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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犯  作者:宫部美雪

十一月四日。

由美子并不能确定月初这一天是否有电话叫哥哥出去,因为这一天对高井家而言是混乱的开始,实在无暇注意哥哥的细微动静。

高井伸胜平时沉默寡言,但绝非十全十美的父亲。尤其是这一天脾气特别不好,一早起床就板着臭脸,由美子向他问早安,他连一声也不回。由美子从小就受父亲教育:“经商家庭的孩子就算不会读书也要学会和气地问好。”所以对于父亲这种态度,感觉很不是滋味。

家里的“不愉快”就像流行性感冒一样传染得很快。早上十点打扫完店内外,一一将扣在桌上的椅子放下来时,好像不只是由美子,连母亲文子也被父亲的怒气波及,变得很爱发脾气。唯一不受影响的人就是和明。

和明最近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跟家人的交流本来就不充分,所以也无法期待他能缓和不愉快的气氛。实际上在由美子眼中,哥哥十分迟钝,完全没有注意除了他其他人都传染到了父亲的“刺猬病”。

由美子从哥哥出现这种奇怪的忧郁状态起便开始观察,甚至还跟踪过哥哥。但还是找不出理由。热衷电视剧的哥哥,平时只碰电视周刊,居然开始读起了新闻杂志,而且没事也到大川公园凑热闹,由美子不禁觉得哥哥最近烦恼的事跟当下最热门的连环女子诱拐杀人案有关。但是这未免太过荒唐无稽了,由美子只认为不切实际,并不觉得不安。

为什么哥哥要为那种爱出风头、头脑有问题的连环杀手而烦恼呢?那种犯罪跟哥哥的世界完全不搭界。我很了解哥哥,他不可能跟那种事情扯上关系。一定有别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在由美子刚开始摸索思路的时候,她其实还没有发现。如果换一个角度,就会产生不同的观点。例如高井和明知道连环女子诱拐杀人案的凶手是谁,因为是亲近的朋友,他正为不知该不该报警而痛苦烦恼。

由美子心中仍残留着小时候刻板的印象。对于这么温顺、安静的哥哥,这个有点不值得信赖的男人,由美子总有种轻视其能力的习惯。而且这种习惯正支配着她的情感,那种情感有时会让她产生信赖:哥哥不可能跟那种事扯上关系;但也有可能让她转而轻视哥哥:哥哥这种人,怎么可能跟那种事沾上边!

她全无收获,所以在十一月四日这一天,她对于哥哥近半个月来的奇怪举止与闷闷不乐,有种想放弃的“投降”心态。

接近十一点的开店时间,伸胜大步穿过店堂,将门帘挂在门口。平时这是由美子的工作,但是今天她想,既然爸爸要做就随便他吧,冷眼旁观地擦拭着装冰水的玻璃杯。一年之中总有一两天会发生这种事,大家的心情都不太好。

“咚!”穿在门帘上的木杆掉落在地,发出一记声响。由美子瞄向门口,看到父亲就像是向谁下跪一样,双手双膝趴在地上,脑袋低垂着,额头几乎要碰上马路。

“孩子他爹!”文子大叫着从厨房里冲出来。由美子慢了一拍也跟着冲出来。跑到父亲身边,看见脸色惨白、双眼紧闭的父亲,那一瞬间由美子才明白父亲倒下了。

“振作一点,爸!”她不禁尖叫道。这时高井伸胜一脸不高兴地斥道:“别叫得那么响,头都被你吵痛了!”

原来还有意识。刚这么一想,由美子已跌坐在地。


“简言之,就是年龄的关系。高井先生。”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微笑道。

诊所看诊用的病床已颇具历史,身材高大的伸胜一躺下便嘎吱作响。父亲枕在圆筒状旧式枕头上,神情奇妙地躺着。那可爱的模样让由美子嘴角泛起了笑意。

“我猜高井先生的父亲晚年应该也有高血压的毛病吧?这种体质是会遗传的。高井先生今后必须每天量血压,必要时得借助降压剂。毕竟是到了这种年纪。”一副说教口吻的医生其实才四十岁出头,比伸胜还年轻,但说起话来神情像是对着不听劝告的顽固父母一样,同时看着伸胜和文子。“这种事一点也不丢脸,不需要隐瞒。要是早点来看医生,就不会昏倒了。”

“说得也是,真是对不起。”文子难为情地道歉。

“我根本不能说。”伸胜看着天花板抱怨,“因为你们马上就会大惊小怪。”

“大惊小怪也正常啊,我们会担心嘛。”

“我们还有贷款要还,要是我躺下了,那店……”

“这种事你不必操心,该担心的是你的身体。”医生笑着将血压计套在伸胜的手臂上,“放心好了,高井先生,没有人会因为这一点血压高和眩晕就死掉的。”

在医生的询问下,伸胜说自己从几天前起,一早起床或是站起来、搬重物时,就会觉得头晕目眩。今天早上头尤其晕得厉害,心情不好也是这个原因。大概是自己感觉不安吧。

文子和医生面对面坐着,由美子坐在母亲后面。闻着药物和消毒水的气味,听着来到诊所诉说大小病情的患者的说话声和医生们的回答。这家由当地出资,召集医生开设的诊所,是高井家经常出入的场所。今年夏天由美子刚因轻度鼻炎来看过耳鼻喉科。

发现伸胜倒在店门口时,一般说来脑海中应该浮现大型综合医院的急诊室、穿着软底鞋在走廊上奔跑的护士、手术室前的走廊上靠着白墙的长椅等画面。但是由美子竟想到了自己和妈妈及哥哥穿着丧服站在爸爸的葬礼上,虽然只是一瞬间。

