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魔鬼藏身处  作者:克雷格·拉塞尔

一个早晨的晚些时候,天气晴朗,有些寒意,维克多和布罗乔娃一起下山,走在从城堡蜿蜒而出的林间道路上。秋天似乎迟迟不愿离去,阔叶林的片片红叶依然如火如荼,而松树林则默默地守护着那片亘古不变的深绿。走了一会儿之后,薄薄的云层逐渐散开,阳光照射下来,红色的秋叶仿佛一团燃烧的火焰。维克多感觉自己远离了一切:远离了城堡,远离了所有的事情。此时此刻,时间、地点已经不再重要,他觉得布罗乔娃也已经忘记了所有的烦恼。

他们一路闲聊,维克多慢慢地把话题转到了布罗乔娃的生活上。他们聊了布罗乔教授:维克多说了些做他的学生时候的事情,布罗乔娃说了些父女之间的事情。他们还聊了来城堡之前的事情,彼此的亲朋好友,人生理想和愿望之类的。维克多非常小心,没有触及她中断学业这段往事。有那么一阵子,两人没有说话,但是彼此心情都很愉悦。维克多意识到在自己身边,她很快就进入了放松的状态。他也同样如此。

“这儿真美啊。”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说了句话。

维克多笑着说:“是啊,虽然树林总是让我有点不自在。”

“是吗?”她转过身,很惊讶地问道,“为什么呀?”

“我不知道。也许是和荣格心理学有关的原因吧。你知道,树林就像潜意识,幽深、黑暗,到处都是秘密。”维克多对布罗乔娃没有戒心,但还没有到告诉她真正原因的地步:十二岁那年他发现母亲在树林里自杀;即便现在,摇曳的树影仍会让他想起母亲挂在空中的尸体和黑暗的脸孔;以及这件事让他走上了学医的道路。“反正能暂时离开城堡我就很开心了,”他转移了话题,“罗曼内克教授是对的,如果不和外面的世界接触,我们都会受不了的。”

“教授说过这样的话?”布罗乔娃看上去很惊讶。

“是的,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只是好像他自己没有身体力行。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城堡里。而且工作起来总是连续几个小时不见人影。”

“真的吗?”

“是的。他非常严格地吩咐过工作的时候不许打扰他。可怜的人。”

“他为什么可怜?”

“他拥有的只有他的工作。他是鳏夫,你知道吗?没有孩子。很显然他一直对妻子保持着忠贞——但是她在还算年轻的年纪就去世了。我了解的也不多。说实话,我对教授本人了解得也不多。他这个人,初次见面的时候你会以为很容易了解他,但事实上,他城府很深。不要被他开朗的性情欺骗了——他的心情经常会变得很差。这可能就是他不许别人打扰他工作的原因吧。”

“你说他妻子去世了?”

“是的。”

“不是碰巧死于肺结核吧?”

布罗乔娃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问道:“你怎么知道的?”他凝视着布罗乔娃的眼睛,心想要不要告诉她罗曼内克曾和他说过他差点被一个女病人引入歧途的事情。但这个人不是病人,而是他的妻子啊。“我想应该是普拉特纳医生告诉我的。”他没有说实话。

他俩走了半个小时来到了村庄。这是个很美丽的地方,但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也许还保持着两个世纪之前的样子。捷克斯洛伐克到处可见这样的村庄和小镇——位于欧洲的最中央,却因为树林、传统、乡土观念的原因与外界隔离。这里的人都认识彼此,正如罗曼内克教授指出来的那样,村庄里的人家,在有正式的记载以前,已经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了。这让维克多产生一种文化幽闭症的感觉,他甚至开始怀念布拉格的喧嚣,怀念随处可见陌生人的街头。他知道产生这种感觉的原因是因为自己也来自这样的村庄,虽然家乡离这里很远,但没什么不同。

走进咖啡馆的时候,里面的四五个顾客打量着他们,眼神中带有村民们常见的好奇:没有敌意,但也没有热情。维克多知道他们更多地是看着布罗乔娃;但不能确定到底是她的美貌吸引了他们,还是她的气质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在这个村子,维克多是个陌生人;在她自己的祖国,布罗乔娃是个陌生人。

“天气真好啊,”维克多说道,“虽然有点冷。我们坐到外面如何?”

她点点头,两人走向门口的一张桌子。坐在外面的桌子上,可以看到前方是村子的主干路,抬头看去,正是他们刚刚下山的山谷。在山谷上方,隐约可见阴暗的城堡,它仿佛主宰着一切,让人望而生畏。城堡的边上耸立着一块黑色的巨石。维克多又突然有了幽闭症的反应,感觉自己无处可逃,仿佛自己这辈子都要待在城堡的围墙内,生活在它的阴影里。

咖啡馆的主人是个身强体壮、五十多岁的和善男人,留着八字须。他笑着走出来拿走他们的订单。再次回来的时候,他手上托着一盘圆面包。维克多解释说他们没点这个,但是老板只是笑了笑。

“小店赠送的。”他说道。维克多常常惊讶这里的方言和口音千变万化,就和布拉格一样。“你们俩是从城堡来的?”

