理,请你不要介意,可以离开了。”

由美子生性善良,不假思索地说:“你一个人搬不动这女孩吧?”

“放心吧,我可以的。”

但看起来她的确搬不动。她虽然很高,但相当瘦削,而且像久病初愈般面无血色。

叹了口气后,由美子上前说:“我来帮你。我们要把她搬到哪里?”


穿蓝色毛衣的女子自我介绍叫石井良江。

由美子帮她将昏迷的樋口惠运到距离大川公园约十分钟步程的石井家。樋口惠很瘦,不是太重,但石井良江已经累得气喘如牛,一大半的路程都是由美子背着樋口惠。

石井家建好才四五年,是栋漂亮的两层楼房。打开大门将樋口惠搬进屋里时,石井良江的表情有种难以言喻的困惑。由美子问让樋口惠睡在哪里,她先是说“客厅”,接着又连忙改口说“二楼好了”,却又迟疑“可是上二楼太累了”,好像很难决定。由美子感觉,石井良江不想让樋口惠走进这个家门,可是不让她进去又很有罪恶感。

最终樋口惠被安置在客厅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里。地板上铺了地毯,头下垫着抱枕,身上则盖条毛毯。在搬运途中樋口惠惨白的脸色逐渐恢复成土黄色。鼻息也稳定许多,看起来不像是昏迷,而像是熟睡。

安顿好后,良江客气地向由美子道谢。于是由美子说出在大川公园发生的事。良江颔首倾听后,也说出往事。这时,高井由美子才理解有关石井家、樋口惠和那个被樋口惠直呼其名的塚田真一之间的纠葛。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

石井夫妇担心养子,自然会加以保护,不肯答应樋口惠疯狂的要求。樋口惠根本没有要求塚田真一做什么事的权利。

“现在我和我先生总算能和真一联系上了,起初他一句话也没说就离家出走了。”良江疲倦得双肩都垮了下来,低头看着客厅的茶几。“当时那孩子还不敢跟我们说被樋口惠逼迫的事,只能默不吭声地离家出走。”

“难道不能强制樋口惠不那样做吗?”

良江闭着眼摇头道:“我们也拜托过对方的律师好几次,律师也责备过她好几次,但她根本不听任何人说的话。”

“哦?所以她才会离家出走,不让任何人阻止她缠着真一。”

“结果活得像个游民!”良江不屑道。

“真是抱歉。我之前都不知道佐和市灭门案。”由美子说,“我不怎么读报纸。”

石井良江第一次浮现微笑。“能够遇见不知道那件事的人,我们也觉得松了口气。”她站起身说道:“来杯咖啡吧?”

由美子虽极力推辞,良江还是利落地走进厨房准备。由美子心想,她大概还不想让我回去吧。

“请问你打算怎么样呢?”

“什么怎么样?”

“要让樋口惠住下吗?你们没有义务这么做吧。是要通知警察,还是联系她的家人或律师?如果要解释刚才发生的事,我可以帮忙作证。樋口惠和石井女士,你们都是当事人,加上樋口惠还不知会乱说什么,有个证人比较好吧?”

“说得也是。”石井良江将水壶放在燃气炉上。那是一间收拾得很干净的豪华厨房。看着蓝白色火焰,良江幽幽地说:“干脆报警吧。”

“也许这样比较省事,就打一一〇吧?”

“不用。我打电话给清楚这件事的警察好了。”良江一边擦干手一边走出厨房,“小真他……我是说真一跟大川公园的事件有些关联,不对,说关联太夸张了。”

由美子点头道:“我知道。大川公园的事件,我看了电视新闻的报道。听说第一发现者是高中生,就是真一吗?”

“是的,这孩子为什么接二连三遇见不好的事呢?”

