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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犯  作者:宫部美雪

前畑滋子获知日高千秋的母亲聘请律师对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的家属提起损害赔偿诉讼的消息,是在十一月二十三日。

那天是天皇诞辰,但因接近年关,昭二还是去工厂了。滋子面对着电脑,一个人沉默地敲打键盘时,一位以前经常一起工作的撰稿人打电话过来。对方先表示“事到如今顶多也只能算是个八卦消息”,然后告诉滋子日高道子聘请的女律师姓名、事务所及联络方法。

滋子将信息记在笔记本上,道完谢后笑着说:“这消息如果是真的,最适合去采访报道。为什么你要扔给我呢?”

“我又不碰犯罪的东西,而且你目前不是表现得很好吗?”

“我真是太荣幸了。”

“《日本时事纪录》的总编手岛,我也不是没听过。他在业界也算是名人了。”

“你是指他办一份杂志就搞垮一份杂志吗?”

对方很自然地笑了。“《日本时事纪录》应该是他办过的杂志中维持最久的了。听说因为你的文章,这本杂志难得加印了不少。”

“那是因为本来就印得不多,跟你们杂志不一样。”

“算了,还是别说场面话了。”对方爽朗地说道,“那个姓浅井的女律师,不仅召集日高道子,听说还要呼吁该事件的其他受害者家属组成一个集体。”

“她是要组织受害者协会吗?”

“说不定。可是她还很年轻,不够成熟。我想她一个人难以应付,又是新律师,恐怕得动员整个事务所才行。”

滋子在笔记本上写好的“浅井祐子律师”上打圈,然后画了一个问号。电脑已经启动屏幕保护程序,是在3D迷宫中钻来钻去的忙乱画面。

如果真的成立了受害者家属协会,不管是谁组织的,应该会应媒体要求举办公开记者会吧。当然在那里也只能采访到正式的声明。对滋子的报道而言,固然需要来自受害者家属的心声,但要以这种形式获得则不可能。照理说这条线索必须掌握,然而滋子却不怎么感兴趣。

“你还没有跟任何一名受害者的家属见过面吧?”对方询问,“也没有跟栗桥和高井的家人见过吧?”

“嗯。”滋子回答得很简洁。说谎的时候尽量少说为妙,而且她也想结束通电。文章正写到兴头上。

“不论是浅井祐子还是她所在的事务所,在正式组织受害者家属协会前,应该会先跟家属们打招呼。会先跟每一个受害者的家属联络。我如果有这方面的消息再告诉你,你不妨去试试看,说不定能有所收获。我们的记者也会去,但是采访目的和你的不一样,你也不必担心。”

滋子试着回想这个报上姓名后一时之间也还想不起长相的撰稿人。他应该跟滋子同龄,工作态度很认真。没见他耍过什么心机,也没有被他吃过豆腐。但滋子不会因为他态度亲切就掉以轻心。

“是的,我不会担心。谢谢你。”回答得还是很简洁。

“我是真的很期待你的表现,因为我知道你是能写的人,我很高兴没有看错。”说完这句话后,终于挂上电话。滋子放回话筒的同时还叹了一口气。

手一碰鼠标,精神便回到屏幕上的文章。这一段从昨天起就写了又改,改了又删,删了又写。预定作为第六回连载的稿子,连开头都还没写好。

并非她对自己的文字不满意,也不是不知道该如何执笔。而是更早之前的问题:现在写这些东西好吗?拿来作为第六回的连载好吗?

第四回和第五回叙述了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的少年时代及他们从小生活的位于练马的社区。社区的人们很乐意协助滋子,可谓知无不言,或许是因为凶手的家人离开了社区,让他们也松了一口气。

在采访的过程中,也从两人的同学口中获知了许多信息。有的同学还留在当地,有的则到东京或其他地方生活,但是追查他们的新住址并非难事。采访的十人之中就有八人知道滋子这篇报道,即便没有读过文章,也看过电视上提到滋子的相关报道。大家都对该事件甚感兴趣,接受采访倒也没什么大碍。

对于学生时代的栗桥浩美与高井和明,有的人还没等到滋子发问便主动发言;有的人则是不管怎么问,答案总是千篇一律。这应该不是出于男女有别,因为滔滔不绝的人和总是摇头说“不太清楚”的人各占一半。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都愿意接受采访。

理由之一或许是他们都还年轻,比较有自由时间。滋子认为那些不太能回答问题却愿意接受采访的人,可能是担心出了这种事情,希望能多知道一点真相。他们反而把滋子当作信息来源。其中就有一个女孩说:“报章杂志的报道,看得越多就越混乱。大家写的都不太一样,到底哪一个说的才是真的呢?”

