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魔鬼藏身处  作者:克雷格·拉塞尔

“大多数人想起小丑的时候,想到的是他们滑稽的表演和假发。”里奥斯·穆拉德克躺在人工营造出的灯光昏暗的房间,进入了同样人工营造出的朦胧的意识状态,因为药物的作用,他说话的声音很轻,没有明显的情绪。“那不是我。皮埃罗是即兴喜剧表演的一个角色。马戏团曾经是人们最爱去的地方。扮演皮埃罗意味着你是一名演员,而不仅仅是一个丑角,你要拥有即兴表演的技巧,能看懂观众的心思,引导他们的情绪。这不是一份工作,而是一个职业,一个伟大的传统。当我站在舞台上的时候,我不仅仅是在扮演皮埃罗,我变成了他,我就是他。”

“是什么让你变成了皮埃罗?”维克多问道。

“人们以为我来自一个马戏世家,血液里流淌着表演。不是那样的。是马戏团召唤了我——皮埃罗召唤了我。

“我出生在一个还算富裕的农村家庭。父亲是都德勒布斯克的乡村医生,母亲这辈子最大的成就也许就是嫁给了一名乡村医生。这种家庭背景再无聊不过了,和所有的中产阶级家庭一样无聊。从我不再睡婴儿床的那刻起我就注定要学医。我想问,什么样的父母会希望他们的孩子如此平庸?”

“医生是一份重要的工作,里奥斯,”维克多说道,“医生对许多人而言都很重要,非常重要。我就是一名医生,我不觉得这份工作有多平庸。我希望我能改变你的人生。”

“我的父亲绝不是这样的医生,”穆拉德克说道,“他就是一个普通的乡村医生:治治骨折,敷药膏治疗喉头炎,缝合伤口,绑绑绷带之类的。比这些严重的病情,他压根儿看不了。无力医治的孩子他也接收,然后站在他们身边一筹莫展,偶尔给他们量量体温,专业地严肃地摇摇头,然后看着他们死去。这就是他的人生,他没有更多的期望,这样也很公平——但是他对我也没有更多的期望。他把我看作他生命的延续——我要学医,然后做和他相同的工作,等他退休的时候接他的班。也许他还打算让我的儿子接我的班,让平庸无聊地延续。但是我不可能那样做。我不可能束手无策地看着孩子们死去。孩子……

“我没有抗议。我是听话的小孩,稍大一点我是个听话的少年。我学习成绩优异,这似乎只能向父亲证明我适合学医,而且乖巧听话,缺乏想象力。”

“是什么改变了你的人生轨迹?”维克多问道。

尽管药物让他的眼神黯淡无光,听到这个问题后,穆拉德克的大眼睛里闪烁着一丝光芒。“马戏团。是马戏团。马戏团来到了我的村子。那年我十七岁,正好是狂欢节。就是当地的愚人节。这是战后的第一次狂欢节——战争期间没怎么举行过。更重要的是,这是我们摆脱了匈牙利的控制,建国后的第一个狂欢节。新国家的名字‘捷克斯洛伐克’很多人还说不习惯,听不习惯,每个人都充满了奥地利斯拉夫人的狂热——而我则是一个充满精力的少年。我们拥有了自己的国家,却觉得我们拥有了全世界。

“都德勒布斯克住着很多德国人和捷克人——也许德国人更多一些——我们村也不例外,但是好像他们,嗯,更加兴奋。德国人多意味着狂欢节要融入更多他们的风俗,刚开始总是先要进行面具游行。我记得那些面具,还有游行。我真的感觉他们能驱赶走当地所有的妖魔鬼怪。”

“什么样的面具?里奥斯。德国人的魔鬼面具吗?看上去像魔鬼的面具吗?”

“是的。”

“吓到你了吗?”

“我十七岁了。吓不到我。”

“面具对你而言很重要,是吗?”

穆拉德克皱起苍白的眉头。“什么意思?”

“你表演的时候戴着面具,是吗?”