良江眨眨眼睛,由美子心想,她是为了掩饰流泪吧。

“那个案子的调查总部里有一位警察也知道佐和市事件,很关心真一,我有他的名片,想打给他。”

可惜不巧,那人不在调查总部。电话转了好几次,最后转到少年科,并决定从附近的派出所派警察来了解情况。

巡警不到五分钟便来了。由美子从客厅的窗口向外望了一下,见巡警将自行车停在石井家门口。她不高兴地想,骑自行车怎么将樋口惠带走?公务人员都是这么办事的!

巡警五十多岁,算是老资格了。石井良江依序说明事情经过时,他还不时看看由美子。感觉不是很好。由美子积极表明态度,明快地回答询问。

有一个问题,她却不知如何应对。

“高井小姐,请问你为什么大老远从练马搭电车来大川公园?”

由美子说不出话来。总不能回答:是跟踪哥哥才来到大川公园的。这样一来和明会受到莫名奇妙的怀疑。而且由美子对哥哥为什么会来大川公园一事比任何人都更感到疑惑。

正当词穷之际,巡警语带嘲讽地说:“你也是来凑热闹的吗?”

因为这句话,石井良江也看着由美子。或许是多虑,由美子感觉那视线带着刺。

“常常有这种人。”由美子还没回答,巡警便继续说道,“毕竟这是件惊人的大事件。尤其是女孩子最爱到现场来看,太太。”

最后一句话是对着良江说的。良江看着巡警的眼睛,冷淡地回应:“是吗?”

“才不是呢,我不是来凑热闹的。”由美子终于小声地说道,“我本来和朋友约好到银座买东西,却被放鸽子。一气之下……就搭上山手线乱转。心想反正是一个人,干脆搭乘没有坐过的电车,到没有去过的地方。于是在两国车站下了车,沿着国技馆走,就看见一座公园。然后就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休息,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是被男朋友甩了。”巡警又嘲笑道。看来这家伙十分瞧不起由美子。

“请问我们现在要怎么做呢?”良江回到了原先的话题,“我们家是不能收容樋口惠小姐的。就算能,我的心情也不能接受。现在她这样,我没办法,能否请警方保护她呢?”

巡警面有难色地说:“可是……说要保护,她又不是喝醉了,总不能关进监狱吧。”

“那孩子离家出走,我不是说过了吗?请你们联系她的监护人,把她带回家。”

“这位太太,警方不能只听你的一面之词,何况你说的事很难令人相信。与其要警方出动,你何不主动打电话给对方的家长,让他们来接人呢?这样比较快,也比较妥当。”

良江脸色一变道:“我才不希望妥当地解决!”巡警吃惊地猛眨眼睛。良江语带颤抖地一吐为快:“谁说妥当地解决?因为这孩子和她那不负责任、自私的母亲,你知道真一到目前为止受了多少苦?要我打电话给这孩子的母亲,我宁可去死!”

“哎呀,太太。”巡警立刻站起来,表现出遇到外行人的态度,“不要太激动。对方是未成年少女,不过是个小孩。”

良江难以接受这种说法,被如此粗心大意的巡警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呜咽。

由美子更是义愤填膺。面对石井良江的愤怒和悲伤,巡警代表的“社会”居然用一句“不要太过激动”打发了。这就是现实,简直叫人难以忍受!

愤怒令由美子开始行动。她抬起头正视巡警说:“既然如此,就由我带这孩子回家。就算是带给这孩子父亲的律师也可以,我负责送到。”

巡警不为她的气势所慑:“你很有魄力,但你……”

“我叫高井由美子。”

“我说高井小姐、由美子小姐,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自然不能将人交给你。你又不是当事人,不是吗?”

“有关被偷皮包一案,我就是当事人。”由美子继续努力,“那可是一件盗窃未遂案!我当场抓住了这个女孩。为了不让这孩子继续犯同样的错,将她送回监护人那里,一点也不奇怪。谁叫警方不肯处理呢!”