这个女孩在初二的第二学期和高井和明是同桌,她对高井和明的印象只是“一个很乖、很不灵巧的男孩”。

“过完暑假换座位,他坐在我旁边。因为晒得一身乌黑,我还吓了一跳。他不是那种运动型的男孩,动作有些迟钝。”

滋子曾采访过一个跟高井和明同在游泳社的男孩,知道高井和明在社团里练习很认真,于是将这件事告诉该女孩,但女孩难以置信地摇头道:“他不像是运动型的人,应该是参加天文社、科学社才合适吧。”

似乎因为自己的想法被推翻了,语气有些不悦。好像比起高井和明长大后变成连环杀手,他年少时不是运动型的人却常运动,更让那女孩感到罪孽深重。

几乎每一个愿意接受采访的同学都对高井和明印象十分模糊,不是说他很乖,就是说他不怎么引人注目,在不在都没什么差别。没有人说讨厌他,但对他的记忆都不多。

这一点和栗桥浩美完全相反。大多数同学对栗桥浩美的记忆都很鲜明。奇妙的是觉得栗桥浩美不太可能会做这种事的绝大多数是女孩,男孩则认为很有可能。

“那家伙天生就会骗人。”有人这么说道,“他很懂得拉拢比自己强的人,对于弱者则是拼命欺负。但是表面功夫做得很好,外人看不太出来。”

问那人为什么知道这种事,他说自己小时候患了严重的中耳炎,以致左耳重听,栗桥浩美以此做文章,对他百般欺侮。

“比如上课时,为了让我听不清楚,他会在我的左耳边小声说我坏话,而且说得很难听。等我一生气,他又装出一副无辜的表情。结果害我被老师责骂,叫我上课乖乖坐好,不要东张西望。”

听起来颇令人同情,但滋子感兴趣的是,同学们提到表面上是优秀学生又很受同学欢迎,实际上却狡猾、心眼很坏的栗桥浩美身边竟有一个比他厉害的“强者”,让他不敢造次或使坏,甚至还积极地接近讨好。那人叫网川浩一。

“网川?啊……是他呀,和平。我还记得。”

“你是说和平吗?嗯,他和栗桥是好朋友。”

“和平?好怀念哦。他现在在做什么?他也要接受采访吗?”

同学们都记得网川。而且只要提到他的名字,大家都很愉快。

滋子经常会听到“网川人很好”的说法,而且这些人都曾遭到栗桥浩美阴险的欺负或是正面的嘲笑,只是当时没敢说。

“网川应该是小学的时候转过来的。”一个初一和网川浩一同班,担任班干部的男孩说,“他就是那种典型的‘超级转学生’。又会读书,什么运动都很拿手,家里很有钱,但不太招摇。大家都叫他‘和平’,连老师也一样。”接着他又怀念地会心一笑。“他总是笑脸迎人,感觉很舒服。他可不是天生圆脸,应该是修长的脸形,而且很英俊。笑起来就像是和平标志,才会得到这个外号。听说在之前的学校就被人这么叫了。”

班上再怎么不显眼的同学都能轻松自然地叫网川浩一“和平”,他也会亲切地回应。

“栗桥一开始接近和平是想牵制对方。换言之,他要确定谁更厉害。但是和平立刻就受到大家的喜爱,而且不是表面上受欢迎,而是真正出于声望。加上又会念书、无所不能,尽管栗桥浩美不认输爱逞强,也知道跟这种人为敌只会自己吃亏。于是他心想,搞不好哪天打败了和平,大家还会给我脸色看呢。反正那家伙脑袋聪明、反应又快,不如让大家看到我比谁都早跟和平成为好朋友。毕竟栗桥一向都很擅长做这种表面功夫。”

当时为了第四、第五回的连载,滋子收集了这些同学的证词,却无法跟网川浩一联系上。只有他的住址找不到,让滋子十分懊恼。

在采访结束、开始写稿之时,高井由美子忽然跑进滋子的手掌心,而且网川浩一也跟在她身边,着实令滋子惊讶不已。

滋子打算在第六回的连载提到和由美子及和平见面的经过。先是由美子打来电话,两人约好见面。但是因为滋子迟到,由美子有些恐慌,差点被卡车撞上。网川浩一正好开车经过,看见由美子便追了上来救了她,于是两人一起来见滋子。

情节未免太凑巧了,但却是事实,而且是目前滋子掌握的独家事实,她怎能不写!

