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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犯  作者:宫部美雪

和明将浩美膝盖上的香烟收回纸盒,并努力克制几乎快流出的泪水。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从很早以前,浩美就是和明最重要的朋友。他从幼儿园时起就认识浩美。两人一起爬铁架,一起溜滑梯。东京下大雪的时候,他们还一起滚雪球、堆雪人。雪人的眼睛是用商店街燃料行的大叔给的木炭做的,刚做好的雪人睁着一双四角眼,看起来好像很生气。结果把由美子吓哭了。和明只好将木炭取下来,但由美子又说好像没脸的鬼一样,还是怕得哇哇叫。任性的妹妹让和明很生气,浩美却没有。他说:“只要将雪人的脸转到小由美看不见的方向就好了。”于是要和明一起动手移雪人。

母亲那时也说:“栗桥真是个温柔的孩子。为了由美子,不让由美子哭,居然红着一张脸,不顾寒冷,努力移动那么重的雪人。”年幼的和明在一旁点头称是。虽然很羡慕浩美得到母亲的称赞,有些不甘心,但还是因浩美的温柔行为十分感动。

小时候的浩美一直对和明很好。如今看来,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浩美总是支持、帮助和明,主动补充和明的不足。打棒球时,为了帮紧要关头因三振被同学欺负的和明,浩美会及时来个全垒打扭转颓势。和明的汉字听写考试不及格,被罚放学后留在教室里,也是浩美背着老师偷偷教他。有些汉字和明怎么都学不会,浩美干脆帮他写。

回忆如繁星点点不可计数,而每一颗星星都很明亮。在和明回忆的小宇宙里,许多往事连结成星座,俯拾皆是。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切都变质了呢?从发现最初转变的征兆到童年玩伴栗桥浩美完全变了一个人为止,因为发生得太快,和明至今探索不出变化的起点。

然而即便不清楚变化开始的时期,大概还是知道变化发生的原因。

是和平!

和平是转学生。他来到浩美和和明所在的小学,是在四年级的春天。高高瘦瘦、一脸开朗笑容的和平看起来是个很老实的男孩。

转学生看起来都像是优秀学生,都很会念书,和平更是货真价实的优等生。和明头一次遇到比浩美功课好、比浩美跑得快、比浩美更能击出远距离全垒打、比浩美更受女孩欢迎的少年。

而仍像个小鬼、反应迟钝、动作缓慢的和明,却从未想过浩美会如何看待那样的和平。

基于本能的直觉,和平和浩美将彼此视为对手。所以一开始为探索情况,彼此保持距离,从外围下手。至少在和明眼中是这样,因此他认为既是对手,就永远不可能走到一起。

现实偏偏相反。等到和明发现时,和平和浩美已成了一对好搭档,无论是和明还是其他人都无法介入。为什么会这样,和明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两人一下子成为好朋友,甚至连老师们也摸不清头绪。

浩美和和明童年玩伴的蜜月期从此结束。不知从何时起,高井和明之于栗桥浩美,就像是遗落在路边的蝉蜕一样,毫无价值可言。

和平和浩美开始狡猾阴险又不着痕迹地欺负和明。他们俩就像是阴阳电极,结合在一起就可能产生未知的电流。为了释放出与生俱来的能量,他们就选定了和明作为目标,或许理由就是那么简单。

于是高井和明痛苦的少年时代开始了。到了四年级,小学生学习能力的差异逐渐显现。受当时谁也无法理解的视觉障碍所害,和明身上被贴了“劣等生”的标签,连校方也如此对待他。尽管和明很用功、努力听讲,偏偏课业成绩就是不行。他开始感到绝望,为什么自己总是被打叉呢?

闪烁着童年记忆的星空里,浮现出一朵乌云,遮蔽了所有光华。光鲜亮丽的浩美再也不是和明的朋友了,和明就像是被老师们放逐了一样,成为缩在地底的鼹鼠。

但是和明依然不恨浩美,也无法讨厌他。浩美为什么会改变呢?逐渐离我远去的浩美,从前对我是那么好!他是我的好朋友,我无法忘怀过去的一切。为了穿越痛苦的学校生活,只有留下回忆,才能苟延残喘。

尽管被欺负,遭遇许多屈辱,和明都能忍受。

岁月过去了。

在初二那年的夏天,和明终于遇到了救星——柿崎老师。接受视觉障碍的治疗改变了他的人生。

假如当时和明勇往直前,断绝和浩美来往,被同学欺负的记忆胜过对童年玩伴往昔美好的追忆,或许他将开始和浩美毫无瓜葛的人生之路。说不定他的个性会转为坚强,一点也不输阴险爱欺负人的浩美!