还好那不是现实,还好终点只是这家诊所。尽管心里告诉自己那种想象的画面还早着呢,但是由美子学生时代的朋友已经有人失去了父亲或母亲。

伸胜不喜欢救护车,一家三口将他扶上车后,由和明开车送到诊所。一进入诊疗室,一脸惨白的伸胜就以家长威严的语气命令和明:“店里不能没人,你先回去!”和明顺从了,或许也是因为知道父亲没什么大碍吧。他将汽车留在诊所的停车场,一个人先回家了。车钥匙则交给了由美子。

伸胜躺在病床上打点滴,结束后便获准回家,还拿了一大包药。回程的路上由美子开车,安心的文子笑得很开怀,连躺在后座上的伸胜也一改早上的怒容。

“今天停业休息。”文子宣布,“就这么决定了,可以吧,孩子的爹?”

伸胜有些不满地说:“我没问题的。”

“不行就是不行。刚才医生也说了,今天得休息。”

“也许在我们看病的时候,和明已经开店了呢。”

“这怎么可能?那孩子不会乱来的。”

文子说得没错。和明果然坐在灶火熄灭、冷冷清清的厨房里等待。门帘也收了起来,门口贴着一张手写的字条“本日临时休息”。

“真是的!那些字写得真丑。”一回家,伸胜首先就发火道,“而且不能写‘本日临时休息’,这样对客人不礼貌。要说‘本日临时歇业,敬请见谅’才对。”

过去长寿庵从来没有临时歇业过,写这种字条算是第一遭。和明一边苦笑一边拿出白纸,写了好几张让父亲看。一直到合格为止,大约浪费了十几张纸。由美子特意走到店门口看,发现和明写出了礼貌周到的句子:“本日因个人原因暂停营业,敬请见谅。明日起照常营业,欢迎光临。”

虽是意外休假,但毕竟事出有因,由美子不敢出外散心,只好用打扫房间、看看电视打发下午的时光。文子像是在厨房里忙碌。店里则有和明在,时而接接电话。很有可能是这段时间有叫他出去的私人电话。

到了傍晚五点,大概是因为吃的药有效,又睡了一个舒服的午觉,伸胜恢复了精神,竟喊着要开店。文子语气十分严厉,才将他制止。这是由美子第一次看见母亲斥责父亲,可见今天母亲有多么难过、害怕与不安。当父亲倒在店门口时,或许母亲的脑海里也和由美子一样浮现出急诊室或葬礼的景象。

由美子和母亲正在商量晚餐要吃什么、是不是该为父亲煮稀饭,忽然和明上楼来说临时有事要出门。

“有事?有什么事呢?”文子问。

和明吞吞吐吐地回答:“没什么啦,就是一些朋友临时说要聚在一起吃个饭什么的……”

哥哥的神情就跟小时候尿床时的一样。在开口承认“妈妈,我又尿床了”之前,两只手不安地动来动去,双脚也不停地变换位置。长大的现在还是一样。由美子不禁觉得好笑在心中默问:“哥哥,你怎么一点也没成长呢?”

“我知道爸爸身体不好,也觉得不应该……”

“那倒无所谓,你爸已经好多了。医生不是也说这点血压高没什么大不了的吗?既然今天店里休息,你就出去走走吧。”

由美子知道母亲平时因不能让和明和由美子跟其他同龄的年轻人一样每周休两天、一年有十四天的假而感到内疚。尤其是对和明,除了休假少之外,他是个晚熟的孩子,又身处跟异性没什么接触机会的工作场所,加上现在的女孩根本不想嫁到做生意的人家来,文子经常会为此叹息。当和明提出要出门,她怎么可能反对!

由美子想起刚才母亲斥责父亲的语气,于是模仿道:“哥!你该不会是被栗桥叫出去的吧?”

和明大吃一惊:“啊?”

果然没猜错。“一见你那表情,就知道跟栗桥有关。别去了,你还在跟那种人来往吗?”

和明慌张地摇头道:“才不是呢。栗桥的确会来,可是打电话来的不是他。我不是说过了吗,有一群朋友要聚餐。”

“那有什么关系呢。”文子笑着打圆场,“你好好去玩吧。”

“谢谢妈。”和明一脸正经地回答,语气严肃得令文子和由美子面面相觑。他似乎即将上战场一样,令人感觉这种场面只有在电影中才能看到。

和明快步回自己房间,文子在背后喊道:“熨好的衬衫放在抽屉里!”

“哥好奇怪!”由美子说。或许是一时兴起,她忽然将之前放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妈,你有没有觉得最近……应该说是这半个月来,哥哥有点奇怪。”

“是吗?”文子回答得很平静,“你可不要老是看不起哥哥哦。”

“人家哪有!”因为被教训了一句,由美子反而不知如何说下去了。

过了三十分钟,换由美子接听电话。“外卖吗?对不起,今天本店临时歇业……”她一边接电话一边翻阅杂志时,和明从楼梯上走下来。他穿着明亮的格子衬衫、褐色夹克和一条膝盖有破洞的牛仔裤。

“出门小心呀。”要不是由美子先打招呼,和明还不知道她在店里,所以有点吃惊地跳了起来。

“我出门了。”高井和明回应后,从后门出去了。他走路时有点弯腰驼背,身体前倾。由美子心想,哥走路的样子跟爸爸一模一样。

那是她最后看见活着的哥哥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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