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魔手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1

验尸聆讯在三天后进行。验尸程序办得尽量高雅得体,来宾很多,用乔安娜的话说,满眼都晃动着饰有珠子的女帽。

辛明顿太太的死亡时间被推定为下午三点至四点之间。当时她独自在家,辛明顿先生在办公室,女佣都休假了,埃尔西·霍兰德和男孩们在户外散步,梅根骑车出去了。

那封信一定是下午的邮差送来的。事情的经过应该是,辛明顿太太从信箱里取出信,拆开看了——之后在心烦意乱的状态下走到盆栽棚里,拿了一些准备捣毁黄蜂巢的氰化物,回到房间混在水里喝了,死之前写下焦虑不安的遗言:“我活不下去了……”

欧文·格里菲斯提供了医学证据,并强调他的判断,即辛明顿太太患有严重的神经衰弱,同时忍耐力很差。验尸官文雅而谨慎。他严厉斥责了那些写卑鄙匿名信的人。他说,无论那封邪恶且充满谎言的信是谁写的,从道德上来说就是犯了谋杀罪。他希望警方能尽快查出罪犯,将其绳之以法。这种无耻而恶毒的行为,应该被处以最高刑罚。在他的影响下,陪审团做出了例行裁决:在暂时精神失常的状态下自杀。

验尸官尽了全力,还有欧文·格里菲斯,然而事后当我挤在一群七嘴八舌的村妇中时,还是听到了早已熟悉的、充满恶意的评论:“我就说,无火不生烟!”、“信里写的肯定有的是真的,不然她不会那样做……”

就在那一刻,我开始憎恨林姆斯托克这块狭小的地方,以及这里这些喜欢嚼舌根子的女人。

2

我已经不太记得事情发生的确切顺序了。但我很肯定,下一起重要事件是纳什警长来访。不过在此之前好像还接到了很多电话,见到了来自社区内各式各样的人。每个人都挺有趣,并且都或多或少与事件中的人物有些交集,彼此也都互相了解。

艾米·格里菲斯是在验尸聆讯之后的那天早晨来的。她还是老样子,神采奕奕,容光焕发,精力充沛,行为也像往常一样,几乎是瞬间就把我惹火了。乔安娜和梅根出门了,我只得尽主人的职责。

“早上好,”格里菲斯小姐说,“我听说你们把梅根·亨特接过来住了?”

“是的。”

“你们真是太善良了。对你们来说这肯定是个大麻烦吧。我过来是想说,如果你们愿意,可以把她送去我那儿待几天。我敢保证我能找到让她发挥些作用的方法。”

我十分厌烦地看了艾米·格里菲斯一眼。

“您真好心。”我说,“但我们挺喜欢她住这儿的。她没事儿转转,也挺开心。”

“这我相信,那孩子就爱到处瞎逛。我觉得她是不由自主,毕竟她脑子有点问题。”

“我倒觉得她是个非常聪明的姑娘。”我说。

艾米·格里菲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评价她。”她说,“你怎么会这么觉得?跟她说话时,她就看着你,仿佛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可能只是不感兴趣罢了。”我说。

“真要是这样,那她可太无礼了。”艾米·格里菲斯说。

“可能有些无礼,但她绝对不是傻子。”

格里菲斯小姐厉声强辩道:“那起码也是心不在焉。梅根最需要的是找份实在的工作——能给她的生活增添些乐趣的事。你不知道这会对一个女孩的生活起到多大的影响。我太了解女孩们了,成为女童子军对一个女孩的影响会让你吓一大跳。梅根早过了浪费时间到处闲逛、什么也不做的年纪了。”

“目前她不太适合去做任何事。”我说,“辛明顿夫人似乎总觉得梅根只有十二岁。”

格里菲斯小姐哼了一声。

“这我知道。我也很不屑她的这种态度。现在她死了,我不想过多评论逝者,但她确实是我所谓的不聪明的本地人中的典型。桥牌、八卦,加孩子——反正有那个叫霍兰德的姑娘照顾他们。恐怕我平时不是太在意辛明顿夫人,但我毫不怀疑那些事是真的。”

“是真的?”我尖声反问。

格里菲斯小姐的脸唰的一下红了。

“我十分同情迪克·辛明顿[理查德的昵称],一切都在验尸聆讯那天爆发出来,”她说,“他一定很不好过。”

“可你应该也听到他说那封信里没有一个字是真的,他十分确定这一点?”