现实人生却不然。当时两人在书店前偶然遇见,浩美眼眶带泪地问和明:“我会看见鬼魂,是不是眼睛有问题?如果接受治疗,是不是就不会被鬼魂追赶了?”

当时浩美胆怯的神情与疲惫绝望的样子,仿佛经年累月飞奔在逆风中的倦容,深深打动了和明的心。

可是在这突然的告白后一个星期,浩美又恢复原样,又和和平一起欺负和明,又若无其事地啃噬真心想帮他分担烦恼的和明。本性难移!

而和明一旦听见对方说出自己的秘密,就无法再回到从前。他永远无法忘怀浩美那恐惧的面容。他无法抹去藏在浩美若无其事的表情下,分分秒秒害怕鬼魂缠身的真实。

就算被欺负、被嘲笑、被怎样对待,我都可以忍受,可以镇静地微笑面对。相信总有一天浩美会对我敞开胸怀。到时候我会接受他,帮他解决问题。浩美真的需要朋友时,我一定得帮助他。少年和明当时便下定决心。

尽管决心面对一切,但是随着浩美欺负弱者、偷东西、欺骗大人的行为日益增加,总有一天旁人也会明白。发生许多事情之后,和明的父母对浩美也有了不同的看法,他们让和明别再接近浩美。就连一向崇拜浩美的由美子也从那时起开始讨厌起他来。

可是学校、住所附近的人却依然如故。在那些没有发现异样的人眼中,和平和浩美这对搭档就跟天使一样。开始觉得不对劲的人则认为他们有些表里不一。就在这样的评价中,他们上了高中,也在和明眼前消失了一段时间。

和明始终没有忘记浩美,深信终有一天浩美会需要他。到那时,就像童年浩美保护他一样,他也要保护浩美。

和明始终抱着这样的想法。

浩美成为大学生后,周围邻居对他的印象从过去的优等生急转直下,说他太会花钱、经常换女朋友,虽是大学生,也不能这样游戏人生。

对浩美的恶评,在他忽然从一色证券离职,开始游手好闲过日子起到达了顶点,而且深入人心。

仔细一想,恶评流传之际,正是浩美回到和明身边的时候。很明显,浩美是来勒索、欺骗和明的。毕竟社会的眼光比起少年时代要严厉许多,骗人越来越不容易,更不好算计他人,浩美当然很不是滋味。所以会回到熟悉的环境中,找无条件“甘愿受骗”的笨蛋和明出气。但是这样也好,因为和明并不想放弃浩美。

浩美似乎还是继续跟和平交往,但既然和平没出现在和明的视线里,浩美也不会提到他,对和明而言夫复何求。和明只想拯救童年玩伴浩美,谁管和平会怎样!

和明想起来了。长寿庵装修后开业那天,浩美抱了一大盆兰花过来。母亲客气地收下这份贺礼,却不想放在店里。由美子甚至追出去警告浩美:“不要再接近我哥哥、不要再跟他要钱了。”尽管由美子想隐瞒这件事,但和明其实早就发现了。

对了,当时浩美开的鲜红跑车里,坐着一个光鲜亮丽不亚于跑车、甚至比跑车还要花钱的女孩。那就是传言经常在栗桥药店附近徘徊的女孩,这是母亲说的。当时母亲还批评道“就像特殊行业的小姐”,可是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对和明来说,记住长相容易,记住名字就困难了。

从昨晚到今天,在听浩美和和平告白之前——不对,应该说是“引以为傲”的所作所为之前,和明还不知道岸田明美的姓名。

浩美坐在驾驶座上,眯着眼睛吞云吐雾。因为手指颤抖,烟灰点点散落在膝盖上。和明眨眨眼睛好掩饰泪水,然后重新坐好,将烟盒放在仪表盘上。

浩美说所有的开始都是因为岸田明美的死。他杀了明美之后,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找和平商量。和平为了帮他隐瞒一个人的死,设计了这些连环杀人的脚本。

和平和浩美共同实现了这个脚本。

和明很清楚自己不聪明,因视觉障碍流失了许多原本轻易便可获取知识的机会。为了弥补流失的知识,他花了比旁人更多的时间认真学习,但升学对他而言依然困难,这一点他也能接受。

