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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犯  作者:宫部美雪

走了。

他走了。

高井由美子独自在饭店房间里,坐在床上盯着墙壁。早餐没有吃,午餐也不想吃,只是坐着发呆。好不容易换好了衣服,却赤着脚没有穿鞋。这几天都是这样。今天是几号?那之后过了几天?

由美子不对劲,网川浩一应该早就发觉了。现在由美子已经没有力气隐瞒内心的动摇,说实话她希望网川能读出她内心的混乱,甚至直接将混乱表现在脸上。这也无可厚非。

尽管如此,他还是出门了。说是和人约好了见面,他说很忙。他说有约会。连续好几天都出去,把由美子扔着不管。

是由美子自己说要一个人静静,有事情要想。所以别人会说,只剩你一个人也是应该的。但内心却不是这样想,过去从来没有这样过。由美子所谓的“一个人静静”,是希望网川陪在她身边。只有一个人,由美子会胡思乱想,所以需要网川陪在旁边跟她说说话。他完全按由美子说的行事,这还是第一次。

那个周末的晚上,受不了夜晚的沉重,她冲动地打了好几次电话给前畑滋子。她很想问问对方:“滋子姐,我错了吗?我做的事错了吗?我打算和网川先生一起为洗刷哥哥的污名而战,可外人真的是这么看吗?我的内心,滋子姐也能看清楚吗?我喜欢网川先生,希望他永远在我身边。我希望他总是最先想到我,我希望永远被他守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在我心里,这个念头比帮哥哥洗刷污名更加膨胀。我的心思,滋子姐是否也看得见?如果你能看见,表示世人也看得出来吧?我很丢脸吗?我表错情了吗?”

前畑滋子不在家,只听到电话录音。虽然想对着机器诉说心事,但最后还是因难为情而放弃了。电话留言的后半段只录下了由美子哭泣的声音。

听了那些,前畑滋子会怎么想?会生气地说这个时候还有什么脸回来找她,还是会嘲笑道“你是跟网川吵架了吧?可是我不想当他的代替品”?因为担心这些,由美子没有再打电话。

自从出书、成名之后,网川就变了。不,与其说是他变了,不如说他关心由美子的方式变了。有了名气、到处受欢迎、被公认为记者的他逐渐离由美子而去。虽然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以温柔、亲切、关心来对待由美子,但两人之间已有了缝隙。

出书前两人是同志。网川是实力强的战士,由美子力量微弱帮不上忙,但立场是一致的。为了替高井和明这倒霉的无用青年申冤,他们俩是战友。

但是现在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网川浩一成名了。走在路上总有女孩子对他欢呼,读者鼓励的信件如雪片般飞来,其中不乏几近情书的内容。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有不少女孩还会寄来照片、附上电话号码和住址,希望网川回信,要求跟他私下见面。

网川浩一成了英雄。为了不幸的童年好友,他鼓起勇气面对社会而战,说服大众,吸引人们的目光和注意。现在连警方也逐渐接纳他的主张。因为面子问题还不能公开,但这个星期已派人保护他,这就是警方承认他意见的不可动摇的铁证。

而由美子却被扔在一旁。

由美子不是英雄,不能跟网川站在同样的地位。她甚至不能踩着威风凛凛前进的英雄的影子,偷偷尾随其后。没有人想看由美子,也没有人会注意到她。

传说或神话中的英雄,如果和被他们从怪物或妖魔手中救出的公主结合,两人就可以携手接受民众的欢呼。这是一种约定,一种惯例。所以由美子误会了,以为网川被社会接受的同时,自己也能和他站在一起。

然而现实和传说是不一样的。何况由美子一开始就不是“公主”。她确实是被英雄救出来的,但只是个无名的乡下姑娘。乡下姑娘和英雄是不可能结合的。

英雄凯旋回到都市,那里自然有适合他的公主。乡下姑娘目送着英雄离去后,只能回到田间认真工作。

但是由美子又误会了。她以为英雄会思念乡下姑娘又跑来救她。解救有困难的人是英雄的职责,所以他会这么做。但不是因为喜欢乡下姑娘。

成名之后,网川身边围绕着许多适合他的“公主”,都比由美子出色,长得漂亮,也很聪明。网川和那些女人在一起其实过得很快乐。见他和年长的知名女主播毫不畏惧地聊天、谈笑、开玩笑,由美子觉得很骄傲。但是只要从误会的梦中醒来,她根本没有骄傲的权利。

