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魔鬼藏身处  作者:克雷格·拉塞尔

维克多安静地抽着烟,他的病人平静地半躺在检查床上,完全没有平日里常见的紧张情绪。万向台灯的微弱亮光似乎只在强调塔楼是封闭的,无法逃脱的。维克多又一次感觉到自己被封闭在塔楼的石墙里,有那么一阵子,他觉得自己很难想象墙外就是沉睡的森林和浅天鹅绒色的平原。

海德威卡·瓦伦托娃犯下了恐怖的罪行,貌似毫无同情怜悯之心,但她同样也是一个悲伤、孤独的孩子:一个穿着漂亮裙子在镜子前旋转的普通的、害羞的孩子,等待着去参加派对,满怀着无法实现的期待。

但是她曾经做过更可怕的事情:哪怕使用过药物,她已经进入了朦胧状态,维克多也无法问出来。

她被送进了问题儿童学校。在教育界,大家对那个地方讳莫如深,有很多关于那个学校的可怕谣言。瓦伦托娃在那里待了三年,然而她却什么也不记得。无论在那段被遗忘的阴影里发生过什么,终究是不好的记忆,瓦伦托娃拒绝让它再见天日。他曾努力想要进入那段黑暗的经历,尝试过不同的方法,却都徒劳无功。

“你从学校出来后发生了什么事呢?”他决定在以后的治疗中再去问学校里面的事情。

“我回到了妈妈身边。她照顾我,但不像从前那样了。她总是盯着我,看着我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我离开的日子里她变老了——老了许多,远远不止三岁。接下来的两年我读了普通学校,然后去了一家玻璃厂上班。”

“你有男朋友吗?我是说在你结婚之前。”

“我不像那些漂亮的女孩一样,没人注意我。有些女孩不那么漂亮,但是有人注意,因为她们在男人面前放得开,但是我不想那样。我非常听话,非常害羞。再说了,大家都知道我曾经在接收精神病小孩的学校待过,他们都觉得我是个怪人。”

“但是你希望嫁人?”

“我非常希望嫁人。我害怕一个人的孤单。害怕一辈子孤单地活着。但是,我知道没人会和我说这事,我知道我永远也找不到我真正想嫁的人。可能我不会有男人,永远也嫁不了人。可是,虽然我很普通,但我也是个现实中存在着的人啊。所以我下定决心要在某个方面不同寻常。”

“那么你决定在哪个方面不同寻常呢?”维克多问道。

“做饭。我决定成为街区最好的厨师。这个城市、这个地区最好的厨师。我会做各种荤菜——主要是猪肉——各种汤,甜点,面包,点心,什么都会。”

“荤菜?我以为你是个严格的素食主义者。”

“那时候不是。在我意识到肉是那么肮脏、那么恶心之前不是。那时候,我做的荤菜可受欢迎了。大部分是用猪肉做的。我做出来的猪肉能像一片雪花一样从餐刀上飘落,然后融化在你的舌头上。再怎么普通的生肉我都能做出最精美的菜肴。

“我别无所长,只会做菜。男人都对肉感兴趣;他们要的就是肉。所以我认定要为自己赢得一个男人的最好方法就是给他最美味、最精致的肉。他们不想从我身体上得到的,就让他们去我的餐桌上得到。

“开始我只为自己和妈妈做,后来我确定我的手艺已经完美了。妈妈说我做的饭很棒,我会成为一名伟大的厨师。然后我把我做的午饭装在保温盒里带到工厂和女工们分享。她们开始注意到我了。我的脸不容易记住,但是她们都会记住我做的菜。没多久我就调到了工厂食堂。就连那些一般都是去饭店吃饭的老板都开始在食堂吃饭了。还带着他们的客户来。”

“你就是用这个办法找到了丈夫?”

在药物的作用之下,她突然想到了什么。“那年春天妈妈过世了,失去了唯一关心我的人,我发现自己陷入了彻底的孤独。我非常害怕自己会突然消失,不再存在,却没人发现。我害怕再次在镜子里看到没有脸的自己。但是,莫里奇出现了。莫里奇经常来我们工厂的珠宝部买东西,常常在食堂吃饭。他最后向我请求了。”

“请求你嫁给他?”