“警方可不是什么都不处理啊。”巡警大声反驳,语气中有明显的邀功意味,“如果要当作盗窃案处理,当然也可以。只不过你会有很多手续要处理。这样她就不能回家,家里也会担心。是否真的发生盗窃,还必须到公园寻找证人、完成调查报告等。我是为了你的方便,才建议不要将事情闹大。再说那孩子说的是真是假,还不是很确定。”

“你是说我在说谎吗?”

“我只是说也有这种可能。”

“我何必说谎?”由美子愤怒地想反问时,背后响起一个声音:“算了,我自己回家就好了!”

石井良江、由美子和巡警同时吃惊地回过头。一脸土黄色的樋口惠一只手扶着门,斜靠在门边。

“我才不愿意接受这种家庭的照顾呢!我要离开这里。”

良江猛地站起来问道:“你说这种家庭是什么意思?”

“这种家庭就是这种家庭,又怎么了?阿姨你开口闭口就是真一,偏偏你又不是他的母亲,只不过是没关系的陌生人,不是吗?只不过多事领养了他,不是吗?你有什么权利责备我爸爸做的事!既然你和塚田家没有关系,我也可以不理会你!”

良江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由美子几乎可以看见她体内的血液开始逆流。

“责备的权利……我没有……你说什么?”

“没错,你们没有血缘关系。你收养真一,不就是贪图保险金吗?这是我妈说的。”

良江从由美子身旁经过,快如闪电般靠近樋口惠。她举起右手,用尽全身力气给了樋口惠一巴掌。

“给我滚出去!”良江说,低沉压抑的声音中充满了怒气。一如在她体内,支撑人格的坚硬岩石下,沸腾的岩浆正在流动。

那已经是良江的极限。她身体摇晃,脸色更加苍白,当场便倒下了。情绪的过度激烈与疲倦的交相刺激,使她的身体无法承受。

由美子赶紧上前抱住她,扶她坐在最近的椅子上。“你还好吗?”

“不好意思……我……”

良江伸手想抓住椅子的扶手站起来,但是浑身无力。由美子弯腰说:“没关系,你就休息吧。我会送她回家的。见了她家人,把事情说清楚。”

“你呀……”巡警还想说什么,却被由美子用肘部顶了回去。

“警察你闪边!你不是不相信石井女士说的话吗?根本没心要帮她。那就算了,请你别管。”

传出一阵笑声。樋口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到房门口,笑声是她发出来的,一副看热闹的表情。由美子气得脸颊发热。

大概是看穿了这一点,樋口惠逃了出去,跑向大门。

“那我先走了!”说完,由美子伸出手用力一握石井良江的右手,转身去追樋口惠。一出大门便追上了。“你家在哪里?”

樋口惠走得很慢,脚步不很稳。饥饿和疲倦依然没有改变,自然会有这种结果。

“不管是搭电车还是出租车,都需要用钱吧?我跟你一起回家,告诉我你家的住址!”

来到车水马龙的大马路上,樋口惠背对着她,冷冷地吐出一句:“滚一边去,笨蛋!”

“是啊,我是笨蛋。所以才会想送你回家。”

樋口惠又骂:“骚货!”

由美子固然生气,却还是笑着说:“你也知道这古老的骂人的话?可骚货是你。早晚你就会变骚货,不是吗?就算你回了家,只怕以后还是会为了找塚田真一而到处乱跑。那需要钱,而你偷钱的技术又差,最后只能出卖肉体,那更实际。你可以到涩谷或池袋试试,那里有很多男人等着,很容易就能卖淫。那种女人才叫骚货,就是卖淫的意思!”

樋口惠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可你能说卖淫是为了帮你爸爸吗?算了,你反正什么都能做。我今天不送你回家就是不甘心。如果不管你,不知道你又会做出什么事来。说不定又去抢别人的皮包,而且抢的不是像我跑得这么快的女人,而是老人或小孩。你也可能弄伤对方。与其让我担心,晚上睡不着觉,我更愿意拖着你回家,尽管你会大哭大叫地闹事。快说,你家在哪里?”