有人说过:“学习不一定要在学校里,社会就是所大学。”但那是对一般人而言,我就不一样了。和明颇有自知之明,他的人生始终在父母的庇荫下,帮父亲开店做生意。他没有自信将来也能够像父亲一样管理一家店面。

他还算头脑清楚,没昏了头。就连恋爱,至今也从未有过。从来没有跟女孩一对一交往过,母亲和妹妹应该也注意到这一点了。或许这一生他得当个孤家寡人了。

究竟是自己本来就这么没用,还是因视觉障碍变得内向呢?他不知道。就算知道原因,如今也没什么帮助了,和明心想。这就是自己的人生,在能力范围内,安分守己地过吧。

就算是像我这么不聪明、反应迟钝、缺乏常识、一点经济艺术哲学的素养都没有的人,也知道和平的计划有问题、行不通、到处看得见破绽。和平自以为是天才,但从旁观察,他不过是个自大狂罢了。

居然想杀了我,伪造遗书,陷害我为连环杀人案的凶手!

和明固然很胆小,听到这计划却毫无所惧。因为太可笑,太幼稚了。警察哪会照和平所想的行动!

长久以来和明一直希望浩美能够回心转意,而今他总算明白自己错了,他应该早点出面将浩美从和平那里接出来。在和明眼里,现在的和平不过是个爱作怪的小鬼。心灵受伤、饱受鬼魂纠缠的浩美当然不应该跟和平混在一起。

“浩美,你没事了吧?”他轻声问吸完烟、趴在方向盘上的浩美。“我们该出发了。”

他发现浩美正在哭泣。

他的意识瞬间又被拉回到过去。幽暗的书店里面,周围全是堆满书的高大书架,脚边有门口吹来的落叶和潮湿的空气,眼前是童年玩伴苍白的脸。

“我会看见鬼魂,是因为眼睛有问题吗?”

当时问完之后,浩美也哭了。虽然他背过脸不想让人看见,但和明还是清楚地看到他眼中充满了泪水。

和明可以感受到和当时一样的心痛。随着年岁增长,现在更觉难过。他不能不管浩美,早就应该伸出双手帮助浩美。不管会被怎样欺负、嘲笑,他都不应该退缩。瞧不起和明的浩美只是表面装作坚强的浩美,真正的浩美其实从当年起就一直躲在幽暗的书店里含泪等着和明来接他。

“没事了。”和明伸手拍拍浩美的肩膀,“你不用害怕。只要如实说出一切,相信警方会理解。继续逃避或隐藏是不行的。我会陪着你的。”这是他第一次对其他人表示“有我在你身边,你不必害怕”。

和明忽然明白了,就像浓雾散尽、视野逐渐开阔一样。过去总以为自己不值得依赖,所以也不准自己对别人张开双臂。但这是错误的,原来我犯了基本的错误。对着别人伸出双手说“一切有我在,跟着我你可以放心”,从那一瞬间起自己就能成为值得依赖的人。没有人一开始就值得依赖,没有人一开始就很有能力。每个人都是因为决心接受对方的依赖而成长的。

浩美的泪水滴落在大腿上,他哽咽地喃喃道:“后备厢里有尸体。”

和明不禁回过头,隔着玻璃注视后备厢。

“那是为了陷害你所载的尸体。”

浩美断断续续地说起杀死木村的经过。和明逐渐感觉到膝盖传上来的怯意,但是尽量不表现在脸上。

“在初台我租的房间里,还有一具预定在这具尸体之后被发现的女尸……说是尸体,其实早已成白骨了。”

“那具女尸以前藏在哪里?”

“埋在山庄的院子里。”浩美回答,并用手背擦了一下鼻子,“院子里还埋着很多尸体。”

和明深呼吸以调整情绪。杀人,掩埋尸体……那不是浩美做的,浩美只不过是被利用了,一切都是和平设计的。

“既然这样,就必须早点报案,赶紧将他们挖出来。”和明再一次将手放在浩美肩上。这次他用力紧握,每说一句话就用力摇晃。“一切都已经结束。只要这些事结束,鬼魂也会消失。”

浩美吸吸鼻子说:“我可不这么想。鬼魂越来越多了。”

“啊?”

