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魔鬼藏身处  作者:克雷格·拉塞尔

车站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火车缓缓驶入的时候,铁轨仿佛陷入了两旁高高的路堤之间。姆拉达-博莱斯拉夫是距离奥卢城堡最近的一个大镇——奥卢城堡的德语名字叫艾德勒斯堡。

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有两个名字:一个捷克名字,一个德国名字。维克多·科萨雷克从小已经习惯了这种差异,因为捷克是个拥有多样或者说多重身份的国家。他的国家,他的同伴,以及他自己的身份一直就是多重多样的。他出生在摩拉维亚的一个小镇上,母亲是德国人,父亲是捷克人。换作别的地方,他也许会产生不合群或者尽快逃离的想法。但在这里不会,因为差别是常态。当然,在这个新成立的共和国里,大多数人还是选择用最主要的特征表明自己的身份:如捷克人,摩拉维亚人,西里西亚人,斯洛伐克人,德国人,波兰人,乌克兰人,匈牙利人,犹太人——但是这听起来不像是自我介绍,而更像是表明自己是一锅大杂烩里的某种主要食材。

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才成立了十七年,但是正如彼得逊指出的那样,这是个古老的国家:她建在原始的基石之上,这块基石有时会改变颜色,有时会融化,有时会和其他石头混在一起,有时会焕然一新。和生活在其他地方的人不同的是,对波希米亚人而言,一切都像永远在流淌的液体,从没有固定的形态。他们就像神灵一样,快乐而又漠不关心地旁观着凡人为了微不足道的事情争得不可开交:国界线的变更,国旗的变换,帝国的兴衰,爱国主义和种族偏见的此消彼长。

维克多从事的是研究大脑的工作,所以他对自己出生地的双重身份也很感兴趣。他听人说,如果想知道自己真正的母语是什么,想一想做梦时说的语言。维克多做梦的时候既说捷克语也说德语。

从火车上下来的时候,他看到一个中等身材、健壮结实、四十好几的男人站在车站入口处。他身穿深绿色的猎装外套,头戴一顶提洛帽。维克多马上认出来他就是罗曼内克教授的助手汉斯·普拉特纳医生。普拉特纳一边向他友好地挥手微笑,一边跑上前来,身后跟着一个搬运工。

“希望这一路的旅程非常愉快,科萨雷克医生,”普拉特纳和他握手的时候用德语说道,“尤其是在昨晚发生的事情之后。罗曼内克教授已经和我说过了。真可怕,太可怕了。看到你平安无事,我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我想,能站在这儿运气不算差。”

“是吗?你可能会受伤或者送命啊。”普拉特纳强调道,“我肯定警方会处理他的。不过,你的的确确救了那个无辜女人的生命。要是那家伙挺不住伤势就好了。”

“为什么他不应该有接受治疗和康复的机会……”普拉特纳的话让维克多大吃一惊。

“要是让他康复,科萨雷克医生,”普拉特纳说道,“我们很清楚,无论对于他自己,还是这个社会,他都是一个潜在的危险。”维克多发现他的外套领子上别着一个东西:一个定制的狭条状红色徽章,上面有三个连写的字母SDP。维克多在接受罗曼内克教授和普拉特纳面试的时候见过这个徽章。普拉特纳是出生在苏台德[捷克西北部一地区。]的德国人,徽章显示他是新成立的苏台德德意志人党成员。既然这样,普拉特纳就不会支持民族大杂烩这个观点。这个政党和德国的很多类似政党一样,毫不妥协地坚持民族身份的独一性。

在捷克有大约三百五十万苏台德人,大部分生活在波希米亚、西里西亚和摩拉维亚。苏台德德意志人党因在参众两院选举中胜出而成为新兴的最大政党。该党接受德国纳粹党的资助,两者关系密切,是纳粹党在捷克的代理人。维克多心想,当下的时局可谓是山雨欲来。

“天哪,”普拉特纳看着搬运工推过来的行李说道,“怎样才能把这些行李塞进汽车啊。”他笑着拍了拍维克多的肩膀,“不过我们可以试试。”

维克多看向站台,剩下的行李都在那里卸车,他希望能看到彼得逊,但是那里没有他的身影。

“可以走了吗?”普拉特纳问道,然后带着维克多前往停在站外的一辆崭新的欧宝P4型汽车。尽管事先预留了地方,两人还是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维克多的两个行李箱放在了后排座位上。汽车没有后备厢,但是在后挡泥板上面有个行李架,他们用绳子把剩下的大行李箱绑在上面。

“我记得面试的时候你说你有德国血统。”汽车发动后普拉特纳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这是个美好的秋日,维克多满怀激动地期待开始自己的新工作——他也记得罗曼内克教授在电话里告诫他普拉特纳是个口无遮拦的人——他真心希望一路上不要谈到政治问题。可是,在当前这个国家,几乎事事都能扯到政治。

“至少有一半吧,”维克多说道,“我母亲来自格纳德勒斯多夫,用捷克语说是汉尼斯。你听说过这个地方吗?”