“我当然听到他这么说了。没错。男人确实应该为自己的老婆撑腰。迪克做到了。”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知道吗,我和迪克·辛明顿很早以前就认识。”

我有些惊讶。

“真的吗?”我说,“我听你弟弟说他是几年前才来这边的。”

“是的,但迪克·辛明顿之前常去我们北方。我认识他好几年了。”

女人总能马上得出结论,这一点男人可做不到。然而,艾米·格里菲斯的语调突然变得柔和了,唤起我深埋在脑海里的关于家里那位老护士的记忆。

我好奇地看着艾米。她继续解释,保持着柔和的语调。

“我很了解迪克……他是个骄傲的男人,并且十分内敛。但也是个忌妒心极强的男人。”

我谨慎地选择用词,说道:“这就难怪辛明顿夫人不敢给他看那封信了。她害怕,作为一个忌妒心极强的男人,很可能不会相信她的辩白。”

格里菲斯小姐愤怒而不屑地看着我。

“天哪,”她说,“你觉得一个女人会因为一些莫须有的指控就吞下一堆氰化钾吗?”

“至少法医认为是这样的。还有你弟弟——”

艾米打断了我的话。

“男人都一样,一切为了面子。但这种鬼话我可不信,若匿名信上的指控都是谎言,女人会大笑着把它们扔了。起码我——”说到一半她突然停住了,然后说,“会这么做。”

我注意到这短暂的停顿。基本可以肯定她原本是想说“是这么做的”。

我决定直接攻入敌军阵营。

“这样啊,”我口气轻快地说,“这么说你也收到了一封?”

艾米·格里菲斯是那种不太会撒谎的女人。她愣了一分钟,脸红着说:“哦,是的,不过它并未给我带来困扰!”

“也很刻薄?”我像个患难知己一般关心地问。

“当然。这种信不都这样吗,全是疯言疯语。我就读了几个字就意识到全是疯话,于是把它扔进废纸篓了。”

“你就没想过把信交给警方吗?”

“当时没那么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是我当时的想法。”

我迫不及待地想说出那句“无火不起烟”,但控制住了自己。接着我将话题转到梅根身上。

“你知不知道梅根的经济状况?”我问,“我问这个并非出于好奇,而是想知道她是否能离开家过活。”

“我觉得完全没问题。我记得她的祖母——父亲的母亲——给她留了一笔钱。而且不管怎么说,迪克·辛明顿总会给她找个住的地方,并供养她,尽管她母亲什么都没给她留。但不能这样,这是原则问题。”

“什么原则?”

“工作,巴顿先生。无论对男人还是女人,工作都非常重要。无所事事是项不能宽恕的罪过。”

“爱德华·格雷爵士,”我说,“我们的外交部长,曾因生活闲散且屡教不改被牛津开除。我还听说威灵顿公爵不仅笨,而且读书很不上心。还有,格里菲斯小姐,你是否想过,如果小乔治·斯蒂芬森随着青年运动离开家门,而不是懒散地在母亲的厨房里走来走去,直到茶壶盖奇特的造型闯入他空空的脑袋,你还能坐着快车去伦敦吗?”

艾米只是哼了一声。

“我的观点是,”我继续强调,“大部分做出重要发明和辉煌成就的天才都自由散漫——无论是被迫的还是自愿的。人类的大脑很容易接受外来思想的灌输,一旦缺少这种营养,才会自然而然地自主思考——而这种思考,记住,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思考,才可能创造价值。”

我连哼一声的空隙都没给艾米留,继续道:“同样适用于艺术领域。”

我站起身,从桌上拿起我常伴在身、非常喜欢的一张中国画相片。相片里有一位老人,坐在树下,手指和脚趾上缠着细绳,正在玩绷绳游戏。

“这是一次中国画展上的作品,”我说,“我很喜欢,容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幅画名为‘老夫享闲乐’。”

艾米·格里菲斯对我钟爱的这幅画不屑一顾。她说:“哦,谁都知道中国人什么样!”

