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开端

魔术的耳语  作者:宫部美雪

1

在醒来之前,日下守做了个梦。

梦里,他回到十二年前四岁时的模样,回到故乡的家。母亲启子还在那儿,拿着摆在门口鞋箱上的电话听筒说话。母亲的手指抚弄黑色的电话线,微弓着背,对着听筒点头。

那光景并不存在于记忆里。因为,当时他并不在家。“日下先生没来上班……”他其实并没有听到那通电话的内容,知道父亲失踪的事也是在很久之后。

淡蓝色迷雾般梦境中的他,靠着柱子,双手抱膝,看着脸色苍白的母亲,听着轻轻的说话声……

醒来后,少年仰望昏暗的天花板,心想,为什么至今还会做这个梦?

之前,他倒梦见过几次爷爷。大多是关于爷爷去世前的回忆。如今回想起来,爷爷在去世前可能有预感,送了守一个亲手做的礼物—有着三重锁的保险柜,做得极其精巧。当时正值守的毕业考试。

翻身看了一眼放在枕头旁的数字闹钟。凌晨两点。他叹了口气,钻进被窝。四周又恢复了寂静。楼下传来低沉的说话声。姨妈以子在打电话。

守踢开棉被,下了床,踩着冰冷的地板来到走廊上。走廊另一头的房门也正好打开,表姐真纪在睡衣外面披了件毛衣,探出困倦的脸。

“是电话。”她简短地说了一句,比守早一步走下楼梯。真纪的父亲是出租车司机,她很清楚深夜来电意味着什么,因而流露出忧虑的神色。守也跟着紧张起来。

两人下了楼,以子正好挂了电话,赤脚站在走廊上。

“发生什么事了?”真纪问道。以子叹了口气。

“好像撞到人了。”

“车祸?”

以子点了点头,直直盯着女儿。

“医院在哪里?爸爸是不是受伤了?”真纪接连咳了好几声。

“不是爸爸。”

“那是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

“是发生了车祸,”以子舔了舔嘴唇说道,“撞到人了!”

十一月的寒气从守的脚底直蹿心脏。

“撞到一个女孩,对方几乎当场死亡。电话是警察打来的。”

“警察?”

“你爸被抓了。”

那晚下半夜,守失眠了。

守被母亲的姐姐浅野以子领养后,整整过了九个月。他和新家庭一起生活,在东京的学习生活也总算习惯了。

浅野一家住在名为零米地带(海埔新生地)的东京商业区,是一处河流位置高过屋顶、周边必须围着堤防的社区。姨丈浅野大造是有二十五年驾龄的出租车司机,表姐真纪是独生女,今年春天刚从短期大学毕业踏入社会。

守的故乡是樱花季比东京大概迟一个月的枚川市,曾是个小诸侯的居城。规模虽小,却有品质很好的温泉,是个旅游胜地,盛产历史悠久的漆器。

守的父亲日下敏夫原是枚川市政府的公务员,十二年前忽然失踪。在盗领了五千万元公款潜逃的事暴露时,他的职务是财务副科长。

守依稀记得父亲就任新职时,家人还曾为此小小地庆祝了一番。当时不曾料到,不久之后,父亲的职务竟会被斗大的铅字印在当地报纸的标题上,成为人们指责蔑视的对象。

而且,敏夫另外有女人。

父亲失踪后,遭遗弃的守和母亲启子仍留在枚川生活。守在母亲生前并没有问出她不离开故乡的理由。日下启子于去年年底猝然去世,享年三十八岁,死因为脑血栓。

守成了孤家寡人。

在失去母亲之前,守已失去了重要的朋友—爷爷。当时他的人生字典里只剩下了一个词:孤单。

姨妈以子向守提议来东京,是在启子的葬礼举行后几天。

启子去世之前曾一度恢复意识。就在那时,母亲向守提及从不曾说过的事。她告诉守,姨妈一家住在东京,万一自己有什么三长两短,就和他们联络。

守从没听说过这件事,吃了一惊,也很生气。他迅速翻开母亲的通讯簿,打电话给姨妈,以子和大造立刻赶了过来。他们和守一起在医院看护启子。

在那之后,守又发现了一件令人惊讶的事:姨妈和姨丈在此之前,曾数次催促母亲带着自己到东京一起生活。

“我十八岁那年和你姨丈结婚,但我父母,也就是你的外祖父母竭力反对,我们只好私奔。”

以子操着果决悦耳的东京口音,对守说:

“现在回想起来,反对我们的结合并非没有理由。你姨丈现在是个踏实的出租车司机,但那时他就像个流浪汉。后来我们在一起了,可有几次我还是忍不住为离家出走而后悔。不过,我毕竟是有自尊心的,何况娘家在乡下,我很清楚带孩子回娘家,一定会惹来闲言闲语,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

以子和故乡的双亲及妹妹联络,大约是在五年前。

“听起来像是笑话,但我确实是看了电视里的家庭伦理剧,才忽然兴起这个念头的。我想,时机也到了,自己的生活总算安定下来了。该怎么说呢?性格里固执己见的部分也消失了。你姨丈和真纪也劝我。所以我战战兢兢地拿出以前的地址,写了信……”

那封寄出去的信附着“查无此人”的纸条被退了回来。以子沉不住气了,干脆跳上开往枚川的特快列车。

只要回到故乡,就能遇见以前的邻居,应该能很快得知启子的住处和境况。

“那时,我没事先通知就去了启子做事的工厂,那孩子没怎么变,即使二十年没见,我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但毕竟先前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我们姐妹原来也不算亲密,所以没聊什么。两人一起去祭拜双亲,我为自己的不孝道歉。后来……启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她的遭遇。但那时没说太多的细节,我也没机会和你见面。那样很无奈。都是我不好。我这个做姐姐的在离家以后,连爸妈的葬礼都没参加。”

从那以后,姐妹俩再也没见面。对以子而言,迫不及待离开的故乡,在许多意义上其实已是个很遥远的地方了。况且启子虽然没说什么,却看得出她很坚决地拒绝了以子。

“那也没办法。本来就不是能轻易原谅的事。”