“浩一……”

她知道那名女摄影师跟网川很亲密。两人常常在酒吧喝到深夜。但她以为那是工作,她想这么以为。她就是这样自欺。她欺骗自己,在许多故事中,英雄会和乡下姑娘结合,没什么好奇怪。我和网川是因为高井和明这个死者的灵魂而结合的。

但这只是空虚的幻想。周日发生的事,事先完全没有跟由美子商量,网川擅自安排采访,激怒了有马义男和塚田真一。而这次他又想利用由美子欺骗他们。从头到尾,由美子只是枚棋子,网川真正的商量对象、配合他行动的助手是那名女摄影师。听见她叫网川“浩一”那一瞬间,由美子已经无法置身于暧昧的迷雾中,她已被迫明白了。

于是他走了。

扔下由美子,他走了。

门铃响了。由美子慢慢抬起头看着房门。

门铃还在响,急躁、嘈杂地响着。由美子起身走向房门之际,门铃始终在响。

打开房门,从十厘米宽的门缝中,看见了那名女摄影师。对方俯视着由美子,直到四目交接时,她伸手推开房门。她穿着口袋很多的短背心和紧身牛仔裤,踩着尖头长靴踏进房内,一手按着门,生气般尖着嘴瞪着由美子。

“你还好吗?”猛然一问,口吻好像由美子应该不好。

由美子不发一语地走过她身边,想要去走廊。手臂却被抓住了。

“早上出门时,网川先生担心你,请我来看看你。他说你最近很消沉,不太高兴,所以我来看看。我自己可不愿意来看你。”

由美子慵懒地回过头,故意问道:“网川先生?”

“是呀,没错。是浩一托我来的。”女摄影师也故意回道。

由美子觉得心痛,这是场赢不了的战争。

女摄影师用力关上房门,挡在由美子和房门之间。两手叉腰,快速说道:“我看你有些误会,所以先说清楚。浩一要跟谁交往,跟谁谈恋爱,你没有说话的权利!”

由美子默默地看着脚下的地毯。

“你以为摆出一张悲伤的脸,大家都会同情你,那你就错了。就连浩一也说你最近一点气势都没有,看了真烦!”她的语速更快了,仿佛说出口、扔下话语就要逃跑一样。“你绝对不是什么悲剧故事的女主角,这一点你最好睁大眼睛,认清事实!”

由美子抬起眼睛看着她。对方退缩了,好像有些惊讶:“怎……怎么样?”

“刚才那些话,是网川先生请你来说的吗?”

女摄影师闭上了嘴。说的话被追究,忽然间脸色发青。

由美子重复问道:“是他请你这么做的吗?”

“他……才没有那么神经大条。我想你也很清楚吧?所以不要再缠着他不放了。”

由美子打开房门说:“你给我出去!”

“我说由美子小姐,你呀……”

“我和你没什么话好说,你给我出去!”

“是吗!”女摄影师不屑地说,然后伸手从最深的口袋里拿出一封信。“这个!”她递到由美子鼻尖前说,“送到前台的,寄给你的。好像是你妈妈写来的。”

由美子接下信。的确是托饭店转给她的。邮票贴歪了,信封背面的寄件人一栏用歪斜的小字写着“母寄”。

赶走女摄影师后,关上门上了链,回到床上后才拆开信封。信很厚,里面好像不止信纸。

将信封倒着甩了一下,两张快照掉到腿上。很奇怪的照片,整体色调很暗。被拍摄的东西扭曲着,而且好像是信。由美子拿近观察。

不是好像,根本就是信的特写。拍的是竖着写满字的信纸。由于表面反光,不易阅读,由美子皱起了眉头,这是……

读了之后,感觉脚底开始摇晃。抓紧床单才能稳住身体。

这个……究竟……

抓着信封,掏出里面的信纸。那是一张复印用纸,上面排列着文字处理机打出来的文字。

高井由美子收

认清事实吧

这照片拍的是高井和明留下的遗书的一部分 遗书中 高井对于和栗桥浩美共同犯下残酷罪行做出完全承认的告白 他们车祸身故至少对高井而言是做好心理准备的 高井只有以死才能补偿被栗桥怂恿犯罪的内疚