“你一点也不感动吗?”我问。

“老实说,不。我想我对艺术不太感兴趣。你的态度,巴顿先生,是典型的男性态度。你不喜欢女人有份工作——成为你们的竞争者——”

我大吃一惊,居然遇上了一位女权主义者。艾米已有些激动,她两颊绯红。

“在你们看来,追求事业的女性无法理喻。我父母就是这样的。我无比想成为一名医生,但他们不愿为我支付学费,却早早把钱准备好供养欧文读书。若不是这样,我将成为比欧文更出色的医生。”

“真令人遗憾。”我说,“这对你来说太残酷了。如果一个人想做一件事——”

她突然插嘴道:“哦,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我非常积极乐观,我的生活忙碌而精彩。我是林姆斯托克里最快乐的人之一。我有很多事要做,但我真的强烈反对女人就该待在家里这种老套、愚蠢的偏见。”

“我为我的冒犯道歉。”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梅根不适合在家待着。”

“哦,那个可怜的孩子,恐怕哪里都不适合她。”艾米已经冷静下来了,她又能正常地说话了,“她父亲,你知道——”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我坦率地接话。“我不知道。每个人在说到‘她父亲’之后都会压低声音,这是怎么回事?那个男人做什么了?他还活着吗?”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件事恐怕我只了解个大概。但他肯定不是个好人,我觉得应该在监狱里。肯定有特别明显的变态行为。因此我一点也不意外梅根会有点‘缺根筋’。”

“梅根,”我说,“她思维健全,心智成熟,正如我刚才所说,我觉得她是个十分聪明的姑娘。我妹妹也这么认为,乔安娜也很喜欢她。”

艾米说:“我猜你妹妹一定觉得这里很无聊吧?”

她说话的语气让我发现了另一件事——艾米·格里菲斯不喜欢我妹妹。她的语调中带着些礼节性一问的呆板。

“我们都很好奇,你们是怎么在这与世隔绝的荒凉地过活的。”

我回答了这个问题。

“是医生要求我们这么做的。让我去一个没什么事的安静的地方。”我停顿了一下,补充道,“现在看来,林姆斯托克似乎并不合适。”

“哦,不,完全不合适。”

她看起来有些慌张,并起身要走。她说:“知道吗,这些残忍卑劣的事该有个了断了!我们不能继续任其发展。”

“警方没什么动作吗?”

“我想没有。但我觉得我们该自发做点什么。”

“我们不像他们那么专业。”

“胡说!我们比他们更敏锐、更聪明!目前只需要一点决心。”

她突然与我道别,离开了。

等乔安娜和梅根散步回来,我把那幅中国画拿给乔安娜看。她的脸马上散发出神采,说:“天堂般的生活,不是吗?”

“我也这么认为。”

她的额头挤出皱纹,我很熟悉这一表情。

“但很难做到,是不是?”

“什么都不做很难?”

“不,不是,是很难什么都不做却还乐在其中。得等到你很老——”

她停下话头,我接着说:“他确实是位老人。”

“我所谓的老指的不是这个,不是年龄。我说的老的意思是——是……”

“你的意思是,”我说,“一个人要达到足够高的文明开化程度,才能呈现出这样一种状态——既老练又简单的绝妙平衡,对吗?我想我可以帮你,梅根,只需给你读一百首翻译过来的中文诗。”

3

那天晚些时候,我在街上遇到了辛明顿。

“梅根和我们一起住几天真的方便吗?”我问,“可以给乔安娜做个伴,她在这里没什么朋友,有时觉得很孤独。”

“哦——呃——梅根?哦,是的,你们太好了。”

我忽然对辛明顿产生了一股无法克制的不满。他显然已经完全忘记了梅根。如果他只是不喜欢梅根,我反倒不会介意,男人有时会忌妒妻子前夫的孩子。但他不是不喜欢她,而是根本不注意她。他对梅根的态度,就像一个不喜欢狗的人对待家里养的狗——只会在不小心被它绊到时骂它几句,或者狗凑上来的时候伸手随便拍拍它。辛明顿对继女的冷漠态度让我非常生气。

我说:“你打算怎么安置她?”

