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捷克斯洛伐克 1939年

魔鬼藏身处  作者:克雷格·拉塞尔

有些日子充满平静,有些日子充满困惑,有些日子充满悲伤,有些日子充满恐惧。

谢天谢地,大多数日子充满平静,在默默地、快乐地欣赏着铁条窗下的森林中度过。维克多发现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那片森林,阔叶林闪烁的金色和琥珀色带给他温暖,冷杉林的深绿色则给他安慰。他一度认为森林才是这个世界的灵魂。古老的森林,它们的一生不知道比人类短暂而毫无意义的一生胜出多少。森林里蕴藏着所有的记忆,堆积着无数的美梦和噩梦,存放着被认为早被遗忘的故事,只有在森林才能找到最能打动人心、永恒不变的安慰。

偶尔他甚至能走到森林里去。当他被诊断为心情平静、头脑清楚的时候,被注射了镇静剂之后,普拉特纳医生会把他带出城堡到附近的森林里散散步,这时他们的身后总会跟着两个强壮的警卫,如果维克多出现幻觉或者情绪失控的话,他们会立即上前将他控制住。

他越来越喜欢普拉特纳了。散步的时候,他们用德语交谈,但是维克多常常惊讶地发现普拉特纳会突然说起捷克语。大部分时候他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但总是用愉快的表情掩盖内心的担忧。维克多曾经非常想问普拉特纳他的苏台德德意志人党胸针哪里去了,因为他最近没见过,但最终还是忍住没问。

他经常在城堡窗户边花上好几个小时凝视着森林里交错的光影翩翩起舞,偶尔会出现一段模糊而不真实的记忆让他感到困惑,他好像隐约记得自己曾经对森林充满恐惧,很久以前,森林里发生过非常不好的事情。一段同样不真实的记忆让他感到苦恼:这些房间曾经让他很不自在,它们彼此相隔,一度被用作设备间。

他好像想起了求学时代的自己,想起了维也纳的医院,明亮宽敞的窗户,刷得雪白的墙壁,那时的他非常年轻,前途一片光明,他沉浸在光明的未来与知识的海洋里,对这个世界充满热爱。他想起了坐在教室听他的导师上课。

“每个人,”荣格博士对求知若渴的维克多讲道,“认为他自己,或者她自己,是一次陈述:对世界的一次宣言。‘我就是我。我生来如此。’而真相是,每个人,每个人的意识,根本不是一次陈述,而是一个问题。

“亲爱的维克多,一旦你符合了心理医生的条件,你的任务就是寻找这些问题的答案,并且你会发现,最难寻找到答案的是你自己的问题。”

现在,他自己的问题让他迷惑不解了。

很多时候他发现自己很难想起过去的事情,也很难清晰地思考问题。他的思维无法专注、游离不定,他的大脑开始不听使唤,不知道什么才是确定无疑的,经常需要绞尽脑汁才能让自己的想法合情合理。每当这时,大脑中的记忆与印象仿佛发生了山体滑坡,他也无法心平气和,这些疑虑重重的时刻总是让他焦躁不安。

那些日子里,他努力地梳理心中突然变得清晰但又彼此冲突的想法和记忆,他要区分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错误的;哪些记忆是自己的,哪些记忆是别人强行加给他的。他隐约记得他曾经是这里的一名心理医生。

有些时候,他深信自己作为病人已经在这里关了几十年,甚至想起过他曾经在石墙里被关了好几个世纪。他也想起过很久以前在一个遥远的车站邂逅过一个绝望的疯子,和他探讨过火灵和心灵的大海——但是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心理医生还是那个疯子。

有一件事他倒是记得十分清楚,他曾经在火车上和一位来自汉堡的叫作彼得逊的考古学家聊过一些有趣的事情,彼得逊同他讲了关于城堡和那个地方的许多故事。但是普拉特纳却肯定地告诉他在姆拉达-博莱斯拉夫车站接他的时候没有看到有其他人下车,普拉特纳甚至还说他联系过汉堡大学,根本没有一个叫作古恩纳尔·彼得逊的人。

当太多的困惑让维克多变得焦躁不安的时候,普拉特纳会给他一些东西平静自己的内心,但这么做无济于事,就像调低了一个本身就静音的收音机的音量一样:困惑会转移和分散,但依旧在那里。

