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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犯  作者:宫部美雪

那天,塚田真一午后便一直和有马义男在一起。他们去找房地产中介,老人要找新的住处。

“既然关了店,一个人住在那里太不划算了。我想在真智子的医院附近找房子。”

听义男这么说,即便没有受委托,真一还是决定陪老人一同前去,他不忍心让义男独自找房子。虽然是他多事,但也没什么不好。实际上,这几乎是义男头一次独自过日子,很多事都不懂,还要真一多多教他。

“过去我虽然只身一人,但是一开店孝夫就来了,早饭午饭我们都一起吃。”

“是吗……那么会很寂寞喽。”

“只要真智子出院就好了。”

“木田先生在哪里开店?”

“就在附近,说是找到好的店面了。”

真一本来想问为什么不用原来的店面,但他没有说出口。那样说是不行的,应该不行。

两人跑了许多家中介公司,看过许多房子。拿了一些中意的广告单,义男的手册上也记了不少地址。老人收在背心胸前口袋的小手册,是大豆批发商送给客户的赠品。老人一边用短小的铅笔认真写一边说:“银行、合作金库送的不好用呀。”

到了傍晚,义男说要直接去医院看真智子。

“如果可以,我也一起去好吗?”

义男高兴地说:“那等真智子吃过晚饭,我们一起去找地方吃饭。今天你陪我走了半天,我请客。”

“没关系,是我自己跟来的。”

“你别这么说。”

古川真智子躺在四人病房的靠窗床位,安静地看着电视。除了乍看之下脸色不好、瘦了些外,看不出来有什么问题。伤势已大致好了,只是走路还不是很稳。

真一跟她打招呼,义男温柔地跟她说话,她都没有开口。模糊的视线不知道看着哪里。有时焦点对上了,有时又变得迷蒙,也不知道是根据什么转变的,外人根本无法得知。义男不管这些,一边喂真智子吃晚饭,一边高兴地说找房子及木田下周开店等消息。

义男对真智子说了声“我明天再来”,并对病房里其他人点头致意,和真一一起离开病房时已过了六点半。下楼梯时,义男说:“主治医生说真智子已经好了许多。”

“那……”

“嗯,看她那样,有点难以相信吧。可是她好了许多。事实上她听得见我们的对话,也知道我们是谁,自己身边发生了什么事。医生说她都知道,只是没有勇气跨出来而已。”

是吗,真一点点头。

“人的心一旦遇见太过悲伤的事,或是很可怕的事,就会关闭。可是并没有全部坏掉。也许有一部分是真的坏了,但是真智子还有其他没事的部分。医生说该担心的反而是脚,她那样恐怕无法自己做康复治疗,所以出院之后可能还得依靠轮椅一阵子。”

“这样的话,房子得宽敞一点才行,最好是无障碍空间。”

“是啊,问题是房租怎么算。”

“古川先生……我是说鞠子小姐的父亲,真的一点都不能指望吗?”

义男摇头道:“他说要帮忙,我拒绝了。我太心急了吧。”

“他叫古川茂吧?他对真智子女士应该也有责任吧?”

“一提到责任,他就觉得麻烦。但是那人,”义男下了最后一级阶梯,往普通出口走去,“那人还是会内疚。我最近觉得我得承认这一点才行。以前因为太生气,没办法这么想。”他低声说:“毕竟阿茂也失去了心爱的女儿。”

走出医院大楼时,真一将手机开了机,刚才在医院里一直关着。他见有水野久美来电留言的信号,是十分钟前打来的。

真一回电时,久美问他现在在何处。

“在路上,跟有马先生一起。”

“两个人要去哪里呢?”

“说是要吃晚饭,你想来吗?”

义男在旁边笑道:“我请客。”

“来不来?”

“我是很想跟你们在一起。”久美快速说道,“但又想看电视。现在开始的特别节目,前畑小姐也上了节目,跟网川一起。”

一时之间真一说不出话来。“为什么?”

“不知道。既然是HBS,肯定会提到由美子小姐自杀的事情。我很担心,所以打电话给你。有马先生应该不想再看这种节目吧?”