“梅根?”他似乎吃了一惊,“哦,她会继续住在家里。当然了,这里是她家。”

我亲爱的祖母以前常常一边弹吉他一边唱些老歌。我记得有一首是这样唱的:

哦,最亲爱的姑娘,我不在这里,

我没有容身之处,没有任何地位,

无论海里还是岸上,都无处容身,

只能在你的心中。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哼着这首歌。

4

下午茶刚结束,艾米丽·巴顿就来了。

她来是聊花园的事。我们聊了大约半小时之后,一起向屋后走去。

就在这时,她压低了声音,轻声道:“我希望那孩子——这件可怕的事没让她太难受吧?”

“你是说她母亲的死?”

“当然。不过我其实指的是这件事背后的那些不快。”

我很好奇,等着巴顿小姐进一步解释。

“你怎么看?那是真的吗?”

“哦,不,不,当然不是。我非常肯定辛明顿太太绝不——她没有——”矮小的艾米丽·巴顿脸颊泛红,含糊不清地说,“我是说那绝对不可能是真的——不过也会有人认为有这种可能。”

“可能?”我凝视着她说。

艾米丽·巴顿的脸更红了,特别像一座德累斯顿的牧羊女造型瓷器。

“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些可怕的信,它们引起那么多伤心和痛苦,肯定别有用心。”

“寄信人当然别有用心。”我冷酷地说。

“不,不,伯顿先生,你误会我了。我不是在说那个迷失方向的写信人——这个人显然堕落太深。我的意思是,这样的事情居然被上帝所允许!一定是来提醒我们意识到自己的缺点。”

“当然,”我说,“但全能的上帝也可以选择一种不这么令人厌恶的方式吧!”

艾米丽小姐嘟囔着说天意难测。

“不,”我说,“人往往把自己出于自由意愿做出的事归于天意。我甚至可以说你是魔鬼的化身。巴顿小姐,上帝其实不用惩罚我们,我们一直在不断地惩罚自己。”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做这种事?”

我耸耸肩说:“心理扭曲。”

“听起来有些可怜。”

“我不觉得可怜。我只认为很可耻。我不会为用了这么极端的词而道歉,我就是这个意思。”

巴顿小姐脸上的红晕退去了,脸色变得十分苍白。

“可是为什么,伯顿先生,为什么?这样做能得到什么快乐吗?”

“幸好你我都无法理解,感谢上帝。”

艾米丽·巴顿压低了声音。

“他们都说是克里特夫人干的——但我真的不相信。”

我摇了摇头。她有些烦躁地继续说道:“以前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至少我不记得。这个小地方一直很快乐。我亲爱的母亲看到这些事会怎么说呢?哦,幸好她已经过世了。”

从我听到的关于老巴顿太太的一些评论来看,她可以承受任何事情,甚至很愿意听这种新鲜刺激的事。

艾米丽继续说道:“这件事让我太难过了。”

“你——嗯——收到过匿名信吗?”

她的脸变成了深红色。

“哦,不——哦,不,真的没有。哦!如果收到那就太可怕了!”

我立刻向她道歉,可她马上走了,看起来很不安。

我回到家里,乔安娜坐在客厅里刚点燃的火炉边,夜晚还是有些冷的。

她正在看一封信。

我一进门,她马上转过头来看着我。

“杰里!我在信箱里发现的这封信,是有人直接投进去的。第一句话就说:‘你这个虚伪的妓女……’”

“还有什么?”

乔安娜大笑起来。

“还是老一套。”

她把信扔进火里。我急忙抢上前把信抓了出来,差点伤到后背。

“别烧,”我说,“也许会有用。”

“有用?”

“我是说警方。”

5

第二天早上,纳什督察来家里找我。第一眼看到他,我就很喜欢他。他是那种最标准的“犯罪调查科”督察。高高的个子,身姿如军人般挺拔,两眼沉着安定,态度率直而不虚伪。

他说:“早上好,巴顿先生,我相信你猜得到我来拜访的原因。”

“嗯,我想是为了匿名信的事。”

他点点头。

“听说你也收到过一封?”

“对,刚搬来不久就收到了。”

“信里是怎么说的?”

我想了一下,然后尽量逐字把信里的内容复述出来。

督察一脸严肃地听着,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

我说完之后,他开口道:“我知道了。你没把信留下来吗,巴顿先生?”