这封遗书是寄给网川浩一的 他一直偷偷留在身边

他一开始就知道案件是栗桥和高井一起做的 知道却故意隐瞒

我调查网川身边 终于成功拍到这两张照片

不用多说底片在我手上 就算毁灭照片事实也不会消失

要是这真相公开会发生什么事呢

网川和你都将回到原点

让网川看这封信

我要跟你们谈交易

你们已经无路可退

要想演戏欺骗世人 就必须明白将付出代价

没有写寄信人,也没有日期。

信从由美子手中滑落。她吸了一口气,跌坐在地板上。

认清事实吧!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人跌坐在地上。文字处理机打出来的字一直在脑海中回旋,整篇文章碎成一句句又连在一起,连成圈又分散,像是嘲笑由美子般充满色彩,在脑海中翻飞。忽然她想到,也许是自己失去了意识,也许是做了噩梦。

但是低头看着手,信还在,手指还紧紧抓着信。脚边有两张照片,正面对着由美子躺在地板上。的确存在,丢也丢不掉,不可能消失。

认清事实吧!

哥哥留下了承认犯罪的遗书,浩一他知道这件事。

门铃又响了。不像刚才那么急促,而是慢慢地一次又一次按着。第二次、第三次……

由美子看了看床头的数字钟,已经是晚上了。她发愣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

有人敲门。有人在叫她。她听见有人呼唤她:“由美子,你在吗?可不可以开开门?”

是网川。他回来了。

由美子感觉自己一分为二,一个由美子想冲过去开门,冲进网川怀里哭泣;另一个由美子则是像这样沉默如死人般等着网川离去,然后收拾行李离开。

但是要去哪里?目的地何在?这地球上还有由美子的容身之处吗?

该去警局、报社、还是到前畑滋子的公寓?她应该会听我说话吧,而且会很高兴听我说话。因为这些照片和信就是铁证。前畑滋子是对的。她的信息来源和信念所在的警方也是对的。高井和明真的是杀人犯。拿着证据前去投奔,前畑滋子怎么可能拒绝她呢?

可是这么一来,由美子会变成怎样?

前畑滋子终究是外人,她和案件毫无关系。她只是采访和写报道而已,她只是捞到大功而已。她不能守护由美子的人生。

“由美子,你睡了吗?”

网川在叫她。由美子抓着床站起来,靠近门边,扭动把手。为什么这扇门这么重?好像是在说不能开。门也有意志,哪有这么可笑的事?

睁开双眼,网川正注视着由美子,由美子也看着他。猛然发觉,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正视他的眼睛了。

“请进。”

由美子的话跟网川的“你还好吧”同时说出,形成没有意义的合音。

“请进,我有东西给你看。”由美子说完,背对着网川,“信……来了一封信,里面有照片。”

这时另一个想要离开这里的由美子,像灵魂般安静而悲伤地漂浮在房间的某个角落看着这一切。由美子明显可以感觉到这一点,同时将信交给了网川。


很长很长的沉默。

读完匿名威胁信后,网川浩一坐在由美子房间的沙发上,一手撑着下巴,始终保持沉默。回来的时候,虽然疲倦但还开朗的表情现在已消失无踪。由美子坐在旁边的床上,随时等待他说些什么、对她露出笑容,或是抬起因生气而潮红的脸。

网川在想什么?面对现在的情况,他在思考什么?看着固定跳动报时的时钟,由美子忽然觉得,只要这样闭着嘴等待时间经过,那封信和照片就会消失,可怕事件的记忆也会一并不见,世上的人都会忘记这一切,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迎来明亮的未来,或许事情能够顺利地过去。和案件对抗、违背潮流实在是太辛苦了。放松气力随波逐流,也许会出现更好的结果。

时钟的数字跳动了一下,时间是凌晨零点。

这时由美子听见了什么。好像是许多人的声音,从隔壁房间传过来的吧?她抬头看了看才发觉,是低着头、握紧拳头压在嘴上的网川在笑。“哈……哈……哈……”眼角堆满了笑纹。他看起来很温柔的眼角笑纹是由美子最喜欢的特征之一。

由美子放心地开口问道:“那应该是恶作剧吧?”

网川继续奇怪地大笑。信纸、照片都摊在茶几上。他看着那些东西在笑。

由美子下了床,来到他对面,拉了一把椅子坐下。网川似乎故意不让由美子看见他的脸,依然低头笑着。

“真是的!有什么那么好笑?我刚开始读那封信的时候,心脏都快要停止跳动了。”

网川叹了一口气,“啊……啊……”地叫道。就像一般人在笑过头时常做的那样。他交叉盘腿重新坐好,愉快地看着由美子。

“由美子,你看这照片上的遗书,真的是和明写的吗?”