“是的。他向我求婚是因为我会做饭。或者至少部分原因是这样。我想也许他误以为妈妈去世时给我留下了不少钱。他有这个想法可能是他的姐姐这样和他说过。所以当莫里奇·瓦伦塔向我求婚的时候,我同意了。哪怕我只有十九岁而他四十岁;哪怕他又胖又矮又丑,我还是同意了。”

“你就这样结婚了。他爱你吗?”

东莨菪碱和阿米妥钠再次无法控制住她激烈的情绪反应,她苦笑着说道:“爱?爱和婚姻有什么关系?爱和任何事情有什么关系?你不明白,也没人明白真正的孤独是什么滋味。大家都感受过孤独,但那种感觉是短暂的传染病,就像感冒一样。我小时候和长大之后感受到的孤独,像癌症一样。

“莫里奇知道孤独和没人在意是什么样的。我们结婚是为了拯救彼此,但没想到结果是变成两个更孤单的人。莫里奇变成了一个喜欢挖苦、充满恶意的人——总是挑三拣四,找我的碴儿。我告诉你,他喜欢我做的饭,怎么吃也吃不厌。但是他说过什么吗?他夸过我吗?从来没有。

“你问我他爱不爱我——我告诉你他爱的是什么:他爱我做的蘑菇土豆汤,西冷牛排配奶油酱,炸肉馅饼,还有,虽然他从没和我说过,他爱吃我做的烤猪肉配酸泡菜——没错,莫里奇最爱吃的就是我做的烤猪肉、馒头片加酸泡菜。”

“你们之间没有爱吗?”

“没有。他利用一切机会取笑我:说我长得丑,很无聊,说我活得像只老鼠,要是换了他会做得更好。‘你不是艾迪娜·曼德洛娃,也不是安妮·奥德拉。’他总是这么说我。他这么说是因为他知道我认为女演员都不检点,或者也许是因为他知道我偷偷地嫉妒她们的美貌。当然,我从没有鼓起勇气回击过他,并说:‘你也不是卡雷尔·拉马克。’”

“是吗?你对丈夫的感觉如何?”

“没有感觉。他是个简单的人,你不会有什么感觉。但是他生意做得不错,”她仿佛心里平衡了一些,“他经常外出,主要卖些玻璃珠宝,挣的钱不少。那也是他有时会去玻璃工厂的原因。他去那里买金刚石切割而成的水晶和玻璃珠,里面镶着陶瓷的小花。还有项链、耳环、手链什么的。结婚之后,他坚持让我辞去了工作。我们住在姆拉达-博莱斯拉夫市中心的一个大公寓里,他把所有的货都放在食品储藏间的一个保险箱里。他在国内到处跑,外出一次差不多一个星期。他有一辆爪哇牌的摩托车,样品箱绑在车子后面,小小的肥脑袋上戴着皮盔和风镜。头盔太小了,他看上去很滑稽,就像一头在摩托车上表演平衡术的小肥猪。他骑着摩托车,颠簸着上了路,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很开心。”

“你喜欢两人分开的时候?”

“我没有太多一个人过的时候。只要他不在家,他的姐姐伊特卡就会过来待上至少一个晚上。‘我是来看着你的。’她这样和我说。他们从没有让我忘记我曾经在那个特别的地方待过,‘精神病学校’,这是他们俩对那儿的叫法。伊特卡是个邪恶、歹毒、尖刻的巫婆,和莫里奇一样是个胖子,长着一张相同的肥猪脸。她利用一切机会夸奖她的弟弟同时贬低我。而我呢,唉,太懦弱了,不知道反抗。我只知道他们俩都喜欢我做的菜——那也是她经常来的原因。但是两人从没有夸奖过我做的任何一道菜。”

“好了,海德威卡,”维克多说道,“我需要你找到一个特别的时刻。我希望你带我们去你被捕的那一天。你记得那是怎么一回事吗?”

“哦,那一天?”