尽管如此,姐妹从那以后还是开始了几个月一次的通信。大概在重逢后一年,启子才终于将自己的遭遇原原本本地说出来。

“我吓了一跳……真是可怜,而且让人吓一跳。我几次劝她赶快把丈夫忘了,把你带到东京来,可她根本不听。她说敏夫总有一天会回来,就在这里等他吧。她老这么说。启子那孩子很顽固。她还吩咐我,她跟你说过你爸爸一定会回来,所以让我别多话,少管闲事。还说,如果我违背约定,会恨我一辈子什么的……”

虽然心有不甘,以子还是遵守了诺言。所以,守此时方才从姨妈口中得知,十二年前,敏夫失踪前留下盖了印章的离婚协议,启子动也不动就那么搁着。

守老实地跟姨妈说,他不了解母亲。姨妈回答,她也一样,但又补了一句“反正那就是启子的作风”。

“所以我没见过你爸。我说了很多你爸的坏话,你妈连他的照片都不肯让我看,反正我也不想看。听你妈的口气,你爸应该是个子高大又有点帅气的人。”

以子盯着守,继续说道:

“你长得像启子,尤其眼睛这一块儿可真像,所以我才担心,启子太顽固了,她不能单独一个人过活,什么事都独自承担,到后来就那么过世了……”

来东京,和我们一起生活吧。

守之所以接受姨妈的建议,说不定是从姨妈的眼中,发现了去世后留下一堆谜团的母亲没有的东西。

在东京的生活并非一开始就顺利。守习惯了都市生活,却不习惯在浅野家白吃白住。

对守帮助最大的,却意外地是真纪。她待人友善,这样做并非基于同情。在明白真纪天生性格开朗之前,守也曾多次感到困扰。

“家里忽然来了个十六岁的弟弟,害我降格变成二十一岁的老小姐!”她笑道。第一次见面,当大造说守“果然是个不开朗的孩子”时,真纪却说:“是吗?他倒是我喜欢的类型。”

真纪和朋友喝完酒要回家前,打回电话说:“搭不到出租车,来接我吧。”没办法,守只好赶到车站,只见在那些显得很尴尬的男性友人旁边,真纪正靠着电线杆唱歌。

“你,就是真纪家的……”一个男人搔着头说,“我本来想送她回家,可是……”

“够了,这种人不用理他!”真纪说,“守,给我听好,你可别变成这种都市男孩!”

结果,守只好架着她回家。真纪一路上唱着歌,途中守忍不住笑了出来,她也笑了,说:

“怎么样?东京还不赖吧。”


是不赖,守想。所以今夜,环顾黑暗的四周,听到远处传来真纪断断续续的哭声,守觉得分外痛苦。

守离开床,打开窗子。

眼前就是运河。浅野家与运河之间隔着水泥堆砌、稍有坡度的护堤。无论风向如何,家里总有一股河水的味道。只要不是溽暑时节,那气味也不算太差。

来到东京后,守第一次看到用结实的水泥堵住水流、引导流向、严防河水暴涨的运河。故乡的枚川流淌在比居处更低的地方,水流自由,整个河水是活的,充满了独特的风格。而东京的运河每一条看起来都睡眼惺忪,就像是被驯服后心满意足的样子。

“这倒未必,台风来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大造当时这样说。

九月中旬,一阵超级强烈的台风袭击了关东地区,守和大造穿上雨衣爬上河堤,终于知道大造所言不假。

我们可没睡着!河川如此怒吼。它快速地汇聚雨水,将力量齐聚于内部,缓缓流淌,仿佛在特意显示自己的从容不迫。

如果你们太大意,没看紧,必定伺机给予你们痛击,冲垮堤防,再度夷平曾属于我们、却被你们占为己有的东西,将一切还诸海洋。

回想当时的情景,守很想再爬上河堤看看。

今夜的河川一如黑色的木板,风平浪静。对岸最近刚盖好一座大型旅游巴士公司的车库,有些地方彻夜亮着灯。在静谧的街上,唯有那个地方灯光闪亮。偶尔,红绿灯也会闪烁。在深夜里看来,美得很悲凉。

守和台风来袭那夜一样,慢慢地沿着河堤行走。走下桥时,一辆摩托车从头顶上轰然驶过。

生了锈的铁楼梯一直延伸到桥墩。守下了楼梯,走近一根细柱子。

是水位柱。那个台风夜,守和大造并肩而坐,边眨眼边拭去眼里的雨水,抬头望着这根柱子。

石柱上的白色油漆标志着之前台风来袭时此处的最高水位,有的约与守的眼睛平齐,有的略高过守的头顶。标志旁边,写着台风的名称和时间。只有一个地方,用红漆标示着“警戒水位”。

“水位不会再升到这里了,”大造指着那个标志说,“大水是过去的事了,不需要再担心,这块土地很安全。”

真是这样吗?守此刻想,大水真的不会超过警戒水位吗?

新的家庭一团和乐,但厄运仍降临了。然而守更在意另一个想法,他总觉得萦绕着自己的未知的东西,也会给浅野一家带来灾难。

河川睡着了。守捡起脚边的小石头,扔向水面的暗处。水声意外地在近旁响起。涨潮了。

比夜幕还要漆黑的河水,有如浪潮般,缓缓地拍打着守的心。

2

女大学生惨死于出租车之下

十四日凌晨零时许,欲横越东京都K区绿二丁目十字路口的东亚女子大学(位于同区的石桥三丁目)三年级学生菅野洋子(二十一岁),被S区森上一丁目浅野大造驾驶的出租车撞伤,随即死亡。浅野因过失伤人罪遭警方逮捕,目前正接受城东警察局调查询问。

那个男人看了十四日的早报后,知道了这起车祸。

起初他只看了标题。在社会版左下角,仅用小小的篇幅报道了“女大学生惨死于出租车之下”的新闻。原来不经意地漏看了,不久才注意到这则新闻的含义。他慌张地重看了一次,才慢慢折起报纸,摘下眼镜揉揉眼睛。

名字没错,地址也相同。

他伸手去拿另一份经济报,打开社会版,在版面上同一个地方,同样的车祸报道仅多写了两行,加了城东警察局就出租车司机是否闯红灯进行调查一事。

为何会发生此事?

他摇摇头,继续凝视着成排无情的铅字。为何会发生这种不公平的事?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他那晚起的妻子踩着尚未苏醒的步伐走下楼。男人心想,她如果看到自己现在这副模样,会怎么想?

