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魔手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1

那一晚,我睡得很不安稳。我想当时我脑中就有很多杂乱的线索了,要是能用心想一想,一定当时就想出了答案。不然,那些碎片为什么始终在我的脑海里萦绕不去呢?

我们究竟了解多少事呢?很多,我相信远比我们认为的要多!可我们往往无法打破某层界限,那些深层次的信息一直在那里,只是我们无法触碰到。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时被阵阵的困惑折磨。

一定有某种模式可循,要是我能抓到就好了。我应该知道是谁写了那些匿名信,一定有线索,等着我去追寻……

直到我朦胧入梦,这些字句依旧在昏昏沉沉的脑子里不停闪过。

“无火不生烟。”无火不生烟,烟……烟?烟幕……不对,那是战争——战争用语。战争。纸条……只有一张纸条。比利时——德国……

我睡着了。梦到我正带着邓恩·卡尔斯罗普太太散步,她变成了一条灰狗,戴着铁链和颈圈。

2

电话铃响个不停,把我从睡梦中惊醒。

我坐在床上看了看手表,才七点半,闹钟还没响。楼下门厅里的电话还在响。

我跳下床,随手抓起晨衣,快步跑下楼。帕特里奇从厨房后门跑进来,慢了我一步,我拿起听筒。

“哪一位?”

“哦——”对方带着如释重负的低泣说,“是你!”是梅根的声音,显然非常绝望且害怕,“求求你,马上来——过来。哦,求求你了!好不好?”

“我马上来,”我说,“听到了吗?我马上就来。”

我两步并作一步跑上楼,冲进乔安娜的房间里。

“听着,乔,我要到辛明顿家去。”

乔安娜从枕头上抬起满头卷发的头,孩子气地揉揉眼睛。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是梅根那孩子,口气很不对劲。”

“你觉得会是什么事呢?”

“和那个女孩安格妮斯有关。除非我想太多了。”

我步出房门时,乔安娜在后面喊道:“等一等,我开车送你去。”

“不必了,我自己开车去。”

“你不能开车。”

“我能。”

我确实能,虽然疼,但还能忍受。我匆匆洗漱、刮脸、换衣服,把车开出来,半小时内就赶到了辛明顿家。一路还算顺利。

梅根肯定一直在等我。我一到,她就从屋里跑出来抱住我,可怜的小脸苍白而扭曲。

“哦,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镇定点,小傻瓜,”我说,“是的,我来了,有什么事?”

她颤抖起来,我用手臂搂住她。

“我——我发现她了。”

“你发现了安格妮斯?在什么地方?”

她抖得更厉害了。

“在楼梯下面的储物柜里。用来放钓鱼竿、高尔夫球杆之类的东西,你知道的。”

我点点头,是那种很普通的储物柜。

梅根又说:“她就在那里面——身子缩成一团——而且——而且冷冰冰的——凉得可怕。她——她死了,你知道!”

我好奇地问:“你怎么会去看那个地方呢?”

“我……我也不知道。你昨天晚上打来电话之后,我们就在猜安格妮斯到底到哪儿去了。等了一会儿,她还是没回来,我们就去睡了。我一夜都没睡好,今天很早就起来了。我只看到洛丝(你知道就是那个厨娘),她正为安格妮斯一夜未归生气。她说这种事要是发生在从前,安格妮斯早就待不下去了。我在厨房里吃了点面包、黄油和牛奶——这时洛丝忽然带着奇怪的神色走进来,说安格妮斯外出的东西都还在她房里,包括她出门时最爱穿的衣服。此时我开始想——会不会她压根没离开家,于是我就在家里四处找,接着打开了楼梯下的储物柜,就——就发现她在那儿……”

“我想已经有人打电话报警了吧?”

“嗯,警察已经来了。我继父一知道就马上打电话给警方,后来我——我觉得我受不了了,就打电话给你。你不介意吧?”

“不,”我说,“我不介意。”

我好奇地看着她。

“在你发现她之后,有没有人给你一些白兰地、咖啡或者茶之类的东西?”