啊,当然,也有充满恐惧的日子。

就是他来看他的日子。维克多用“降临”描述他的到来:各种奇怪的困惑交织在一起,眼角出现一晃而过的黑影,那是他降临的前兆。

霍布斯先生降临了。

那是他最不喜欢的日子。

他的出现总是以相同的方式开始:一团黑影在房间慢慢聚集。它比一般的阴影更可怕,会在屋角逐渐凝聚成形,就像一团正在凝结的血液。它不是普通的黑色,也不是普通的阴影,凝聚成形后,它会伸出漆黑的手指乱摸一通,想要抓住本就属于它的东西。它要抓的是维克多。

然后他就现身了。

霍布斯先生经常蜷缩着细长巨大的黑手黑脚出现在房角上方,因为他太高了,没有一个凡人能有那样高,而且他还戴着黑色的丝质高礼帽掩盖他头上的角,看上去就显得更高了。当他现身的时候,身上一副维多利亚时代英国绅士的装扮,考究的黑色礼服外面套着沾满深红色血渍的皮围裙。

有的时候他会换一种外形,很像克朗普斯,那时他就不会掩盖头上的长角,而是尽情地将它展示,眼里好像燃烧着火焰对他怒目而视。他还会像一个魁梧的“熊人”一样出现,长着满脸的胡子,穿着俄国人的羊毛外套,衣服上沾满了不知哪里来的雨水,闻起来一股潮湿阴暗的森林里的气味。

但是最让他害怕的不是这些时候,而是当他在窗边欣赏完风景,转过身却赫然发现霍布斯先生就坐在他的身后默默地注视着他——他比以前更加高大,四肢也蜷曲得更厉害——外形是不死鬼柯西切:脸上遍布棱角的“灰人”,长着钻石般坚硬的眼睛,张着夸张的大嘴在狞笑,上百颗牙齿像锋利的长针,苍白平整的嘴唇根本无法遮盖。

但是不管霍布斯先生以什么形态现身,他总是用同样的声音和德语同他说话,就像他通过维克多的病人身体说话那样:低沉、洪亮、有文化,用词古色古香。这时维克多吓得缩成一团,被迫去听霍布斯讲着他几个世纪以来犯下的恶行:他带来的痛苦与折磨;他的堕落、残忍与恐怖;最后的时刻到来时,他让无辜的受害者浸泡在血泊中。

这就是他最不喜欢的日子。

但是平静的日子要远远多于苦恼困惑的日子。无法专注的思维意味着维克多常常会忘记霍布斯先生。

他的朋友菲利普·斯特罗斯塔一次也没有来看过他,这让维克多感到失望,但他不觉得意外。毕竟,他现在是为菲利普背负着罪名。菲利普应该在石墙外的某个地方过着自由的生活吧。想到这里,维克多总是感到一阵欣慰,然而有时他也想不明白到底他是在为菲利普还是霍布斯背负着罪名。

医院允许他看书,六个月之前还有台收音机。然而在这三年里,他从未获许和其他病人接触,有时他甚至怀疑他们都已经不在这里了。后来没有任何解释,录音机被没收了,他认为语调越来越激昂的播音员与越来越多的爱国歌曲一定和这有关系。

关于苏台德危机的报道越来越多。

维克多刚刚被关起来的时候,罗曼内克教授来看过他。教授看上去更老了,也很伤心,维克多想起教授有时会选择逃避,迷失在往事和忧郁里。他感觉到教授将要进行一次时间更久、程度更深的逃避。他看上去还非常悔恨,好像他让维克多失望了。维克多想告诉善良的教授让他不要那样想,因为自己并没有做过那些事,他只是在为菲利普承担罪名。但是他不能那样做。这件事只能他自己知道。

后来罗曼内克再也没有来过。

普拉特纳花在维克多身上的时间变多了,过了一些日子,他解释说罗曼内克教授退了休,他现在是这里的负责人。他对维克多说话的时候非常和善,有时候也像罗曼内克一样的伤心。维克多感到诧异,为什么精神病院让一个内科医生当负责人,他也奇怪地感到职务上的提升并没有带给普拉特纳多少快乐。

除了隐约记得卡拉克医生给自己处理过枪伤和烧伤,维克多很少能见到他,但是他感觉卡拉克医生也获得了提升。最奇怪的事情是卡拉克个子高,弓着腰,有点像霍布斯先生,维克多看见他就害怕。上次卡拉克来看他的时候相当无礼,他几乎没有和自己说话,而是严厉地命令他不许乱动,然后用测径仪量了维克多的头骨尺寸,大声地让一个警卫记下测量结果。维克多注意到卡拉克外科白大褂下面穿着一双锃亮的黑色制靴。