股票跌了吗?客户发生什么事了吗?车祸?很亲密的人死了吗?妻子会这么问吧。也许还会问,你的表情怎么那么吓人?

他无法对任何人说出理由。

他离开餐桌,在妻子看见他前走出客厅,进了盥洗室,打开水龙头。水温可以预知季节。用手掌掬起水,冰凉得让人发麻。那种冰凉,和尘封在他记忆深处的那天早晨的雨一样。

洗了几把脸,他抬起滴水的下巴。水雾弥漫的镜子中,他脸色苍白。

电视声传来。是妻子打开的吧。他用足以和那声音混淆的极轻的声音,又一次嘟囔道:

“不公平。”

用毛巾擦干脸后,他经过弥漫着咖啡香的厨房,走上楼。进了书房,关紧房门,拿出钥匙打开书桌最下层的抽屉。

抽屉最里面收着一本蓝色封皮的相簿。他取出来,打开。

里面贴着三张照片。一张上面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校服,肩上挂着背包,脚踩自行车踏板。另一张上是同一个少年和一个约二十岁的年轻女子并肩行走。第三张拍的是一个正在清扫一辆墨绿色私人出租车、身材结实的中年男子,少年在照片一角,握着喷水管,作势要对男人喷洒,两人都在笑。

男人继续翻相簿。

再下一页,只贴着一张照片。是一个大约三十岁的女子,穿着烹饪服般的白工作服,头上包着白布巾,左手拿木盆,右手拿刷子。表情看起来像是忽然被拍照而吃了一惊,眯着眼睛微笑,不漂亮,但脸部线条丰腴,显得很温柔。

男人凝望着女子的照片,然后,再翻到前一页,望着少年的照片。

他用和刚才一样轻微的声音,像是对着照片说:

“守,出大事了。”

照片里的人报以微笑。


同一个早晨,在东京另外一个角落,有个人也注意到了同一则报道。

是个年轻女孩。她不常看报,之前甚至从没订过报纸。但现在,看社会版成了她每天早上的功课。

她看了三次这则报道,然后点上烟,抽得很慢,手颤抖着。

抽了两根烟后,她开始换衣服。上班时间到了。

她选了件鲜红的套装,仔细地化了妆,检查了门窗,把壶里剩余的咖啡倒进流理台的水池,冲动地抓起桌上的报纸,紧握着走出房间。

走下楼梯,正在清扫门口的女人和她搭腔。是房东太太。房东夫妇住在楼下,虽然对钱很计较,对其他事情倒不啰唆。这里的公寓住起来可以说很舒服。

“高木小姐,昨天你不在的时候,有你母亲寄来的包裹。昨晚你回来得晚,没来得及交给你。”

“就请先放着吧,我回来后再拿。”她回应着,快步走过。

“唉,”房东太太停下手里的动作,握着扫把自言自语道,“说声谢谢也不会怎样吧。”

她再一望,高木和子已穿过公寓前的马路,小步跑向车站。手中紧攥着的报纸,就随手扔在半路上垃圾回收车前堆积如山的垃圾中。

“真浪费!”

房东太太皱着眉哼了一声,又回头扫地去了。


大约在同时,另一个地方,同样的报道被摊开来。宛如漂白过的白皙而瘦骨嶙峋的手,正拿着剪刀剪那篇报道。

剪完以后,白皙的手把剪贴簿拉近,仔细地将剪报贴上去。

加藤文惠、三田敦子、菅野洋子。三则死亡报道并排而列。

3

浅野一家的早晨也是从新闻报道开始的。

守和真纪两人一晚没睡。接到电话后立刻赶往警察局的以子,在黎明时分脸色苍白地回来了。

“不让我们会面,说是半夜不行,一直坚持这一点。”

打开早报一看,三人的手都颤抖起来。

“是真的。”

真纪像说给自己听似的,忽然冒出这句话。守看了那则淡而无味的怪异报道后,也无法确切地感受到这个事实,甚至以为半夜的电话是一场梦。那感觉就像毫不知情地被拍了照,照片里的自己看来像是别人一样。看到变成铅字的“浅野大造”时,感觉里面所说的像是发生在另外一个陌生而不幸的“浅野大造”身上,而姨丈很快便会平安归来。

“很严重。”以子说着,把报纸叠好。三个人一言不发地开始吃早餐。

真纪用湿毛巾捂住哭肿了的眼睛,几乎没吃东西。

“不吃,身子会弄坏的。”以子说。

“无所谓,今天又不去上班。”

“不行,一定得去!现在是最忙的时候吧。再说,你的带薪休假不是已经用完了吗?”

真纪抬眼望着母亲,尖锐地答道:

“妈,这种话你都说得出来!公司什么休假什么的,根本不重要。爸爸被捕了,我没办法装作跟没事人一样。”

“你在家也帮不上什么忙。”

“妈!”

“你听好。”以子放下筷子,胖胖的手肘搁在餐桌上,身子前倾,“就算是车祸,也不一定是你爸不对。他现在虽然在警察局,但说不定今天就能回来。我信任你爸,绝对没问题。你放心去上班吧。”

然后,她声音稍稍柔和下来,加了一句:“你在家做什么呢?胡思乱想反而不好。”

“姨妈,你今天打算做什么?”守问道。

“我马上和总经理联络,让他委托佐山律师。请律师一起去看她爸,还得送东西去,换洗的衣服、零钱什么的。内裤得去买新的,标签都得拿掉,有绑带的东西都不行……”

以子像在一一确认似的自言自语,看见两个孩子的表情才立刻打住,然后勉强地恢复明快的语调,说:

“然后,我到佐山律师的办公室去,听听他怎么说。”

以子所说的“总经理”指的是大造开个人出租车之前,服务了二十年的“东海出租车行”的里见总经理。佐山是该公司的法律顾问。

真纪边看时钟,边一脸不高兴地离开餐桌。以子对着她的背影说:

“妆得化浓一点,你呀,那张脸吓死人喽。”

送守和真纪出门前,以子再次叮嘱他们别胡思乱想。

“送我到车站吧?”真纪指着守的自行车车座,说,“我不喜欢带着这张脸搭公共汽车。”

走了一会儿后,真纪边扶守的背,边嘟囔道:

“爸不知道吃早饭了没?”

守想着该怎么回答才好。真纪特地化了妆的脸可不能再哭花了。

“这点小事,警察会妥善安排的。”

“即使是对被捕的人?”