梅根摇摇头。

我忍不住咒骂辛明顿全家。脑满肠肥的辛明顿,除了报警什么都想不到。就连埃尔西·霍兰德和厨子也没想到,这个敏感的孩子在发现了那么可怕的事情之后,会对她的心理产生什么影响。

“来,小傻瓜,”我说,“我们到厨房去。”

我们绕到屋后,走进厨房。洛丝是个有一张胖嘟嘟肥大脸庞的女人,四十岁左右。正坐在厨房的火炉边喝浓茶。她一看到我们,就用手捂着胸口,滔滔不绝地侃侃而谈。

她对我说,她一想到这件事就全身抖个不停!想想看,死的人也很可能是她,可能是这个屋子里的任何一个,很可能是在熟睡中被杀死的。

“帮梅根小姐泡杯上好的浓茶。”我说,“你知道,她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别忘了,尸体是她发现的。”

仅仅听到“尸体”这两个字,洛丝就又濒临失控。但我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她,于是她倒了一杯浓茶。

“茶来了,小姐。”我对梅根说,“先把茶喝下去。我猜这里没有白兰地,洛丝?”

洛丝不怎么确定地说应该还剩一些,是做圣诞节布丁时用的。

“那就行了。”我说着往梅根的杯子里倒了些酒。我从洛丝的眼神中看出,她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我叫梅根和洛丝待在一起。

“你可以照顾梅根小姐的吧?”我问。

洛丝用高兴的口吻说:“哦,没问题,先生。”

我走进屋里。要是洛丝够聪明的话,她应该马上发现自己需要一点食物来加强体力,梅根也一样。真弄不懂这些人,怎么这么不会照顾那孩子?

就在我胡思乱想时,正巧在门厅里碰到了埃尔西·霍兰德。看到我,她似乎并不意外。我想这件可怕又刺激的事使她没那么多精力注意来来去去的人。博特·伦德尔警官站在门边。

埃尔西·霍兰德气喘吁吁地说:“哦,伯顿先生,真是太可怕了,不是吗?到底是谁做出这么恐怖的事?”

“这次确定是谋杀了?”

“是的,她被人在后脑勺上敲了一下。头发上全是血——哦!太可怕了——还被弄成一团塞进柜子里。谁会做出这么恶劣的事?又是为什么呢?可怜的安格妮斯,我相信她从没伤害过任何人。”

“是的,”我说,“这一目了然。”

她凝视着我。我想她并不是个机智聪慧的女孩,但她很敏感。她脸色如常,带着点兴奋的神色。我甚至有点邪恶地想,尽管她天性善良,但似乎很享受这场以死亡为主题的戏剧。

她用抱歉的口气说:“我该去看男孩们了,辛明顿先生很着急,怕他们吓着。他希望我把他们带远点。”

“我听说尸体是梅根发现的,”我说,“我希望能有个人照顾她。”

埃尔西·霍兰德看起来似乎有些良心不安。

“哦,老天,”她说,“我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希望她没什么事。你知道,我忙东忙西的,要应付警察和一切杂事——不过这依旧是我的错。可怜的女孩,她一定很难过,我马上就照顾她。”

我的态度缓和下来。

“她没事了,”我说,“洛丝会照顾她的,你去看那两个孩子吧。”

她露出一排墓碑般的白牙对我笑着道谢之后,就匆忙上楼了。毕竟照顾那两个男孩才是她分内的工作,而不是梅根——梅根不属于任何一个人。辛明顿付埃尔西薪水,是要她照顾自己的骨肉,谁都不能怪她未尽到责任。

她转过楼梯角时,我忍不住吸了一口气。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一个美得令人不敢相信的“希腊胜利女神”,而不是一个尽责的保姆兼家庭女教师。

接着,门打开了,纳什督察走进大厅,辛明顿跟在他身后。

“哦,伯顿先生,”他说,“我正想打电话给你呢,既然你来了就更好了。”

他当时并没有问我为什么在场。

他转头对辛明顿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借用一下这个房间。”

这是个小起居室,正面有一扇窗户。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辛明顿表现得相当镇定,但他看起来似乎累坏了。

纳什督察温和地说:“辛明顿先生,如果我是你,就会先吃点早餐。你、霍兰德小姐,以及梅根小姐,要是能喝点咖啡,吃点鸡蛋和培根,一定会舒服很多。恶心的谋杀案对空肚子的人来说最不好了。”

督查说这话的语气就像一位称职的家庭医生。

辛明顿极力挤出一丝微笑,说:“谢谢你,督察,我会接受你的建议的。”

我跟着纳什走进那间起居室,他把房门关上,对我说:“你来得真快啊,是怎么听到消息的?”