意外的询问。由美子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

“这个……”她拿起照片再一次端详。不太清楚,字太小了,内容也是片段式的,看不清。她如实回答:“哥哥的字很丑,真的很丑。每次拿到哥哥写的外卖订单,我和妈妈都认不出来,会忍不住埋怨他两句。”

网川对着照片皱眉道:“这字也很丑,所以你没有任何怀疑,以为就是和明写的。”

实际上是冲击太大,根本还来不及想,但由美子还是点了点头。

“那么是恶作剧?这封遗书是假的?”

网川脸上浮现淡淡的笑容,没有回答。

“哥哥才不会写什么遗书。但是谁会花这么大的工夫搞这种恶作剧呢?信是送到饭店前台的,而且寄信人还写着是我妈。大概是认为这么写,我就会打开来看。”

网川没有将脸转过来,而是移动眼珠看着由美子,就像观察很感兴趣的动物一样。然后他说:“那是真的。”

由美子也跟着笑了,但表情就此僵住。

“信的内容也是真的。从头到尾都是真的。”

由美子手上的照片掉在地板上,感觉好像照片在手上滑动。她抗议般屈身说道:“怎么可能……”

呼吸变得痛苦,脚好像踩在沙地上,逐渐往下沦陷。

“和明的遗书在他们车祸死在绿色大道的第二天,寄到了我那里。”

网川像念台词一样,平淡地诉说。他的视线从由美子身上移到窗户。然后好像很刺眼一般眯着眼睛说:“读过之后我吓了一跳。新闻已经大肆报道了,我大概知道案件的经过,心里觉得这下糟了,我手上居然握有天大的证据。”

“可是……你为什么……”

“你是说我为什么不赶紧报警吗?”网川反问,然后苦笑地摇头道,“我想就算不报警,他们也已经被认为是连环诱拐杀人案的凶手。一开始所有的新闻节目都那么认定。所以用不着报警,目的也已经达到。而且我也不希望被媒体追着跑,整天接受警方的侦讯调查。弄不好我也会被怀疑与这个案子有关,被这些没用的警察误会!”

由美子感觉身体开始倾斜。脑海里浮现的、喉咙里跳出来的,只有一个想法、一句话,即“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决定忘记手上拥有遗书这件事。”网川平静地说,“可是,我通过报道发现,案件调查漏洞百出。找不到任何和明涉案的证据,也没有发现两人犯案使用的秘密基地。因为没有作为声纹鉴定的材料,那通打给HBS特别节目的电话也不能成为决定性的关键。什么都是空谈。于是我想到了。”网川加强语气。“这下可好玩了。”

由美子像鹦鹉般重复道:“好玩?好玩?”

“由美子知道什么是debate吗?就像是辩论会一样。”

由美子茫然地看着网川。“什么?你说什么?”

“我在大学的社团做过几次,很好玩。我很厉害,几乎都没有输过。”

辩论会纯粹是为了磨炼辩论的技术。辩论的主题,有时会和个人的信念相悖。例如分明反对安乐死,但是在辩论会上却必须为拥护安乐死而辩。

“我想应用这些技巧。换言之,全日本只有我一人拥有铁证,知道和明是案件的同伙。但是我硬要主张和明是被卷入案件的受害者,我要让社会大众接受和浩美联手的真凶另有其人。我想试试能否挑战成功。”

由美子脑中一片空白,跟不上网川。但是网川似乎已经忘记为什么而说话,只是独自高兴、骄傲地继续说下去。

“这是很困难的事,难度相当高。暂且不管不习惯处理连环杀人案的笨警察怎么想。舆论已经认定是他们两人犯的案,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大家想早点安心。大家想可怕的凶手死了,就没事了。所以要推翻这一切,需要很大的力气。什么时候开始行动是个问题。要将社会大众推进不安的旋涡,时机很重要。所以我观察警方缓慢的调查,等待时机到来。结果就像为我安排的一样,一个围绕在警方身边的笨女人——前畑滋子,根据警方的资料写出报道,简直是帮我击出了好球。我觉得我出场的时机到了。与其拿调查总部这种模糊的组织作为对象,不如击垮个人的意见,更容易在大众之间发挥宣传效果。”