维克多做出了肯定的回答,然后介绍了自己和布罗乔娃。

“请你们原谅那几个老主顾的眼神——这儿漂亮的顾客可不多见。”他向布罗乔娃微微鞠了一躬,“如果对陌生人那样看多半是因为他们来自城堡,很不好意思,我的街坊们对那儿的人非常不信任。你也知道,那里面关的都是疯子。当然也有历史原因。”

“历史原因?”

“我会向你解释的,”布罗乔娃说道,“说来话长了。”

“的确说来话长,”老板说道,“让她向你解释吧。请享用你们的咖啡和面包。请记住,欢迎你们随时光临。”他又鞠了一躬然后离开了。

“你对里奥斯·穆拉德克的治疗进行得怎么样了?”布罗乔娃问道。喝咖啡之前她竖起外套的领子。

“不妨说才刚刚开始。拿到录音带后你会听到他说的话。我现在能做到的仅仅是接触他的表面人格——温和的小丑皮埃罗,不相信那些事情是他干的,他无法接受自己的人格有两种表现。我真正想接触的是哈乐奎,或者用他自己给那个人格起的名字——曼弗雷德·托伊费尔。”

“你觉得你能找出他的‘心魔’吗?”

“如果我能将他赶走,就有机会治好他。赶走曼弗雷德·托伊费尔,只留下里奥斯·穆拉德克。”

“听起来更像中世纪的驱魔术而不是二十世纪的精神病治疗。”

“也许和中世纪的驱魔术原理一样:找出‘心魔’。但是仅仅找出却不能理解或者感同身受是不够的。今天我们依然如此。”

“我怎么觉得你是个驱魔师啊,”她顽皮地说道,“也许来到城堡就是你的宿命。”

“哦?你这番话,还有刚才老板故弄玄虚的解释,把我的好奇心完全激起来了。你不是说会告诉我塔楼的神秘历史吗?”

“你知道当地人怎么称呼城堡吗?”

他双肘撑在桌子上,笑着倾过身子说道:“请告诉我吧。”

“巫师堡。”

“真的吗?”维克多抬起头看向山顶上仿佛主宰一切的城堡,“为什么是巫师的城堡?”

“黑暗的故事,黑暗的魔法,还有一个心理非常非常阴暗的人。”她呷了一口咖啡,故意卖了个关子,“一般而言,基督教所到之处,当地的斯拉夫异教徒都要被消灭,”她把咖啡杯放在杯碟上,“偶尔用圣剑和火刑杀死异教徒。当地贵族是基督教的急先锋。建立基督教堂是另一种镇压当地人和巩固贵族统治的手段。当然了,古老的生育迷信也被贴上巫术的标签。任何相信这种迷信的人都可能被烧死或者勒死。”

“你好像非常了解啊。”

“我对历史感兴趣。它能帮助我理解现在。当然,淳朴善良的乡下人也不太反对烧死古怪的犹太人。事实上,除了摩拉维亚北部的波波利格[他曾以巫术罪名将近百人烧死。],捷克人从来就对搜捕巫师不大感兴趣。迫害犹太人主要和奥地利天主教通过捏造的罪名镇压捷克新教徒有关。直到十六世纪,波希米亚才开始打击巫师。日耳曼人干的。就像我说的,历史能帮助我理解现在。”

“所以这就是它被叫作巫师堡的原因?”维克多急切地问道,把陷入黑暗往事的布罗乔娃拉回当下,“所以这里有很多异教徒?”

“完全不对。这是另一个故事了。当地贵族并不是社会和宗教的支柱。据大家说,他完全不同于一般的贵族。当地人知道他是扬·塞纳·斯德克,称他‘黑心扬’。”

“是的,罗曼内克教授提过这个名字,我在火车上遇到的一个考古学家也提过。但我所知道的仅仅是他曾是城堡的主人。”他笑着看着布罗乔娃美丽的脸庞说道,“我感觉你要解密很多不为人知的往事了。”

“你根本不懂……”布罗乔娃说道,“就像客栈老板说的那样,城堡里至今还流传着他的传说。‘黑心扬’是当地公爵的儿子,不是长子,他有两个哥哥。据说‘黑心扬’非常邪恶,野心很大,残忍无情,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就把自己的灵魂交给了魔鬼。他的两个哥哥还没到能继承爵位的年龄就死了。一个是在村后的小湖里游泳淹死的,另一个是在森林打猎时意外死亡的。”她示意维克多看向城堡,“你看,那并不是一处家族祖宅,而是他们家的狩猎城堡。事后有人自作聪明地推断这两起死亡事件都和魔鬼有关系,但真相是‘黑心扬’在场,而且事实上,两起不幸他都是唯一的目击者。后来当他继承了爵位之后,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塔楼,而不是妻子和孩子们生活的主堡。活得差不多像个犯人,像个被亲人抛弃的人。”

“那么这位邪恶的公爵喜欢这里的什么呢?”