“只不过是车祸。”守故作开朗地说,“再说,姨丈是曾受过表彰的模范司机,警察也知道,没问题的。”

“是吗……”

真纪一只手撩起长发,自行车因此晃了一下。

“爸不喜欢吃盖饭,警察局给人吃的不都是盖饭吗?”

“那是电视里演的。话说回来,有那种一早就送饭的店吗?”

“这么说,是白饭和味噌汤喽?”

接着,她像是自言自语地加了一句:“什么都行,只要是热的,什么都好……”

守也在想同一件事。早晨很冷,正值秋冬悄然交替的时节。

真纪在车站前下了车,守说:“到了公司以后,不许哭哦。”

“知道。”

“在男朋友面前倒无所谓,好好接受他的安慰吧,他可是姐姐最大的支柱。”

“你是说前川先生?”真纪问。她藏不住话,刚交往不久,就跟家人说了男朋友是公司同事。守有一次在转达电话时,和那个人打过招呼。

“嗯,是个可以信赖的人,爽快、利落……”

“说的也是,他就是这样……”真纪露出微笑,拨开肩上的头发。守踩着自行车,在转角处回头望了一眼,微微举起手。目送他离开的真纪也挥挥手回应。

守上学的高中,从浅野家骑自行车大约二十分钟路程。两年前新盖的校舍里安装了公立学校罕见的完善的空调设备,前院修剪得很整齐的树丛和精心设计的白色建筑相得益彰。

守加快速度骑到食堂后面的学生停车场。四周空无一人,只见栏杆上晾着三条抹布。

走上二楼,打开一年级A班教室的门,守本来略为恢复的情绪又低落了。

真是无聊,他想。

早报上大造发生车祸的报道,被人整齐地剪下,用图钉钉在门旁的布告栏上。有人用歪歪扭扭的难看的字大大地在黑板上写着:

“发生杀人事件!”用红粉笔画了箭头,要人密切注意似的指向该则新闻报道。

无论到哪里、时间过去多久,每个地方都有这种家伙,守压抑住怒气想道。他曾听说,如果彻底分析的话,人有七种。

即使用尽办法,对别人的不幸感到幸灾乐祸的家伙,仍会像大杂院里猖獗的蟑螂一样灭不完。

有关大造的报道篇幅很小,仿如被塞在版面的空隙中,一小段文章还被分成上下两小栏。这么不引人注意的报道却能如此整齐地剪下来,让守深深地感受到对方的恶意。

父亲出事后,他在枚川也有一样的经历。在事故发生率远比都市少、生活步调平稳、人口流动也小的乡下市镇,事发一次便永远扎根。直到母亲启子过世,守离开枚川为止,谣言和中伤都如影随形。守始终遭人指点,被称为“那个日下敏夫的儿子”。

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比起事故本身,恶意中伤的卑劣行为更让守受伤害。相同的事不断重复。

我知道是谁干的。守想,那种家伙,即使言语斥责或拳脚相加都没用吧。如果那家伙能理解,想必是将来不知在哪里,以时速一百公里撞上“逮捕”这两个字的时候吧。

在纪律并不严明的公立高中,部分学生视迟到为理所当然。三浦邦彦也是其中之一,他一般都在第一节下课前才到。他打开教室后门,优哉游哉地走进来,不慌不忙地坐下。

守头也没回,但很清楚对方正在注意自己。三浦邦彦身高一米八〇,是篮球队的飞毛腿,喜欢对着玻璃窗抚弄头发,骑着四百CC的摩托车(他曾夸口将在半年内通过解除CC数限定的考试),摩托车后座每隔半月便换个女孩。

背后的视线强烈得令人无法忍耐,守终于回头和三浦四目交会。对方笑得很扭曲。教室后面传来抑制不住的窃笑声,像是在呼应这种场面。

果然没错。黑板上的字和布告栏上的剪报是三浦的“杰作”。

守想,那家伙和小学生实在没两样。这种做法和自己在枚川遭遇的一模一样,也就是说,三浦那伙人的脑结构只停留在十岁左右。

“三浦,快回到座位上去!”

讲台上传来单手拿课本的英语老师的声音。老师虽然同时身为班主任,却只能如此训斥,束手无策。他进教室后看到黑板上潦草的字,却只是一语不发地擦掉,然后开始上课。学生们模仿老师的姓“能崎”,戏谑地称呼他“无能”[“能崎”与“无能”二词日语发音近似。]。

老师面无表情,继续“无能”地说:“日下,别东张西望!”

隐忍的笑声再度迸出。


“这是什么呀?真是无聊!”

第一节下课后,有人大声地说。把剪报从布告栏上撕下来的是个精力充沛的女生,被同学喊作“大姐大”。她把剪报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用眼角余光瞄了三浦一眼。三浦和他那伙人聚集在窗边,毫无反应。

守和三浦的关系如此紧张,源于开学不久后为了一件小事结的怨。

守每次想起这事就觉得无聊透顶,也曾责备自己过于轻率。

隔壁班有个开学不久即被评为校花的女生。守也见过几次,的确是这一带罕见的可爱女孩。

事情发生在四月底。有一天下课后,女孩发现钱包丢了。校内全找遍了,但没找到。因为已经放学,只能向教导处报告此事,先回家再说。但令人困扰的是钱包里有她家的钥匙和上学、放学时骑的自行车的钥匙。

反正家里有备份钥匙,今天就先把自行车放学校。她跟朋友这样说时,三浦和那伙人正好路过。三浦就对那女孩说,可以骑摩托车送她回家。

女孩不是那种会有意搭乘三浦摩托车的人。她性格内向、遵守校规,宁可骑自行车也不坐摩托车,宁愿看电影也不去舞厅跳舞—即使要去,也得父母许可才行。

她婉拒了。一看就知道她很害怕。但三浦不是轻言放弃的人,他吩咐女孩在原地等他把停在校外的摩托车骑过来,然后,边高兴机会难得,边急忙去骑车。

那时,很偶然地,守推着自行车正要回家。他听到了谈话。女孩显得很困惑,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守如果当场离开,或许和三浦他们就不会有瓜葛了。

可是,守搭腔了。他告诉女孩,能帮她把自行车的锁打开,就当作找到了钱包,回家去吧。

女孩子宛如获救似的问,真的?真的能行吗?