“扮皮埃罗不需要面具……”

“但是扮哈乐奎需要。”维克多说道。

“我从没扮过哈乐奎。”

“但是扮皮埃罗也需要偶尔戴戴面具,是吗?黑色的面具。皮埃罗有时戴着黑色面具掩盖他的情绪,隐藏他的身份,是这样吗?”

“也许吧。有些传统表演里这样。但是我从来没有。哈乐奎戴着面具。”

“但是斯凯拉谟修,还有潘塔罗内、医生小丑都戴面具。面具是即兴喜剧表演的重要道具。”

“我从来不戴。而且我是一个人表演。”

“我知道了,”维克多说道,“这让我感到困惑。你看,和荣格心理学一样,即兴喜剧表演也是各种类型的小丑都有。要想演好皮埃罗,让他被观众理解,取决于和其他小丑的互动:哈乐奎、科隆比纳、斯凯拉谟修。你却说你是一个人表演。你说在曼弗雷德·托伊费尔来到马戏团之前没人扮过哈乐奎。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只有皮埃罗没有哈乐奎呢?”

“我的确和别人互动。我和观众互动,和孩子们互动。皮埃罗拥有孩子般的天真和顽皮。他自己就是个孩子——成人的外表,孩子的内心。永远的孩子。”

“好吧,”维克多停了停,“告诉我狂欢节的事情吧,告诉我马戏团来了之后的事情。”

“那年不同以往,”穆拉德克说道,“所有的游行、舞蹈、派对结束之后,马戏团来了:一个小马戏班子的演员们在最靠近村子的草地上支起一个帐篷。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皮埃罗。他让村子里所有的孩子兴奋不已。如果你看过他们的一张张小脸蛋——他们好像被施了魔法一样的着迷。就在此时此刻,我知道这就是我想要做的事情,这就是我想要成为的人。”

“所以你就决定加入马戏团?你的父母反应如何?”

“我没有告诉他们。我本应该在接下来的一年去布拉格学医。我知道如果告诉他们,他们一定会想办法阻止我的。所以我告诉马戏团的人我的想法后,他们说我可以在他们离开的时候跟他们一起走。我的妹妹试图说服我不要这么做,但是我从没如此突然、完美、彻底地确定过一件事。我给她留下一封信带给父母。不是道歉信,没什么好道歉的。

“这就是我事业的开始。学到一些本领后我跳槽到了一个更大的马戏团,接着又去了一家还要大的。最终潘林内克马戏团接受了我。我成了最大的明星,他们最大的招牌。我们在欧洲巡演。我用了十多年的时间登上了职业生涯的巅峰,我的地位让他人望尘莫及。我很开心。非常非常开心。”即使服用了药物,穆拉德克的语气和表情也突然开始消沉,“然后他来了。曼弗雷德·托伊费尔。他扮哈乐奎。他一来,一切全都毁了。他从一开始就欺骗了每一个人,但是不包括我。我看穿了他的伪装,我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魔鬼?”维克多问道。

“你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扮哈乐奎吗?哈乐奎来自古法语,意思是魔鬼。托伊费尔在德语中意思也是魔鬼。他自称曼弗雷德·托伊费尔,他扮哈乐奎,但是没人能看出他就是魔鬼。除了我。”他心中的强烈情绪在药物的作用下又一次未能释放,“大家都佩服他的表演,大家都喜欢他。但是只有我能看出他的真实身份。他不是伟大的演员——而是伟大的蛊惑者。托伊费尔蛊惑他的观众,尤其是天真的孩子,因为那就是魔鬼的行径。他演出的时候按照传统会戴上哈乐奎的面具,但是面具下面的那张脸涂的却是皮埃罗——这么做是想故意羞辱我。但是他涂脸的方式是对皮埃罗的侮辱、颠覆、篡改。皮埃罗应该是白脸、红唇、黑线条,脸上画一滴眼泪。托伊费尔也都画了,但是画得乱七八糟,歪歪扭扭,丑陋不堪。