但是……高井由美子身为凶手的家属,正受到滋子的保护。在现阶段,滋子可以公开此事吗?

何况高井由美子对滋子倾诉的内容也是个问题。而且是个难题。高井由美子坚称哥哥高井和明不是栗桥浩美的同伙,哥哥是无辜的。

“我想我哥哥已经发现栗桥不大对劲,知道他就是那个案件的凶手。”由美子那天差点被卡车轧到,脸颊上留下一大片擦伤。她双眼湿润,跪在地上抓着滋子的大腿说:“我哥哥个性温和,是个好好先生。因为不忍心向警方告发童年玩伴栗桥,打算劝他停止作案,才会去找他,没想到却以那种方式跟他一起死掉,哥哥的运气真是太糟了。我知道哥哥不可能杀人,就算别人要杀他,他也不会杀人。我哥哥是无辜的!”

高井由美子请滋子将这些话写进报道,所以来找滋子。警方不采信家属的证词,根本不理会她的意见,让她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来请求滋子。

的确,跟栗桥浩美比起来,高井和明涉案的证据很少。除了那天在赤井山绿色大道载有木村庄司尸体的汽车是他的之外,几乎找不到其他证据。古川鞠子和日高千秋等已确知身份的受害者失踪时,固然高井和明都缺乏明确的不在场证明,但也不能因此就断定他涉案。他也有可能是无辜的。

实际上当事人已经亡故,当局也还没有正式断定他们两人就是连环诱拐杀人案的凶手。何况还未确认身份的受害者才刚出现,调查依然在持续。

不过从整个情况推测,应该是他们两人。大部分民众都和滋子有同样的看法。照常理判断,大家想的跟事实应该相差无几。

滋子的报道是以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为凶手作为出发点的。如果这时加入高井由美子的主张,整篇文章的基调便破坏了。假如由美子拥有确切证据,倒是可以另当别论;但听她的说法,和明无辜论纯粹只是感情的宣泄,所以行不通。

可是如果跟由美子说无法配合,不可能根据她的需求改变报道内容,那么她将会离滋子而去。这样也不行,一样令滋子头疼。究竟该在什么时间提到由美子,真是困难。

重新阅读之前写好的文字时,忽然听见外面有人敲门和呼唤。是真一。

“请进,门没锁。”

塚田真一缩着脖子进来,好像很怕冷。外面的风很猛烈吧。

“这是你的快递。”真一随手递出一个牛皮纸大信封,是《日本时事纪录》编辑部寄来的。

“谢谢。”

滋子伸手去接,信封还挺重。大概是将高井由美子的采访录音整理成的书面资料。加起来一共跟高井由美子聊了将近十个小时,她有时情绪激动地哭叫,采访不得不中断,有些段落则听不太懂她在讲什么。一开始滋子打算自己听录音带改写成文字,但进行得很不顺利,最后还是让手岛帮忙,请其他擅长听写的编辑帮忙整理。

真一看着电脑画面。并非窥探,但眼神严厉。

那天从三乡市回家途中,由美子强调:“我哥哥是无辜的,我就是为了跟前畑小姐说这些才要求见面的。”坐在一旁的真一一听,脸色大变,沉默不语。他并没有对由美子说什么。

滋子和由美子、网川浩一说话,真一并未参与。他也不期望加入。经过几天神情凝重的考虑后,他来到滋子的工作室询问:“还打算跟高井由美子交往多久?”

“你问我多久,是指时间吗?我还有很多东西必须问她。”

“你会将她的一面之词都写进报道吗?”

“还不知道。”滋子据实回答,“听她怎么说,有我能接受的就写进去,不能接受的自然不写。但是关于她来找我的事,早晚还是得写出来。”

“因为是你的独家嘛。”真一故意鄙夷地说道,“我考虑过了。”

“什么?”

“那天在三乡市车站说的话,我要收回。请让我继续住在这里。”

其实滋子早就想到可能会这样,所以一点也不惊讶。“那当然欢迎,我也不希望你住在其他陌生的地方。”

“所以请让我帮你做些事吧。”

滋子停了好一阵子才毅然决然地说:“你说要帮忙,其实是想监视我,免得我被高井由美子收买吧?”

