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节目一开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好。演播室布置简单，上场的来宾也不多。

座位分成两列。一边坐的是主播向坂、女助理和网川浩一，另一边则是前畑滋子、HBS的一名报道记者和一名负责新闻节目的制作人。那名记者采访经验丰富，滋子从前就常看他的节目。能以这种方式坐在一起，真是做梦也没想到。

向坂一开头就大致说明案件、介绍调查的最新信息，其中特别提出高井由美子的自杀、为什么她会选择死等几个疑点作为今天节目讨论的重点。

这次演播室也设置了电话和传真机。女助理在一旁提示写有电话和传真号码的告示板。

关于案件的概括解说，主要是以播放录像带的形式进行的。滋子几乎没机会说话，只能忍受着演播室内的炽热，一动不动地坐着。

还好不是公开录制的节目，可以不用直接面对观众。就算再怎么做好心理准备，还是不希望和会向自己扔石头的人四目相对。明知一旦真相水落石出，他们会很惊讶，但现在还是不愿意被毫不知情的人臭骂。

网川浩一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忧郁，沉默不语。向坂问话，他也只是简短地回答。这样的他，滋子头一次见到。

但是当节目进行到介绍观众打来电话表述的意见之后，情况有了变化。

滋子努力不显现出惊讶。就像手岛预料的那样，固然有不少观众鼓励网川，在由美子过世后依然支持他，但是也有几乎相当的意见表示既然由美子已经死了，网川就不应该继续上电视。还有人认为与其上电视，不如协助警方调查，或是怪罪网川如果不多事，由美子或许会难过但至少不会去寻死。

网川假装虚心地听着。滋子明白那是他的伪装。

就像是看一幅引人错觉的图画。如果有人告诉你画中的水果篮里其实藏着蒙娜丽莎的微笑，之后你不管怎么看，总觉得会看见蒙娜丽莎。已经认识网川真面目的滋子，看网川的行为、演技及做出来的每一个表情，都觉得很可笑。

这时候她忽然感觉到那名制作人也跟她一样，对网川保持距离。从一些细节，如语调、讲话方式及如何回答等，都可以传达出隐藏其间的感情。

话题终于转到了由美子的自杀。网川大概控制不住了，话变得多了。他说由美子从窗户向下跳时，他在隔壁房间写东西。在回到各自的房间前，由美子很沮丧，他出言安慰，见由美子心情好转，便告辞回房了。

“她打开窗户跳楼时，我居然不在场！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竟然在墙壁的另一边！”

说着说着，网川表情扭曲、眼眶湿润、垂头丧气、握拳顿足。他责备警方对由美子的讯问太严厉、周遭人们对由美子的态度太冷酷，指责报道由美子在饭田桥拱门饭店闯入受害者聚会造成骚动的写真周刊……

进行到这里，滋子已经做好接受攻击的准备。

“关于受害者聚会的事，我的确也有责任，但是前畑小姐……”网川浩一提及滋子，“当时你比我更靠近由美子。她相信你。因为那件事你舍她而去，我其实希望你能多为她做些什么，希望你不要弃她于不顾。现在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转嫁责任，只是这件事让人不得不怨恨你。”

爱说什么就让他说吧。滋子淡然回答：“当时我无法接受她的主张，这一点也跟她说得很清楚了。发生受害者聚会的骚动我的确也有错，不能事先防范实在是很遗憾。”

滋子不理会网川的挑衅，也没有人帮着网川。网川很明显地开始紧张。报道记者就报道犯罪案件的困难、社会必须重新考虑如何看待加害者或嫌疑人家人等提出一般性看法。于是网川口出恶言骂记者“只会说些好听的话，根本没用”，使得现场气氛十分尴尬。

其间的广告时间，网川红着脸，女助理在一旁不停地安慰他。

节目只剩下二十分钟，又到了接听观众意见的时间。尽管这是事前通知的节目流程，在主播向坂和观众电话联线的同时，网川还是经常插嘴。

“我得说一下，那样太过分了。”

“这种说法不是怪我而是得怪由美子，不是吗？”

“我只是做我能做的事，今后也将继续如此。”

滋子开始焦急。最后应该还会让每位来宾说话，但是照这情形看来，滋子大概只能分到十秒钟。这么短的时间，她能办到吗？

向坂开始总结，终于轮到滋子说话了。网川好像排到最后，太好了！

“前畑小姐，你还在继续写报道，关于这起案件目前的看法如何？”

滋子听了向坂的询问，抬起头来，对着摄影机说：“说实话，最近我发现一件事十分惊人！”

“你是说发现吗？”

滋子打开带来的档案夹，里面是一本书。大约三百多页，封面已经破损。简单的黑底上印着红白两色的标题和作者的姓名。

“这是十年前美国出版的报告文学。”滋子故意半掩着那本书，“作者原是纽约时报的记者，经常以实际发生的犯罪案件为题材写作。这是其中一本，是原版书。可惜没有翻译成日文，不太为人所知。”

滋子开始描述事先准备的说法：朋友打来电话告知这本书的内容和这次连环女子凶杀案的经过很像。因为看不懂原文，就请朋友帮忙翻译故事大纲。读过之后，发现两者果然十分相像。

“你是说案件的经过很像吗？”制作人问，“比方说凶手也是两人吗？”

“不，书中案件的凶手是一个人。”