后来的几天非常平静,比他记忆里的任何一天都要平静。有一天,他站在铁条窗户旁看风景的时候,看见两辆军用车——一辆坐着两个德国军官的敞篷吉普车和一辆围着帆布的运输车——向城堡驶来。军车后面是一辆塔特拉77型银色轿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车队沿着蜿蜒的公路上了山,在驶过山谷的石桥和警卫室后消失在眼帘。维克多心想城堡是不是被军方接管了。他现在没有了收音机,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只能靠猜测。看来森林那边的黑暗终于蔓延到了捷克斯洛伐克。

这也是布罗乔娃离开的原因。

就在收音机还没有被没收、他还知道城堡外面的事情之前不久,布罗乔娃来看过他。他太开心了,非常非常开心。但是布罗乔娃哭了。普拉特纳医生和一个警卫一直站在他们身边,这让维克多有些不高兴,但至少他们允许让他和布罗乔娃坐在城堡的餐厅喝着咖啡交谈。

她从餐桌对面伸过手,把维克多的手紧紧攥在手里,维克多感到很高兴。这几年囚禁在这儿给他带来的所有烦恼都烟消云散了,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甜蜜时光。那天她看上去特别美,但是带着淡淡的悲伤和忧郁,他隐约想起她曾经告诉过自己一件事,但是完全记不起来了。他说他喜欢她现在的发型——长长的刘海贴在额头上——但是似乎这个发型让她看上去很忧郁。

他告诉布罗乔娃他对未来的规划,当布罗乔娃说未来已经没有了之后他还耐心解释她为什么错了,而且他的乐观好像让她更加的难过了。

“我要离开捷克斯洛伐克了,”她流着眼泪说道,“我来和你说再见。”

维克多感到震惊。“但这是为什么?你要去哪里?”他问道,“为什么不留在这儿陪我,我需要你。”

“我不能留在这儿,”她看了一眼维克多身后的普拉特纳,然后又看着维克多说道,“普拉特纳医生帮我准备好了所有的证件,我要离开欧洲了。你还记得我们曾经说过的事情吗?我要去美国了,这里没有我的立身之地,我要去那里重新开始生活。”

维克多放低了声音绝望地说道:“但是我还在这里,我要你留下来。请留下来帮助我。我需要你的帮助。他们不会让我出去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说我做过许多可怕的事情,但那个人不是我。你知道的,对不对?那是霍布斯,是霍布斯做的那些可怕的事情。”他皱了皱眉,好像在厘清思绪,“霍布斯或者菲利普。”

他把布罗乔娃的手捏得太紧了,普拉特纳和警卫向前走来,但是布罗乔娃挥手示意他们不用紧张。

“我得走了,维克多,”她倾身而来,美丽苍白的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亲吻着维克多的脸颊,“普拉特纳医生会照顾你的。”

维克多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笑着点了点头:“是的,我明白了,我知道了,这样最好了。你现在去美国,我随后过来。你可以先帮我找到最适合我继续研究的地方,就像你说的那样,美国人更有可能会资助我的研究。是的,是这样,我越想越明白了,你这样做是对的。你先去,我随后来。”

布罗乔娃再也忍不住了,痛苦地抽泣起来。普拉特纳走上前扶着她的肩膀把她带走了。

“不要难过,”布罗乔娃离开餐厅的时候他大声喊道,“不需要很长时间,我也会去美国。我向你保证,我会去美国的。我发誓我会去美国的。”

布罗乔娃走后,维克多被带回了他的房间,他站在窗边看到一辆出租车沿着森林里蜿蜒的公路向山下的村庄驶去,向着外面的世界驶去,他无精打采,心情十分沉重。从窗边转过身来的时候,他吓了一跳,悲伤瞬间变成了恐惧。他看见了霍布斯先生,戴着高高的礼帽,系着黑色丝质领结,穿着沾血的皮围裙占据了一个屋角,他的肩膀高高地突起,脖子垂到了极限,头扭在一边,只有这副姿势才能让他勉强地站在屋角。