我把梅根打电话给我的事告诉了他,我对纳什督察很有好感。无论如何,他也没忘记梅根,知道她需要吃点东西。

“我听说你昨天晚上打电话来问起那个女孩子,你怎么会想到打电话来问她呢,伯顿先生?”

我知道自己的理由有点奇怪,但还是说出安格妮斯打电话给帕特里奇,但接下来却没赴约的事。

他说:“哦,我懂了……”语速缓慢,似乎在深思什么,边说还边揉着脸颊。

接着他叹了口气。

“唉,”他说,“现在毫无疑问是谋杀了,最直接的物理性谋杀。问题是,这个女孩到底知道些什么?她有没有告诉过帕特里奇什么?任何事都行。”

“我想没有,不过你不妨问问她。”

“是的,等我把这边的事处理完就会过去找她。”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问,“还是说你也还不知道?”

“了解得差不多了。昨天是女佣的休息日——”

“两个女佣都休假?”

“对,这之前的两名女佣是姐妹,喜欢一起出去,于是辛明顿太太刻意如此安排。接着换成现在这两位,但还是守着老规矩。女佣放假之前会把晚餐冷盘准备好,放在餐厅,下午茶则由霍兰德小姐准备。”

“我懂了。”

“有一点非常清楚,厨娘洛丝的家在下米克福德,为了回家休假,她必须搭两点半的汽车。所以安格妮斯必须负责收拾午餐的餐盘,而洛丝晚上回来会收拾晚餐的餐盘,她们一直这样分工,看起来很公平。

“昨天也是这样。洛丝两点二十五分出门赶车,辛明顿两点三十五分去上班,埃尔西·霍兰德两点四十五分带着两个孩子出门。梅根·亨特五分钟后骑车出去了。这时,屋里就只剩下安格妮斯一个人了。就我所知,她通常在三点到三点半之间出门。”

“于是家里就没有半个人了?”

“对,这儿的人不太担心这一点,有些人甚至不大锁门。接着我刚才说的,两点五十分的时候,家里只剩下安格妮斯一个人。她的尸体被发现时,仍然穿着围裙,戴着帽子,可见她肯定没离开过屋子。”

“我想,大概可以判断出死亡时间吧?”

“格里菲斯医生十分谨慎,他的最终判断是两点到四点半之间。”

“她是怎么被杀的?”

“先是后脑被人重击了一下,接下来被一根尖端锋利的厨房用串肉叉子戳进后脑,当即死亡。”

我点燃一根烟,这实在不是一幅让人舒服的画面。

“真够残忍的!”我说。

“嗯,是啊,确实如此。”

我猛吸一口烟。

“是谁干的?”我说,“又是为什么呢?”

“我还不知道,”纳什缓缓地说道,“目前还不能确定原因,但可以猜一猜。”

“她知道一些秘密?”

“她知道一些秘密。”

“却没向这里的任何人暗示过?”

“据我所知,没有。那个厨娘说,自从辛明顿太太死后,她就一直郁郁寡欢,洛丝说她看起来越来越担心,一直说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

“总是这样,不肯找警方合作。这些人脑子里的偏见根深蒂固,认为‘跟警方扯上’就是不好的事。要是她能早点来找我们,告诉我们她在担心些什么,恐怕她现在就还活着。”

“她真的没对其他女佣提过一点点吗?”

“没有,至少洛丝这么说,我也相信。因为如果她透露了一点口风,洛丝一定会大肆渲染,添油加醋地告诉别人。”

我说:“猜不出原因,真让人发疯。”

“不过我们仍可以猜猜,伯顿先生。事情刚发生,什么都还不确定。就像有些事,你越想越不安,越想越难受。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嗯。”

“事实上,我想我已经大概知道是什么事了。”

我崇拜地看着他。

“干得好,督察。”

“哦,你知道,伯顿先生,我知道一些你所不知道的事。辛明顿太太自杀的那天,也是女佣休假日,而且她们都打算出门。但事实上,安格妮斯出去后又回来了。”

“是吗?”