嗯,开自行车锁这种小事,很容易,守回答。

“这种小事……”守很谦虚地一语带过,但他的确能打开锁。

女孩跨在自行车坐垫上,对着回到原地的三浦说,刚才找到钱包了,自行车也能骑了,自己骑车回去就行了。三浦的希望完全落空。

不知道真相是怎样被知晓的,又是谁说的。反正守也不想知道。几天后,几乎所有学生都在议论事情的原委,而三浦和他那帮人瞧守的眼神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厌恶。

大约过了半个月,分发学生名册时,三浦他们发现了守和监护人的姓氏不一样,似乎想到了应该在哪一点上攻击他。在一个星期里,他们调查了守的家庭,并追溯到在枚川发生的日下敏夫事件。其执拗的热情令守哑然。

有一天早上,守到学校后,发现桌上用油漆写着“小偷的孩子是小偷”。他早已料到会发生这种事,也习惯了,但在一瞬间还是愣住了。

从教务处借来除漆剂的人,便是那个大姐大。守之前只知道她的绰号,那时才知道她叫时田沙织。

“叫我‘大姐大’就好了。爸妈也没跟我商量,就依他们的喜好取了名字呢。”她豪爽地笑着说。

从布告栏撕下剪报后,大姐大径直走向守。她一屁股坐在守旁边的空位上,一张发亮的脸浮着雀斑,带着忧虑说:

“我在早报上看到的,很大的事呢。”

因为这句简单的“很大的事呢”,从车祸发生以来,守心里的某种思绪第一次被撼动了。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不过,是无心的事故,”大姐大说,“是事故!”

“嗯。”守点点头,目光移向窗外。

4

高木和子任职的“东方兴产”,距JR新宿车站东口步行约五分钟。

“最近业绩不理想,健康状况是不是不太好?”

早会结束后,直属上司跟她搭腔。后面那句话是画蛇添足,她很清楚,上司其实是在责怪自己绩效不良。她没回应,写着今天的进度表。上司衔着烟,站在她背后。

“是有点不舒服。”她没办法,只好如此回答。对方鼻孔喷出烟来,哼了一声说:“那就别太勉强。”

十点整,和子离开公司,往车站方向走去。天气好,风很舒爽,擦肩而过的人们仿佛都充满活力。和子几乎是盯着自己的脚,走在他们之间。

她被录用,以为生活总算安定下来的同时,忍不住又想,自己又回到新宿了,本来并不想回来。

她厌恶这条街,讨厌盖得密密麻麻的大楼,甚至连车站的通道、邻近街道的花丛里飘散出的垃圾和排泄物的气味,掉落在这条街上的钱以及掉钱的人,她也讨厌。

可是,自己竟为了捡那种钱而回到这里。这样一想,她更无法忍受这条街了。

中午以前,她根本无心工作。早报上的报道似乎在和她的意志唱反调,屡屡跃入脑海。进入咖啡店喝咖啡,烟抽得比平常凶。在这条街上,不管身在何处,都只能望着高楼大厦消磨时间。

店的角落里有一台粉红色公用电话,从刚才起几乎没空闲过。穿西装的上班族,穿着鲜艳衬衫与格子花纹上衣、像在酒店上班的男子,看起来像是去百货公司采购的家庭主妇,交替着拿起听筒,塞进硬币。

接近中午,和子终于站了起来,走近电话。她翻着地址簿,打开“S”一栏,在几乎写满了的那页中,只有一个是她的私人朋友。

菅野洋子。名字下面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曾一度被涂掉重写过。洋子悄悄地搬家,她告知新地址时,曾再三吩咐和子要保守秘密,近乎啰唆。

和子拨了电话号码。一声、两声、三声……铃声响着。她正忖度莫非洋子的家人没来东京时,铃声中断了。

“喂?”

她忽然胆怯起来,想挂掉电话。对方接电话后,她想说的话却全忘了,把听筒拿离耳朵。

喂?喂?呼叫声远远地传来。和子回过神来,问道:

“请问是菅野洋子小姐家吗?”

过了一会儿,对方回答:“是的。”

“我是洋子小姐的朋友……看到了早上的报纸……”

“哦,”对方的声音变小了,“我是洋子的母亲,多谢你关照我女儿。”

“洋子小姐去世的事是真的吗?嗯,我……”

“我们也无法相信。”

和子紧握住听筒,闭着眼睛,问道:

“车祸,也是真的吗?”

“是真的,”声音变得有力了,“太过分了!司机还说不是他的错。”

“很遗憾。洋子小姐……已经到家了吗?”

“对。今天下午,总之,先带她回老家。守灵和葬礼都要在那里进行。”

“我想参加葬礼,可以告诉我时间和地点吗?”

说了声谢谢后,洋子的母亲开始详细地说明,和子记了下来。

“你是洋子的同学吗?”

和子沉默了一下。那头传来喂喂的声音。

“我们曾一起工作过。”和子回答后,挂掉电话。

店里开始拥挤。正值午餐时间,客人多半是穿着制服的女职员。和子忽然觉得这一身鲜红色套装令人不悦。

她出了店,走向车站的旅游服务中心,在柜台买了车票。菅野洋子的故乡在离东京搭特快列车约两小时的城市,洋子常说那是个没什么乐趣的地方。


啊,我好害怕。

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洋子曾这样说过。会这么碰巧吗?连续发生这种事真是奇怪。最后,洋子哽咽了。

我也很害怕。和子想。

是很害怕,可是,洋子你死于车祸。无视红绿灯的出租车司机撞死了你。那种事已经结束了。在你身上结束了。


我相信偶然。和子的眼睛被太阳光照射得眯成一条缝,边走边自言自语。在东京,任何事都可能发生。

那是约三个月前,她到新宿购物,在搭乘车站大楼电梯时发生的事。包括她在内约有十名乘客,就在电梯门关闭的一刹那,一名年轻男子从电梯前经过。他体格瘦削,走路姿势就像弓着背的猫。

和子吓了一跳。他仿佛感应到了,也注意到了她。

男子是她的“客人”。

在那令人屏息的瞬间,和子不由得缩起身子。男子转身面向她,正想走近。电梯门关上了,男子用手挡住。

“满了!”某个一起搭乘的乘客说。门关上,男子吃惊的表情从和子的眼前消失了。

那是偶然,无聊的恶作剧般的偶然—和以前的“客人”在人群中相遇。

东京什么都有,任何事都可能发生,不能一一放在心上。和子再度自言自语。

5

那晚,守和真纪从以子口中知道了车祸的大致情形和大造的情况。

“你爸好像一度很激动,情绪很不稳。不过现在看起来平静多了,不用担心。”以子用镇定的声音说道。

接着,以子提出应该给大家加加油,于是在她的建议下,浅野一家三口到附近的牛排店用餐。那家山庄风味的店光线明亮,有八成客人,飘溢着牛排调味酱的香气。

真纪没那么容易安抚,她问: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爸还被留在警察局?让他回家不就好了?”