由美子想说些什么,却只是下巴颤抖说不出话来。网川看了由美子一眼,语带安慰地说道:“当然对由美子你们,我觉得很可怜。”

接着他补充道:“做坏事的是和明,不是你也不是你的父母。可这是日本人的坏习惯——因为对家庭抱着绝对的信仰,已经死去的和明不能承担的责任,必须改由由美子你们承担。我想将你们从这种愚昧的大众攻击中救出来。”

由美子好不容易说话了:“我……可是我……我是真的相信哥哥不是杀人凶手。”

网川倾身,轻轻拍着由美子的手臂说:“由美子,人一长大,即便是家人好友,彼此之间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和明心中有不让你看见的阴暗面。关于这一点,前畑滋子小说般的分析虽然说得大致没错,但她是浪漫主义者,女人都是这样。”

“前畑小姐……”

“没错。你读过她的报道吗?文章虽然是日文,但基本想法根本是抄袭美国犯罪报告文学的主张。模仿也要有个样子嘛!根本连事实都没有看清楚,只是将自己想的写成事实而已。”

由美子抬起头,泪水滴落在茶几上。网川看着由美子哭泣的脸,就像父亲俯视且安慰撒娇的孩子一般。

“我成功了。”他断言道,“现在整个形势都转变过来了。全日本都站在我这边。连警方暗地里也相信我的说法,期待真凶X跟我接触。你现在是悲剧的女主角。也许你一直待在屋子里不知道,你出去看看,那些在案件刚开始时视你如洪水猛兽、避而远之的人,都会上前拥抱你了。他们会说你的悲剧就是他们的悲剧,也一定会有男人向你求婚,要你马上嫁给他。”

由美子只能注视着网川,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关于那个可恶的威胁者,你不必担心。”网川说得干脆,然后抓起照片,“是谁干的,我大概能猜出来。不敢直接交给我,而找你下手,乍看之下好像很狡猾,其实正表示这家伙是胆小鬼。根本没有和我对抗的智慧和勇气,放心好了,我能制伏他。目的还不只是钱嘛!”

网川一副早就猜透由美子内心的样子。由美子也完全赞同他的意见,所以不得不从混乱中找话表白。

“你应该说出真正的事情!”

网川就像搞笑综艺节目里的艺人一样,做出夸张的吃惊表情。“什么是真正的事情?”

“就是这封遗书的事。”

“说了又能怎样?”

“又能怎样?可那就是事实。”

“你又想被满街追着跑吗?你的父母好不容易恢复平静的生活,你又要他们被放逐吗?或许你的爸爸病情会加重,甚至到不能挽回的地步。”

“我知道。你不必说我也知道。可是……”

“脑袋知道的,跟现实身体承受的,是两回事。”网川好像真的能读透她的心,“事到如今再公开遗书,将事实呈现出来,你这种正义是小学生的正义。谁能得到什么好处呢?顶多只有前畑滋子翘着鼻子出现在电视上。她又能帮你做什么呢?”

是的。前畑滋子终究是外人,并不能取代由美子的人生。这就是由美子所考虑的。

“不只是这样。你将会陷入比刚开始时更恶劣的境地。例如你反对,想将遗书公开。你觉得‘真实’必须明白地呈现,所以你泪流满面地解释。可是你的说法,世人并不接受。你说那都是网川浩一乱搞的,我什么都不知道,知道的时候也吓了一跳。谁会听你的呢?大家都会说:‘说了那么多好听的话,真是过分!明明一开始就知道却故意撒谎。明明一直都跟网川是一伙的,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就算现在公开遗书,不也是因为警方发现了高井和明果然是凶手的证据。其实是想先公开遗书,好让自己的主张能够说通,比较站得住脚吧。’”

由美子混乱的脑海中传来网川的说话声,没错,他说得对。就算现在将真相公开,也没有任何人会站在她这一边。

“所以说,由美子。”网川从沙发上站起来,来到由美子身边,蹲下来说,“忘了这封信和照片的事。知道吗?就当作没这回事。不管情况怎么变化,我们是不可分离的,我们也算是同伙。所以你不要背叛我、离我而去,你要永远在我身边。我绝对不会让你吃亏的。我们是同志,我们是盟友。”

