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岁末到来，寒风益发刺骨。

每次自动门发出声音开关时，夹杂着落叶的冷风便顺势侵入。客人一个个都缩紧了脖子，似乎很怕冷。

“有没有昨天临时增刊的《日本时事纪录》呢？”一个刚进来的穿着像大学生的年轻男子走近收银台询问。半天之中，这已是第八个问同样杂志的客人了。不对，我去医院的时候应该还来过其他客人，所以询问的人更多吧。正在拖地的塚田真一停下手，抓着拖把的长柄，伸长脖子探听收银台的情况。

“真是对不起。”店长道歉说，“本店不卖《日本时事纪录》。一般便利店多半是摆《周刊现场》之类的杂志。”

“哦？”年轻男子遗憾地挠挠脸，害羞地笑道，“中午过后我到处找，几乎所有书店都卖完了。”

“听说好像是的。车站的小卖部也没有吗？”

“没有，他们也不卖这种杂志。”

“大概本来发行量就不大吧，平时也不是很畅销嘛。”店长说得起劲，“这次临时增刊，出版商大概也没料到会卖得这么好吧。”

“大概是吧。”年轻客人说声“对不起”后，什么也没买便离开了。大概还想多找几家书店和便利店，只见他快步穿越门口的斑马线。

一对年轻情侣站在店里的冷柜前，从刚才起就边聊天边讨论买什么冷冻食品和冰激凌好，或许是听见收银台的对话，这时竟问：“《日本时事纪录》是什么？”

真一发现居然有人什么都不知道，不禁有些惊讶。

“是电视新闻节目吗？”女孩说。

“新的节目吗？”男孩依然注视着冷柜。

“刚才他们不是提到车站的小卖部吗？”

“那就是杂志了。”

“既然快卖光了，不买是不是太落伍了？我也好想看哦。”

“要不去书店看看？”

“真麻烦，这里不卖吗？”

真一忍住笑，继续拖地。不久前一个带着小朋友来买牛奶的少妇，不小心打破了三瓶汽水，害真一工作量增加。

听见别人的对话，担心赶不上潮流，希望也有同样的东西，但其实对说话的内容一点也不了解。真一心想，这对年轻情侣与其作为《日本时事纪录》的读者，更适合当被采访的对象，标题就是“现代游手好闲男与一搭就上女的最新恋爱观”。但自称是专业时事报道的《日本时事纪录》才不会写出如此耸动的标题吧。

自动门又开了，这次进来的是一个穿着围裙、年约四十的女子，也是开口询问《日本时事纪录》。店长只好再次道歉，女子转身便离去了。那对年轻情侣终于离开了冷柜，却又在日用品货架前笑闹嬉戏。真一擦完地，拎起抹布，走进办公室。

“辛苦了。”店长温和的眼神透过眼镜伴着招呼声投射过来。

“我收拾好后就帮忙收钱。店长还没吃午饭吧？”

快两点半了。真一已提早用餐，继续工作也无妨。

和店长交接后站在收银台前，马上又有客人来问《日本时事纪录》。店长说同样的话致歉。来客是年约五旬的老人，应该是在附近的工厂上班，穿着油迹斑斑的工作服，身上满是机油味。因为香烟没了，顺便来买杂志。是吗？没有呀，真可惜。工厂的收音机整天开着，新闻广播里提到《日本时事纪录》临时增刊很好看，把这次杀人事件的凶手写得跟小说一样精彩。老人看起来很亲切，真一差点就说溜嘴：“这次临时增刊的报道是我认识的人写的。”相信老人一定会高兴地说：“真的吗？原来是小伙子认识的人写的。真厉害。”

前畑滋子的报道决定刊登在《日本时事纪录》上，是在该案还在进行期间。当滋子写好初稿时，因为两名嫌疑人因车祸死亡，整起事件迅速收尾。编辑部召开编辑会议，决定在十二月一日发行以连环诱拐杀人事件为专题的临时增刊，原本预定放在《日本时事纪录》的滋子的报道也将改载到临时增刊里。