“嗯,安格妮斯有个男朋友——渔具店的伦德尔。渔具店每周三提早关门,他会和安格妮斯见面,之后两个人一起散步,要是下雨就一起去看画展。那个星期三,他们一见面就吵了起来。咱们的匿名信作者又立了一功,说安格妮斯背地里还钓着其他男人,小佛雷德·伦德尔气炸了,两个人吵得很厉害,安格妮斯气呼呼地回家了,说除非佛雷德道歉,否则再也不出门。”

“结果呢?”

“哦,伯顿先生,厨房面对屋子背面,餐具室却正对着我们现在的这个方向。想要进出这幢房子,要么从前门,要么就沿小路顺着屋子绕一圈,从后门进来。”

他顿了顿。

“接下来我再告诉你一件事。辛明顿太太那天下午接到的匿名信不是邮差送来的。上面贴着一张用过的邮票,还有一个几乎可以乱真的伪造邮戳,看起来就像跟午后的那批邮件一起送来的。但其实那封信并没有经过邮局递送,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我慢慢地说:“代表那封信是由某人亲自投进辛明顿家邮筒的,在邮差下午送信来之前不久,好让人以为是和其他邮件一起送到的。”

“对极了,下午的邮件一般三点四十五送到。所以我认为:当时那个女孩正透过餐具室的窗户(虽然被树丛挡住了,但还是能看得清外面)向外看,希望她男朋友过来向她道歉。”

我说:“于是看到了那个投匿名信的人?”

“我是这么猜的,伯顿先生。不过也很有可能猜错了。”

“我觉得事情就是这样的。合情合理,很有说服力——也就是说,安格妮斯知道谁是‘匿名信制造者’。”

“是的。”

“可她为什么不——”

我皱着眉停下来。

纳什马上接道:“在我看来,那个女孩并不清楚自己看到了什么。起码起初一点都没想到。有人往辛明顿家的邮箱里扔了一封信,没错——但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那个人和匿名信有关。也就是说,那个人完全不在怀疑范围内。

“可后来她越想越觉得不安。该不该跟别人说呢?就在她困惑难解的时候,想到了巴顿小姐家的帕特里奇,我猜她认为帕特里奇人品可信,而且帕特里奇的建议安格妮斯一向毫不犹豫地接受。于是她下定决心,去问问帕特里奇该怎么办。”

“对,”我沉思道,“听起来很合理。但不知怎的,‘毒笔’发现了她的意图。她是怎么发现的呢,督察?”

“你对乡下生活还不够了解,伯顿先生。消息传开的方法总是很神奇。我们先从那通电话谈起,是谁接的电话?”

我答道:“我接的,然后叫帕特里奇来接,她当时在楼上。”

“有没有提到那个女孩的名字。”

“有——是的,我提到了。”

“有没有其他人听到?”

“我妹妹和格里菲斯小姐都有可能听到。”

“哦,格里菲斯小姐,她到府上有什么事?”

我解释了一下。

“之后她准备回村里吗?”

“她要去找派伊先生。”

纳什督察叹了口气。

“那么消息就能通过两种途径传开。”

我难以置信地问:“你是说格里菲斯小姐和派伊先生都有可能跟别人提起这种无聊的小事?”

“在这种地方,芝麻大的事都是新闻。你一定觉得很意外。哪怕裁缝的母亲说了个老掉牙的笑话,都有可能人尽皆知!再说这一边,霍兰德小姐、洛丝——都有可能听到安格妮斯说的话。还有佛雷德·伦德尔,也许那天下午安格妮斯回家了的消息就是他传出去的。”

我轻轻颤抖了一下。正对着眼前的窗外是一块整齐的草地、一条小径和一扇矮门。

某个人打开那扇门,小心却迅速地走近屋子,把一封信塞进信箱。我几乎可以看到一个模糊的女人的影子。脸孔是一片空白——但一定是一张我认识的脸……

纳什督察说:“还是一样,范围缩小了一点,这种案子最后都会这样。只要有耐心、冷静。现在有嫌疑的人已经不多了。”

“你是说——?”