“很遗憾,没听说过。”普拉特纳说道。

“只是摩拉维亚的一个小村庄,靠近奥地利边境。我父亲是捷克人,但是我奶奶是德国人。因为这个原因,我的祖先很多人名字里面都有内梅克,这个名字表明了德国血统。”

“你说对了!”普拉特纳似乎对维克多的家谱很满意,“你的姓氏科萨雷克的意思是不是死神?”

维克多点点头:“也有镰刀制作者的意思。”

“亲爱的孩子,你应该考虑改改名字,”普拉特纳高兴地说道,“那么,这个名字如果用德语说是什么呢?可能是森赛曼——我觉得任何医院的病人都不愿意听到医生的名字是死神。要不就是森瑟曼。我想起来了,十八世纪有个传教士就叫森瑟曼,戈特利布·森瑟曼,他也是摩拉维亚人。也许科萨雷克是森瑟曼的斯拉夫语说法。也许你身上的德国血统比你想象的还要多!”普拉特纳露出了微笑。

“这又没什么关系,”维克多说道,“名字并不能代表你是什么样的人。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普拉特纳一言不发,但是维克多看到他侧脸上的笑容正在消失。

汽车一路前行,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路旁的松树越来越密,越来越高,越来越黑,蜿蜒扭曲的树干仿佛想要拼命挣脱树林的控制。

作为精神科医生,维克多知道有些古怪的恐惧症是由焦虑和创伤引起的,他曾经治疗过一个极度恐惧树林的精神病患者:他害怕树林的幽深,树林的黑暗,树林里摇曳的树影。在给这个病人治疗的时候,维克多意识到自己也有相同的症状,但是维克多的情况很好理解,这和一起给他带来创伤的事情有关,那时他还是个孩子。

维克多曾经在树林里看到过什么呢?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小维克多喜欢在树林里玩,但是家人不许他去那儿。树林里有一块空地,一块属于他的安静之处,没有人知道,只有他的妹妹艾拉和他一起在那儿玩。但是自从一年前艾拉意外溺亡之后,维克多只能独自一人伤心地过去了。艾拉经常和他一起玩耍,也是他唯一的玩伴,她的死亡在维克多的心里留下巨大的创伤:一个千疮百孔的创伤,却比不了他母亲心灵上遭受的创伤。

那天,太阳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光影,树影在不停变化,好像一群翩翩起舞的人,孤独的维克多来到这块曾属于他和艾拉的秘密空地。就是此时此地,维克多发现了那件他不想告诉任何人的事情。

他的母亲在那里等着他!她的双眼盯着他,却又断然视而不见的样子,脸上和手上的皮肤露出不自然的灰黑色,仿佛整个人已经变成树林里的又一个树影。暗密的树林里唯一的声音是母亲上吊的那根树枝发出的吱吱声。

母亲的自杀在幼小的维克多心里留下两个无法抹去的影响。首先是他开始无法解释地害怕待在树林里。他可以站在远处欣赏树林的美,但是一进入树林就会出现类似幽闭恐惧症的恐慌。其次是他下定决心要去学医和治疗精神疾病,帮助像他母亲那样的病人减轻痛苦,不再发病,不会结束自己的生命或者夺取他人的生命。

后来维克多学了医,从事精神疾病治疗工作,再后来他接受了奥卢城堡刑事犯精神病院的工作。

还有二十分钟就到目的地了,最后一段路程是陡峭蜿蜒的上坡路,树木覆盖的山峰一侧就是城堡——现在是精神病院——俯瞰着山下的村庄和田野。维克多的第一次面试在布拉格,第二次就在城堡里。和那次面试时一样,维克多感到非常震惊,甚至是害怕,因为进堡的道路好像是从树顶冒出来之后把你带进城堡的。

一块牙齿状的巨石矗立在森林里,巨石的峭壁里耸立着一座城堡。就像彼得逊说的那样,巨石和城堡是融为一体的。带栅栏的高大外城壁的墙角处是圆形塔楼,楼顶高耸,就像巫师的帽子。一座塔楼位于两条城壁形成的锐角顶点,楼体近似完整的弧形,比其他塔楼高出许多,好像船首一样。三个巨型建筑挨在一起,四周都有围墙,但是比围墙高出许多。最大最高的主堡有巨大的黑色尖顶,如同尖针一般直插天际。

仿佛是在远古时代,愤怒的天神用巨斧将这块石头一分为二。城堡建在较大的石头上,瓮城建在较小的石头上,两块石头之间的缝隙靠一座石桥连在一起。

维克多看着这座傲视一切,仿佛就要展翅高飞、直冲天际的城堡,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它叫作奥卢城堡。它的德语名字艾德勒斯堡的意思是:神鹰堡。

他们穿过一个有人把守的外堡警卫室,一个警卫从玻璃窗后面向普拉特纳挥着手,然后沉重的橡木大门缓缓打开,仿佛是一双看不见的手把它推开了。

“电控门。”普拉特纳骄傲地说道。

他们穿过横跨石缝的石桥,通过又一个警卫室后来到城堡里铺着鹅卵石的天井。一路上,维克多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是第一次来这里一样。

尽管这是个晴朗的秋日,维克多的心情一点也不好,觉得城堡好像断了他的退路,把他关在里面,压在下面,他再也无法从四周的石壁里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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