守想,真纪姐好像一天就憔悴了许多。她的眼下浅浅地浮现出黑眼圈。以子还比较有精神。

“还有很多困难,我慢慢说给你们听。”以子从随身的大皮包里取出折着的信,是佐山法律事务所的专用信笺。

“我脑筋不好,所以特别请佐山律师写的,这样才能跟你们解释清楚。”

车祸发生在绿二丁目十字路,大造很熟悉那里,那是从干线进入住宅区唯一的路。路口东南方是大型儿童公园,东北方是还在施工、盖着帆布的公寓。西北和西南方的角落是普通住宅。西北角的房子一楼是香烟店,面向道路,有一台自动售货机和一部公用电话。车祸发生后急驰而来的巡逻警察就是用那部公用电话叫的救护车。

“警察这么快就赶来了?”

“嗯,正巧在附近巡逻,听到撞击声,立刻飞奔过来。运气真不好。你爸也吓了一大跳,被警察大声呵斥,他自己好像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他揍了警察不成……”真纪睁大眼睛问。

“倒没这么做,不过,差一点。那警察好像是个年轻人,很冲动,你爸很快被捕了。”

“太过分了!”真纪脸部扭曲。

“姨丈怎么会这样乱了手脚……”守吞吞吐吐地说。

“嗯,是很严重的车祸。况且,他到现在为止都没发生过事故。虽然曾被轻微刮蹭,但他有自信不会撞到人。”

菜上来以后,没人动筷子。以子催促孩子们趁热吃。

“那么,车祸的整个情况是怎样的?是爸不对吗?我不这么认为……”

以子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

“根据佐山律师的说法,那些还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

“到现在,还没找到一个目击者。我说的是那种发生车祸后会挤在闹哄哄的现场的人。没有人当场看到你爸撞了那女孩。”

以子疲倦地抚着额头,继续说:“女孩又死了。”

“爸怎么说?”

“说是那个女孩—菅野洋子小姐忽然冲了出来。而十字路口上,你爸行驶的方向是绿灯。”

“那么,一定就是这样。爸是不会撒谎的。”

真纪虚张声势地说。但她也知道这种话在警察局不管用。

“还有,”过了一会儿,以子继续说道:“菅野小姐是被送往医院途中在救护车上死亡的。在很短的时间里还有意识,好像说到车祸了。”

“说了些什么?”

以子俯视着餐桌,沉默不语。守和真纪对望了一眼。

“她呓语般不停重复:‘太过分了、太过分了,真是太……’听说刚才提到的警察和救护人员都听得很清楚。”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真是太……这句话,飘散在三人围坐着的餐桌上。守感到一阵寒意。

“你爸说,菅野小姐冲出来时,他企图闪避,但已经来不及了,信号灯是绿灯。但警察不这么想,说法完全不同,再说也没人亲眼看到。佐山律师说情况很棘手。做了现场调查后,你爸到底以多少时速开车、在哪里踩了煞车、在哪里停住,警察全都可以知道。可是,在发生车祸的瞬间,信号灯是红还是绿,菅野小姐是不是自己冲过来的,警察也不知道。”

“……那会怎样?”真纪小声说,“这样下去,爸会怎样?”

“还不能下结论,”以子强调,“不能。”她望着信笺,想着该怎么说。然后,她说话了:“如果找不到对你爸有利的证据,而你爸的话又不被采信,就不免会被抓进监狱。因为你爸是职业司机,对方又死了。”

真纪双手蒙住脸。守问道:

“如果不是这样,出现了对姨丈有利的证据,那会怎样?”

“不管怎样,我想也很难不起诉。但可能会采取‘略式命令请求’[相当于我国的简易程序请求,指对于那些事实清楚、证据充分、争议不大、较轻微的案件,请求用简易程序审判,予以定罪处罚。],即使判决也是判缓刑。我和律师商量的结果是尽量朝这个方向努力,和我们想的很不一样。”

以子勉强挤出笑容。“怎么说,都是你爸没注意到前面,运气糟透了。很熟悉的一条路,而且是在十点过后不见人的地方……”

以子望着两个孩子的脸,催促道:

“啊,快吃!就算是你爸也一定会吃饭。听说他在那儿吃的不是盖饭之类的。”

真纪动也不动,好不容易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问道:

“就一直这样吗?不能回家吗?调查结束后不能让他回家吗?爸又不会逃……”

“我也试着问过了……”

“真是太过分了!”

以子望着信笺说:

“交通事故中对方死亡的话,一般来说是拘留十天。被拘留也是没办法,你爸碰到的又不算特殊情况。差不多都是这样。”

“这么说,姨妈和我们能见到姨丈喽?”

以子皱着眉,读着信笺说:

“这个呀……不行!”

“什么啊!”

“嗯,说是禁止会面。”

“这也是常见的情况,是吗?”

以子一时语塞。

“不是这样吧?”

面对气冲冲的真纪,以子很为难地作了说明:

“你爸对绿二丁目那一带不是很熟吗?从车祸发生的十字路向左边走一点,有一家营业到深夜的咖啡店。听说你爸常在那里喝咖啡,因此,警方猜测,他一旦自由了,说不定会去拜托那些熟人,设法搜集对自己有利的证据。”

“意思是捏造目击证人?”

“是啊。”

“这疑心病也未免太重了!”