“不止那个小女孩,我还看见明美的鬼魂。我甚至觉得那些被杀的女人鬼魂都会出来。”

“你想太多了。”

浩美缓缓抬起头,看着和明。

“是你想太多了。”和明再次强调,“我认为是你有了犯罪的意识后,那些鬼魂才会出现。过去没有感觉的,现在有了感觉。但这不一定不好,因为你又恢复成一般人了。”

浩美就像躺在床上的病人抬眼看着主治医生一样看着和明。

“赶快发动,我们走吧。”和明一催促,浩美发动了引擎。

和明说:“没事的。”

他说没事的……他说没事的。汽车回到绿色大道,在离开赤井山的途中,浩美心里不断反复这句话。和明说要帮我。和明说他会帮我。他还说,鬼魂出现不是我的错。和明坐在旁边,我可以感觉到他的体温,大概是因为他比较胖吧。过去有那么多女人坐在我旁边,和平也坐过,可是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别人的体温。说起来,我好像很久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体温了。

我已经跑不掉了。不管和平的剧本怎么写,直接向和明求助吧。警察会怎么对我呢?警察会相信鬼魂的事吗,会相信我为了躲开鬼魂才杀那些女人吗?警察能够理解吗,还是会认为只是我的借口?下坡的山路很通畅,开车一点也不辛苦。虽然手有点抖,只要抓好方向盘就没问题。比起无所事事地坐在车上,这样驾驶更好。

道路开始回旋,眼前是一个急转弯。浩美紧紧握着方向盘。每一次转弯,山体或近或远。不知不觉间山体竟跟浩美心中的错乱连成一气。山体一接近,浩美便心慌;山体一远离,浩美就……

为什么我不干脆都栽赃和明,一走了之呢?

眼前一阵迷眩,浩美又回到现实。

后备厢中的尸体,那个姓木村的人、那个喜欢折千纸鹤的人。

杀他的人不是我,是和平。

不对,是和明动的手。

“是和明。”浩美不禁说出声来。旁边的和明侧着头问:“怎么了?”

浩美的目光从正前方移往身旁,途中掠过后视镜。浩美不禁看了一眼,发现镜中有一双眼睛盯着他。

他吓得双手离开方向盘,视线却不敢移开。

“浩美!”和明短促地警告道。浩美只是激动地眨眼睛,盯着后视镜。

“慢一点比较好。”和明说,“浩美,不要心急。我们慢慢走,路很空嘛。”

浩美放慢了速度。汽车行驶在和缓的下坡路上。遥远的前方现出前车的车尾。就跟着前面的车,只想着这件事就好了。

这时视线的角落又出现了一双眼睛。

浩美紧张地回过头,车头也跟着转动。和明连忙按住浩美的手,扳正方向盘。

“你还好吧,浩美?”

浩美颤声答道:“后面好像有人,有人瞪着我。”

我们逃不开死人的眼睛。

“没有人,浩美。”和明很冷静,“没有鬼魂。鬼魂不会纠缠你。没有鬼魂会纠缠到警察局报案的你。”

浩美试着集中精神开车,眼前又是连续弯道。山路都是这样吗?为什么没有直一点的道路呢?

峭壁近在眼前,瞬间又跳开了。

“浩美,慢点!”和明边说边抓着方向盘上浩美的手。浩美可以感受到那触感,同时又觉得后视镜中出现了一双眼睛。

这一次浩美没有转过头,而是直盯镜子看。这是错觉,是我的妄想,只要盯着马上就会消失。

那双眼睛并没有消失,还对着浩美眨眼睛,一直注视着他。

浩美紧紧闭上眼睛,同时车头又闪了一下。

他睁开眼睛一看,镜中的双眼消失了。

“我要去警察局。”浩美大声说,“这些都必须结束才行!”

和明凝视着浩美的脸颊,神情显得十分紧张。你的表情为什么那样,和明?我不是说去警察局吗?那是说给后面的鬼魂听的。这下他就不会纠缠我了。

“浩美,我来开吧。”和明松开安全带,一边看着浩美一边注意前面的路况,“你也累了,继续开车不好。”

“没关系。”浩美摇头拒绝。

“可是……”

“没关系,我不会输给鬼魂。”浩美发出打嗝般的奇怪笑声后又说,“长期以来和鬼魂交手,如今我可不认输。”

“你说的女孩鬼魂。”和明低喃道,但不知为什么忽然好像很痛苦地低下头去,“对了,应该是婴儿时期过世的姐姐的鬼魂吧。”

浩美笑得很开朗。多好,我还可以笑得这么开朗。没问题,一切都没问题。

“很奇怪吧,我姐姐出生不到一个月就死了。为什么她出现在我面前时却是小女孩的样子?难道鬼魂也会长大?”

“还我身体!”