维克多想要呼喊,却喊不出声音,霍布斯先生嘲笑他,用通过维克多病人的身体发出的相同声音取笑他。

“我都听到了。”他狞笑着对维克多说道,狞笑让他的脸突然变成了不死鬼柯西切,他大张着嘴露出一口细长的尖牙,“你说你要去美国。不可能的。你永远也无法离开这里,难道你不明白吗?你去不了美国,哪儿也去不了,为什么不想个办法把自己弄死呢?那样我就会重新获得自由,再也不会缠着你了。你真可怜,你想尽一切办法就是为了让我对你失望。”

“对不起……”惊恐的维克多哽咽着说道,“对不起。”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吗?”霍布斯说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妈妈带着你和你妹妹去魔鬼湖的那一天?魔鬼湖在森林深处,你妈妈带着你们去野餐,你们还要去拜访外公外婆,他们都是德国人,你还记得吗?你们一起野餐,你和妹妹艾拉在森林里玩耍,你还记得吗?”

“我不想再提了,”维克多说道,悲伤的记忆和屋角的魔鬼让他紧张痛苦,“那是场意外。”

“啊,没错,意外。”

“艾拉掉进了水里,”维克多解释道,“我拼命去救她,我真的拼了命,但是我太小了,又不会游泳,自己也差点淹死了。我跑去喊外公和妈妈,但是……”维克多无法讲下去了,残酷的记忆折磨着他,他想起一具很小很小的尸体,脸朝下漂浮在水面上,就像一个落水的洋娃娃,白色的连衣裙在黑暗的湖水里荡漾。

“但那不是真相,对不对?”霍布斯再次狞笑起来,一瞬间,他的嘴再次变成了不死鬼柯西切,“那根本就不是真相。你的母亲,也不仅仅是因为你妹妹淹死后心中难过而自杀的,对不对?她自杀是因为她发现了她的儿子是个妖怪,而她更爱的人是你而不是你妹妹,对不对?这才是艾拉死后她深深自责的原因:因为她虽然感到心碎,却为死去的人不是她心爱的维克多而高兴。但是后来她发现了真相。村子里的猫接二连三地失踪,于是她跟踪你来到了森林,看到了你所做的一切,看到你为了取悦我而做的那些可怕的事情,她知道你是个妖怪。”霍布斯的脸一会儿变成柯西切,一会儿又变成维列斯,他想找个阴暗的地方靠近维克多,像个张开四肢的巨大蜘蛛在房间里爬来爬去。

“当然,我就躲在她的身后,”霍布斯贴着他的耳朵说道,“她没有看见我,一点也没看见,她不知道我就是在魔鬼湖底被唤醒的人。从那天起,我就一直附在你身上。每天如此。你母亲后来知道了魔鬼湖边那场意外的真相,她再也受不了了。她说你是个妖怪,你当时十二岁,你母亲说你是妖怪,你反过来骂她是个德国婊子。她接受不了,在树林里上吊死了——她解开外套的腰带,悬挂在一根树枝上,而你就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她吊死了。”

“不是那样!”维克多咆哮道,“是你,是你干的!”他努力回忆当时的情景。那一幕在他的脑海中出现过无数次:艾拉在湖水里挣扎呼喊。维克多跑到水边,绝望地伸出手想把她拉上来,但是他的指尖碰到了她的手却无法抓住她。但随后记忆开始逆转,故事的视角发生了改变。艾拉在哀求他,恳求他。他的双手按在艾拉瘦小的肩膀上,金色的头发在魔鬼湖深绿色的湖水里沉浮。有时他搞不清楚那到底是不是他的妹妹,还是另一个住在城堡附近的小女孩,地点是山下村子后面的那个小湖。

“不是那样!”维克多再次咆哮道,但是更多的画面浮现在眼前,更多的记忆被唤醒。太恐怖了。好多的血,他的手上、嘴唇上、嘴巴里都是血。鲜红的人肉从骨头上被剔了下来。女人在尖叫。“不是那样!”

维克多一遍又一遍地否认,朝着屋角的那个魔鬼尖叫,他才是真正的妖怪,他是真正的杀人凶手。但是霍布斯已经爬到了最阴暗的角落里,嘲笑地看着他。

门突然开了,卡拉克带着两个警卫走了进来。他们顺着维克多的视线看向屋角——空空如也的屋角。一双粗壮的手按着维克多,注射器锋利的针头刺入了他的前臂。他的意志和力气渐渐地消失了,然后被绑上束身衣扔在了沙发上。