由美子大步走向樋口惠,抓住她的肩膀让她回头,然后一把提起她的衣领。这是她第一次做这种事,没想到还很顺手。

樋口惠在哭泣。由美子抓住她的衣领,就近观察。她身上依然发臭,或许是哭泣的关系,气味比之前还要浓烈。

“你真臭!”由美子说。

两人在大川公园前搭出租车。樋口惠一坐上司机后面的座位,司机便打开了窗户。

樋口惠说她家现在住在江户川区的一之江,是租的房子,房租和生活费由妈妈的娘家支持。

“你有兄弟姐妹吗?”

樋口惠老实地回答:“没有,我是独生女。”

“那你现在是和妈妈两个人过日子?所以更不应该做出像今天这种事让妈妈操心!”

樋口惠沉默了一阵子,然后开口道:“反正妈妈几乎是病人,什么也不能做。”

“是最近才这样的,还是因为爸爸出了那种事而卧床不起?”

“一直都是这样。整天哭,也不吃饭,有段时间还住进了精神病医院。现在完全无法料理家事和做饭,租的房子跟猪窝一样脏乱。”

司机从后视镜看着她们,开始皱眉。大概是因为恶臭吧。由美子先开口表明:“对不起,这孩子生病了,不能洗澡。”

司机什么都没说,但是车开得有些粗暴。由美子从皮包里拿出纸巾交给樋口惠说:“擦一下鼻子,然后打开那边的车窗。”

过去的尖牙利嘴似乎都是骗人的,樋口惠乖乖照做。由美子心想,大概她剑拔弩张攻击别人的力气已经消耗殆尽。一旦哭过之后,就完全放松了。

“我本来是富裕人家的小孩。”樋口惠将纸巾捏成团握在手中,“爸爸曾经是洗衣公司的老板,跟饭店、大公司有生意往来,是千叶数一数二的大企业,我们家很有钱。我上的高中也是私立名校。”

由美子笑了。不是嘲笑或讽刺的笑,而是真心觉得好笑。“身为富裕千金,居然也知道‘骚货’这种骂人的话。现在的富家千金真不简单!”

樋口惠没有笑。也许现在是她最正经的时候,之前只是激动罢了。“以前读的是好学校,但是自从爸爸出事就被退学了。”

“是学校通知你退学的吗?”

樋口惠摇摇头,动作就像十来岁的小姑娘,惹人怜惜。“学校没说清楚。因为父亲犯罪就要女儿退学,难道不是侵犯人权吗?我本人什么都没有做。所以学校故意做得很迂回……连朋友都开始疏远我……”

前方逐渐出现巨大的车站大楼和西武百货。

“对不起,我第一次来,不知道该怎么走。”由美子不安地表示后,樋口惠抬头看向窗外,立刻说:“这里是锦系町……司机先生请左转。”

司机没等她说就已经打开方向灯,然后冷淡地问:“走新大桥路吗?”

“对,没错。”樋口惠和司机对话时的语气不太一样,恢复了从前的可爱声音。“西武里面的外商,跟我家有生意往来。”樋口惠指着百货公司说。

“外商?好厉害啊。”

“嗯。我们家很有钱。佐和市的家很大,连客房都有专用的厕所和浴室。”

由美子没有将心里话说出口:也许很有钱,但不过就是暴发户。她想让樋口惠说下去。

“爸爸的公司经营出现了问题,甚至到了很危急的时候,他都没有告诉我和妈妈。出事是在十月,我们还计划新年到澳洲旅行。我很期待跟海豚一起在港湾游泳,还有坐喷气式快艇!”