“如果出现的是婴儿的鬼魂还能理解,因为死了之后就不可能长大。我所见的鬼魂或许不是姐姐的。过去我一直以为是姐姐的鬼魂,丝毫不怀疑。”

心情越来越激昂,那些迷惘、烦恼、害怕等就像被强风刮去一般消失无踪。没错,就是这样。

可为什么又想逃离追上来的什么东西,而不得不加快速度呢?

“和明,给我烟。”

和明小心翼翼地如拆解定时炸弹一样取出一支烟,放进浩美嘴里,拿出打火机点火。

浩美深吸一口,眼眶溢满泪水。快点,加速。用力踩油门,这次一定要摆脱那家伙。

“浩美,你有没有听你妈妈提过你死去的姐姐的什么事?”和明确认般地低声问道。

“什么事?你在说什么?”

“就是关于你姐姐过世的经过……”

“听说是婴儿常见的夭折。”浩美叼着烟耸耸肩说,“睡觉的时候死的,没什么道理。我妈不死心,给我起了姐姐的名字。”

居然是女生的名字,浩美不屑地表示。

“我……”和明吞吞吐吐地说,“我听你妈妈说过。”

“说什么?”

“上个月吧,你妈妈不是因为受伤住院吗?”

“嗯,没错。”

“虽是轻伤,但是你妈妈的精神状况好像不太稳定。”

浩美大笑出声,嘴里的烟也跟着滑落,但他好像没有感觉。和明正看着车窗外,也没有看见那一幕。

“我妈老是吵着说姐姐就要从那个世界来接她了。”浩美边说边笑,但可以感觉他又热泪盈眶了。妈妈对姐姐依然不死心,依然希望她复活。她要的不是我,是姐姐。“我对她说,‘既然那么喜欢姐姐,早一点到那个世界跟姐姐在一起,不更好吗?’”浩美说话的气势像是要爆炸一样,和明却摇摇头说:“你妈妈忘不了你姐姐,并不是因为爱。”

和明用双手手心擦抹脸颊,又像是要查看手上是否沾了什么东西似的看了一下后继续说道:“你妈妈其实害怕你姐姐。一直以来都很害怕。你会看见姐姐的鬼魂,说不定要怪你妈妈。也许是你小时候感应到妈妈内心的恐惧,才创造出鬼魂来。”和明握紧拳头,抬起头。“你千万别吓着,你的姐姐不是夭折的,是被你妈妈杀的。你妈妈亲手杀了自己的小孩,这是她说的,我亲耳听见的。”

浩美的视线里又出现逐渐逼近的峭壁。峭壁向他压来,几乎要挤垮他。

他感觉两手之中的方向盘似乎在跳舞。

“浩美,小心!”和明伸手稳住方向盘。摇摆的车头几乎要被峭壁吸引过去,和明一抓方向盘,车便立刻往相反方向转去。

“你还好吧?”和明一只手抓着方向盘,同时竭力转过头看着浩美。两人在狭窄的车里共抓着一个方向盘,就像正在玩相扑游戏一般。

“嗯……我还好。”浩美低声回答,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他嘴唇惨白,毫无血色,眼眶则红肿湿润,或许是因为流泪。

“对不起,我不该在这种时候说这些话。我真是多嘴。”和明小心翼翼观察浩美的脸色,并松开方向盘,皱眉道,“回东京后再说吧。”

“没关系。”浩美重新坐好。没事了,我可以继续开车。放心吧。他为自己打气。我很正常。“别道歉了,还是跟我说清楚吧。你说我妈害死了我姐姐,你怎么会知道?这跟我妈住院有什么关系吗?”

和明摇头道:“我也很想告诉你,但还是以后再说吧。等回到家再说。”

“不行!心里挂着一件事才会影响开车,赶快告诉我吧。”

“浩美……”

“叫你别担心了,我不会再失误了。”浩美又舔了一下嘴唇。为什么嘴唇会这么干燥呢?

穿过绿色大道两旁的峭壁,左侧的视野豁然开朗,现出赤井市街景。形形色色的房屋一如玩具积木般堆叠,景象十分美丽。

这让浩美感到安心。已经没有峭壁了,不会有被挤压的感觉了。“告诉我吧,和明。我很想知道。”

在催促下,和明先用双手抹了一下脸颊。用手擦拭脸颊,然后仔细观察手心,似乎是他的习惯。但是小时候他并不这样。大概是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从哪里学来的吧。那是浩美所不知道的。即便是浩美,也不见得知道和明的一切。没错,不知道的事还很多,所以这次和平的计划才会失败。

“我去医院探望你妈妈时……”和明开始娓娓道来。

“上个月……那是几号?”