“那一天,”维克多说道,“我们能一起去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维克多常常觉得很奇怪,为什么病人需要时间去寻找一段特别的记忆。仿佛不是在心里的文件中翻阅查找,而是踏上一段通往内心世界的旅程,在只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徜徉。

“发生在厨房,”她终于说话了,“我所有的日子开始于厨房,停留在厨房,终结于厨房。莫里奇外出了,但是快回来了,他的姐姐说过来吃午饭,所以我早早就准备了馒头片儿。那天我的感觉很奇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决定做一顿最美味的美餐:让伊特卡,还有如果能及时回到家的莫里奇,不得不承认我是个伟大的厨师。

“不知怎么回事,那晚我没睡好,第二天一早起床的时候,我感觉很奇怪,”她皱了皱眉头说道,“不,不是我觉得奇怪,而是这个世界让人觉得奇怪,你明白吗?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公寓,外面的街道,透过厨房的窗户看到的后院——但是统统都被移到了另一个星球,置身于另一个太阳下面,形成了另一种光影。太奇怪了。就在那时,他来到了厨房。”

“莫里奇?”

“不是。”

“那么是谁来到了厨房呢?海德威卡。”

“一个天使。一个男人。很难说清楚他到底是什么。他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人。他赤身裸体,非常完美。他的身体,他的脸庞,太完美了。”

“难道你不觉得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突然出现在你的厨房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吗?”

“不,不,你不懂。这不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他很美,他是个天使。他的皮肤是青铜色的,头发是明亮的金黄色,浑身散发着光芒,好像连空气都在发光。他不仅仅是个漂亮的天使,你还不明白吗?他是那个最美丽的天使,堕落的天使。”

“撒旦?你是说魔鬼在姆拉达-博莱斯拉夫你家的厨房里现身了?”

“那正是我要说的话。他对我说话,但是嘴唇不发出任何声音。他说的话就这样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他向我解释了很多。他站在厨房,但人却不在那里,仿佛他是从另一个世界投射过来的。他美得炫目,等到我完全适应之后,他才和我讲了小狗的故事。

“他对我说是他伤害了那个可怜的小东西。他向我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把这段记忆放进了我的脑袋。是他让人们把我送进了那所学校。他说他很抱歉,也不需要宽恕,但是他来这儿的原因是要对我做些补偿。”

“那么他是怎么做的呢?”

“让我成为所有食物的主宰,成为男人胃口的主宰,让我成为史上最伟大的厨师。让所有人记住真正的海德威卡·瓦伦托娃。他向我传授食品知识的时候没有说话,把文字和图形直接放进我的脑袋里。食物是他的媒介。最好的食谱全在魔鬼手里。只用了一瞬间,他就把所有食物的烹饪历史放进了我的脑袋,还有关于烹饪的全部技巧。他向我解释每一餐都是一个礼物,一次契约,一种表达。没有生命的生肉在厨师手中获得新生,并且得到升华,成为一种最纯粹的、让每个人都能感受到的快乐。他和我说饮食关乎嘴巴、舌头、心灵和记忆。

“然后他告诉我如何改进我做的烤猪肉配酸泡菜。他告诉我如何才能让烤猪肉变得经典——用魔鬼的食谱——变成一道让我的丈夫和大姑子永远不会忘记的佳肴。他把食谱放进我的脑袋,太完美了,实在是太完美了。食谱上这道菜所需时间更多。因为猪肉需要小火慢炖,所以比我平时需要的时间更多。于是我就开始准备,我挑选了最好的切割肉,也备好了迷迭香腌汁。”

两人沉默了一阵子,房间里只有K1录音机工作的声音与海德威卡平缓的呼吸声。

“我准备了一个早上,想象着伊特卡和莫里奇可能会有的反应——尽管他们不愿承认,但还是没能隐藏住心中的喜悦,最后终于不得不夸奖了我。

“伊特卡如约前来吃午饭。她问我莫里奇在哪儿,我说不久就该回来了。‘他的摩托车为什么在这儿?’她问道。我告诉她莫里奇把摩托车留在家里改乘火车了。我可以看出她看我的神情充满怀疑,但是那又怎样,她从没用其他的神情看过我。‘那我还是得好好看着你。’她说道。”

“然后你给她上了午餐?”维克多问道。

“我给她上了午餐。先上的是自制的香肠——德国人称之为血肠——天使给的食谱。”

“我把血、切碎的猪肝块、面粉与马郁兰、孜然和胡椒粉混合在一起。天使说等它凉了再上,还要切成薄片,当开胃菜,然后再上烤猪肉配酸泡菜。”

“天使——这位发光的天使——整天陪着你?”维克多问道。

“他整天都在那里:有时光亮都能刺痛我的眼睛。其他时候他身上的光芒会改变颜色,但是他的确很美。”

“你难道不害怕吗?”

