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井由美子的自杀果然震惊了社会。

塚田真一一早被洛基催促出去散步的叫声吵醒。在寒冷的空气中颤抖着换衣服时，石井良江冲进房间，告诉他这个消息。他赶紧跑下楼，来到客厅，见石井善之紧盯着电视。

“什么时候？”摇晃着睡意朦胧的脑袋，真一询问。不，睡意早就消了，他是因惊吓而无法思考。

“说是昨晚，凌晨三点左右。”

“听说是从饭店的窗户跳下来的。”石井善之指着电视说，“你看，就是那扇窗户。好像是直接坠落在饭店前面的人行道上。”

灰色的水泥地上，白色粉笔画出人体的形状。上面供着花束，周边用黄色警戒线围着。饭店大门前挤满了媒体。

“究竟是为什么？”真一询问，但是良江和善之都没有回答。善之专心地看电视，良江则不安地皱着眉头注视真一。

“你还好吧，小真？”

真一转身跑进了洗手间。他用冷水泼脸，一次又一次，低着头，将水龙头拧到最大，双手撑在洗脸台边缘。

星期天时因情势所迫，他和由美子处得不愉快。当时她的表情。她和那名女摄影师对峙的表情。

他试着想起自己做的和说的。不只是星期天，离开前畑滋子家时也一样，他对由美子说了气话。但他不只是生气得口不择言，那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你和樋口惠是同一种人！”

“自私鬼！”

没错，真一一直都这么认为，由美子在逃避，不够脚踏实地。真一怪罪她，虽然也觉得她很可怜，但责备的意味更加强烈。然而，这种责备其实只有少部分是针对由美子的。大部分仍是真一对自己的愤怒、对不公平的命运表达的怒气，只是刚好发泄在由美子身上罢了。

星期天之后，由美子遇到了什么事？因为女摄影师，她和网川吵架了吗，还是为自己的忍气吞声而负气自杀呢？

不，不是这样。事情没那么简单。自从高井和明过世以来，由美子都是站在悬崖边，而且她的背后有强风袭来。别说是一步，只要移动半步就会跌落山谷，而强风不停吹着想让她摇晃地踏出那致命的半步。

那股强风中应该也混合了塚田真一吹来的风。

门铃响了，良江赶紧出去应门，电视的声音调得更大了。

“早安，对不起这么早就来打扰。”是水野久美的声音。

“啊，是水野小姐。”

“我看了新闻，吓了一大跳。真一呢？”

良江叫了真一。真一没有回答，只是呆呆站着，让水从下巴滴落。快速接近的脚步声传来，洗手间的门被打开了。

“真一！”久美冲了进来，脸颊因寒冷而潮红，身穿牛仔裤和红毛衣。“你听说由美子小姐的事了吧？你还好吗？”

随后进来的良江大概是出于好意，赶紧又退回到客厅。

真一喃喃自语，不知道在说什么，连他自己也听不清楚。

“什么？”久美上前想抓住真一的手臂，真一却受惊似的甩开了。

“你说什么？”久美睁大清澈无邪的眼睛，半伸手臂，指着真一问。

“为什么？”真一挤出沙哑的声音，好不容易说出话来，“为什么大家都要问我还好吗？”

“啊？”

真一看着久美。“为什么一有人死，大家就会问我还好吗？又不是我的错！”

“真一……”久美吸了一口气后，放下手说，“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真一充耳不闻，只是喃喃自语：“真的是这样吗？难道不是我的错？其实不是我的错吧？”

“你在说什么……”

“我的身边真的死了很多人，不是吗？一直都有人死掉，不是吗？”

真一眼底浮现画面。那只右手从大川公园的垃圾箱里掉出来，涂成紫红色的指甲直指真一。

死神、死神、塚田真一，你是死神！你就是死神！你也许能欺骗活着的人，但欺骗不了死人的灵魂。你为了让自己存活下去，为了吐出心中沉重的愧疚好让自己舒服点，于是让周围的人一一死去……

“死了这么多人。”真一低喃道，“为什么我却不死？我才是该快点死掉的人，为什么我还活着？”