“今天这里已经算是个很偏僻的地方了,但在当时这里是与外界彻底隔绝的。这附近的野生资源很丰富,是个理想的狩猎场所。他统治着这座山谷,绝对像个君主。绝对的权力导致了绝对的腐败。每个人都害怕他,暗恨他。各种各样的谣言四处传播,经过多年的编改后,现在都成了当地的传奇故事。只要说一点就足够了,当地人从不敢在城堡工作。从姆拉达-博莱斯拉夫乘火车来城堡工作的警卫、维修工、餐饮人员每五天轮一次班。”

“传奇故事通常都以事实为基础。”维克多说道。

“对了,他是个坏孩子。据说‘黑心扬’在城堡里练习他的黑暗魔法,他从波希米亚召集了很多巫师和术士。据说他成功召唤了切尔纳伯格——黑暗之神,斯拉夫神话里的魔鬼,或者维列斯——地下的黑暗之王。还有关于他在树林和城堡举行黑暗弥撒的传说,诸如此类的事情很多。不管真相到底如何,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他诱拐和绑架当地的妇女儿童。几十个吧。也许不止一百个。”

“为什么这些事有人相信?”

“有些事情是有历史记载的。国王曾派人来调查,发现谣言是真的。当然没有审判。如果‘黑心扬’只是个普通的农夫,他的罪行也许该判绞刑或分尸。结果他只是被囚禁在了城堡里:这是过去对犯错贵族的常见惩罚。没有人坐牢,没有人被处死,他们被关在一个密封的房间里,只在墙上留着一个小口子给他们送吃的和喝的。他们就在那儿生活了好多年,也许是好几十年。不同的传说有不同的说法,看你信哪个了,据说服侍‘黑心扬’的仆人要么又聋又哑,要么就是耳朵被灌了热铅水,还被割掉舌头。”

“为什么要这么做?”维克多问道。

“据说‘黑心扬’有能让人俯首听命的本事,上帝最虔诚的信徒也能被说服而皈依撒旦。有人说他根本就不是魔鬼的门徒,而是魔鬼本人——‘黑心扬’就是‘魔鬼扬’——城堡里被关着的人就是撒旦。无论如何,仆人必须是聋子,不能听到他乞求自由的呼喊。”布罗乔娃凑近了维克多,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道,“你知道吗,当你在塔楼里搞你自己的黑暗魔法的时候,也许已经听到过‘黑心扬’的呼喊。有人说把他关在塔楼的房间里是因为那儿的墙壁最厚,但是从没人找到过那个房间。”

“我没听到过,”维克多说道,“我自己要驱赶的魔鬼已经够多了。”

“也许你应该好好听一听有没有他的呼喊。有个传说是这样的:他会在晚上用拳头沉闷地捶打石壁,呼唤他的主人撒旦来解救他。”她做出一个好像恍然大悟的表情,“也许能释放他的人就是你:也许‘黑心扬’就是你一直在找的‘心魔’。或者也许他会来找你。有一个说法是建造这个封闭房间的石匠大师也是个术士,还是‘黑心扬’的同伙。他造了一个暗门和暗道通向城堡下面的山中隐藏的洞穴。根据这个传说,‘黑心扬’的阴魂一直就在封闭的塔楼房间里,但是在月圆之夜,他会从地道和洞穴溜到外边的树林里,寻找猎物满足他的杀戮欲望。”她恶作剧地笑了,眉毛都笑弯了。精致漂亮又无所畏惧的布罗乔娃完全俘获了维克多的心。

“我在火车上遇到的考古学家说城堡下面的洞穴和地道是地狱的出口,造城堡是为了封住它。你听说过吗?”

布罗乔娃笑着说道:“是的,我听说过一个。当地人给城堡起的另一个名字是佩克尔那·布拉纳,地狱之门的意思。塔楼有很厚的围墙,可能是打仗时的防御工事。但是根据刚才的说法,这里要么是一座狩猎城堡,要么是地狱出口的塞子。反正这里不是战略要地,也不会被敌人袭击。但是塔楼的确是理想的监狱。”

“你是不是说过塔楼治疗室也有故事?是个谷仓?”维克多问道。

“啊哈,”布罗乔娃抬起眼睛说道,“也许打算用作谷仓,但是据说‘黑心扬’在那儿做了许多事情——都是些神秘的事情。有传说讲他在那里招待客人,有可能是因为厚厚的墙壁可以挡住尖叫声。当然,当地人也说那里是他做黑暗弥撒和召唤魔鬼的又一个地方。而现在,你就在那个房间里召唤你的魔鬼。”

“我想可能是你抄了太多病历的缘故吧。”维克多笑着说道,但是他看向布罗乔娃身后,看向山上的城堡,又有了被关在里面的感觉,“也许我们应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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