“这么一来,当天下午在上班的女人就都没有嫌疑了。比如在学校上课的女老师,还有镇上的护士,我知道她昨天在什么地方。倒不是说我原本以为她们有嫌疑,而是我们现在可以完全确定地排除她们了。你看,伯顿先生,现在我们可以把注意力集中在两个确定的时间点上——昨天下午,以及上星期的那个下午。辛明顿太太自杀那天的可疑时间是从下午三点一刻(安格妮斯和男友吵架之后,可能回到家里的最早时间)到邮件送到辛明顿家的四点左右(去问问邮差就可以知道更准确的时间)。至于昨天,是从两点五十(梅根·亨特小姐出门的时间)到三点半或者三点一刻,后者更有可能,因为安格妮斯死时还没来得及换衣服。”

“你觉得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纳什做个鬼脸。

“我觉得?我觉得有一位女士走到大门前按响了门铃,极其镇定,面带微笑,一次普通的午后拜访……她可能要求见霍兰德小姐,或许是梅根小姐,也可能带了一个包裹来。总之,安格妮斯转过身去拿托盘放名片,或者把包裹拿进屋时,那位淑女一样的客人猛敲了她的后脑一下。”

“用什么敲呢?”

纳什说:“这儿的女士都带尺寸很大的手提包,什么都能装在里面。”

“然后又用东西戳进她后脑,把她塞进柜子里?对女人来说,这个工作难道不太重些了吗?”

纳什督察神情奇怪地看着我,说:“我们正在追查的女人不是个普通女人——不是指外表——精神上的不稳定使她产生了惊人的力量。何况安格妮斯的块头并不大!”

他顿了顿,接着问我:“梅根·亨特小姐怎么会想到去看那个柜子的?”

“只是一种直觉。”我说。接着我问他:“为什么要把安格妮斯塞到储物柜里?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吗?”

“尸体发现得越迟,越难确定死亡时间。譬如,如果霍兰德小姐一进门就跌在尸体身上,医生或许能把死亡时间确定在十分钟之间——对咱们那位淑女朋友来说就难办了。”

我皱眉道:“可如果安格妮斯对某个人起了疑——”

纳什打断我的话,说:“她没有,还没到具体产生怀疑的程度。她只是觉得‘奇怪’。我想,她并不是个聪明的女孩,只是隐约觉得有什么事不对劲,完全没想到自己居然冒犯了一个会下杀手的女人。”

“你想到了吗?”我问。

纳什摇摇头,伤感地说:“我早该想到的。你知道,辛明顿太太自杀的事,吓坏了‘毒笔’,使她紧张起来。伯顿先生,恐惧,是一件难以预测结果的事。”

“是的,恐惧,我们早就该想到这一点。恐惧——对一个疯狂的大脑……

“你看,”纳什督察的话似乎使这件事更可怕了,“我们所追查的人,是个受人尊敬、有声望的人——事实上,应该也很有地位!”

3

忽然,纳什说他要再跟洛丝谈谈,我随口问他我能不能去,没想到他居然同意了。

“应该说,我很高兴你能跟我们合作,伯顿先生。”

“这句话听起来很可疑,”我说,“放在小说里,侦探要是欢迎某个人帮忙的话,那这个人往往就是凶手。”

纳什匆匆一笑,说:“你可不像会写匿名信的人,伯顿先生。”接着又说,“说实话,你对我们可能很有用。”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可我不懂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外来人,对这里的居民没有先入为主的观念。同时,你有机会以我所谓的社会方式来了解事情。”

“凶手就是个很有社会地位的人。”我喃喃道。

“一点不错。”

“你想让我在这儿做间谍?”

“你不反对吧?”

我考虑了一下。

“不。”我说,“老实说,我不反对。要是这里真有一个危险的疯子,逼得没有自卫能力的女人自杀,又敲死无辜的可怜女佣,我倒不反对用点手段逼那个疯子就范。”

“你很理智,先生。但我要告诉你,我们正在追查的对象确实很危险。危险性就像将响尾蛇、眼镜蛇和黑曼巴蛇合而为一。”

我轻颤了一下,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尽快采取行动?”

“对,别以为我们不积极,事实上,我们正在朝好几个方向努力。”

他的态度很严肃。

我仿佛看到一张铺展得很大的蜘蛛网……

纳什想再听听洛丝的故事。他对我说,洛丝已经跟他提过两种说法;而他觉得她说得越多,其中所包含的真正线索可能就越多。

我们找到洛丝时,她正在洗早餐的餐盘。一看到我们,她立刻停下来,揉揉眼睛、摸摸心口,说她整个早上都觉得很奇怪。

纳什很有耐心,但也很果断。他对我说,第一次听她说明时,他安慰了她一番;第二次则态度专横,这一次他打算两种手段并用。

洛丝兴高采烈地重述过去一周的经历,夸张了一些细节。说安格妮斯如何怕得要命,当她问是怎么回事儿时,安格妮斯如何一边发抖一边说:“别问我。”

“她说要是告诉我,她就死定了。”洛丝一边快乐地转动着眼珠,一边说道。

“安格妮斯从来没有暗示过,她到底在担心什么事吗?”