真一沉默了一会儿,眼眶有些泛红。“没错。而且等你听完她的说法,我有些话要跟她说。”

“就是你在车站跟我说的那些话吗?”

“没错。”

“嗯。斟酌受害者家属的心情……对于哥哥的无辜,究竟有多少确信。这些对由美子而言都很重要。实际上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她哥哥的事,所以缺乏对死者及其家属的同情心。也难怪你会生气,然后将气发在愿意听她说话的我身上,这也是出于无奈。只要能让你心里好过,那就来帮我做事吧。”滋子说,“来帮我也好,来监视我也罢。但不是来监视我免得被由美子收买,也不是来看我在文章中写了什么,而是严格地监视我有没有忘了这个案件中被杀害的人和他们的家人,看我有没有因为报道畅销就一心只想写文章。只要我有那种表现,你就立刻把我踢醒,好吗?你愿意吗?”

“我愿意。”真一答应,眼睛瞪得好大,好像对于自己的回答和滋子的提议感到十分惊讶。

“进行得还顺利吗?”真一问,但却不打算靠近电脑。

“完全不行。”

就在这时,电话铃声响了,传真机的信号灯闪烁,缓缓吐出纸张。

滋子取下传真阅读,然后递给真一。真一问了一声“可以吗”才开始读。

“你觉得怎样?”滋子问,“要不要去采访?”

是刚才那通电话的追加信息,里面提到浅井祐子律师将召集日高道子、有马义男,还有在栗桥浩美住处找出的照片中已确知身份的伊藤敦子、三宅绿的家人等,举办筹组受害者协会的事前会议。时间是明年一月十一日,下午两点。地点是位于饭田桥的拱门饭店。

“是手岛总编传来的吗?”真一问。

“不,是别人给的信息。”

“那是不是应该先跟总编商量一下呢?”

“这个嘛……”滋子故意含糊其辞。为什么凡事都要先商量再行动,岂不是太没用?我又不是小孩。

看到滋子的表情,真一大概也有所发觉,转头就要走。

滋子面对着电脑,头也不回地叫住真一:“如果是你,会觉得反感吗?”

真一停下脚步。“反感什么?”

“受害者家属的聚会里,跑进一个不知来历的撰稿人。我想还是别去为好吧。”

真一沉默不语。滋子用力甩甩头,将椅子转向真一。“对不起,我刚才语气不好。”

真一耸耸肩道:“我们家的案件和这个案件是两码事。这个案件还有很多疑点,受害者、受害者家属和相关的人也很多。有些事情需要彼此帮忙,也可以提供信息,才会组织这种集会吧。说不定还会举办记者会。否则如果真的是什么独家内幕,又怎么会只告诉滋子姐你一个人呢?”

也许真一说得对,也可能不对。打来电话、发来传真的撰稿人,工作资历和滋子一样深,关系也很广,说不定他真的拥有独家信息网,发掘到这独家内幕。但是滋子跟他本就不熟,就连刚才的电话,若非聊了一下,滋子还真的想不起他的全名。所以滋子不好意思跟他确认这个信息的可信度。

“滋子姐好像有些退缩了?”真一问。

“嗯,我是有些退缩了。”滋子说。

“为什么?”

“我在想我真的可以写这篇报道吗?”电脑屏保又出来了,“我真的有资格写这篇报道吗?”

“你不是受到了好评吗?”

滋子摇摇头。“我很害怕。”

“害怕?”

“我又没有接受过正式的训练,感觉好像在进行事关人命的治疗。感觉好像未经研修就被交付很重要的任务一样。”

真一思考片刻,然后表情严肃地说:“那你要停止吗?”

“……”

“我不希望你停止。”

“谢谢你。”滋子微笑道,“我明白我是在发些不必要的牢骚,可是最近常常感到不安,想着自己有什么权利写这些、说不定我所写的都是错的。”

“你不是都进行了认真采访吗?”

“采访只不过是累积一些小事实,加以解释的人还是我。”滋子举起右手拍了拍胸口,“我只能基于自己的责任去做。但其实我对人性、对人世间的事了解得不多,又不是特别聪明。我所做的解释,像这样公之于世获得好评是对的吗?我真的是不知道。”

“看来你很困惑。”

“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滋子靠在椅子上,“刚开始的时候没有这种问题。”

“是因为写凶手的故事才有这种情况的,不是吗?”