义男说要看。“在路上买些东西,回我家看吧。随便什么都好,只要扔进锅里煮来吃。”

久美也跑来了,三人一起看电视。真一心想滋子比他想象的要有精神,久美也这么认为,但她忧郁地说:“就是瘦了。”

“网川浩一也很憔悴。”

“当然。”

看起来这节目不会有新的发现或进展,倒是由美子的死带来很大的反响,许多观众表示意见,其中不乏对网川的责备。这让真一十分意外,也觉得新鲜。

就这样看到最后时,新鲜感荡然无存!

“我不是模仿犯!”网川浩一大吼。

他苍白的脸被特写后,画面马上转换成广告。是清凉饮品的广告。

没有人说话,下一个广告开始了。这次是汽车,深蓝色的轿车正在行驶。

砰的一声,真一回过神来,赶紧转过头。原来是将碗筷收回厨房的久美打破了盘子。

“有没有受……”

久美推开上前关切询问的真一,冲向有马义男。“有马先生,有马先生!振作点!振作点!”

义男的脸就像刚才电视上网川的一样惨白,铁灰色的嘴唇抽搐般颤动,身体维持坐姿,手却紧紧握着无法打开。

“呼吸,有马先生呼吸呀。快呼吸!”

“救……救护车!”久美爬向电话。

“没……没……没事了。”义男的下巴动了,呻吟道,“我没事,你们放心。”用力眨眼睛之后,义男浑身震颤。他缓缓张开手指,盯着看是否还能活动。“没事了,我没有停止呼吸。”义男分别看了看两人说道。

广告结束后,画面又回到刚才的演播室。座位上只有主播向坂和制作人。工作人员从镜头前穿过。向坂对着画面外的人在讲话。

“又开始转播了。”真一说,“这是怎么回事?刚才那真的是现场直播……”

制作人开始对着镜头说话,看起来很镇定,但毕竟还是紧张。画面一角的工作人员还在跑来跑去。

“怎么会是这样?”义男说,“怎么会是这样!原来那人是凶手?全都是那家伙干的!”


网川浩一冲出演播室后,滋子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回到化妆室。他们要求没有人来接她时,一定要留在这里。即使没这么要求,滋子一个人哪里也不敢去。她全身不停地发抖,别说是坐下,连拉把椅子都动不了。最后她当场蹲下,抱着膝盖。

外面走廊上有人跑过去。有人说话:“在哪里?”“这边这边。”“摄影机拍过去,在四楼,四楼!”

档案夹留在演播室了,但重要的书还抱在怀里。滋子抱着书闭上了眼睛。啊,谢谢,谢天谢地。成功了,我成功了!我办到了!

电话铃声响了,响个不停。那是滋子留在化妆室的手机。站起来会头晕,她无法走近去接。手机还在响。断了,然后又开始响,不停地响。

好不容易滋子抓到手机了。放在耳边时,还是蹲着没起身。

“喂!”是男人的声音。她还以为是手岛。

“喂?喂?滋子,滋子,是你吗?滋子,你在那里吗?”

不是手岛,是前畑昭二。

“滋子,你是滋子吧?回答我,快回答我!”

“喂……”滋子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跟刚才完全不同,原来是因为没有通过话筒。真奇怪,不过是上了两个小时的节目,自己真正的声音已经听不惯了。“昭二?”

“滋子!”昭二像吠叫般大声呼唤,“太好了!你没事吧?你还好吧?现在在哪里?在安全的地方吗?啊?”

滋子发出抽搐的哭声,赶紧按住嘴巴说:“嗯……我还好。”

“你一个人吗?在哪里?”

“还在电视台,我在化妆室。”

“你不能一个人,太危险了。我马上去那里,你别走,等我,滋子!”

“昭二!”滋子边哭边笑道,“我没事了,我很好。”

“你胡说什么!网川还在那里。电视还在播,说不知道他在哪里躲着。他还在电视台。”

是这么回事吗?难怪刚才四楼吵着要摄像机。

“这我就安心了,昭二。电视上说那家伙还在电视台吗?”

“嗯,他冲出演播室,正要往下跑时被挡住了。好像是要往外逃,哪有这么好的事!电视上说他好像被关在哪里了,还不知道详细情况。”

“一团乱吧。不过那家伙不在这里,我想也不在这一层楼。因为很安静。”

“是吗?”昭二发出一声安心的长叹,“但我还是要过去。如果说是滋子的丈夫,他们会让我进去吧。”

“我不知道。”滋子又笑了,泪水溢出了眼眶,“可是我觉得警方也正赶过来,应该不会让你进来。本来警方就在监视网川浩一了。”

“是这样吗?”