高井由美子是商人的女儿,很清楚生意好坏会影响商人家庭内的气氛。工薪阶层的人家,就算父亲被贬职、薪水少三成,只要没听见母亲抱怨经济状况出问题,孩子们根本不会感觉到生活的变化。但是商人家庭不同,店面经营的状况直接表现在父母的脸色、声音的明朗度、动作的大小,甚至动筷子、穿脱拖鞋时的动作上。这就是商人家小孩的宿命,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樋口惠现在却说:爸爸因为事业危机,必须靠抢劫杀人来筹钱,而且还拼命不让妻子女儿知道实情。由美子无法相信,也不能理解她们母女的心态,居然没有注意到父亲的情况和公司经营的危机,只关心父亲提议的海外旅行计划。这是一个什么家庭?怎么会如此迟钝?如果樋口惠如此没有头脑,就是造成她对塚田真一自私自利做法的根源,那么对她说教,也无法制止她奇怪的言行举止。至少不是由美子和良江所能应付的,至于那巡警就更别说了。

“我真的是很期待澳洲的旅行。”樋口惠完全没有注意到由美子内心的想法,还是兴奋地说着。对她而言,沉溺于回忆之中是件愉快的事。“如果爸爸恢复自由,我们一定会去澳洲。我们全家要痛痛快快地玩!”

由美子的话哽在喉咙里。你的父亲杀了三个人,而且还包含毫无抵抗能力的小女孩。你爸爸想脱罪恢复自由之身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所以不要再幻想了,赶快认清现实吧。可是侧眼所见樋口惠的表情,是那样明亮、充满无穷的希望。与其说由美子被她打动了,不如说是被她吓傻了。这个女孩活在跟现实社会不同的世界里,那里的法律、伦理和常识都跟我们的不一样。希望出租车赶紧到达目的地,将这女孩放出去,我实在是不能忍受了!

樋口惠以为由美子的沉默是一种许可,于是继续说下去,偶尔还告诉司机怎么走,但仍不停地诉说自己的想法。其内容无非是:樋口家是多么和乐的家庭;她爸爸有多优秀、多么擅长经营,深受属下的爱戴,在当地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仔细想想,大概太久没有人听她这么说了,长期压抑的心事能一吐为快,樋口惠难以自制。

樋口秀幸并不是一个人犯下抢劫杀人的罪行,还有两名同伙。两人都是他洗衣公司的员工。换言之,就是老板作案,伙计帮忙。听石井良江说,目前还不知道两名员工是主动帮忙,还是迫于老板无言的压力成为共犯。由美子很想知道答案,忍不住打断了樋口惠。

“你爸爸是个好老板吧?”

樋口惠眼睛一亮,说:“当然。”

“所以属下也肯帮他犯下抢劫杀人的罪行?就是老板做的话,我们也跟着做的意思。”由美子做好樋口惠可能生气的心理准备。这也难怪,谁叫她的语气带着讽刺。

然而樋口惠没有生气。就像被帅气议员候选人的演讲打动,拼命冲到前面想握手的女选民一样,她眼眶湿润地看着由美子,拉起由美子的手说:“没错,爸爸就是那么有威望。两人都毫不犹豫地跟着爸爸,现在都还强调是他们自己昏了头才那么做,根本不怪爸爸。”

由美子轻轻甩开樋口惠的手,连忙将目光避开。

“这条路没错吧?直走就可以吗?”

出租车来到一个小十字路口。右手边可以看见灰色的古旧建筑小区相连,左手边则商家林立。

“对吧,应该是这附近。”樋口惠说得好像事不关己。“到之前可不可以先停车,还有借我钱?”

她伸出右手。由美子临时遭遇这么一手,完全没有反应。“干什么?”

“我要买吃的。那里不是有便利店吗?我很饿。”右边的街角确实有一家便利店。

“那我跟你一起去。买什么也由我来选。”

“不!我要买我喜欢的。”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居然说话还敢这么任性。”

司机打开车门,由美子先下车,樋口惠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动作快点,这样对司机先生很不礼貌!”由美子心想,不能错失这个机会,得好好看着她。另一方面又想,她饿得没力气,应该不会太极端吧。

“你很啰唆!”