“没有,她只是一直很害怕。”

纳什督察叹了口气,暂时放弃了这个话题,又问起昨天下午洛丝的确切行踪。

简单地说,洛丝搭两点半的汽车回家,整个下午和晚上都和家人在一起,最后搭八点四十的汽车从下米克福德回来。洛丝的叙述很啰唆,边讲她的行踪,边埋怨她姐姐如何拉着她聊天,导致她都没机会吃一口香饼。

离开厨房之后,我们去找埃尔西·霍兰德,她正在指导孩子们做功课。埃尔西·霍兰德如往常一样能干而谦恭,她站起来说:“好了,柯林,等我回来,你跟布莱恩要算出这三道加法题。”

她带我们走进夜间育婴室。

“这里可以吗?我想最好别在孩子面前谈这种事。”

“谢谢你,霍兰德小姐。请你再告诉我一次,安格妮斯是不是从来没跟你提过她有什么心事——我指辛明顿太太去世之后?”

“没有,她什么都没跟我说。你知道,她是个很安静的女孩,一向很少开口。”

“和另一位完全不同!”

“是的,洛丝那张嘴老是说个不停,有时候我真想叫她别那么粗鲁。”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昨天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尽可能把你记得的每一件事都说出来。”

“好的,我们像平常一样吃午餐,时间是一点,我们吃得有点赶,因为不想浪费孩子们的时间。我想想,辛明顿先生回办公室去了,我帮安格妮斯摆好晚餐——孩子们已经跑到花园里去玩了。”

“后来你带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

“沿着田埂去了康伯爱斯——孩子们想钓鱼,可我忘了带鱼饵,又回去拿了一趟。”

“当时是几点?”

“我想想看,我们大概是两点四十出门的——或者稍晚一点。梅根本来也想去,后来又临时改主意了,打算骑车去兜风——她是个自行车迷。”

“我是说,你回家拿鱼饵的时候是几点?有没有进屋?”

“没有,我把鱼饵放在暖房后面。我也不知道那时是几点——也许是差十分三点吧。”

“有没有看到梅根或者安格妮斯?”

“梅根大概已经出门了,我想。我也没看到安格妮斯。我谁都没看到。”

“接下来你就去钓鱼了?”

“是的,我们沿着河边一路钓,可什么都没钓着。其实我们几乎从来没钓到过鱼,只是两个男孩喜欢。布莱恩把自己弄得很湿,所以我一回家就忙着替他换衣服。”

“你星期三也喝了下午茶?”

“是的,茶都替辛明顿先生准备好了,放在客厅里,等他回来我为他冲泡就行了。孩子们和我在教室里喝下午茶,梅根当然也一起。我的茶具之类的都放在教室的小柜子里。”

“你是几点回来的?”

“差十分五点,我先带着两个男孩上楼,然后就去准备喝下午茶。辛明顿先生五点钟回来的,我又下楼准备为他泡茶,不过他说想跟我们一起在教室里喝,两个孩子高兴得不得了。我们一起玩‘抓动物’[一种从维多利亚时代流传至今的纸牌游戏。],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太可怕了——我们在楼上喝茶时,那个可怜的女孩一直在楼下的柜子里!”

“通常会不会有人去看那个柜子?”

“哦,不会,那里只放些废弃杂物。帽子和外套都挂在一进门右手边的衣帽间,恐怕有好几个月没人去碰那个柜子了。”

“我懂了。你回来的时候,没有发觉任何不正常、不对劲的地方吗?”

她那双蓝眼睛睁大了。

“哦,没有,督察,一点都没有。一切都跟平时完全一样,所以我才觉得好可怕。”

“上星期呢?”

“你是说辛明顿太太——”

“是的。”

“哦,太可怕——太可怕了!”

“是的,是的,我知道。那天下午你也不在家?”