“嗯。”

“这么说来,警方也在怀疑他?”

“很早以前就开始了。可这是秘密,我答应警方不说出去。”

“你和警方?”

“嗯。”

停顿了一下,昭二才兴奋地说道:“滋子,你做得太好了!”

“是吗?”

“嗯,太棒了,你真的太棒了!是你……让那家伙说出真相的!”

“说得也是。”滋子说。她真的哭了,泣不成声。

“没错。”昭二说,“是你让那家伙说出了真相。”

滋子还在哭。

“你太棒了,做得好。你很努力!”

“嗯。”

“所以够了。在网川被捕前,你要躲好。躲起来不要被他发现。因为是他,千万别大意。谁知道他会用什么肮脏的手段逃跑,你要躲好,知道吗?在我去之前,要躲好!在我叫你之前,任何人叫你都不要出来!听见了没有?”

滋子回答:“嗯。”


网川浩一躲在HBS总部四楼的器材室,没有人质。他独自躲进这里面,反锁了唯一一扇门。先是电视台的警卫,接着是调查总部监视网川的刑警,包围在外后对网川喊话,但是没得到回应。

HBS变更了预定播出的所有节目,从网川躲藏的器材室所在的四楼进行直播,和特别节目所在的演播室交错报道最新情况。其他电视台也暂停了预播的节目,开始播新闻快报。HBS新闻演播室的电视墙上,不断出现各家电视台的转播画面。除了HBS屏幕播出网川浩一所在的四楼情况外,其他电视则不断转换各式各样的画面:新闻演播室、HBS门前的转播、刚才特别节目的录像带、网川浩一的照片、过去他参加的其他台的节目录像带、和女主播对谈时说笑的网川、为高井和明申冤时的网川……

有的电视播出了古川鞠子的笑脸,也有的是日高千秋正经八百的制服照。在不断转换的画面中,有时是网川和鞠子排列在一起出现,有时则是高井和明和栗桥浩美并列。


手机响的时候,真一还跟有马义男在一起。水野久美也在身边,她坐在电视机前,紧靠着真一,抓着他的手臂。

“谁呀?”真一一接电话,久美便问。义男则看着电视。

“喂……喂?”

没有声音。真一和久美互视一眼,正要说“可能打错了”,却听见“你是塚田小弟吧”。

真一感觉胸口好像被踢了一脚。受到沉重打击的心脏,抗议般猛烈跳动。

“你是塚田吧?听得见我说话吗?”

是网川浩一。

“谁打来的?”久美又问,真一面有惧色地跳开。

“是谁打来的?”

真一俯视手中的手机,慢慢拿到耳边。

“喂……喂?”没错,他不可能弄错。

义男纳闷地看着两人,久美只觉得不应该跟真一分开,于是用力抓着真一的手臂不放。

真一轻轻推开她,后退一步,缓缓说道:“我听得见。我是塚田,你是网川先生吧?”

久美两手按住脸颊,一时之间好像真一就是网川浩一本人似的,就像变魔术般网川和真一互换了,而久美不愿意触碰那么可怕的人,于是后退。

义男站起来走到真一身边。他的视线没有离开过真一,一边摸索着遥控器将电视关掉。

“没错,是我。”网川回答,语气很冷静。他已经恢复真一不喜欢但已经听惯的豁达口吻。

“你现在在哪里?”

网川故意笑出声。“你明知故问吧?不是看了电视吗?我在HBS,被包围了,出不去。”

“电视上说你是自己把自己锁起来的。”

“看起来是这样。”

“你想出来就出来嘛,打开门,很简单。”

“我要是想,自然会那么做。但是现在我还想待在这里。”

“就算拖延时间,你也逃不出去。”

“你真的这么想吗?”

他的语气充满了自信,让真一有些退缩。

“警察不是包围你了吗?”

“就物理现象而言,是的。但也只是那样而已。”

“其他还有什么?”