由美子以为樋口惠只是出声抱怨,不料她竟伸出双手将由美子往人行道上推。她很用力,毫无防备的由美子被推开了,闪躲之际跌倒在水泥地上。不巧刚好有自行车经过,由美子一心只想躲开。虽然没有撞上,但她脑中一片空白,连尖叫都发不出来。

“小姐,还好吧?”出租车司机打开车门冲了出来。骑自行车的人回头看了一眼便扬长而去。

现在管不了这些,最重要的是樋口惠,她跑去哪儿了?

“那孩子跑到哪里去了?”

“转过街角就不见了……”

由美子朝着司机指的方向冲过去。因为刚才躲避撞车跌倒的冲击,眼前还冒着金星。还好头没有碰到,但是腰撞到了,手脚不太灵活。眼见到了街角,但没有樋口惠的身影。

由美子一边按着腰痛的位置,到处寻找,但是徒劳无功。这里是住宅区,有许多巷子可以逃脱。

就算这不是樋口惠现在的住址——她母亲住的地方,也应该是她很熟的区域。这对由美子而言实在是太不利了。由美子十分失望,又很生气,差一点懊恼得哭出来。

“怎么办呢,小姐?”

付钱给司机之后,看着出租车开走,她觉得更悲惨。这钱花得实在冤枉!

必须跟石井女士报告一声,向她道歉。可是不知道电话号码,由美子更想哭了。

她来到便利店问查号台,找寻石井家的电话号码。还好有记录。打过去,铃声响了三次才有人接,是良江。说明事情经过时,由美子声音颤抖。听良江说话的声音,已经大致恢复正常了,她不断向由美子道歉,担心由美子有没有受伤。

“没什么事。”

“把素不相识的你牵扯进来,真是不知道该怎么道歉才好。”良江哭了。

“没关系。我没办好,真是对不起。”

“不要这么说,这不是你的错。本来应该是我去才对。请不要在意樋口惠的事了,她就是那种人。”

良江很担心由美子的伤势,一直说:“如果可以的话,可否告知你家的电话号码?”由美子客气地拒绝了,说:“真的不用担心我。”良江没有继续追问,或许是警觉到由美子不希望继续被牵扯进这种烦人的事里。

实际上那也许就是由美子真正的心声。

挂上电话,由美子向店员问了路,忍着痛前往最近的车站。腰还是很痛,侧腹也是一样。但是能用手抚摩,还算轻松些。最幸运的是头没有撞伤。

搭上电车后,后悔之情开始涌现,让她苦不堪言。

我怎么会这么轻率?随便介入别人的纠纷。当时认为应该那么做,不做心里就不痛快。那个没有责任感的警察那副得意的嘴脸,却什么用处都没有!

可那件事是真的吗?佐和市杀人案真有其事吗?由美子是个滥好人,才会认为看惯人间百态的警察的处理方式或许是对的。说不定石井良江才是怪人,她和樋口惠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别的纠纷?由美子是不是代罪羔羊?整件事令人难以置信。说什么受害者的家属被凶手家属强迫签减刑申请,怎么可能!这太不合常理了。

随着电车摇晃,由美子在非现实的旋涡里打转,一时之间以为自己做梦了,很想跟别人说说话,确定这些事可信与否。

但腰痛是真的,更让她感到后悔和耻辱。事到如今,不应该只想哭泣,应该将心中最珍贵的部分缩小、凝结起来。

在练马车站下了车,她才真正松了一口气,总算有了流泪的感觉。经历了这件超越日常生活的事,她完全忘记了当初对哥哥行为的怀疑与担心。

下了公交车,她快步走回长寿庵。在到家前的最后一个转角处,远远听见救护车的警报声。她停下脚步,竖耳倾听,声音正向这边靠近。

由美子完全没想到,这警报声将是今后她必须面对的新噩梦的开始。尽管她逃开了樋口惠的纠缠,却逃不开噩梦的侵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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