“对,如果天气好,我通常下午都带两个男孩出去。我记得那天早上我们在家里学习,下午去荒野了——路很远。我本以为回来晚了,因为到门口的时候,我看到辛明顿先生正从办公室方向走来,而我还没烧水呢。可那时候才四点五十。”

“你没有上楼去看辛明顿太太?”

“哦,没有,我从来不在这时候去看她,她通常吃过午饭就休息。她有习惯性神经痛,经常吃完饭发作,格里菲斯医生给她开了些自己配的药,她吃过药就躺在床上,希望能睡一会儿。”

纳什漠不关心地问:“那么,没人把信拿上楼给她了?”

“下午的邮件?哦,我会去检查信箱,然后进门的时候顺便把信放在客厅的桌子上。一般辛明顿太太会自己下楼来拿信。她不会整个下午都睡着,通常四点就起来了。”

“那天下午她没起来,你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哦,没有,我从没想过会发生什么事。辛明顿先生在客厅挂外套的时候,我说:‘茶还没好,不过水快开了。’他点点头,喊道:‘莫娜,莫娜!’——辛明顿太太没有回答,他就上楼到她卧室去了。那一幕一定让他震惊不已。他叫我上楼,告诉我:‘把孩子带远点。’接着他就打电话给格里菲斯医生,我们完全忘记壶还在炉子上,结果茶壶底都烧穿了!哦,天哪,真是太可怕了,她吃午饭的时候还有说有笑的。”

纳什突然说:“你怎么看她收到的那封信,霍兰德小姐?”

埃尔西·霍兰德愤怒地说:“哦,我觉得太卑鄙——太卑鄙了!”

“是的,是的,但我指的不是这个。你觉得信上说的是不是真的?”

埃尔西·霍兰德坚定地说:“不,我认为那不是真的。辛明顿太太很敏感——真的非常敏感。任何事都能让她紧张,而且她非常——嗯,特别。”埃尔西红着脸说,“那种——我想说那种卑鄙可耻的事,都会让她受到很大的刺激。”

纳什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问:“你有没有收到过匿名信,霍兰德小姐?”

“没有,没有,我从来没收到过。”

“你肯定吗?等一下,”纳什举起一只手,“不要急着回答。我知道,收到那种信让人很不愉快,所以有些人不愿意承认。可是在这个案子里,我们必须了解这一点。我们很清楚,信上谎话连篇,所以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可是我真的没收到啊,督察。真的没有,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

她又气又急,几乎要落泪,而且她的否认看起来很真诚。

她回去照顾孩子之后,纳什站在窗口向外看。

“嗯,”他说,“就是这样!她说从来没收到过匿名信,而且听起来好像是真心话。”

“我相信她说的是真话。”

“哼,”纳什说,“那我倒想知道,为什么那恶魔偏偏放过了她?”

我看着他,他有点不耐烦地说:“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对不对?”

“不只是漂亮。”

“对极了,老实说,她实在过于漂亮。又年轻,是写匿名信的人最喜欢找的对象。那为什么放过她呢?”

我摇摇头。

“这一点真有意思,我得去告诉格里夫斯。他问过我,知不知道有人肯定没收到过匿名信的。”

“她是第二个,”我说,“别忘了,还有艾米丽·巴顿。”

纳什轻笑了一声。

“不要相信你听到的每一句话,伯顿先生。巴顿小姐已经收到一封了——不,不止一封。”

“你怎么知道的?”

“那个跟她住在一起、忠心耿耿的严肃管家告诉我的——是叫弗洛伦斯·爱福德吧。她对那封信很是生气,恨不得喝了写信人的血。”

“那为什么艾米丽小姐要否认呢?”

“这就微妙了。镇上的人就爱嚼舌,艾米丽一生都在躲避粗俗和没有教养的人和事。”

“信上怎么说?”

“还是老一套。她那封信甚至有些可笑,暗示她毒死了自己的母亲和好几个姐妹!”

我难以置信地说:“真的有那种危险的疯子胡作非为,我们却没办法及时制止她吗?”

“我们会找出她的,”纳什严肃地说,“只要再写一封,她就逃不了了。”

“可是,上帝啊,她不会再写那种玩意了——至少目前不会。”

他凝视着我。

“不,她一定会的。你看,她已经没办法收手了。这是一种病态的狂热。匿名信还会出现,这一点绝对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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