“我只是说人的心是无法逮捕或关起来的。”

网川大笑。他很愉快。就算落到这步田地,他好像还是很愉快。

“我打电话给你,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在我被关进监狱之前,暂时不能跟外界通电话了。”

又在说理论了。他只是不服输。他在实况转播的现场节目,在全国观众面前,被滋子姐剥掉了假面具。他现在想挽回一点失去的分数。卑鄙的浑蛋!他就是不懂得收手。

可为什么自己还是很不安呢?

“我还要继续写。”网川说,“我还要创作今后的剧情,创作给大众看的剧本。我要为那些愿意听我发言的年轻人创作剧本。谁也不能阻止我。我所说的话将成为照亮人们内心黑暗的明灯,为他们指出一条道路。这次本来也做得很好。”网川有些懊悔。“只是让高井由美子自杀坏了事。我失算了。自从那之后情势就变了,我承认。我应该更谨慎行事,但是我已经受不了她了。千万不能被感情左右,这是我获得的重要教训。”

仿佛是指导重要球赛失利的教练,被记者询问失败原因一样。“是的,我们今天输了,但是明天我们一定会加油!”

“随便你怎么说!”真一有些不耐烦,“杀了这么多人,你将被判死刑。什么教训,对你来说已经没有必要了。”

“当然有。就算是死刑,到判决也要十年吧?还是十五年?不,应该是二十年。然后到行刑还要花时间。我还能做很多事。”

真一举手擦拭脸上的汗。义男将脸凑到真一身边,耳朵靠近手机。水野久美在一旁发抖。

“法院审判应该也很有趣吧?”网川继续说,“大家都会听我说话,都想知道只有我最清楚的真相。要想还原事情的原貌,就必须要我合作。记者也会争相跟我见面。犯罪心理学家都想分析我。于是我的所作所为会留下记录,书也会出好几本。当然我也会写。但是我会让想写的人写,想采访的人来问我,我会回答所有问题,但是回答每个人的内容都不一样。我只回答他们想要的答案。然后看看他们写出来的书和我的书,和我真实的告白有多大的出入,让他们成为笑柄。愚笨的社会大众不能分析理解我,只能承认我的存在!”

真一心里已经没有任何怒气了,只剩下一个单纯的疑问。他问:“你是什么人?”

究竟想干什么?

“我是网川浩一。”他回答,“谁也忘不了这个名字。”

真一闭上眼睛,想切断电话。

“还有樋口惠。”网川说。

“你说什么?”

“她在HBS旁边停车场我的车里等我。我本想今晚的节目一结束,要一边吃饭一边听她说话。”

“听她说话……”

“还记得在大川公园碰面的事吧?她来请求我,帮她写樋口秀幸的书。我答应了,后来也跟她联系过。这一阵子你不觉得她很少出现在你身边吗?我说帮她写书,她的心情也比较稳定了。”

真一感觉血在下降,从腰部以下向外流出。就算是呼吸也吸不到氧气,空气也到达不了心脏。

“我是想停在电视台的停车场,但是被警方监视着,我不想被人看见和她在一起,只好停在外面。她乖乖地在那里等我,大概还不知道现在的情况。她说在我到之前,她要在车里睡觉。”网川说,“她已经不会再靠近你了。这是你们见面说话的最后机会。今后就算你怎么跟她联络,她也不会理你。”

“为什么我要……”

“去跟她见面说说话吧。不然你做不好心理准备。我要写樋口秀幸的书,会充分采纳他女儿的说法。到时我不会采访你。你做的事也许是个失误,却是很大的失误。你家人的死,你要负很大的责任,我会这么写。我不想听你的说法,光是这点事实就足够了。”

水野久美碰了碰真一的手。真一空出来的手抓住她的手,紧紧握着。

“我是觉得不先说一声不公平,在我被抓之前先告诉你这件事。”网川说了停车场的位置,“我换了车,但停车场不大,一辆一辆地找也能找到樋口惠。我看你干脆跪下来求她吧。请她叫我别写这本书。反正没人看见,做任何事也不会丢脸。”

他在大笑。

“你只是想说这些吗?再见了。”

这时,有马义男从真一僵直的手中取过电话。

“你还在吧?”老人奋力呼唤道。

“咦?”