滋子内心一阵惊讶,同时又觉得被将了一军:这孩子真聪明!“简单说就是这样。”滋子耸耸肩,“坦白说,我对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其实一点都不了解。”

“我却很认同你描述他们的同伙关系。”

滋子的看法是——这一连串案件的原动力是栗桥浩美过大与不够成熟的自尊心,以及高井和明从小无法释怀的自卑感导致他只能盲目跟从“明星”一般的童年玩伴栗桥浩美。

“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但真是那样吗?”

“因为他们已经死了……”

“所以就没办法追究,随便怎么推测怎么写也无所谓。”

“你应该不是抱着这种想法写作的吧?如果是的话,手岛应该一眼就看得出来,也不会让文章刊出来。”

“真一你还是个男孩嘛。”

真一不解地问:“啊?”

“可是我从没当过男人呀,真是不巧。”滋子无力地笑道,“对于那种诱拐然后杀掉女人的男人心态,我实在是不明白。就算倒着思考,也无法理解。为了满足自尊心而将矛头指向柔弱的女人,在理论上说得通,犯罪心理学的书上也写到过,但我却不太能体会。因此我采访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年少时的朋友、老师,就是希望试着重新组织他们最后走上歧途的心路历程,但换来的却只是一场空谈的感慨。”滋子长叹一口气,“看来在这现实的社会里,还是有不适合女性撰写的报告文学。”

话还没说完,真一已经抽身小跑着离开。滋子愣住了,心想又惹他生气了吗?

滋子只好无所事事地关了屏幕保护程序,这时又听见了真一的脚步声。他回来了,手上还拿着一本杂志。

“我忘了这个。”他将杂志递给了滋子,“里面有配音演员川野丽子对你的期待。我在店里翻过,觉得不错就要来了。”

滋子接过杂志。

“我知道滋子姐你现在失去了信心,也能理解你的苦衷。有人却认为因为你是女性,才更应该报道这个案件。我不知道这能不能成为对你的鼓励。”真一双手插进口袋,慢慢走出滋子的工作室,中间还回过头喊道:“滋子姐。”

“什么事?”

停顿了一下,真一抬起头看着滋子的眼睛说:“也许我真的因为高井由美子而对你甩过脸色。”

滋子也直面相对。

“但并不表示全面否定你的工作。不对,我或许也有过这种想法。总之我只是不喜欢想到犯罪的事,这是我真实的感受。”

“我想我明白。”

“我也说过了,这个案件跟我们家的有很多地方不同,实际上未知的部分还很多。对该案件多作调查与推断,绝对不会没有用处。”

问题是怎么写呢?滋子还是点点头道:“谢谢。”

“我不太会解释,但是如果你的无力感是因为我之前的态度……”

“不是,不是你的关系。不过谢谢你的关心,不必太在意。我只是有点累了。”

真一说声“我明白了”便离开了房间。滋子又一个人开始阅读川野丽子的对谈。

“男人脑子里认为女人只是作为男人的玩具而存在。和这种价值观对抗很难,但我还是愿意继续奋斗。”

川野丽子很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滋子翻到对谈专栏的最前面,重新阅读川野丽子的简介。配音演员都做些什么呢?不就是帮译制片配音嘛。

滋子着实缺乏常识,还以为现代配音演员的工作不外乎“周末长片”的范围。简介中列举的作品多半是动画连续剧和动画电影,而滋子完全不知道这些作品。

于是她打电话给熟悉这方面情况的同行。很幸运地找到了一个人,那人也简明扼要地介绍了川野丽子是拥有一定观众支持的资深配音演员,并说明她在作品中都担任哪一类角色。

“最近这五六年,她都是接少年的角色。像科幻、冒险故事的主角,通常都是男孩。她对挑选剧本也很严格。”

“她不是给女孩配音呀。”

“她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听说也是有过一些事情。”

“有过一些事情?”

“应该说是因为某种主义或主张而清醒了。你知道,卡通世界里不是常有那种娃娃脸却很肉弹的女孩吗?”

滋子笑道:“肉弹!现在没人这么说啦。”

“说得也是。反正那种女孩,大部分只是男主角的恋爱对象,这是川野女士的说法。她说女性不具有男性喜爱的外貌就不能融入群体,难道不是在灌输强迫性价值观,认为女性只能作为男性的附属品而存在吗。”

“所以她才拒绝为那类角色配音?”