和明去的时候,寿美子正在熟睡。头安然地枕在枕头上,嘴巴半张着,很不庄重。

“看她睡得很熟,我心想还是告辞吧。可是就要离开时,你妈妈说了什么,好像是在叫我。于是我停下脚步,试着喊她。”

寿美子忽然睁开眼睛,吓得和明差点要冲出病房。

“你妈妈的眼睛充血,目光无神地游离。然后忽然伸出手抓住我的手臂大叫:‘救命啊,有人要杀我。’”

和明好不容易让寿美子安静下来,自己早已一身大汗。但寿美子依然紧抱着他,简直快将他推倒在床上。

“你妈妈跟我说她做了噩梦。说是因为住院环境改变,会做奇怪的梦。”

寿美子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话,提到浩美追赶她、怨恨她及想杀她。

“我故意笑着安慰她:‘伯母,浩美怎么会杀你呢?他是你的独生子呀。也是我从小的好友。浩美不可能会杀伯母的。’”

没想到寿美子就像第一次看见和明一样,怀疑地盯着他。随后她放开紧抓着和明的手,抱着头用呻吟般的声音重复念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因为大家都不知道,我一定会被杀的。”

最后她好像没办法了,只好放下手站起来,对和明说:“浩美的姐姐其实不是忽然夭折的。是我杀了她,将她的头埋在枕头里。”

开车的浩美感觉一阵寒冷,不禁缩了缩肩头,同时膝盖也反射性地动了一下。结果裹着肮脏球鞋的右脚脚尖踢了一下刚刚滑落的香烟,香烟消失不见。

“我妈为什么要杀我姐姐?”浩美小声问道。

和明也小声回答:“用现在的说法,应该是产后抑郁症吧。”

“这种病三十年前也有吗?”

“有啊。只不过不是这种病名吧。”和明说,圆圆的小眼睛悲伤地眨着,“我的视觉障碍也是一直没被认定啊。”好像在指责周围不存在的人般,和明简短地补充道:“现在还有很多人为尚未认定的疾病而受苦呢。”

生病……产后抑郁症?浩美却不这么认为。他想起外祖母和男人殉情的往事,而这在过去曾让父亲怎样地谩骂不已。

父亲曾经大喊:“居然欺骗我,硬将寿美子塞给我!”

说不定父亲也怀疑过母亲,刚生下没多久的女儿弘美,小婴儿弘美,真是我的小孩吗?他是否责怪母亲呢?

或者父亲曾经发作道:“我不要小孩!是你要生的,你自己养吧。我不要没有自己血缘的小孩。谁要有你淫荡血统的小孩!还是个女孩,长大后肯定跟你一模一样。”

母亲被逼得走投无路,愤怒绝望之余,只好自暴自弃将情绪发泄在婴儿身上,要了婴儿的命!

婴儿就这样窒息而死。三十年前的社会并不清楚母亲故意杀害自己小孩的情况,所以医生认定是夭折。

寿美子保持沉默,从不承认自己杀了婴儿,而且又怀了第二胎,生下后以死去的婴儿名字命名。

浩美。

浩美活在世上,被养大了。所以弘美也没有死,我没有杀弘美。

寿美子企图以此掩饰过去。

这么说来,爸妈倒是从来都没要我出席姐姐的法会。我还以为他们偷偷办了,但其实根本就没有办,不是吗?

“浩美……”和明担心地询问。

汽车在赤井山的山脚离开了绿色大道。转过下一个紧邻山崖的陡坡后,就是平缓的下坡路了。

“和明,给我香烟。”浩美说。他很清楚自己的脸跟死人的一样惨白,握着方向盘的双手也很冰冷。

和明帮他将香烟塞进嘴里,点上火。他深深吸了一口,呛到了,赶紧又吐出来。

这时,在后视镜中又出现了一双眼睛。

浩美身体僵硬了。视线离开前方的转弯,被后视镜吸引。脚底不自觉地用力踩油门,车速猛升。和明吃惊地转头看着浩美。

后视镜里又出现了什么东西。

还我身体!

是那个小女孩。小女孩的两只眼睛从后视镜里瞪着浩美。

浩美感觉自己溢出了泪水。他双手颤抖,背部发寒,头脑逐渐发热。过去从来没说过、甚至都没想过的字眼,忽然从胸口冒了出来:“姐姐!”

浩美看着镜中的两只眼睛喊道:“姐姐,我的姐姐!”