凶手死亡已经过了一个月。没日没夜像发了疯似的制作特别节目的电视台，大概也找不到话题了，这个星期顶多只是在白天的社会新闻中提到后续情况，在晚间新闻里整理十分钟的迷你专题报道。等下一则大新闻进来，媒体又将追新话题，该事件就会被遗忘殆尽。

为了挽回在时效性上相对于电视媒体的劣势，报纸、杂志等平面媒体持续审慎而详细地报道一个月来事件的经过，还是赢得了许多读者。他们并没有放弃这一事件，只是因报纸、周刊等版面有限，苦于不能完整报道。

而《日本时事纪录》的临时增刊出得正逢其时。电视台已经放手了，报章杂志又报道不完，知名时事评论家、非文学类作家出书还要一段时间。利用这个空当，为了满足想进一步了解案情的读者，提供现在的进度，于是推出这期临时增刊。

销售情况超出预期，并非不可思议。社会大众都很想知道那两名凶手做了什么、心中所想及生平、事件的详细过程、若非因车祸死亡还会做些什么等。杂志社只是帮读者整理已知的事实，让他们安心。

“《日本时事纪录》是周刊，还会有续集。”

“真的吗？”

“当然。听说他们将追踪报道那起事件，而且有一个女作家正在全力调查。”

“那真不错，希望他们好好努力。我真想知道是哪里出错了，社会才会养出这种怪胎！”

收回香烟和找的零钱，老人依然一身油臭地出了店门。真一对着老人的背影大喊：“谢谢光临。”心中则想：“滋子，你算是出头了。”

一种淡淡的、有些温暖、有点“结束了”的轻松感在真一心中涌起。

这阵子滋子很忙，连坐在一起吃饭都很难。过去都是滋子做饭，这些日子真一和昭二只好从超市买来便菜和豆腐酱汤应付晚餐。现在连载第一期已经出刊了，这个星期前畑夫妇至少会有一次机会坐在厨房的餐桌前吧？！说不定就是连载成功出击的庆功宴呢。

到时候真一将对前畑夫妇道谢，感谢他们过去的照顾，他决心离开他们家了，为此他已偷偷留意过几个提供住宿的工作机会。

会不会被挽留还很难说，或许滋子会挽留，但昭二绝对不会。

确定连载、送来打样校正时，滋子独自窝在书房里奋战。昭二曾偷偷对真一说：“真一，你不觉得反感吗？”

真一本以为会被滋子问这种问题，没想到竟是昭二，有些吃惊。

“反感什么？”他反问。

昭二摸着后脑勺，有点难以启齿。“滋子写的是犯罪文章。虽然不是你家的案子，但是残酷和不人道的程度没有差别。滋子又不是亲属，也不是警察，更不是研究犯罪心理的学者或报章杂志记者，不过只是自由作家，跟案子一点关系都没有。她却到处调查写成文字，关于凶手也是凭推测下笔，我倒不是说这种事没有意义。除了滋子以外，今后还会有很多人就该案件写出很多东西吧，这也是一种必要。毕竟是集思广益探讨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今后该如何防范悲剧重演。”

“也许吧。”

“可是结果你看……写的东西被广泛阅读，对滋子而言算是好成绩吧。算是成就吧。说不定收入会多一点。但是你不觉得反感吗？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的第三方获得这种待遇，不是很奇怪吗？你不觉得是利用别人的不幸来赚钱吗？”

真一以为会被滋子问这个问题，所以早有了答案。他回答：“我的确这么认为。”

昭二心中早有意识，但听见真一的回答还是露出痛苦的表情，像是在说心中早做好了准备，却没想到对方回答得那么直接。

“哦？原来你也这么想。”