“没错。你为什么忽然对川野女士有兴趣呢?难道说那两个凶手是卡通迷?”

这真是令人惊讶,尽管是老朋友,现在一提到前畑滋子,马上就会联想到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

“那两人应该不是这种类型。至少在栗桥浩美初台的房子里,除了他自己录制的录像带外,没有发现其他收藏。”

“说得也对。”对方惋惜道,“不知道那家伙是参考什么做出那些举动,大概还是暴力色情片吧。”

这种说法曾经在电视和杂志上也热烈讨论过。有人呼吁趁此机会严格控制暴力、色情出版物;另一方面则有人跳起来说要坚决维护表达的自由。有人说是艺术作品唤起了犯罪意识;反对者则强调艺术作品无罪,问题出在接受者的资质水平上。于是又有人说只是罗列性描写、暴力场面的电影、小说和漫画算什么艺术作品。

而现在滋子侧耳倾听电话那头,十分在意对方很自然地提起了“参考”一词。

“你觉得他们两人是参考了什么吗?”

“参考?那种类型的犯罪吗?”

“嗯。不管是事实还是虚构的都好。”

“应该是模仿了什么吧。”对方说得很有自信。

“为什么你说得那么斩钉截铁?”

“为什么……因为滋子,人类并不是独创性的生物,大家都是在模仿中生存下去的。”

滋子认为这是一种很笼统的人生观与人类观,但是她又不能说对方有错。的确……他说得也没错,滋子一时之间竟停了下来思考这种说法。

她又问道:“那你也在模仿谁吗?”

对方哈哈大笑并回答:“嗯,是的。”

“模仿谁呢?”

“不是特定的人物,我模仿的是概念。”

“概念?”

“可以说是一般社会的共同想法。你知道吗?一个喜欢看漫画和卡通、不喜欢上班、早上爬不起来、可以写点文章、记忆力也不错、可是自己一个人又无法创作出什么、不适合劳动工作的男人,靠着漫画和卡通混饭吃,活到将近四十岁才发现人生就是如此。这就是我所说的概念。”

“你在说些什么?”

“像我这种写文章的,整个日本满街都是。我只是换种说法,其实谈的是同一件事。”这次他换成比较正经的语气说道,“那两名凶手,要说他们特殊也很特殊。毕竟世界再怎么乱,这种随便诱拐女人、将她们监禁杀害的男人在全国还是少数。”

对方的理论听起来令人似懂非懂。滋子在笔记本上写下“独创性”一词,然后在上面画个叉,又在旁边写上“特殊”二字,本想加上问号,又改变主意画上圈。

“你觉得他们意识到什么了吗?对他们而言,什么是他们的范本呢?”

对方沉吟道:“用‘意识’这个词有点奇怪。比方说不是有部电影叫《女收藏家》吗?他们并没有想过模仿电影的内容作案。否则警方和精力旺盛的媒体早挖出他们的模板了,不是吗?”

“那么你刚才说的‘参考’,不是那种出于意识的模仿,而是一种更深层的印象植入?”

“哇,你的用词还真是深奥!”

“不好意思,我已经不是当年和你一起采访一百家美味可口什锦煎饼的滋子了。人是会变的。”

对方放声大笑道:“还记得吗?东八轩,就在自由之丘。哪天再一起到那里喝一杯吧?”

“好啊。”答应之后,通话便到此结束。结果滋子也没弄明白自己的疑问。

挂上电话后,滋子继续思考。参考……他们将某种东西作为参考。不是有意识地模仿了什么,而是以现有的东西为本。他们确实模仿了什么。

一种更深层的印象植入。

那是什么?就像川野丽子感到愤慨的“女人是男人的玩具”的价值观吗?还是……

滋子站起来,双手揉搓脸颊。

还是不为社会接受的过大自尊心,有一天一定会选择杀人的破坏性做法呢?

这就是他的动机吗?

难道栗桥浩美认为大家都以为像他这样的人最后一定会这么做?在世纪末的今天,在全世界的发达国家中,这种犯罪的实例不胜枚举。所以他做了?只因为是一种破坏的形式,所以做了?就是那么单纯?