那个被母亲亲手杀死的可怜婴儿。

说不定姐姐是幸运的。因为她的死是一瞬间,而我却是在二十几年里一点一点被杀死。

后视镜里的眼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理应看不见、早已远离的鬼屋轮廓,瞬间忽然浮现。

浩美吓得跳了起来,点燃的香烟又从嘴角滑落,掉在腿上。

“怎么了?”和明问道。

汽车行驶到最后一个转弯处。浩美受到惊吓又踩了油门,车速正在递增。

汽车即将撞上弯道的防护栏。

“危险!浩美,减速!”和明边说边又伸出手抓方向盘。

这时,浩美紧盯的后视镜中又出现了一对眼睛。不是“姐姐”的眼睛,也不是岸田明美或古川鞠子的眼睛。浩美一时困惑地注视着那双眼睛,试着读出其中的深意。

下一瞬间,他大声惊叫。

后视镜中出现的是寿美子的眼睛,正瞪着浩美。她盯上了浩美,因为已经知道母亲秘密的浩美,对母亲而言俨然是个威胁。

浩美十分确定且绝望地明白了:我的人生被诅咒了,自始至终都被诅咒了。诅咒我的不是小女孩的鬼魂,而是妈妈。小女孩的鬼魂和我一样,其实都是受害者,都被牺牲了。

浩美觉得腿上发热,闻到一股烧焦的气味,还能听见和明在一旁吵闹。

但浩美只是死盯着后视镜中那一双眼睛,心想视线一移开就会被杀。自己和姐姐一样都会被杀。一如姐姐消失一样,到时浩美也会被重新设定,他悲痛的呼喊将没有人会听见,因为他将被亲生父母封锁在墓碑下。

他不应该杀那些年轻女孩,该杀的是自己的母亲。他一直害怕那些女孩的鬼魂是不对的,早知道就该拉着那个小女孩的手一起逃走。逃到不会被父母杀害的地方。

“浩美,烟!烧到你的衬衫了。”和明的叫声将浩美拉回现实,此时易燃的化纤衬衫已经着火并包住了浩美。他感觉火焰烧到了脖子,接着头发也燃烧起来。

汽车已经完全失控。

撞上了!和明拼命想控制方向盘,可是整个人撞上了前挡风玻璃而大叫。浩美被火焰所包围,却依然紧盯着后视镜。那里清楚地浮现母亲寿美子的脸,母亲在笑,为浩美将和鬼魂们一起被埋葬而高兴。

汽车撞断了防护栏,画出一道优雅的弧线冲向山崖。

前方的视野里呈现整片天空,晚霞的颜色和浩美身上的火焰相互重叠。浩美听见了和明的惊叫声,也看见和明那双大手紧贴在玻璃上。

后视镜中母亲的脸消失在火焰中。

汽车正在下坠,速度十分缓慢,轨迹令人心旷神怡。浩美的嘴角泛起了笑意。即将带着后视镜中的母亲同归于尽,相信姐姐应该也会高兴吧。因为我帮她复仇了!

车头朝下撞击在山崖下的地面,后视镜也应声破碎。那一刹那,浩美看见了镜中映出的画面。

那是另一双眼睛,笑得很开怀。那不是寿美子的眼睛。

是和平的眼睛。

不会吧!

声音尚在喉咙里时,刺穿车玻璃的石头撞碎了浩美的头盖骨。

人在垂死时都会回想过往人生的种种,一幕幕景象像走马灯般鲜明地掠过脑海。

浩美想起了十三岁那年的夏天,在闷热且消毒药水味浓重的泳池边,他将和明推下了水,还多次将和明伸出水面的头按了下去。就在后面,和平冷眼看着这一切,其他同学则哄笑不已。但是到了最后,一旁起哄的同学听见拼命想浮出水面却又立刻被按回去的和明发出悲惨的叫声时,忽然变得很不自在。有人开始小声说:“栗桥,够了吧。不要再恶作剧了,会死人的。”

但是浩美没有停止,他无法停止。他实在很想溺死和明,他感到欣喜若狂,快乐得无法自持。

终于有人从背后靠上来,趁浩美不注意,跳进泳池拉起了和明。和明气急败坏地喘着气趴在池边,神色慌张地想上岸。浩美忽然觉得扫兴,二话不说就走向淋浴室。这时可以感觉背后同学的目光如针刺般令人难受,同时他也发现和平不知何时消失了。但淋完浴、走到更衣室前时,和平已经靠在门边等他。晒黑的脸上依旧布满笑容。