“我是有马义男,古川鞠子的外公。”

“嘿……你跟塚田交上朋友了吗?”

义男没有回答。他紧紧抓住手机,没有颤抖也毫不畏惧,一句一句像在宣告般,铿锵有力地说道:“我不想跟你说话,但是有话必须先说清楚。所以我要说了。”

网川沉默以对。

“以前你对我说了不少话,现在又说了不少话。自大轻狂、装模作样、自以为是地说了不少话。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

“哦?”网川冷静地回应,“那你说我是什么东西,有马先生?”

有马义男回答:“你不是人,你根本就不是人,你是个杀人犯!”

真一甚至看不出义男在愤怒。长期以来困扰义男身心的谜终于解开了。义男现在的眼睛甚至可说是明亮有神。

“人不是为了好玩、为了愉快、为了让众人喜爱追着跑,只要能出名就是对的。像你这样随心所欲胡作非为也不行。那是错的,绝对是错的!你欺骗了许多人,而谎言是会被拆穿的。一定会露出马脚。我告诉你,网川,真实这东西,不管被你扔得多远,它一定会找到路回家,回到你身边。”

真一听着,用心听着,只是听着义男的话。

“你刚才开口闭口提到‘大众’,说什么愚笨的大众、想向大众表现什么。你说的‘大众’究竟是什么?我不懂。在你尚未出生的很久以前,我们经历了几乎亡国的大战。那时候被你一概称为‘大众’的人,哪里也没有!我们虽然都是日本国民,但是在即将饿死、烧死的时候,大家都是一个个人,很辛苦、很害怕。你随便用‘大众’、‘年轻人’等字眼,把他们说成一气,那都是幻想,只是存在于你脑里的幻想。大概是谁曾经说过‘大众’的幻想,而你只是借来一用。这就是你最拿手的,你只是有样学样!”

网川提高音量说:“前畑滋子是骗子,我不是模仿犯!”

“你给我闭嘴听好!”义男大喝一声,“你那么残忍地杀害的人,并非是你所谓的‘大众’之中可以取代的零件。他们每一个都是好端端的人!他们遇害后,还有其他人为他们伤心难过。就算是你也一样。不管再怎么挣扎、说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你不过也是一个人。不过是个扭曲、坏掉、长大后却什么大事都不会做的可怜人。而且你还把这样的形象暴露在全国每一个人眼前。那些直盯着你看的人,绝对不是你脑中幻想的‘大众’那样的滥好人!”

义男重新握好手机,提高音量,好像眼前就是网川躲藏的器材室,他正对着大门喊话。他定睛继续说道:“你刚才说自己的名字将不会被遗忘吧?你说过吧?你错了。大家都会忘记。你的事大家都不会记住。一个偷偷摸摸、卑鄙无耻、爱说谎的杀人犯,大家都会忘记。我们都是这样忘记不需要的继续活下去,忘掉过去的事继续活下去。就像战争的记忆也是这样处理,忘掉之后活到现在。而你忘不掉吧?而且你会因为大家都忘了你、好像你一开始就没有活在这世上而烦恼痛苦。你会因弄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而烦恼。那就是你将受到的最大的惩罚。”

网川说了些话,但因为声音太小,真一无法听清。

“不要瞧不起社会,不要太小看了这人世。你就是没有大人教,从小就是没有人告诉你这些道理,才会变成这样。你这不是人的杀人犯,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说完义男将手机递出去。真一接过之后,用力按下结束键,将电话切断。


“要去吗?”

“我去去就回来。”

不知何时起,外面下起了雨夹雪。真一站在门口,将外套扣好。

“带这把伞去。”义男拿出一把塑料伞,“还有钱。”

“不用了,坐电车的钱我有。”

“这种天气,会发生什么事还不知道。还是带着吧。”义男起身找钱包,回到客厅到处翻看,然后拿来了皱成一团的一万元和五千元钞票各一张及一些零钱。

水野久美对着真一点头,真一从义男手上接过钱。

“这些钱算是我借的。”

真一看了看天空撑开伞,冰冷的雨夹雪打在脸颊上。

“你会马上回来吗?”久美问。

“嗯。”

久美笑得像个勇敢的小孩,点点头说:“那我等你。”

“嗯。”