由美子双手蒙住眼睛。她不想看见网川,也不想被网川看见。

在双手制造的小小黑暗中,浮现出一个小白影,那是哥哥优哉的笑容。那是张对世人没有丝毫敌意的脸。那是张由美子深信不疑的脸。


寒冷的夜晚,冰冷的夜晚。满天星星点缀着清澈的冬季夜空,空气中似乎还能看见些微冰霜。

因为是深夜发生的事,并没有立刻造成太大的轰动。凌晨三点,就算是市中心,美宝饭店附近的路上也没有行人。或许没有人立刻发现。

但还是听见了声音吧?直到获得详细的信息之前,网川以为第一发现者应该是出租车司机。但实际上饭店员工听见了重物落地的声音,有些怀疑地跑出去看,果然发现不祥的预感是对的。

到网川房间通报的店员很年轻,大概是去年春天才录用的。显而易见很慌张,双手颤抖,脸色发白,令人担心他是不是马上要哭出来了。他没有按门铃,而是用力敲房门吵醒客人,根本就忘了这种做法违反了员工手册的规定。

网川倒是毫不惊讶。事情会往哪个方向发展,他已经大致猜到了。尽管如此,发展方向的不同还是会大大影响今后的行动和计划。他不断在心中模拟,根本无法睡着。他还是将房间的灯关了,换好睡衣,一直坐在椅子上凝视黑暗。

还好,打开房门跟店员面对面时,他能做出一副刚刚还在熟睡、被光线刺激得睁不开眼、还很想睡觉的恍惚表情。对于店员带来的消息,他无法立刻表示惊讶,反而是没睡饱的样子,更有助于他表现出“干什么?发生什么事了?该不会是做了噩梦”的态度。

“我……我知道了。我立刻就过去,等我换好衣服……算了,我还是先下去吧。”

因为一直是独自沉默不说话,舌头有些转不过来,这也很好。年轻店员含着泪,一样结结巴巴地说:“是……是的。已经联系警察了。”

“救护车呢?”

“啊!我想是叫了。”

“只是想不行,赶快去叫。”

“是的,对不起。”

年轻店员一走,网川浩一慢慢关上门,靠在门板上。

这里是几楼?最顶层的十一楼。那么叫来救护车也没用。可是形式上不叫也不行,饭店小子!

当初会选择美宝饭店落脚,除了离集中在市中心的出版社、电视台交通方便外,房间安静、设备齐全也是他中意之处。

这里不像其他现代化的高层饭店,在决定住下时他就发现客厅的窗户能开,可以通到外面。当时还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因为不知道会不会一直住下去。

但这一点还是奏效了。

高井由美子跳楼了,从十一楼的窗户跳下去。

网川浩一看着紧闭的窗帘,这时他应该打开窗帘往下看吧?他应该探身到自己也要掉下去的地步,确认由美子掉下去的地方吧?

可是他一动不动,那样做太麻烦了。明知该做,但就是不愿意。总之今后的行动更重要,必须更加谨慎小心才行。或许哭给别人看是必要的,但他不想做。

从小他就能自如地露出任何表情,也能完美地装出任何态度。任何场合,任何时间,只要对方希望。有时候对方还没有注意到,或只是下意识地希望什么样的表情和态度,网川浩一就能敏锐地察觉,提前表现出来。

他觉得自己有这方面的天分。

但就是哭泣这一项,他偏不行。他从来没有成功地假哭过。

高井由美子自杀,肯定需要他的泪水吧?失去守护的公主,正义骑士理应哭泣。但与其被发现是虚假的泪水,还不如不哭的好。即便冒着可能被斥责为冷漠的人的危险,也比被笑为假哭要好许多。

照片和文字处理机打的威胁信,都已经从由美子手中拿回来了。“这种东西,你拿着也是没用吧?总之今晚先休息。”说完,他便离开了由美子的房间。由美子茫然地坐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起来就像是失去了应该戴上的面具,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又像是操作的手抽出来,被扔在椅子上的手偶一样。如果是傀儡也还好,绳子断了,主体还在;但是手偶则不一样,没有操作的手,就只剩下空虚的躯壳,甚至已不够健全!