时间像是停止一样沉默。连流水声也消失了，空气依然显得冰冷。

水野久美赶紧吸一口气，向前一步举起手，甩了真一一巴掌。

清脆的声音响起，真一眼前冒出一阵火花，下巴歪到一边。

久美和真一四目相对后，赶紧看着自己的手，看着她打了真一脸颊的右手，手掌已经发红。久美眼神焦灼，好像手上写着什么重大信息，必须立刻读完才行。她看着自己的手。

接着她握起拳头，遮住嘴巴，泪水夺眶而出。

“为……为……为什么？”她断断续续随着泪水哭道，“为什么你要说那种话？为什么？”

真一什么都不能做，也不敢靠近久美，只是垂手站着。久美闭上眼睛，用力顿足，忽然跳到真一怀里。

“为什么你要那样乱说？为什么你不明白我的心情？为什么要说死了算了？为什么你不明白大家都很关心你？”久美挥舞着柔弱的拳头不断捶打真一，不断大喊。不久她双手抓住真一，用力摇晃并说道：“我在这里呀！你也在这里呀！为什么你不看着前方呢？你想怎样？我该怎么做？你告诉我呀。我该怎样才能帮助你？我想那么做，我希望你振作起来。你别说什么不如死了算了。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哪里做得不够，你告诉我，请你告诉我呀！我都能为你做。只要是我能做的，我都会为你做。”

久美呜咽着抓着真一不放，但手臂渐渐放松，整个人跌坐在地。

真一的眼睛慢慢有了焦点。感觉一个沉睡很久、不可捉摸的影子般的东西因为久美的叫声而醒来，开始在真一体内伸展手脚。

真一蹲下身，双手按着久美的肩膀说：“对不起。”

听起来像是叹息。

“对不起！”这一次他说得更清楚了，“对不起！”

久美抬起头，脸早已哭花了，但看起来还是很美丽。

“笨蛋！”久美一边洒泪一边骂道，抱住了真一，真一也紧紧回抱不放。她的泪水沾湿了真一的耳朵、脸颊和下巴。她忽然想起来似的摇晃真一，好像要确定真一真的在那里，她用力摇、用力摇。

两人来到有马豆腐店时，新闻已正式开始报道这个消息。老人坐在曾是豆腐店后堂的小客厅看电视。似乎不断地吸烟，烟灰缸里已堆满了烟蒂。

“有马先生。”真一一呼唤，老人疲倦地转过头。“啊，你们早。”

“你还好吧？”

“我还好。为什么这么问？”

老人让他们进屋，但神色显得忽然苍老许多。

“还不知道详细情形。但据电视台所说，有的说有遗书，有的又说没有。”

这倒是第一次听到，真一和久美不禁互视一眼。

“如果有遗书，或许就能进一步了解情况了。”久美小声说。

“果然……”老人说到一半，将吸得很短的烟头塞进成堆的烟蒂。香烟没有立刻熄灭，冒出了一缕青烟。“我果然不该去看她，我不应该去找那个人。”

大家想的都一样。真一摇头道：“不是这样的。”

“可是……”

“去找她的并非只有有马先生，我也去了。我还对她发火了。”

义男默默看着真一，真一也勇敢地面对老人的视线，毫不闪躲。

“你要是那么说，根本就没完没了。觉得自己什么事做得不对，一想起来就会没完没了。”

“说得没错。”久美也说。

老人沉默不语，将视线从电视上移开，又叼起一支烟。

“但唯一确定能说的是，不该让由美子小姐过那种生活，不该让她跟网川在一起。”

真一提起那个星期日的第二天，他被叫到大川公园的经过。樋口惠也出现了，向网川提出帮她父亲写书的事，网川似乎很有兴趣，真一也全说了出来。他因此狼狈动摇，直接跑到墨东警局调查总部，虽然没遇到武上，却跟筱崎说了话，这事也向老人报告了。

“事到如今说这些也不能安慰由美子。但看筱崎说话的态度，虽然还没有对外公开，但调查总部似乎已经开始行动了。”

“说是已经开始行动，好像也只是这样。”

“只是一种感觉。而且网川好像也跟案子有关。”

有马义男额上的皱纹纠成一片。“怎么说？”

“筱崎没有说得很具体，只说如果能让网川慌张就好了。我觉得他是在暗示我不必担心网川。也许有希望找到重要证据推翻网川的说法，让案件定向。”

义男表情严肃地将视线移回电视画面，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今天我本想去长寿庵一趟。”他说，“我想去问问附近的人，看看高井和明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算了，暂时什么都不能做了。”

真一和久美也只能在一旁点头。

“希望不要再出人命了。”义男肩膀无力地重下，“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究竟还要多久，才能完全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