“那么是选择女性为受害者，以及跟报道媒体和受害者家属联络的情形很类似吗？这是案件最显著的特征。”

“是的，没错。而且还不只是这样。”滋子完全是面对着镜头说话，面对着看不见身影的全国观众，“最显著的相同点是，书中实际发生过的案件也是在最早被认为是凶手的嫌疑人死掉之后……”

“你是说嫌疑人死了吗？”

“是的。此后有人跳出来宣称嫌疑人是无辜的，不是凶手。说话的青年自称是凶手的朋友。”

网川表情僵硬。演播室里有人发出惊讶的叫声。

滋子继续说：“实际上那名青年的主张相当具有说服力，也被媒体广为采用。于是已认定死亡之人是凶手的州警决定重新调查，联邦调查局也出动了。但是最后发现真相实在令人意外。”

滋子停了一下，演播室内一片寂静。

“原来被怀疑的青年是无辜的，那个为他申冤、成为全国话题的朋友才是真凶。因为发现的许多铁证令他无法脱罪。人们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说这样很好玩！装成正义使者获得众人瞩目是件愉快的事。”

滋子手上的书名为JUST CAUSE，应该可翻成《你问我为什么》。当然内容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虽然也是犯罪小说，但情节截然不同。滋子只是因为喜欢标题而借来一用。

“胡说八道！”网川浩一的声音响起。

不只是来宾，演播室内的所有人都看着他，以过去从未有过的目光看着他。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他说话的声音是过去人们从来没有听过的。

滋子稍稍放松腿部，然后面对着网川。

“我没有胡说八道。”她平静地回答。心脏跳动得很厉害，腿也在发抖。抓着书的手指开始麻痹，手心也在冒汗。“一切都是书上写的，而且是事实。十年前，不，准确地说是十一年前的案件。发生在美国的马里兰州。所以说这次案件的凶手知道十一年前的案件，以为日本没人知道，就偷偷模仿。不过是有样学样的模仿，根本只是个模仿犯。读了这本书，连我都觉得丢脸！”

网川浩一握紧拳头，站了起来。

“你不要在那里胡说八道！”

他气急败坏地看着滋子。造成错觉的图案消失了。过去网川浩一藏在可口水果篮后面的脸，清楚地显现出来。画布上只剩那张脸，而且不像蒙娜丽莎一样微笑。一直以来谜一样的笑容不复存在。

有的只是自尊受伤害的愤怒！

看见了吗，各位？你们都看见了吗？

“慢着，请等一下。前畑小姐。”采访部的记者出来打圆场，伸手敲滋子前面的桌子说，“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也不见得这次案件是从头到尾模仿十一年前的案件吧？否则网川先生不就是……”

不就是真凶了吗？本来等对方说到这里，滋子打算笑一笑，然后说：“是呀，我无意说得那么明白。”节目到此结束。先说的人先赢。

可是阻止记者说下去的人却是网川浩一。

他立刻站起来，用力推开椅子，发出很大的噪音。他的声音也不逊于噪音，响彻了演播室，也响遍了全国。

“你说我是有样学样的模仿吗？”网川浩一指着滋子质问，“你说我……你眼前的我居然拿了别人的故事，装成是自己的提供给社会吗？我？你说我吗？”他每说一次就拍打自己的胸口。“我？你说我吗？”

他的眼睛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这就是栗桥浩美生前害怕的、认为是和平最难以理解的谜题而敬而远之的眼睛。无法接受任何外在因素，网川浩一已经开始暴露自我了。

如今前畑滋子正亲眼目睹这现象。那是过去栗桥浩美看过的，也是高井和明看穿的现象。

网川浩一凄惨地咧嘴嘲笑，并大声说道：“开什么玩笑！我会去模仿别人？我的所作所为都是独创的，都是我的创作。我是用我的脑袋想出来，独自办到的。”

没有人说话。原来半蹲的记者也跌坐在椅子上，目瞪口呆。

“我绝对不会去模仿别人，绝对不会！”

网川浩一大吼。脖子上的血管暴凸，音量极大。任何音响效果都遮盖不了他的叫声。

“我才不会做那种无聊的模仿！前畑滋子，你才是模仿犯！模仿别人的人是你。你想独吞我做的事，我写的剧本。不就是你装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脸色描写栗桥浩美心中的黑暗和高井和明的自卑感吗？你的脑袋什么都想不出来，只会骑别人骑过的马！不是吗？我说得没错吧？你承认吧，你回答是呀！可是我不一样！”网川几乎是喊叫着逼问滋子，“我是自己想出来的。全部都是我想的。从头到尾，都是原创。栗桥不过是个棋子，那家伙不会想剧情，只知道杀女人。连累高井和明的计划，也是我想出来的。我想好剧情去实现，哪有什么范本，根本就不是有样学样的模仿！我不是模仿犯！”

播出时间大概已经结束了吧？现在应该是在播放广告。我干得还算不错吧？滋子脑中只有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念头，她紧盯着网川，木然跌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看见了吗，各位？

“网川先生！”

制作人的声音响起，感觉他好像是在远方呼唤，声音很小。滋子心想，说不定是我的错觉。

但是那声音跟网川的一样清晰，遥远而冷静地质问道：“刚才你的发言，听起来好像承认你就是真凶，我们可以这么认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