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魔手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1

我想那是大约一周后的一天,帕特里奇跟我说贝克夫人想跟我聊几分钟,如果我愿意的话。

贝克夫人,我对这个名字一点印象都没有。

“谁是贝克夫人?”我疑惑不解地问,“让她见乔安娜行吗?”

事实证明,这个人非我不见。后来我才知道,贝克夫人是比亚特丽丝的母亲。

我早已忘记比亚特丽丝。过去的两周里,我总能看到一位中年妇女,顶着稀疏的灰发,出现在浴室、楼梯和走廊上,膝盖着地像螃蟹一样爬过,我猜她是新来的日佣女工。而关于比亚特丽丝及她带来的麻烦,早已被我抛到脑后。

我没什么正当的理由拒绝这次会面,特别是当我得知乔安娜不在家之后。同时我不得不承认,我对这次见面既有期待又很紧张。我衷心希望她不是来谴责我玩弄比亚特丽丝感情的。同时,我一边在心里强烈谴责写那些匿名信的人,一边大声叫人把那位母亲带到我面前。

贝克夫人是一位身材肥硕、饱经风霜的女人,说话语速很快。看到她没有发怒谴责的意思,我松了一口气。

“我希望,先生,”帕特里奇刚把门关上,她就开了口,“您能原谅我的不请自来。因为我认为,先生,您是最适合的人,如果您能告诉我在这种情况下我该做些什么,我将感激不尽。因为在我看来,先生,必须做点什么的时候到了,而我是个做事喜欢快刀斩乱麻的人,我的意思是,哼哼唧唧、无病呻吟都没用,要‘动起来’,正如上上周教区牧师布道时说的那样。”

我觉得有些困惑,仿佛漏听了对话中的关键部分。

“没错。”我说,“要不您——呃——先坐下,贝克夫人?我想我很乐意帮您——呃,如果我可以,会帮您——”

我停下话头,等她回应。

“谢谢您,先生。”贝克夫人坐在椅子的边缘,“您真是个大好人,我看得出来。真幸运我今天来找了您。我对比亚特丽丝说巴顿先生肯定知道该怎么办——她一直坐在床上又哭又喊——我说他是从伦敦来的绅士。必须做点儿什么,年轻人头脑发热,不想听解释,同时听不进去女孩子说的话。我对比亚特丽丝说,如果是我,我会穷尽所有,把最好的都给他。可是,磨坊那边的姑娘又该怎么办呢?”

这席话让我更困惑了。

“对不起,”我说,“但我真的听不懂您在说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先生,是那些信。邪恶的信——而且下流——里面的那些词啊,比我在《圣经》里看到的还糟糕。”

话题进入有趣的领域,我赶忙急切地问:“您的女儿又收到那种信了?”

“不是她,先生,她只收到了一封,就是迫使她从这里离开的那封。”

“真是莫名其妙——”我刚开口,就被贝克夫人礼貌却坚定地打断了。

“您不必向我重申信里写的都是无耻的谎言。帕特里奇小姐已经跟我说了——而且我早该认识到这一点的。您绝不是那样的人,先生,这一点我很清楚,您是位因病退役的军人。但流言可畏,哪怕都是谎言,我还是不得不劝比亚特丽丝离开,先生,您也知道闲话可怕。人们肯定会说,无风不起浪。女孩子,还是要小心谨慎些。况且我家姑娘收到那封匿名信后被羞得要死,因此当她提出不想再过来时,我对她说‘好吧’,而我心里明白,我们母女都感到过意不去,为这样的——”

贝克夫人没能找到合适的字眼,因此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以为这样事情就算完了。然而,乔治——在修车铺干活,正和比亚特丽丝交往的男孩,他也收到了一封。信里对比亚特丽丝恶意中伤,说她和佛雷德·莱德贝特家的汤姆搞在一起——我向您保证,比亚特丽丝只是出于礼貌,碰到他的时候跟他打个招呼而已。”

我被这个全新的名字——佛雷德·莱德贝特家的汤姆——搅得头更晕了。

“让我理一下,”我说,“比亚特丽丝的——呃,男朋友,收到了一封匿名信,说她和另一个年轻人搞在一起?”