“很抱歉,没有。你知道,我当时以为这只是孤立外来人的方式。”

督察点点头,表示理解。然后简短地说了一句:“真可惜。”

“不过,”我说,“我妹妹昨天又收到一封,她本想扔进壁炉,被我及时阻止了。”

“谢谢你,巴顿先生,你考虑得真周到。”

我走到书桌边,打开抽屉拿出那封信。我把信锁起来是不想让帕特里奇看到。

我把信交给纳什。

他看了一遍,然后抬起头问我。

“从表面上看,这封信跟上次那封一样吗?”

“我想是一样的——至少就我记得的而言。”

“信封和信纸都一样的?”

“对,”我说,“信封上的字是用打字机打上去的,信的内容是用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字拼贴起来的。”

纳什点点头,把信放进口袋。然后说:“巴顿先生,你是否介意跟我到局里去一趟?我们聊一聊,这样可以节约时间,避免重复询问。”

“当然,”我说,“现在就走吗?”

“如果你不介意。”

门外停着一辆警车,我们上车出发。

我说:“你觉得这件事能查个水落石出吗?”

纳什自信地点点头。

“哦,是的,我们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只是时间和程序问题。这种案子通常进展缓慢,不过一定会查清。只需要缩小范围就可以了。”

“淘汰法?”

“是的。照程序办事。”

“留意各家的信箱,检查打字机、指纹,诸如此类?”

他微笑道:“正是如此。”

到了警察局,我发现辛明顿和格里菲斯已经在那里了。纳什把我介绍给一个身穿便装,下巴突出的高个子男人——格里夫斯巡官。

“格里夫斯巡官,”纳什介绍道,“从伦敦来,给我们提供帮助。他是匿名信案件领域的专家。”

格里夫斯巡官悲凉地笑了笑。我想,用一生的时间追查匿名信出自谁手,一定格外令人沮丧。不过格里夫斯巡官表现出一种忧郁的热情。

“这种案子全都一样,”他的声音低沉忧郁,像一只垂头丧气的侦探犬,“信里的用词和内容总是要吓人一跳。”

“两年前我们办过一件匿名信案子,”纳什说,“当时也是格里夫斯巡官帮的忙。”

我看到格里夫斯面前的桌子上散落着一些信件,显然都被他仔细检查过了。

“这种案子的难点,”他说,“就是收集这些匿名信。收到信的人不是把信丢进壁炉,就是根本不承认收到过信。这很愚蠢,你知道,害怕跟警方打交道。但这里有很多人这样。”

“不过目前我们已经有不少信了,足以着手调查。”格里夫斯说。

纳什从兜里掏出我刚给他的那封信,递给格里夫斯。

格里夫斯看完信,把信放在桌上,满意地说:“非常好——真是好极了。”

换成是我,可不会如此赞扬这些惹来麻烦的信,不过专家可能有其独到的视角。这种满篇谩骂淫秽之词的肮脏东西竟能给某些人带来乐趣,我觉得很有趣。

“我认为,手头的信息已足够我们展开调查了。”格里夫斯巡官说,“我想嘱咐各位,如果再接到匿名信,请立刻送到警察局来。另外,如果听说其他人收到匿名信——尤其是你,医生,请特别留意你的病人——努力劝他们把信送来。目前我已经有——”他伸出手指点着桌上的信,“一封辛明顿先生的,两个月以前收到的;一封格里菲斯医生的、一封金奇小姐的、一封马吉太太的、一封三冠酒店的女侍詹妮弗·克拉克的,以及辛明顿太太、巴顿小姐和银行经理,都收到过信。”

“非常有代表性。”我说。

“毫无新意,和其他案子大同小异。这封信和那个女帽商店的女人写的很相似。这封和我们在诺桑伯兰那个案子中发现的信差不多——最终发现是一个在校女学生写的。说实话,各位先生,我真希望看到一些‘新’东西,别总是这些陈词滥调。”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原文为“There is nothing new under the sun.”出自《圣经传道书》1:9,“The thing that hath been, it is that which shall be; and that which is done is that which shall be done: and there is no new thing under the sun.”译为“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我喃喃说道。

“太对了,先生,如果你干我们这一行,就会知道这句话完全正确。”

纳什叹了口气,说:“是的,确实如此。”

辛明顿问:“关于写信人的身份,你们是不是已经很确定了?”