“他戴着两种颜色的长鼻子哈乐奎面具。这样没人能看到里面涂成了什么样子。他会不时走到舞台边缘,向观众倾过身子,然后说:‘来吧,亲爱的孩子们,凑近些,看仔细喽,亲爱的孩子们。让我来悄悄地告诉你们一个秘密。’等孩子们凑过去的时候,他会突然摘下面具,冲他们怪叫,孩子们都会害怕地大声尖叫。然后他戴上面具,走到舞台的另一边,故技重演。孩子们都会开心地急迫地聚在他的身边,期待着突然而来的恐惧。孩子们喜欢恐惧。这是孩子的天性:喜欢被人吓一跳。皮埃罗引发的是最美好、最温柔的情绪,而哈乐奎却激发最粗俗、最黑暗的情绪。

“他变成了最大的招牌,比我大。哈乐奎取代了皮埃罗。我们在中欧巡演——奥地利、匈牙利、南斯拉夫、波兰、德国。所到之处,我们的演出极受欢迎。每次表演,哈乐奎引出孩子们心中的黑暗,他在嘲笑皮埃罗,他打败了皮埃罗,羞辱了皮埃罗,他让皮埃罗沦为笑柄。

“我恨他。马戏团的所有人都和观众一样崇拜他,但是我能看穿他。我看出他是坏人,是魔鬼。只有我能看出在演出的时候他是多么喜欢吓到孩子,他是多么喜欢品味他们的恐惧。

“有消息说在我们上次演出的镇上有个小女孩失踪了。那是在波兰。在我们即将要过国境线的一个地方,警方在路上拦住了我们,搜查了我们所有的卡车和小汽车。他们没有特别怀疑我们当中的某个人,但是你知道人们对流动人口会本能地不信任。还有,我们离西里西亚很近,波兰人对七日战争和所有的捷克人依然心存芥蒂。我们都接受了询问,但是没人知道小女孩的事情。没人想起曾见过她,每次演出小孩子太多了,所以大家都不记得。即使是我,当时也没能想起太多。

“但是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大约半年后吧,有两个小孩,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在巴伐利亚失踪了。当时有人联系了马戏团要我们去演出,于是我们回头穿过国境线。但是我知道了——我知道是托伊费尔干的。我知道他喜欢品味孩子们的恐惧。”

“你和别人说过你怀疑是哈乐奎拐走了那些孩子吗?和马戏团的人?”

“他们不会信的。”穆拉德克想了想,然后不顾药物的作用,十分认真地说着话,这让维克多很是意外,“你要明白,魔鬼的本性是要伪装自己。魔鬼会进入所有人的生活,至少一次,时间不确定。每个人都会遭遇魔鬼,但是大多数人并不知道他已经来了。不管遇到多么不好的事情,他们会归咎于别人,或者认为自己中了邪。但结果没人再相信他们了,这就是魔鬼最强大的武器。

“我需要找到证据。我需要证明托伊费尔的真实身份。在俄斯特拉发——属于摩拉维亚的部分位于帕沃兹——演出的时候,我们在奥得河的下游支起帐篷。整整两个星期,帐篷里座无虚席。小朋友喜欢我们的演出,他们喜欢我,喜欢皮埃罗。但是托伊费尔的哈乐奎,常常会毁了我的演出。他总是做一些可怕的事情让观众分心。他们害怕地尖叫,然后请求他一遍又一遍地故技重演。有了哈乐奎,他们就彻底忘了我。

“有一个特别的小女孩,她好像很喜欢哈乐奎,几乎每场演出都来。第一次是和她妈妈一起来的,之后就自己一个人来了。我猜她一定住在我们的帐篷附近。她可能只有九岁或者十岁,是个忠实的马戏迷,长着一双西里西亚人的绿色眼睛,留着棕色鬈发。但是只要哈乐奎摘下面具,不管她之前已经看过多少遍,都会既开心又害怕地尖叫,一边兴奋地拍着小手。

“托伊费尔一般也会多留意她,给她的机会比别的孩子更多。但是她最后一次来看演出的那个夜晚,托伊费尔没有玩弄摘面具的把戏。那晚他始终在嘲弄和羞辱皮埃罗,嘲弄和羞辱我。然而我并不在乎,因为我知道他一定对那个可怜的孩子有什么企图,我很高兴他把注意力放在了我的身上,而不是那个孩子。