布罗乔娃探视他之后的几个星期里,他渐渐地恢复了平静。他的病情有所缓解:头脑清晰、理智的时候他又变成了之前那个富有良知的心理医生,只是依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关了起来。这段时间里,妄想出来的事物不仅不再出现,而且被彻底遗忘了。霍布斯先生也不再降临,而且他隐约只记得他是自己某次噩梦里出现的人物。但是他清楚地知道一件事,布罗乔娃走了,再也不会来看他了。

在这段时间里,普拉特纳医生探望他的次数变多了。维克多发现自己很难摸透他的心情:他总是显得疲惫,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而之前他从没这样看过自己,维克多心想是不是变化的时局连医生都受到了影响。但每次他问普拉特纳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时,他总是简单地说道:“维克多,你最好不要操心外面发生的事情。”

有一天早晨,日出之后不久,普拉特纳来到了他的房间。维克多已经起床,他已经洗漱完毕,用他们批准使用的电动剃须刀刮过脸,衣服也都穿好了。普拉特纳走进来的时候,他正在埋头看书,那是一本他最喜爱的非医学书籍:一本关于斯拉夫神话及其起源的大部头巨著。

“我想问你是否愿意在早餐前去森林里散个步。”普拉特纳微笑着说道,他的身后站着一个身穿黑色制服的士兵。最近几次散步的时候,负责安全的都是武装士兵而不是医院的警卫。

“我愿意,”维克多说道,“非常愿意。”

“那好,”普拉特纳说道,维克多走过去把书放回书架上,“书你可以带着。我们可以找个好地方坐一坐。”

走出城堡是一件开心的事情。走出去的路上,维克多发现所有的工作人员好像都是军人,医院里到处堆满了拆开的板条箱,好多设备正在安装。维克多有些失望,因为普拉特纳没有早一点告诉他这些“最新发生的事情”。他同时发现有几个大厅被改造成了宽敞的病房,密集地堆放着狭窄的病床。

“我们要接纳更多的病人吗?”他问道,但是普拉特纳好像没有听到,或者装作没有听到。

是个适合外出走走的好天气。秋天的金色太阳低垂在天际,但是冬天好像已经赶来,在空气中试探着吹了第一口寒风。维克多拉起外套的领子遮住耳朵,他转过身抬头看着城堡,还是一贯的样子,只是一面巨大的红底白心的旗帜,中间有一个黑色的万字符,在主塔楼的楼顶迎风招展。他暗自想道,他们终于找到了上去的办法,他们一定发现了“黑心扬”的藏身之处。

沿着通向山村的公路下山的时候,士兵跟在他们的身后,步枪扛在肩膀上。普拉特纳同他闲聊着变化的季节和变化的时局。走到一半的时候,普拉特纳拉着维克多走向路边的一条小路,往前走是树林里的一座古老的教堂。

“我知道这个地方,”来到教堂的时候维克多突然眼前一亮,“啊,没错,我记得这个地方。我以前和布罗乔娃一起来过。哦,布罗乔娃……”维克多皱着眉头,仿佛想要抓住一段转瞬即逝的记忆。他环顾四周,只能看见森林里的这座黑暗、结实、古老的教堂。士兵站在教堂的门廊下抽着烟,看到门廊,维克多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另一段模糊的记忆开始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他好像想起自己曾经拿着刀在那块古老的木头上刻着什么东西。

“维克多,你想坐到这儿来看会儿书吗?”普拉特纳建议道,“这儿很安静,非常静。回城堡的时候,你可以给我讲讲斯拉夫的神话故事。”

“我很乐意。”维克多翻开书放在大腿上,但是阅读之前,他先对普拉特纳说道,“谢谢你带我到这儿来,我非常开心。但我经常感到痛苦,”他说,“巨大的痛苦,告诉我,普拉特纳医生,我真的疯了吗?”

普拉特纳叹了口气,露出了难过的笑容,这让维克多觉得很困惑。“所有的事情都是相对的,维克多,我现在害怕的是,更大的痛苦——更可怕的精神病——就要朝我们来了。”

普拉特纳走开了,让维克多一个人安静地读书。他开始阅读书里讲述的生活在斯拉夫森林里的神灵与魔鬼,这里真是个读书的好地方,他很感激普拉特纳把他带到这儿来。他心满意足、专心致志,没有听到士兵走下教堂木头阶梯的脚步声,没有听到子弹进入弹匣发出的金属摩擦声,没有听到拉动枪栓时的机械撞击声。

冰冷的枪管贴在了维克多的脖子上,他的痛苦终于画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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