“听说是有过实际的案例。”

“爸不一样!”真纪扔下一句。

“当然,我连做梦也不会想到去做这种事!”以子的语气也变严厉了。

“有什么我能做的吗?”守问道。以子的表情缓和下来,温和地说:“你们给我打起精神就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做,由我和佐山律师商量,不会有问题的。”

她轻松地加了一句:“明天我和佐山律师一起去拜访菅野小姐的老家。洋子小姐为了上大学,独自住在这里,老家有点远。我想可能会住上一晚,其他的事就拜托你们了。”

“是守灵吗?”

“是呀,不管车祸的实际情况如何,人家总是失去了一个女儿……”以子抿着嘴说,“也要谈谈和解的事。”

三人绷着脸吃完饭,回到家时,熄了灯的屋子里响起电话铃声。以子慌张地开了门,真纪跑进去接电话。

“喂,对,这里是浅野家。”

瞬间,真纪的脸僵住了。守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说:

“姐,我来听!”

但真纪飞快地把电话摔出去。

“是恶作剧的电话吧。”守把吊着的听筒拿起来,电话已经切断了。

“说了些什么?”以子的声音充满惊恐。

“说杀人的家伙、撞死女人的家伙要判死刑!后来我就没听了,对方好像喝醉了。”

“别管它!”以子转身进了客厅。真纪仍盯着电话,问:

“妈,白天也接过这种电话吗?”

以子没有回答。

“妈!”

以子仍不发一语。守无奈地打量着两人的表情。

“有,对吧。”真纪哽咽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受不了……”

“别哭着净发牢骚!”

“可是,在公司也一样。上班的时候,被科长叫了去,跟我说,报上看到的是你家的事吧。”

“那又怎样?”以子表情僵硬地问道,“难道说了要你小心言行吗?”

“没这么说,但你也知道,大家都想探听,爸到底怎样了,真的是没注意信号灯撞死人了吗?”

真纪紧咬嘴唇看着守,强忍眼泪,眼眸闪闪发亮。

“守不也有同样的遭遇吗?在学校很不愉快。世上的人都这样!”

真纪关上房门后,守告诉以子:

“从现在开始,电话暂时都由我接吧。”

以子苦笑着说:“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然后,她忽然神情认真地说:“守,日下先生……你父亲出事的时候,也发生过同样的事吧?”

守想,还不止如此呢。

“父亲出事时,我还很小,反正也不懂人家怎么说。”

后来,约一个小时之内,来了两通电话。最初是歇斯底里的女人,叫嚷着交通战争什么的。第二通有点不一样。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多谢为我干掉了菅野小姐!”

那人忽然说道,像咳嗽又像亢奋,声音很尖细。

“衷心感谢!那家伙该死!”

守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回应,对方就挂了电话。什么人嘛!守呆呆地盯着听筒好一会儿。

过了十一点,又来了一通电话。

“你的声音老那么气冲冲的,会被女孩子甩掉的哟!”

是大姐大。守笑着道了歉:

“今天真谢谢你。”

“为了撕掉剪报?那是理所当然的。我呀,后来又去找三浦,把他臭骂了一顿。那家伙真把人看扁了,还说他有不在场证明。”

“不在场证明?”

“是呀,那家伙每次不都这样?今天早上也迟到了。说是在进教室前,在正门就被老师逮个正着,根本不可能一早就出门贴剪报、在黑板上涂鸦,还说老师是证人什么的……那不能算不在场吧。”

守喜欢大姐大爽朗的性格,但也想过,如果她说话稍微女性化些,对她也不是坏事。

“不管怎么说,即使不是他干的,也是他的兄弟干的,我根本不在乎。倒是大姐大,你可别惹恼了他。”

“那倒不至于。三浦对我这种人不会多理会的。”有点不可思议,大姐大像是沉思了一番才说,“三浦那人没什么内涵,但外表看起来很帅,很受女孩子欢迎。篮球社也只有他在一年级时就成为正式社员,成绩也不算差。可是,他为什么总像个不干不脆的弱者,喜欢欺负人呢?”

“他有病,绝不会错!”

“说的也是,可能是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心结吧。”

道了晚安,挂掉电话以后,守想着大姐大的话。

三浦什么都不缺,父亲在大型保险公司工作,家境富裕。如大姐大所言,他长得不错,也并非没能力。只不过他太贪心了,守想。这样的人其实有很多。在自己拥有十分,周围的人也拥有十分的情况下,若想对周围的人显示优越感,就只有设法拿掉对方的什么才行。若不这么做,他就无法满足。

三浦那种人—现在大多数人也是如此—如果想获得满足感和幸福感,就无法以正面思考生活,只能以负面思考活着。

那家伙想必很愉快吧。守的脑海中浮现出三浦的脸,自言自语道:“他纯粹是为了让自己快乐,就任意从别人身上攫取东西。”


大约过了半夜十二点,争执声越来越激烈。

是以子和真纪。守在自己房里,但即使在楼上,那逐渐升高的声音也听得一清二楚。

“我不相信!”真纪哽咽道,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爸好可怜,妈,你认为爸是那种人吗?”

“你爸和我之间的事,不用你插嘴!”

以子大声地反驳。虽然生气,但她比真纪冷静。

“我也相信你爸不是那种没责任感的人。但这又能怎样?我呀,真纪,在你还包着尿布的时候就是出租车司机的老婆,车祸是怎么回事、有多不合理,比你知道得还透彻!”

“爸不是那种不看红绿灯撞死人的司机,也不是会撒谎隐瞒事实的人。”

“对,谁跟你说是了!”

“你不是说了吗?要去低头跟人和解,那不就表示我们不对……”

“没办法跟你说下去了!”

楼下传来以子拍桌子的声音。

“死了一个人,难道考虑赔偿是羞耻的事吗?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为了你爸,无论如何都有必要和解。”

“我不同意,”真纪坚持道,“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这种怯懦妥协的行为,妈。”

“嗬,随你!”以子说道。她沉默了一会儿,又来势汹汹。

“真纪,你呀,”以子的声音开始颤抖,“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你爸,你再好好想想,只是这样吗?你是怕你爸会进监狱、留案底才觉得头疼吧?觉得没面子、很丢脸,不都是为了自己?依我看,那只是自私自利的借口!”

沉默。

真纪哇地哭了出来,守听到她跑上楼,粗暴地打开门。一切恢复了平静。

过了约莫十分钟,守去敲真纪的房门,没有回应。守打了声招呼,推开一条缝。真纪坐在床上,两手捂着脸颊,低着头。

“真纪姐……”

“是不是很过分?”她带着浓浓的鼻音说,“就算是妈妈,也不应该那么说啊。”

守靠在半开的门边,沉默地望着真纪。

“我的话错得那么离谱吗?”