自从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死后,整个十一月,网川浩一都在等待。等待调查的进展、等待被发现的物证、等待新的目击证词。如果有哪一项指向他,他就必须迅速作出应对。

然而光是等待很辛苦,所以他写了很多东西。高井和明的遗书就是其中之一。那是在山庄写的。虽然两人以那种形式死去,根本不需要遗书,他还是写了。只是为了解闷、打发时间罢了。在冰川高原一带的道路封锁解除前、在行走在附近道路被盘问的可能性消失前,他必须忍耐,必须躲藏在山庄里,所以时间实在是太多了。

运气也站在网川浩一这边。

得知车祸现场没有发现栗桥浩美的手机时,他不禁大叫一声“爽”!如果检查手机,浩美和和平一直通电话的事实便会败露。那是最危险的东西。但是没有被找到,赤井山帮他吞没了手机。

山庄不在他名下,是他母亲的房产。而且他母亲的姓名跟他的完全不一样。除非详加调查,谁也不会知道网川浩一和山庄有所牵连。虽然诱拐木村庄司的地点在附近,很可能警方会调查到山庄一带,但是这里的别墅星罗棋布,只是单纯的地毯式搜索,他自信绝对不会发现他的名字。

来往山庄的时候,他绝不走收费道路。所以他和车也不会被暗藏在某处的监视器或摄像头拍到。他一向很小心,从一开始就很小心。

只要在车祸现场和车里(那个可恶的高井和明的车),不发现任何他跟栗桥浩美有直接关联的证据,就表示他还在安全圈内。加上看这连续几天的报道,高井和明孤独的私生活及视觉障碍等,都为他难以预料的“犯罪”提供了动机。本来他跟生活比黑夜还要阴暗的栗桥浩美在一起,以及后备厢装有木村庄司的尸体,就已经够不利了!

作为网川浩一的替代品、被牺牲的羔羊,高井和明的确是再适合不过了!

进入十二月,网川更加确信自身的安全。警方固然在继续调查,那是因为从浩美的住所找到了那些照片。大约是一年前,浩美觉得有点无所谓,便从山庄带了那些资料回东京。网川很不是滋味,只好严格禁止浩美将女孩们的物品、衣服带出去,其他就没多说。照片是在山庄的暗房里洗的,底片也好好保管着,不必担心。栗桥浩美如此偏执,如果能因欣赏那些照片而获得满足,就先观察看看,说不定日后会有用处。何况他也不想说太多,免得吵起架来。栗桥自以为相当聪明,其实是个笨蛋,一生气就会立刻做出不可思议的傻事。他曾做过许多蠢事,日高千秋那件就是个好例子。因此只要不会有太大影响,偶尔让他做想做的事或许更好。一旦不好控制了,就只能割舍掉他!

所以当事态开始扩大时,网川就在考虑该尽早“解决”栗桥浩美了。

将栗桥和高井一起送往赤井山时,他想先嫁祸高井,等新闻热度一过便偷偷杀了栗桥。那时,社会应该正为高井的话题吵得火热吧?而当高井的童年好友,比高井风评更差的栗桥自杀的消息传出,肯定会跟连环女子诱拐杀人案联系在一起。整起案件就到此为止,这不是很棒吗?

可是现实生活却没这么发展。在绿色大道上,栗桥和高井出车祸身亡。两人一次解决,倒省了网川的麻烦。而且幸运接二连三,网川居然完全置身事外……

他应该就这样放着不管,一如忘记有这回事一样。他其实应该这么做。

偏偏觉得哪里不对劲,感觉好像有什么不满足。对于这起震惊社会的案件,他希望多一点关联。他有权与之关联,因为他是当事人。

这时他在电视机前看到了前畑滋子,也读了她的报道。第一回连载,那个感伤的开头好像是“与绝望约好的地点”之类的,造成了话题,前畑滋子也备受瞩目。但在网川浩一看来,那篇报道就像是小学生的作文一样。

他很生气,心浮气躁。他认为自己可以写得更好。这种半吊子女记者也能出名,自己应该能爬得更高!

毕竟这是他精心设计的故事,这是他的舞台剧。跟前畑滋子毫无关系,她没有任何参与的权利。又不是警察、律师或犯罪心理学者,只知道排列出道听途说、千篇一律的修辞,却什么都写不出来的女人,居然想抢了他的舞台剧,网川怎么可能沉默?

我要拿回来,我要拿回我的舞台剧!

只是他起步慢了,虽然不是故意的。他不能和前畑滋子走同样的路,他必须另辟新路,用不同的光线照亮这起案件。

宣称高井和明无辜、强调真凶X的存在就是最具效果的方法。热闹登场、引人注目,大家都想知道结果如何,再也没有比这更棒的脚本了!