“是的,先生,信上写得难听极了——用了最可怕的字眼,小乔治简直气疯了,真的,他冲过来,对比亚特丽丝说他再也受不了她的这些烂情事了,他无法容忍她背地里和其他小子胡搞——她说那不是真的——而他说无风不起浪。他脾气本来就不好,沾火就着,比亚特丽丝只能忍着,可怜的姑娘,于是我说我这就戴上帽子直接来找您,先生。”

贝克夫人停下来,期待地看着我,就像一只刚完成一项聪明把戏的狗在等待奖赏。

“可是,为什么要来找我?”我问。

“我知道,先生,您也收到了一封令人不快的信。但我觉得,先生,像您这种从伦敦来的绅士,知道该如何处理。”

“如果我是你,”我说,“我会去报警。这种事该有个了断。”

贝克夫人看起来彻底被吓傻了。

“哦,不,先生,我不能报警。”

“为什么?”

“我从未和警察扯上过关系,先生。我们这儿的人都从没找过警察。”

“尽管如此,警察是能解决这类事的唯一人选。这是他们的本职工作。”

“去找伯特·伦德尔吗?”

伯特·伦德尔是这里的治安官,我知道。

“我记得警察局还有一位警官,还是巡查来着。”

“我?去警察局?”

贝克夫人的语气中透露出责怪和难以置信。我觉得有些恼火。

“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建议。”

贝克夫人沉默了半晌,显然未被说服,再开口时又饱含渴望,语气急切。

“应该有人出来制止这些信,先生,它们该被禁止。不然早晚要出事。”

“在我看来,已经出事了。”我说。

“我的意思是暴力事件,先生。那些年轻人,情绪不稳定就会付诸暴力——年长的人也是。”

我问:“已经出现很多这种信了吗?”

贝克夫人点点头。

“情况越来越糟。住在蓝波阿尔的比德尔——他们一直生活幸福——结果收到了那些信,比德尔先生开始疑神疑鬼,想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事,先生。”

我身子前倾,说:“贝克夫人,关于写这些匿名信的人,您有没有什么想法?任何想法都行。”

令我意外的是,她点了点头。

“我们确实有想法,先生。我们有一个非常合理的猜测。”

“谁?”

我本以为她会犹犹豫豫不愿说出来,没想到她马上给出了一个名字。

“克里特夫人——我们都觉得是她,先生,肯定是克里特夫人。”

这一早上我已经听到好几个陌生名字了,搅和得我无比糊涂。我问:“克里特夫人是谁?”

后来我得知克里特夫人是一位打零工的老花匠的老婆,住在通往磨坊路上的一幢小木屋里。但我的下一个问题未能得到解答,那就是为什么克里特夫人要写这种信。贝克夫人只是暧昧地说:“像她的作风。”

最后我打发她走了,又重申了一遍报警的建议,但看得出来她不会采纳。我觉得我让她失望了。

之后我又把她说的话想了一遍。尽管证据暧昧,但我觉得,如果整个村子的人都认定克里特夫人是罪魁祸首,那她很可能就是。我决定去问问格里菲斯,他很有可能认识那个姓克里特的女人。如果他也这么认为,那我或者他就可以考虑去一趟警察局,给警察提个醒,说或许匿名信是克里特夫人搞的鬼。

我算好格里菲斯做完“手术”的时候抵达,等最后一位病人离开,我进了手术室。

“是你啊。你好,巴顿。”

我大概向他复述了一遍与贝克夫人的对话,以及大家都认为罪魁祸首是克里特夫人。令我大失所望的是,格里菲斯摇了摇头。

“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他说。

“你不会也觉得幕后黑手是那个叫克里特的女人吧?”

“有可能是她,但我认为可能性很小。”

“那为什么大家都认为是她呢?”