“有几次他变颜色的时候我有些害怕。他的光芒会变成黑色,但又与一般的黑暗不同。那是一种闪亮的黑暗,充斥着整个厨房,让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颜色,黯淡无光。但是也就持续了一会儿。

“开胃菜过后,我上了主菜。我告诉你,那是我做过的最棒的烤猪肉配酸泡菜。猪肉烤得很完美。所有的菜都很完美。我可以看出伊特卡也是这么认为的,虽然她什么也没说。我看着她吃。她和她的弟弟一样,像个小肥猪。她吃得狼吞虎咽,肉汁都从下巴上流了下来。我可以从她的眼中看出:这是她吃过的最美味的一顿饭,最纯粹的味觉享受。但是,她是伊特卡,她什么也没说,尽可能地隐藏着心中的快乐。”

“魔鬼呢?你们吃饭的时候魔鬼也在厨房吗?”

“他在那儿!哦,他真漂亮啊!他就坐在桌子的另一端看着我们,嘲笑着伊特卡的吃相。他发出青铜色、红色、金色的光芒,真是太美了,但也太亮眼了,无法直视。他在我的脑海中告诉我他看得见我们,我也看得见他,但是伊特卡看不见。他说很高兴看到我用了他的食谱。

“伊特卡吃得一滴不剩。她用馒头片蘸了最后一滴肉汁,甚至还吃了我盘子里剩下的馒头片。吃完之后,她依然没有说好吃。她太吝啬,太小气了,就是不愿意承认。但是她的确问了我猪肉是哪儿来的。”

“你告诉她了?”维克多问道。

“是的,我告诉她了。我告诉她的时候天使笑得好开心啊!他的笑声在我的脑袋里,伊特卡当然是听不见的。然后她开始拼命尖叫,更像是啼叫,她吓坏了,无法从餐桌前站起身。”

“她尖叫的原因是你告诉她刚才那是她弟弟?”维克多问道,“你谋杀、碎尸,还烹食了……”

“我告诉她实际上莫里奇昨晚就回来了,还有那天早上,美丽的天使是如何教我趁他睡觉的时候用我的圆角刀割断了他的喉咙。

“天使在解释食谱的时候,莫里奇躺在那儿抽搐,鲜血一股股地流进了盆里。他的血质量很好,浓稠,油腻。天使和我笑得多开心!莫里奇不再抽搐之后,天使清楚仔细地向我说明如何切割肉块,如何取出最鲜美多汁的肉块。这太有趣了,你知道吗,太令人着迷了,而且我还曾试图向伊特卡解释切割肉块时一些关键的技术要领,但是她不听,就只是在不停地尖叫。

“邻居们一定是听到了伊特卡的尖叫声过来敲门,但是我没理他们。他们一定打电话报了警。而此时,美丽的天使在唱歌给我听。多么美丽的曲子啊。最后警察赶来的时候,他们发现了莫里奇在浴缸里的残尸。”

“伊特卡呢?”

“警方在厨房找到我的时候,我把她的头……”

维克多没有说话。房间再次鸦雀无声,除了录音机转动的声音和安静的海德威卡均匀的呼吸声。他的手放在病历本上,里面夹着现场的照片与警方的报告,病历里面还有不解的邻居们写的说明材料,他们都说莫里奇·瓦伦塔是个细心、忠诚、感情外露的丈夫,他精心呵护着心理脆弱的妻子;还有关于他的姐姐伊特卡的说明材料,她一直全心全意地照顾着弟妹,因为她带给了弟弟幸福。

“之后你见过撒旦吗?”维克多最后问道。

“啊,是的,见过很多次。事实上,他就在这里。在这个房间里。美丽的天使全身散发着光芒,就站在这个房间里。”

维克多感到一阵激动,也许现在正是和他一直在寻找的东西产生直接接触的时候:瓦伦托娃潜意识深处的“心魔”。“我能和他说句话吗?”

“不行,”海德威卡皱着眉说道,“你也许不行。他不会和你说话的。”

“他在哪儿?”

“你不知道吗?”瓦伦托娃说道,“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他就站在你的身后。魔鬼就站在你的身后。”

上一章:第九章 下一章:第十一章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