“但是他早就计划好了。我后来才发现在那个孩子看了几场戏之后,托伊费尔给了她一张通票,这样她什么时候都可以来看戏。

“不管怎样,那晚他冷落了那个孩子,我可以看到她的脸上写满了失望。但是当我和他一起表演的时候,我看见在哈乐奎的面具后面,他那张脸和平时一样,涂着歪曲的、丑陋的皮埃罗。

“突然,谁也没有料到,他走向了那个小女孩。我可以看出她非常兴奋,眼睛睁得大大的,放着光,显得十分激动。他摘下了面具。她尖叫起来,但是和过去不一样。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的尖叫。这一次,她的恐惧没有掺杂别的情绪,就是原始的、纯粹的恐惧。我不知道她在那张面具下面看到了什么,但是她边跑边哭离开了帐篷,消失在夜色中。托伊费尔不声不响地重新戴上面具,接下来的演出都没有摘下,他转过身背对着我继续表演,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是我知道,我知道她就是下一个受害者。他选中了她:他要品味她的恐惧,而且他早就饥饿难耐。我知道哈乐奎要对她下手。我必须在他之前找到那个小女孩。我甚至都没来得及卸装,披上一件外套遮住演出服,戴上一顶帽子就冲出去找她了。”

“那么你做了……”

“我找到她的时候她躺在奥得河边的灌木丛里。但是已经晚了,”一滴眼泪滑过穆拉德克苍白的脸庞,“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支离破碎的身体上沾满了尘土。托伊费尔来过这里——哈乐奎在我之前找到了她。

“还有很多人也在寻找她,我刚到现场不久,他们就来了。看见我在她的尸体旁边,他们打了我,要不是警察及时赶到,我可能已经被他们打死了。他们说是我干的。他们不懂。他们说所有的孩子都是我杀的,说我是个妖怪。我想要解释,我想要他们明白曼弗雷德·托伊费尔才是真正的凶手。是魔鬼干的这一切。但是没人相信我的话,结果我被送进精神病院关了起来。”

“好的,里奥斯,”维克多说道,“今天的治疗就要结束了。我需要你回到海面上来。回到这里,回到现在。”他轻轻打开办公桌上的黄色文件夹,拿出一张印刷的纸质传单,抬头写着“潘林内克马戏团”。他拿着传单走向穆拉德克,把它放在他的面前。

“认识这个吗?里奥斯。”

“这是马戏团的传单。做广告用的。”

“没错。你能告诉我你在上面看到了什么吗?”

他点点头,睁大了蓝色的眼睛紧盯着传单。“我看到扮皮埃罗的我和扮哈乐奎的托伊费尔。马戏团的两大招牌。”

“再看一次,里奥斯。看仔细了。看清楚上面写着什么了吗?上面说你是马戏团唯一的小丑。全欧洲最伟大的小丑。你看见那些照片了吗?这张……”维克多指着第一张照片说道,“就是扮皮埃罗的你。但是这张……”他指着第二张照片,“你能告诉我他是谁吗?”

“那就是他。托伊费尔。扮着哈乐奎的托伊费尔。”

“不,这不是他,里奥斯,”维克多提高了声音,“那也是你。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曼弗雷德·托伊费尔。你既是哈乐奎,又是皮埃罗。两个人都是你扮的。一直都是你扮的。从来都只是你扮的。”

“不是这样,”他摆脱了药物的控制疯狂地摇着头,“他们以前就这样和我说过。他们逮捕我的时候就是这样说的。他们说杀害那个可怜的小女孩的人是我。还说其他人也是我杀的。他们全都听信了魔鬼的谎言。”

“你看,里奥斯。我能看出,这两个小丑都是你。里奥斯扮的皮埃罗和里奥斯扮的哈乐奎。吓唬孩子的人是你。哈乐奎的面具下面的确是皮埃罗。但哈乐奎是另一个你。”

他无力地晃动着硕大的脑袋,现在药物已经让他昏昏欲睡了。“你错了,”他有气无力地说道,“魔鬼欺骗了你,就像他欺骗了所有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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