他微微一笑。

“哦,”他说,“你不知道,克里特夫人是一个女巫。”

“我的老天爷!”我惊呼。

“确实,如今还有女巫听起来很奇怪,但事实如此。你知道,有些人和家庭就是散发着最好别去招惹的气息。克里特夫人家的女人都很聪明,而且我怀疑她还在有意强化家庭传奇。她是个奇怪的女人,爱挖苦、嘲讽别人,并且以此为乐。要是有哪个孩子割伤了手指,或者摔了一跤,或者得了腮腺炎,她就会点点头,轻描淡写地说:‘是的,他上周偷了我的苹果’,或者‘他拽了我家猫的尾巴’。不久后,母亲们纷纷把孩子带走,还有些妇女给克里特夫人送蜂蜜或亲手烤制的蛋糕,以博取她的好感,好让她别再下诅咒。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也很愚蠢,却是实际发生过的事。现在,他们自然会认为她是幕后黑手。”

“但她并不是?”

“哦,不是,她不是那种人。事情——事情也没有那么简单。”

“那你有什么想法吗?”我好奇地看着他,问道。

他摇了摇头,眼神迷茫。

“没有。”他说,“我一点头绪都没有。但我不喜欢整件事,巴顿——这种事会制造大麻烦。”

2

我从外面回到家时,看到梅根坐在外廊的楼梯上,下巴抵着膝盖。

她和平时一样,很随便地跟我打了个招呼。

“嗨,”她说,“我可以去你家吃午餐吗?”

“当然可以。”我说。

当我对帕特里奇说准备三个人的午饭时,梅根叫道:“如果是排骨之类难得的好东西,可得先告诉我。”

我觉得帕特里奇一定嗤之以鼻地轻哼了一声。她什么也没说,还是成功表现出了对梅根小姐的瞧不起。

我走回到外廊上。

“没问题吧?”梅根焦急地问。

“完全没问题,”我说,“中午吃土豆洋葱炖羊肉。”

“哦,好的,听起来像狗食,对不对?我是说那里面几乎都是土豆和调料。”

“是啊。”我说。

我取出香烟盒,递给梅根,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你真好。”

“你不来一根吗?”

“不,我不会抽,但还是很感谢你递给我烟盒——表示你把我当或一个真正存在的人。”

“难道你不是个真正存在的人?”我逗趣地问。

梅根摇了摇头,接着换了个话题。她伸直一条沾满灰尘的腿,让我看。

“我把袜子补好了。”她骄傲地宣称。

我虽不是织补方面的权威,但在我看来,那皱巴巴、脏兮兮,与其他部分对比强烈的补丁实在打得不算高明。

“还不如有个洞穿着舒服。”梅根说。

“看起来似乎是。”我附和道。

“你妹妹手工活做得好吗?”

我试着回想是否见过乔安娜展露这方面的手艺。

“我不知道。”我实话实说。

“哦,那要是她的袜子破了个洞,她会怎么办?”

“我想,”我不太情愿地说,“她会把它们扔了,然后买双新的。”

“很明智的做法,”梅根说,“但我不能这么做。我只能靠零用钱过日子——一年四十镑。这点儿钱买不了多少东西。”

我表示同意。

“除非我穿黑袜子,那样的话我可以用墨水把露出的皮肤染黑。”梅根悲伤地说,“在学校时,我常这么做。贝特沃西小姐——负责给我们缝补衣物的女教师——正如她的名字,眼神像蝙蝠一样瞎[贝特沃西的原文为batworthy,直译为“只配做蝙蝠”。]。我这招很管用。”

“肯定很管用。”我说。

我抽着烟斗。我们两人都没说话。这是阵友好的沉默。

最后是梅根将它打破了。她突然开了口,语气暴躁。

“我猜你也觉得我很讨厌,和其他人一样。”

她的话让我大吃一惊,烟斗都从嘴里滑了出来。那是个海泡石烟斗,颜色很漂亮,却落在地上摔碎了。我生气地对梅根说:“看看你做了什么!”

这个让人琢磨不透的孩子不但没有不愉快,反而咧开嘴笑了。她说:“我喜欢你。”

这真是最温暖的回应。是人们幻想家里的狗会说话时,希望狗做出的回应。我突然觉得梅根的外表看起来像一匹马,但性情像条狗。总之,不太像普通人。

“这场灾难发生之前,你说了什么?”我一边拾起珍爱的烟斗的碎片一边问。

“我说,我猜你一定觉得我很讨厌。”梅根答道,但语气已和刚才不太一样了。

“为什么呢?”