“是的。所以我认为滋子的文章开始连载后，我就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

昭二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一边点头一边抚摸着脸颊说：“你会生滋子的气吗？”

“当然不会，我没有生气。我很感谢她。”

“可是滋子让你住在这里，就是因为你是那起事件的最初发现者，不是吗？她把你当作采访来源，在利用你。”

“我觉得不只是这样。你们是为了帮助处于困境的我，我真的很感激。”真一努力找出词语表达。他心意已决，没有任何困惑，但是要对别人说明自己明白的事，他不是很在行。“就像你说的，为了探讨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今后该如何防范悲剧重演，所以调查犯罪经过、推测凶手的想法等是有必要。滋子的工作很有意义。而且不止如此，女性从事这样的工作也显得意义非凡。残酷犯罪的牺牲品大多是女性，不是吗？可是到目前为止女性出来发言或写文章，叫作评论家是吗？社会上却还很少。”

“哦，说得也是。”昭二一脸疑惑。

“我希望滋子继续努力。但是在她身边又会觉得难过。会胡思乱想，甚至认为什么评论家嘛，评论的是别人的事所以很轻松。这样我不好受，滋子也会不好过。”

“嗯，我也这么认为。”昭二慢慢点头，并回头看着滋子的书房，“你会难过是正常的，因为难过想保持距离也是应该的。但如果是因为怕滋子不好受而逃避就不行。本来就该做好心理准备，难过是必然的。如果你难过得受不了，我不会说什么，也没有资格说什么。但要是你本身没问题，只是为了滋子才那么做，那就不对了。你不需要对滋子过于在意，没必要宠坏她。”

昭二的话意外地尖锐而严厉，真一不禁又看向昭二的脸颊。他依然凝视着滋子的书房，没有注意到真一的视线。这反而更能让人看透他的内心世界。

昭二毫无防备的脸颊似乎在对真一诉说：一如他刚才所说，为了让大家探讨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今后该如何防范悲剧重演，滋子做的工作有其必要。但是问一百个人关于犯罪报道的看法，大概都会说出同样的话。对于这种标准答案，昭二本人似乎不能完全认同。安慰自己必须这么想，但内心深处还是不太能释怀。那些不能释怀的部分，说不定比真一的还严重。那种难以言喻的不适感，或许比真一在旁看着滋子工作更难过、更麻烦。

滋子以前说过，当初既没有刊物、也没有哪家出版社委托她写失踪女子的专题时，最鼓励她的人就是昭二。“滋子，你一定能写的！这报道只有你才写得出来，加油。”

如果当时他的鼓励是真心的，那现在退缩的姿态就算是卑鄙了。说什么失踪和连环杀人不一样，这种借口完全说不通。报道就是报道，悲剧则是悲剧，不应等同而论。

但是，那样支持鼓励滋子的昭二，和现在浮现不安表情的昭二，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昭二呢？并非说哪一个说谎哪一个真心，只是因为两者只能有一个，他才会这般苦恼。

忽然间真一想，他们两人之间不会有问题吧？

是我太多心了，真一扔掉这种想法。如果滋子的文章受到好评，昭二一定也为她高兴，而且引以为傲。这样现在所说的这些话，就算没有忘掉，也会收在心中的角落。

后来昭二再没有提起这件事。一如真一的预测，《日本时事纪录》第一回连载大受好评。昭二果真十分高兴，去书店买了好几本回来，分给工厂的员工，在真一面前也毫不掩饰愉悦的心情。那时说不要宠坏滋子的严厉表情，简直已不复想象。

离开这里吧。真一的决心越来越坚定。已无法跟前畑夫妇一起住了。

真一手搭收银台，隔着玻璃窗看着外面，不禁叹了一口气。我也有自己的将来要考虑……必须好好想想未来的事。

自动门又开了。真一条件反射般喊道“欢迎光临”，视线同时移向刚进来的客人。

眼前站着的人是樋口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