栗桥浩美会说:“像我这种人就会这样做。”而高井和明则在一旁点头呼应:“是吗?是这样吗?那就没办法了。可是我们会被捕吗?”栗桥浩美回答:“也许会被捕吧。可是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例子太多了。”于是高井和明又点一点头说:“哦,有很多例子吗?”栗桥浩美不屑地回答:“没错。要知道发达国家里充满了饿不死却也无法自我满足的人。从这些人里会产生一定比例的连环杀手,这就是发达国家的宿命。”

滋子不禁大声叫了出来:“太胡闹了吧!”

我怎么会想出这么无聊的事?这不是犯罪者的“动机”,也不是驱使人去杀人或从事破坏行为的动力。这是……这是……

这是一种说明。

是分类。是解释。是将已发生的案件,归于现代案件史或风俗史时,贴在档案背部的标签。而无论是分类、归档还是贴标签,都不是罪犯的工作,而是……而是给予任何扭曲的机会,也不会做出如同罪犯所作所为的人的工作。因此罪犯通常都属于被分析、被解释的一边,对岸的人绝对不可能跨过此岸。所以连环杀手不可能一开始就找到正确的文字说明自己内心的邪恶冲动,或手上拿着正确的档案标签。他们或许也知道用怎样的字眼可以说明他们的内心,但肯定笨嘴笨舌或仍需补充说明与解释,于是他们才会去犯罪。

那么滋子必须做的,是将长期以来沉淀在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心中的,他们自己无法说明、甚至也没有明确意识到的冲动解开,写成文章摊开在青天白日之下。这不仅是滋子,也是全国关注这个案件的撰稿人和评论家都想率先完成的工作。

滋子身处此一竞争,目前正在奋战。或许是身为女人无法理解男人的生理而有碰壁的无力感,或许是担心自己将因此不能抵达终点而显得心灰意冷。

可是也不能因此就否定前提条件,就怀疑写作规则。这个案件在美国的确很稀松平常,但是就连环杀人手法正式在日本出现的意义而言,这毕竟是一起重大案件,堪称划时代的案件。但它的背后则是足以和许多犯罪心理学家研究、分析、累积所得知识对抗的过去的实例。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滋子感到不寒而栗,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目前在日本有多少撰稿人、评论家以这个案件为题材写东西呢?几十人?不,或许有几百人?实际上也有电视节目和滋子的报道一样受到瞩目,也有该案件相关对谈文集的图书被紧急出版了。

有这么多人各自进行采访,发表独家意见,表达个人看法。

不,那只是他们自以为是,其实最终目标只有一个。

就是让自己的“说明”具有说服力,所以采访的范围有竞争,取材的深度有竞争,考察的力道有竞争,独创性有竞争,着眼点新颖与否有竞争。然而竞争方式并不是很多,只是彼此在竞争之中相互模仿,使得天下乌鸦一般黑。

如果说这个案件真的有独创性,可能只有一项。那就是驱使凶手行动的冲动。而这种冲动随着凶手死亡一并消失,无法重现、不能再生。我们……不,我跟大家一样,凭什么我可以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太卑鄙了!我,就是我,以前的前畑滋子做的就是未经任何人的许可,以粗制滥造的仿造品伪装成驱使他们的冲动公之于世。我其实不也是做得很认真吗?

滋子伸手关掉电脑电源,屏幕应声暗了下来。帮她装电脑的朋友曾经再三交代,不管什么情况千万不能这么做。但是如果不这样将写到一半的文章跟自己分开,滋子又要头昏眼花了。

我究竟是在干什么?


这一年年底跟往年一样。有些地方冷清,有些地方热闹;有些地方惨淡经营,有些地方充满祝福。而这一切都在不断地重复。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人们迎接除夕,为新的一年而高兴。那个连环杀人案带来许多受害者的恐怖记忆,已随着最后一笔账,被关在合起的账簿里。以后若有心想思考这个案件、提起这个话题,只要再把记忆拿出来便是。案件已经结束了,反正总会有人收拾残局。这就是发达国家应有的作为。

仔细想想,过去每年都会说:“今年真是令人讨厌的一年。发生过重大案件,也有过天灾,希望这一切赶快过去,好迎接新的一年。”也会说:“又有什么关系,反正都是别人家出事。幸好我还活着,家人也都平安,公司也没有倒。所以除旧布新,期待新的一年吧。”

武上悦郎如果不是手上握有案件,大概也是以上述方式度过除夕吧。他毕竟不是什么特殊的人嘛。但是他还没有无事一身轻地过年的经验,所以不管是除夕还是什么时候,他总是抱着不满足感、不信任感和不安全感,顶多通过电视画面的“除夕联机”听见除夕夜的钟声。