格里夫斯清了清嗓子,发表了一小段讲话。

“这些信有几个共同点。先生们,我可以在这里一一列举一下,也许能让你们想到些什么。这些信的正文是从同一本书上剪下来拼成的。是一本很旧的书,我认为是一八三〇年左右出版的。这样做的目的显然是不想被人认出笔迹,如今大多数人都知道,笔迹鉴定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不过这种伪装在专家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信封上没有明显的特征,信纸上没有指纹。也就是说,除了投递人员、收信者和一些零乱的指纹之外,没有任何共同的特别指纹。由此可见寄信者非常谨慎,操作时戴了手套。信封上的字是用温莎七号打字机打的,机器老旧,‘a’和‘t’两个字母和其他的不在一条直线上。大部分信是从本地投寄的,或者直接放入信箱,因此写信的人就在本地。写信者为女性,我认为年龄在中年或以上,很可能——这一点不是很确定——未婚。”

我们充满敬意地沉默了一两分钟。

然后我说:“打字机是最有用的线索,对不对?在这种小地方,要找出来并不困难。”

格里夫斯巡官难过地摇了摇头,说:“那你就错了,先生。”

“不幸的是,”纳什督察说,“那部打字机太容易找到了。它本来是辛明顿先生在办公室里用的,然后他送给了女子学校,任何人都很容易接触到。这里的女士们常常去女子学校。”

“难道不能从……呃,打字习惯判断出什么吗?你们是这么说的吧?”

格里夫斯点点头。

“是的,可以——但这些信封是写信者用一根手指打的。”

“是某个不太会用打字机的人吗?”

“不,我认为不是这样的。应该是某个会打字的人,但不希望被我们发现。”

“不管写信的是谁,此人实在是太狡猾了。”我慢慢地说。

“是的,先生,她确实很狡猾。”格里夫斯说,“用尽了花招。”

“我想这里的乡下妇女没有这样的头脑。”我说。

格里夫斯咳了一声。

“可能是我没说清楚,写信者是个受过教育的女性。”

“什么?是位淑女?”

这个词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我已经多年不用“淑女”这个词了,这时却脱口而出,语气正如我的祖母,模糊而傲慢的声音说:“当然,亲爱的,她不是个淑女。”

纳什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淑女”这个词对他而言也有某种意义。

“不一定是淑女,”他说,“但肯定不是个乡下妇女。村妇们大都目不识丁,不会拼写,当然更不可能用书面语流利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我没说话,因为我感到非常震惊。这地方其实很小。我不自觉地认定写信人是个像克里特夫人一样心怀恶意、阴险狡猾的傻瓜。

辛明顿把我的想法说了出来。他厉声说道:“这样的话,范围就缩小到十几个人了!”

“是的。”

“我真不敢相信。”

然后,他尽量克制着情绪,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好像厌恶自己说话的声音般又开了口。

“你们都听到我了在警方问询时的陈述。也许各位会认为我是想保护妻子的名誉,在这里我要重复一遍,我相信她收到的那封匿名信上所说的事完全是捏造的。我能肯定。我妻子是个非常敏感的女人,而且——呃——你们甚至可以说她在某些方面过于保守。那封信让她受到很大的打击,加上她身体一直不好。”

格里夫斯立刻回应。

“您说得对,先生。这些匿名信中都没写什么私人秘密,只是盲目地指控。没有敲诈的意思,也没有任何宗教倾向——和之前我们所遇到的不同。只有性丑闻和恶意!这反而方便我们追查写信人。”

辛明顿站了起来。尽管他这个人一向冷漠乏味,这时却双唇颤抖。

“希望你们能尽快找到写这些信的魔鬼,她的所作所为不异于用一把刀杀死了我的妻子!”他停顿一了下,“不知道她现在有何感想,我真想知道。”

他走了出去,留下这个没有解答的问题。

“她会有什么感想,格里菲斯?”我问道,觉得回答这个问题是他的职责。

“天知道。也许是懊悔吧。不过从另一个方面说,或许她正得意于自己的支配力。辛明顿太太的死可能满足了她变态的欲望。”

“但愿不是这样,”我说着轻轻颤抖了一下,“因为如果是的话,那她就——”

我犹豫了一下,纳什替我把话说完了:

“她就会再度下手?巴顿先生,那对我们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要知道,做得越多错得越多。”

“她会疯狂地继续!”我大声叫道。

“她会再度下手的,”格里夫斯说,“这种人总是这样。你知道,这是一种怪癖,染上之后就戒不掉。”

我摇摇头,又感到一阵战栗。我问他们是否还需要我在场,我实在很想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这里的气氛已被渲染得异常邪恶。

“没别的事了,伯顿先生,”纳什说,“只需你睁大眼睛,并尽量帮我们进行宣传——简单地说,就是让收到信的人立刻跟我们联络。”

我点了点头。

“现在我觉得这里的每个人可能都收到过这邪恶的东西。”我说。

“我在想,”格里夫斯微微偏着头,问,“你知不知道有什么人确实没收到过匿名信?”