梅根严肃地说:“因为我确实很讨厌。”

我厉声道:“别傻了!”

梅根摇摇头。

“就是这样。我其实并不傻。人们都以为我傻,他们不知道我心里是怎么看他们的,我一直恨他们。”

“恨他们?”

“是的。”梅根说。

她直直地盯着我,那双眼睛满含忧郁,完全不像个孩子。她的双眼一眨不眨,长久而悲伤地凝视着我。

“如果你和我一样,你也会恨他们的,”她说,“如果你和我一样被人嫌弃。”

“你不觉得你这样有些病态吗?”我问。

“是的,”梅根说,“讲真话时人们总是这样说。但这是事实,我是多余的,而且我很清楚为什么。妈妈一点都不喜欢我,我想这是因为我使她想起我爸爸,我听说爸爸对她很凶、很可怕。但唯独做妈妈的不能说不想要自己的孩子,然后一走了之,或者把孩子吃掉。猫就会吃掉不喜欢的小猫,我觉得这是种可怕的明智之举,既不会浪费,也不会弄得一团糟。可是人类的母亲必须养育孩子,照顾孩子。我被送去学校的时候情形还没这么糟——不过你也看到了,妈妈其实只希望她、继父,以及那两个男孩子一起生活。”

我放慢语速说:“我还是觉得你的想法有些病态,梅根。不过我也承认,你有些话说的是事实。那么,为什么你不离开这里,自己生活呢?”

她露出一种完全不像个孩子该有的微笑。

“你是说找份工作,养活自己?”

“是的。”

“什么工作呢?”

“你可以学点东西。速记、打字、记账之类的。”

“我想我学不会,我做起事来笨手笨脚。再说——”

“怎么?”

她本来已经把头扭开了,这时又慢慢转了回来。她的眼睛红红的,噙满了泪水,声音又变得很孩子气。

“我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被别人赶走?他们嫌弃我,我偏要留下来,留下来让每个人觉得不舒服。我要让他们每个人都不好过。可恨的猪!我恨林姆斯托克的每一个人,他们都觉得我又笨又丑,我要让他们看看!我要让他们看看!我要——”

那是一种孩子气的、可怜而令人同情的愤怒。

我听到房子拐角处的碎石地面传来脚步声。

“快起来,”我有些粗暴地对梅根说,“从客厅进去,到二楼浴室去,在走廊尽头。去把脸洗干净。快点。”

她笨拙地跳起来,飞快地从落地窗跳进屋里,这时乔安娜正好从拐角走过来。

“天哪,太热了。”她大叫着,然后坐在我旁边,将包在头上的帝罗尔丝巾拿下来扇风,“今天我算是好好调教了一下这双该死的粗革皮鞋,我走了几英里,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这种鞋绝不该有这些花哨的洞洞,因为金雀花的刺会钻进去。还有,杰里,我觉得我们该养条狗。”

“我也这么觉得。另外,梅根过来和咱们一起吃午饭。”

“是吗?好啊。”

“你喜欢她吗?”我问。

“我觉得她是个被掉包的孩子。”乔安娜说,“你知道的,就是仙女拿走了孩子,然后放了一个在门口的台阶上。遇到一个掉包儿真是有趣。哦,我必须去洗一洗。”

“等等,”我说,“梅根在洗呢。”

“哦,她总是带着一腿的泥巴,对吗?”

乔安娜拿出镜子,认真盯着自己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我想我不太喜欢这个唇膏的颜色。”过了一会儿,她宣布道。

梅根又从落地窗里出来了,她看起来十分平静,而且干净了不少,丝毫不见刚才那通发泄的残影。她怀疑地看着乔安娜。

“嗨,”乔安娜打了声招呼,眼睛却还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的脸,“你来吃午饭我很开心。天哪,我的鼻子上长了个斑。我必须做点儿什么。雀斑可不能马虎,它会让我看起来像苏格兰人。”

这时帕特里奇走过来,冷冷地说午餐已经准备好了。

“走吧。”乔安娜说着站起身,“我饿死了。”

她挽着梅根的胳膊,两人一起走进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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