内勤业务留守的同事叫了应景的荞麦面外卖到会议室来。为了尽可能让部下能够在新年期间回家,目前留在会议室跟武上一起吃荞麦面的是筱崎和另外一人。除了武上,那两人都是单身,回家也没人等着。

武上最近比以前更常看到筱崎目光涣散、失魂落魄地坐在档案堆中。武上一边吃着炸虾荞麦面,一边心想,真是令人担心。不忍见筱崎沉默发呆的样子,武上跟他说话,不料他却问道:“除夕夜的钟声从哪里算起?”武上是在座最年长的,只好回答:“刚开始的几声是舍钟,不能算进去。”最后大家得出一个结论:电视上的除夕钟声根本就没办法数!众人的面碗见底了。忽然有人开玩笑道:“原来除夕夜还在上班的,不是只有我们。荞麦面店也很辛苦。”武上则静静数着钟声,并将桌上满是烟头的烟灰缸倒干净,然后点燃新年第一根烟。

同样是除夕夜,高井由美子和母亲围坐在暖桌前。胜木宏枝在厨房里热东西。母亲睁着一双朦胧的眼睛,看着电视上出现北国的某个山寺,和尚在风雪中敲钟的画面。由美子对母亲说:“妈,我可是出生以来第一次过这种除夕,以前总是得忙着整理店面,哪有闲工夫坐在暖桌前!”

忽然间她发现自己的话没有进入母亲耳里。母亲是故意装作没听见。那还用说吗?由美子咬着嘴唇,想着失去的东西,感觉回忆逐渐切割着她的心,最后受不了才趴在暖桌上。她本不打算哭,却还是忍不住。当时钟过了午夜,网川浩一打来电话时还数落她:“由美子,你又哭了。”耳畔听见他的声音,一如伤口被轻抚一样,有种被治疗的感觉。由美子紧握话筒,轻声感谢对方来电。网川浩一也温柔地说道:“明天不方便,后天可以去找你。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庙里吧。”由美子想起网川浩一的笑容,内心又是一阵安慰。“和平”这个外号真是适合他。他在少年时代是栗桥浩美的好朋友,跟哥哥和明没什么交情。尽管突如其来的关心让人觉得有点奇怪,但对一时之间被社会排挤的由美子而言,与其追究理由,不如好好握住对方伸出来的温暖的双手。由美子和他聊了一会儿,挂上电话时还因不舍又哭了起来。

“又是新的一年。对你而言,这是重要的一年。”浩川网一说,“由美子,千万不能认输。”这就是高井由美子新一年的目标。


前畑滋子和昭二两人到附近的神社去做新年参拜。他们也邀请了父母同行,但父母以天气太冷而拒绝,于是小两口亲密地携手出门。

滋子还没有跟丈夫表明自己像是得了恶性传染病一样忽然失去了信心。年底的截稿时间已过,没必要让昭二担心。何况现在她也不想谈论报道的事。

两人抽了签。滋子是吉签,昭二则是中吉。昭二对签诗写着“等待之人将迟到”感到高兴,滋子不禁问他等待之人是谁,他回答:“当然是我们的小孩喽。报道总不会连载几十回吧?今年我们得好好加油才行。”说完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有马义男到医院去了。以真智子目前的情况,不可能得到新年期间外宿的许可,只好让义男在病房里住一晚。承蒙护士长和营养师的好意,第二天早上义男也得到了一份年糕汤。真智子沉沉睡去,义男靠在她的病床边打瞌睡,两人都梦见了鞠子。

塚田真一暂时回了石井夫妇家。三人吃过夜宵,石井夫妇先行去睡。关上电灯后,真一独自留在客厅里凝视窗外。抬头仰望夜空,月明星稀。真一的手触碰到窗玻璃,冰冷得几乎要麻木。他将额头靠在窗上,心中想念着水野久美。

水野久美没打来电话,但也不能说她没有和真一一样思念着对方。只是想象胜于事实,电话不响正意味着一个理由。真一觉得全世界都离他而去。他偷偷瞒着石井夫妇将在院子里低吼的洛基放进家里,一边抚摸洛基的脖子,不知不觉竟在沙发上睡着了。在洛基体温的保护下一夜安然无梦。

就这样,新的一年到来。时光的箭头没有一定方向,没有人能看见其行踪,唯一能确定的是时光始终在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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