“多么奇怪的问题!这里的人都不太可能跟我说个人私事。”

“不,不,巴顿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问,你知不知道哪个人,确定没有收到过匿名信——就你所知。”

“哦,事实上,”我犹豫了一下,“确实有,我想。”

于是我复述了一遍和艾米丽·巴顿的谈话。

格里夫斯面无表情地听完,然后说:“嗯,这或许有用,我要记下来。”

我和欧文·格里菲斯一起走到户外的午后阳光下。一到街上,我就开始大声咒骂。

“这可真是个适宜让人晒太阳养病的好地方啊!表面看像伊甸园一样祥和纯净,其实遍地腐烂的毒药。”

“即使是伊甸园,”欧文冷冷地说,“也有毒蛇。”

“我说,格里菲斯,他们是不是知道什么?有什么线索了吗?”

“我不知道。他们确实手段高明,我是说警察。他们看起来很坦诚,却其实什么也不透露。”

“是的。纳什是个好人。”

“而且很能干。”

“如果这里有人精神不正常,你是应该知道的。”我用指责的语气说。

格里菲斯摇了摇头。他看起来很沮丧。不,不仅如此——他看起来很焦虑。我在想他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我们沿着高街向前走,我在房屋中介公司门口停下脚步。

“我想我的第二段租期快到期了,我真想把账结清,和乔安娜马上搬走。剩下的租约不要了。”

“不要走。”欧文说。

“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过了一两分钟才说:“好吧——我想你是对的,现在的林姆斯托克确实不健康。它可能——可能会伤害你或者——或者你妹妹。”

“没有任何东西会伤害到乔安娜,”我说,“她很坚强,而我很软弱。不知怎么的,这件事让我很不舒服。”

“我也一样。”欧文说。

我将房屋中介公司的门推开了一半。

“不过我不会走,”我说,“原始的好奇心战胜了胆怯。我想知道结局。”

我走了进去。

一位正在打字的女士站起身朝我走来。她留着一头卷发,脸上带着假笑,不过我发现她比外面办公室里那位走来走去的戴眼镜女孩要聪明些。

过了一两分钟,我忽然意识到为什么她看起来那么眼熟。她是金奇小姐,之前在辛明顿手下工作。于是我直截了当地问:“你曾在‘加尔布雷思,加尔布雷思和辛明顿律师事务所’工作,是吗?”

“是的,是的,确实如此。不过我觉得还是离开好。这里虽然待遇不高,但是一份好工作。毕竟有些东西比金钱更重要,你说是吗?”

“毫无疑问。”我说。

“那些可怕的匿名信!”金奇小姐吸着气低声说道,“我就收到过一封,说我和辛明顿先生——哦,太可怕了,全是些吓人的话!我明白自己的职责,把信交给了警方,当然这对我来说实在不是件愉快的事,对不对?”

“是的,是的,非常不愉快。”

“不过警方谢了我,说我做得对。可是后来我又想,如果人们议论——显然会有,要不写匿名信的人怎么会想到这些事——那么,即便我和辛明顿先生之间没有任何不正常,我也应该回避一下。”

我不由得有些难堪。

“不,不,你们当然没什么。”

“可是人的想法就是那么邪恶。是的,太邪恶了!”

我紧张地想要回避,却正巧碰上她的视线,这让我发现了一件令人很不愉快的事。

金奇小姐非常得意。

今天,我已经遇到过一个对匿名信饶有兴趣、津津乐道的人。然而格里夫斯巡官的热情是职业使然,而金奇小姐的乐在其中只让我感到厌恶和恶心。

一个念头从在我的脑海闪过。

那些匿名信会不会是金奇小姐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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