“没错。”

“那,妈为什么……”

“姨妈说的也没错。”

真纪撩了撩头发,抬起头,说:

“这种回答太狡猾了吧。”

守微微一笑。“是呀。”

“守,你怎么想?”

“我也认为姨丈不是那种人,不会做出不负责任、违反规则的事。”

“我问的不是这个,而是你爸出事的时候……”

真纪还淌着眼泪,直视着守。

“我爸没有辩解的余地。他的确花了公款。”

“有确凿的证据吗?”

守点点头。

“打击很大吧?”

守没有回答。事到如今,他根本不想说明当时的事。他觉得这事不知哪里混入了捏造的成分。

守无法原谅父亲,并非因为他花了公款,而是他后来失踪了。父亲像甩掉拖鞋般将所犯的罪轻易扔掉,然后穿上新鞋溜掉了。

“真纪姐。”

“什么事?”

“这件事中,谁都没有错。”

“谁都没有错?”

“姐姐打心里相信姨丈,所以不想没听姨丈解释就和解。还有,担心万一姨丈有了前科……”

真纪眼也不眨。

“连你都这么说。”

守没有退却,继续说:“你的各种心情都真实存在,而且力量相当。姨妈也应该会因为没人相信姨丈的话,还被顶了一句‘若无法举证,就只好认罪了’,气得内心翻腾不已吧。”

守经常想,人的心很像双手紧握的形状。右手和左手的手指相互交错着紧握在一起,与此相同,两种矛盾的感情却又像紧握的双手般背对背望着—尽管彼此都是自己的手指头。

他想,母亲也应该是如此吧。

母亲碰也不碰离婚协议,活着的时候不曾责怪过丈夫,也不舍弃日下的这一姓氏。但母亲应该憎恨着父亲,尽管也许只是一瞬间。

真纪站起来,从衣橱内取出小旅行袋,往里塞衣服。

“你要离家出走吗?”

“到朋友家住,”真纪微微一笑,说道,“我还会回来。”

“去前川先生家?”

“不是,他和父母一起住,不可能像少女漫画的剧情一样,何况……”

真纪噤声不说了,守等着她说下去,可是,她没再开口。守一直送她走到马路叫出租车。

回到家,以子很罕见地在起居室抽烟。

“真纪离家出走并不稀奇,不用担心。”以子红着眼睛说。

守决定到外面慢跑,他习惯每晚慢跑约两公里。

等他换好衣服下了楼,以子房间的灯已经熄了。他通过走廊时,听到了叹息声。

和母亲的叹息很像,守想。

6

深夜。

他独自坐在引擎熄火、灯也熄了的汽车的驾驶座上,望着窗外。

他的车停在运河护堤旁的桥畔。在微弱的街灯映照下,银灰色车身微微发出光亮。

他等候着。

他调查过,少年每晚会在固定的时间慢跑。他躲在暗处,想见少年一面。

他点燃香烟,为了让夜晚的空气渗入车内,稍稍打开驾驶座旁的窗子。微风和着运河的气味悄悄飘入车内。

街市正在熟睡。

他仰望天空,像是发现新大陆似的看到了星星。长久以来,已忘了天上有星星,如同遗忘了自己体内还有良心。

混浊的河流、低矮的房子,在小镇工厂和混凝土住宅之间,夹着很不协调的欧式公寓。第二栋房子的住户忘了收晾晒在屋外的衣服,白色的衬衫和孩子穿的裤子,似在陪伴他一般,一同没入黑暗。

点第四根烟的时候,等候的人来了。

少年拐过街角,缓慢地跑着,出现在他的后视镜里。他急忙摁熄了烟,沉入椅背。

少年的个头比想象中要小,现在才开始长高吧。裹着淡蓝色运动服的身姿在夜里看起来毫无防备,却又显得干净利落。

右、左、右、左,脚步丝毫不乱,似乎也不费力。袖子挽到手肘处,两只手规律地摆动。

这孩子终究会成为一个跑步爱好者。他想着,忽然得意起来。

脚步很轻,少年靠近了。仿如在绘本里看到的彼得·潘那样,少年的脸向前,没留意到路边的车。

跑过车子几步,少年停了下来。原本极规律的呼吸乱了,他用力喘气。那身姿在挡风玻璃上扩大。

男子反射性地再缩起身子,可是,身体已动弹不得。

他知道对方看不到自己。少年站在从头顶照射下来的街灯里,不会发现陷坐在暗处的他。那孩子不过是对停在暗处的陌生的车子感到疑惑。

少年仿佛听到什么怪声似的,微偏着头,望着他的方向。

一张温和的脸纤细清秀,长大成人后,也绝不会让人厌恶。

男人想,少年像他母亲。只不过从那直直抿住的嘴角上,有眼力的人能看出深藏在少年内心的坚强意志。

在那一瞬间,在呼吸几乎停止的两三秒之间,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冲动与挣扎。

想打开车门,走到外面,向少年搭讪。什么都行,只想跟他说说话。他会如何回答?用什么样的声音?表情会如何变化?真想亲眼看看。尽管他心里明白,那是做不到的事,自己现在还没有那份勇气。

少年终于摇摇头转过身,跑了起来。随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蓝色运动服看起来有些泛白。人影终于跑过前面一个转角,消失了。

他喘了口气,发现掌心全是汗。他直盯着少年消失的转角处,一动不动地坐着。

是我,是我。他心里宛如铁锤敲打似的重复响着这句话。我,是我啊。

出声说着那句话,他一动不动,直到压住想冲向少年离去的方向的欲望。终于他喘了一口气,坐直身子,在上衣口袋里翻找起来。

极小的东西,在他的手指上发光。

是戒指。和保留少年及其母亲照片的相簿一样,他一直保存着这枚戒指。

曾套在日下敏夫手指上的订婚戒指,刻在内侧的姓氏字母至今仍未变淡。

今后就把它放在身边,放在最靠近心脏的地方。他把戒指放回内袋。

手伸向车钥匙,发动引擎。车子开动后,像是未输给诱惑的补偿似的,他的内心响起一句话:

我要补偿。

机会终于降临了。守,我回来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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