“大家都在的地方做那种事不太好吧。根本是战略性的失败。”和平露出白色的牙齿笑道。

浩美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别的光景。他还小,抱着腿坐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因为哭过,眼眶是热的,脸颊是湿的。他想上厕所,却得拼命忍耐。因为他知道走出去就会被母亲骂。

没错,小时候常有这种事。他常被生气的寿美子关在储藏室里。储藏室只有半叠大,而且堆满了杂物,浩美进去的时候不得不双手抱着腿、缩着头、蜷成一团。这样的姿势令他呼吸困难,过了约三十分钟头便开始作痛。但是在母亲说可以之前,他是不能出去的。

为了什么被责骂呢?母亲为什么那么生气?我的脖子好疼,尿又好急。万一在这里尿了,肯定又会挨骂。就像上次父亲做过的一样。

记忆又飞到了别的地方。浩美又被寿美子训斥了。他坐在厨房的椅子上,垂头丧气地晃着小腿。寿美子不断出言数落,栗桥浩美什么都听不进去。他才不想听这些啰唆的话,只想赶紧到外面玩。

如果长大一些,他心想,如果身体长大一些,更有力量,就算母亲生气,他也不觉得害怕。如果她太啰唆,就给她拳头尝尝。只要浩美在这个家里最强,就没必要听谁的命令,到时也不需要低声下气地忍耐了。

母亲还在训斥。真是啰唆,吵死了!坐在浩美旁边、不停吸烟的父亲一脸不愉快,好像跟浩美一起被数落了。他忽然抬起头大吼:“吵死了,就是你一个人叽里呱啦没完没了!”

同样的事啰唆好几遍有什么用,小孩子要一次教会。父亲口沫横飞地表示意见。母亲立刻讥讽道:“像你这样能教好孩子吗?”父亲一听,马上脸红脖子粗,抓起浩美细小的手臂一扭,露出内侧滑嫩的皮肤,用刚吸过的烟头按了下去,嘴里说:“你给我看好!教小孩就是要这样,看清楚了。”

浩美想起来了。那手臂上的烫伤痕迹很难消失。因为不甘心,他也想对和明那么做。可是带着烟到长寿庵时被和明的母亲发现,反而惹来一顿好骂。

回忆、回忆、回忆。人生就是一场回忆。浩美的内心深处猛然闪过这样的洞察。许多回忆包裹在一张皮里面,这就是人啊。从小到大,随着身体的成长,包裹其中的回忆也跟着增加。

而今浩美的皮肤破裂,于是包藏的回忆开始外流。起初是点点滴滴,随后流势逐渐增强。等到流得差不多了,浩美就像泄气的皮球一样当场倒下。

这样不就可以重来了吗?栗桥浩美这只扁塌的容器里装进新的回忆,逐渐饱满后,就是新的栗桥浩美。一个新生的栗桥浩美。

一定可以,现在就可以。因为始终跟我在一起的真正的好朋友——和明就在身边。我一点都不了解和明。

和明、和明、和明还活着吗?

希望他活着,我也希望能活着,而且是重新活过。再也不要被和平骗了。

他感觉强烈的决心让身体发热。但其实那只是中枢神经停止功能之前的最后作用罢了。

我死了,还有谁能拆穿和平的谎言呢?思虑停留在这里,回忆已流尽。栗桥浩美死了。


高井和明在汽车冲破防护栏、飞向空中之际,睁开双眼目睹了整个经过。一瞬间像无限延长的慢动作镜头一样,他经历了车祸的整个过程。

没有系安全带的他顺势冲破挡风玻璃飞了出去,那一瞬间他的皮肤感觉到外面的空气。从晚霞光辉逐渐转变成夕阳余晖的天空在眼前铺展开来。他慢慢地头朝下,意识到自己正在坠落。

和明心想,我还不能死!我不能死在这里!好不容易才找回浩美,今后还有许多事等着他们一起去解决、重新来过、重新想过。还有许多事等待他们去面对。

他不觉得害怕。强烈的意志支撑着他。怎么可以因为车祸死去?!浩美,浩美他还好吧?

和明坠落的前方,有着汽车废气、灰尘和一片枝干瘦弱、就像吵吵闹闹的孩子聚集在一起的杂树林。那丛薄弱、看起来不甚健康的树林,枝头竟是那样尖锐。

和明缓缓地画着弧线坠落。他坠落在树枝高举向天、一如在迎接他的树丛中间。当杂乱的树枝插入他柔软的身体、刺穿他的颈动脉时,他还在寻找浩美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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