那个停车场位于地形复杂的赤坂一带。的确是个很小的投币式停车场。

隔着不断落下的雨丝,可以看见前方耸立的HBS办公大楼。所有的窗户都亮着,探照灯的光线照亮了天空。

不用到处找,一眼就能看见网川的车。凭着停车场微弱的光线,真一发现了窝在后排座位、盖着小毯子睡觉的樋口惠。

他用力敲打车窗,不停地敲。好不容易樋口惠的头动了,看向这里。

真一撑着伞,弯下身靠近窗户。樋口惠眨了眨眼睛,然后摇摇头看了看周围。最先看的是车前的时钟,时间已近午夜。

匆忙之际不知道如何操作,樋口惠好不容易打开车窗。

“干吗?”刚睡醒的沙哑声音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网川不会来了。”真一说。

“什么?”

“我想你还不知道情况,总之他不会来了。待会儿你可以听听收音机!”

“怎么回事?”

真一将伞从右手换到左手。天气虽然很冷,还好雨势并不激烈,也没风。声音不太大也能将话说清楚。

“我还是不能原谅你!”樋口惠严厉地仰望真一。

“我知道你也是受害者!”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

“可是我不能帮你,一如我不能帮助你父亲。我做不到,你去找别人帮忙吧。”

樋口惠揉着眼睛,一副好像做了梦的样子。

“但是你要小心点。”真一继续说,“这世上有很多坏人。有些人会在像我这样有了难过的事、不知道该怎么才好而迷惘时,想压榨我们、欺骗我们、利用我们。”

雨继续下着,冻成了银色线条。

“应该也有很多人不是那样。你该去找那些人,找真正可以帮助你的人。我能说的就是这些。”

樋口惠凝视着真一,过了一会儿才问:“网川先生呢?”

“他不会来了。他不能帮助你。本来他就无意帮助你,只是为了自己想做的事打算利用你罢了。”

“可是我……”

“去找肯听你说话的人吧。去找愿意为你帮你父亲奋战的人吧。只要去找,应该就能找到。”

“那我就要说,我要对那些人说,你其实是坏人!”

“好,你就去说吧。那是你的说法。”

“说谎也可以吗?”

“可以。”真一想要微笑,却笑不出来。取而代之的是,他换手撑那把有马义男借的雨伞。“如果说谎能让你消气,那就说吧,我无所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还有……”

“还有?”

“真实不管被扔得多远,最后还是会找到路回家。所以没关系,我要好好想想自己的事了。”

樋口惠的脸上浮现出真一从未见过的表情。那是前不久,她和一名叫高井由美子的女孩见面时,那女孩似乎很担心她,紧张憔悴的脸上浮现出想要安慰她的神情。只有那一刻,她曾微微露出这种表情。

“如果你一直在这里,待会儿警察会来找网川的车。”

“警察?”

“你不想被牵扯吧?赶快离开。有地方去吗?”

“我妈那里。”

“那就去吧。带钱了吗?如果很远就得搭电车。”

樋口惠没有回答。真一伸手从口袋里掏出皱成一团的纸钞。

“这不是我的钱,是跟有马先生借的。”

樋口惠嘟着嘴问:“不会以后还要我还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你至少该知道是跟谁借的钱。”

“这是他借给你的,不是吗?我拿了,你没问题吗?”

“放心好了。有马先生知道我会这么做才借给我的。他就是这种人。”

樋口惠收下了钱。

“要乖乖回家。”

说完,真一转身离开,走出停车场,前往车站。他没有回头,但还是看见了樋口惠。阴暗中的樋口惠的脸深深烙在他的脑海里。过去他看过好几次,一边害怕、一边生气、一边逃跑,她逼问的脸、谄媚的脸、责备的脸。因为就像噩梦一样,真一从没有仔细看过身为一个人时的樋口惠的五官、身影和声音。每次看她都感到新的威胁,每次遇见她,都因惊吓而有了新的伤口。

但这次不一样,远离她坐上电车、走在冰雨淋漓的夜路上,很长一段时间真一的眼底依然浮现她的脸。

终于可以跟她告别了。


凌晨四点二十六分,网川浩一打开器材室的门,向等待已久的警方投降。此时距他和前畑滋子决斗,已经过了七个半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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