所以网川浩一开始创作,在众人的希望下创作。因为他具有这种能力。

真凶X不是别人,就是他网川浩一。但是他从来不担心自己可能会被怀疑。本来就是,如果网川是真凶X,他为什么要故意洗刷高井的嫌疑?只要闭嘴不说,警方、媒体及整个社会都自动认定栗桥、高井是凶手,案子也就因此平息。真凶X何必跟这种潮流唱反调呢?

大家都会这么想吧,实际上也是这么想的。网川找到了盲点,这也是他从小就很得意的伎俩。就算没有半个人看见他,他也会躲在没有人看得见的地方,甚至在没有必要闪躲的时候。而且他做得很好。

高井由美子大声疾呼自己的哥哥无辜。身为同班同学的网川,只要稍稍接近栗桥家和长寿庵就很容易得知这个消息。由美子从来没有隐藏过这个意图,还跟高井初中时代的恩师柿崎老师商量过。柿崎老师来参加高井的葬礼时,听说了由美子的主张。网川则是从柿崎老师那里知道的。他觉得老师可能知道些什么,跟对方联系,老师也知无不言。这让网川再一次体会到学生时代他是多么被老师们喜欢与信赖。

柿崎老师已经荣升为另一所学校的校长。这起案件令他很难过,加上动过手术,他看起来很没力气。

“我觉得高井由美子很可怜,现在的我却什么也不能帮她。就算是她以前的同学,面对这种事,也不好帮忙,也不想帮忙吧。可是你,网川同学,如果可以,就算是很小的事,也请你帮由美子尽点心力!我无权请求你,但是打电话关心栗桥和高井家人近况的,也只有你。”

“我知道,只要我能做,我愿意帮忙。”网川答应了。柿崎老师因此告诉他由美子和母亲躲在朋友家,并说出了她们的行踪。

随后只要躲在由美子身边,等待靠近的时机,而这也发展得十分顺利。那天专程跟踪由美子到了三乡市的高速巴士车站时,根本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但竟是那样的结果,不仅取得了由美子的信赖,还获得接近前畑滋子的机会。

其实继续利用由美子也不错。至少在当初的计划中,本来决定在警方找不到真凶X,最后还是以栗桥和高井为这一连串案件的凶手,发送“凶手死亡的文件审查”来结束案情前,都要将由美子留在身边。

而且网川还要继续主张高井无辜,继续表演下去。但是那样媒体会逐渐离他而去,电视台也不再找他上节目吧。那也无所谓,他只要安静平稳地贯彻自己的主张,不受媒体的青睐,和栗桥、高井逐渐脱离关系。

接着他会开始写下一本书。内容可以是犯罪,也可以是教育问题。只要又成为话题,媒体又会一拥而上。如果他们问起栗桥和高井的事,只要回答自己主张不变就行了,只要回答为了维持主张,将继续从事报道工作。

而其间找个机会跟由美子委婉地分手就好了。让她不觉得“被甩了”,适当地保持距离。

这是他的计划。反言之,这个计划在他说结束之前,如果被由美子破坏就糟了。

但是从周日那天的失态以来,由美子看他的目光有些转变。不是怀疑或责怪,而是浮现出一种“期待落空”的神色。

这种“期待落空”跟网川所写的脚本一点关系都没有。由美子没那么聪明,她只是不明白自己的斤两,居然以为网川浩一是她的所有。然后发现这不是事实而是错觉时,她开始有种被背叛的感觉。

于是事情有了糟糕的进展。

所以他必须设下圈套,送出那封威胁信和假遗书的照片。同时对由美子说:“真正的凶手是和明,我一开始就知道这个事实。”

由美子会有怎样的反应呢?关于这一点,概率各占一半。她可能会相信网川,再也不想被社会的利爪抓伤,一心只想守候着现在的生活和今后的人生,像过去一样留在网川身边、听他的命令、当他的手偶。或是选择死。

高井由美子选择了后者。

因此今后网川浩一有一段时间必须假装背负着死者的灵魂。

终于听见了警笛声。声音还在远处,在夜晚清澈的空气中逐渐靠近。

新的一幕即将开始。网川慢慢站起身来,笑了笑。

这段时间,他暂时不能在人前表露笑脸。他必须忍耐,装出沉痛的表情。他觉得自己很可怜,只能趁现在先笑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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