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疑惑

魔术的耳语  作者:宫部美雪

1

次日是周六,中午上完课后,守就前往离学校两站路,位于车站前的大型超级市场“月桂树”城东店。每周六下午和周日,他在四楼的书店打工。

守走进员工通道的入口处,按下工读店员专用的蓝色工时卡,进入更衣室。在衬衫上套一件图书和唱片卖场专用的橘色背心,再把工读店员专用的带蓝线的名牌别在胸袋上。守照了照镜子。“月桂树”对员工的仪容要求很严,即使是工读店员,也不许穿高跟拖鞋、蓄长发。女性禁止染发和涂指甲油。

走疏散楼梯,上四楼后正好可以从图书专柜的仓库旁边出来。经销商下午送来的书刚抵达,店员开始卸货、检查。

“哟,早!”

叫佐藤的工读店员一边用大型美工刀割开捆包的胶带,一边跟守打招呼。虽也是打工,但他是老手,守的工作最初都是他教的。

书店的工作大部分需要体力劳动。入库、出库、陈列、配送、退书,被当作商品处理的书和电器、机器一样重。因此,这个专柜的二十五名工作人员中,有二十个是十几岁到四十岁之间的男子,而其余的四名女子是收银员与会计,唯一一名五十多岁的男子则是便衣保安。

佐藤正熟练地把书分类。他违反规定地挽起袖子,露出经常晒太阳的手臂。打工、存一笔钱就扛起睡袋去旅行,是佐藤的生活模式。钱花光了,就再回来努力打工。

上个月也是这样。问他:“你去哪里了?”他回答:“戈壁滩。”专柜店员们有个定论:目前,佐藤休假时唯一个不会去的地方只有月球表面了。

“高野先生在哪里?”

“办公室吧。他正在整理每个月的会议资料。”佐藤抬抬下巴,指指仓库后面的门。

高野先生—高野一是图书专柜的主任,换成一般公司管理职位的话,算是股长级别。他非常年轻,才三十岁。“月桂树”用人采取严格的能力至上原则,曾有过大学毕业后五年就晋升为主任或经理的例子。

还有一点,“月桂树”的同事间不互称职务。这主要是为了避免员工浪费时间记因调动频繁而更换的职务,也是避免让顾客和合作厂商伤神。公司高层认为细分职业种类和任务并不合理,因此“月桂树”的员工名片上也不印职务。即便不是如此,大规模零售业的生存竞争相当激烈,为求生存,需要庞大的资源,所以必须舍弃繁文缛节。总之,这是公司的最高指令。

对在一线工作的店员而言,这可说是轻松愉快的制度。

守轻松地敲了敲办公室的门。高野正对着电脑计算营业额,手里拿着输出的资料。一看到守,他的脸忽然沉了下来,问道:

“早啊,听说了车祸的事,还好吧?”

守霎时感觉到一阵寒意,心想,和真纪公司一样的问题竟然这么快降临到自己身上。高野继续说:

“如果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别客气,尽管说。今天休息也没关系,浅野先生现在如何?”

守放了心,同时犹豫了。打工大约半年了,他很清楚高野的为人。不论作为上司还是朋友,他都不会有真纪上司那样的想法。“很抱歉让你们担心。目前,我们没什么能使上力的,已委托律师处理了。”

守拉了凳子坐下,简单地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简直就是扑朔迷离……”高野背靠旋转椅,手交叉放在脑后,抬头看着天花板,“真是难办……无论信号灯还是死者的行为,都无法证明。”

“我们信任姨丈。但是,单单这样行不通。”

“最关键的是菅野洋子小姐所说的话。”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真太……’这句话吗?”

高野双脚换了个姿势,调整了坐姿,说:“如果我是在现场的警察,应该不至于漏听那女孩的话。”

“临死的人应该不会说谎。”

“嗯。”高野像是陷入了沉思,耷拉着下巴说,“但可以想象,听到话的人是会说谎的。”

“撒谎?”

“是呀,尽管菅野小姐的确这么说了,但未必是针对浅野先生而说。”

“可是,车祸发生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

“那也未必。也许和男朋友在一起,说不定吵了架分手后跑在回家的路上,也可能被色狼追赶。毕竟那是人迹罕至的夜路,这都能想象。在十字路口,看也不看信号灯就冲出来,被撞了后大喊‘太过分了,真太……’吗?”

“然后,不知是男朋友或色狼,总之让菅野小姐企图拔腿跑开的人,看到她被车子撞了之后就逃走了……”

“嗯,警察调查了菅野小姐冲出十字路口之前的行为吗?”

“嗯……这一点可能没问。”

守内心荡起希望的涟漪。同时,从另外一种角度想起昨晚那通恶作剧电话。

“这么说来,昨晚有个年轻男子打来奇怪的电话。”

谢谢为我干掉了菅野洋子,那家伙死了活该。守把这件事告诉高野,高野皱起浓眉,问道:

“这件事跟律师说了吗?”

“没有,我以为只是恶作剧而已。”

“还是说了的好,即使是恶作剧,那举动也很差劲,而且很反常。”

“但对那通电话,我没什么自信。”

“为什么?”

“发生这种事故时,有些家伙会做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我父亲出事时也一样。有人利用电话和书信,编得像真的一样。父亲失踪后,有人表示知道他在哪里,还有那种连地方和名字都详细列举的匿名来信。调查后发现除了地名和人名,全都是瞎说。后来又有来信说,盗领的事不是日下所做,真正的罪犯是别人,日下背了黑锅什么的。当然,那也全是胡说。”

守稍稍耸了一下肩。只要提到和父亲有关的事,他就觉得双肩僵硬。

“所以,这次也是,我觉得那通电话不可靠。”

“哦。”

“不过,还是可以考虑,现场说不定还有别人。”

守只肯对少数人提及父亲的事,高野一是其中之一。

由于守尚未成年,而工读生的录用需要监护人许可,当时守仅说明了因双亲亡故,被姨妈领养的事。

在这里工作后,守和高野越来越亲近,性格中略为别扭的一面也渐渐显露出来。

高野先生是自己的好朋友,又是个受人尊敬的人。万一父亲的事被他知道了,该怎么办?如果高野的态度因此而改变,那么他就不是真正的好人。

后来,守说出来了。可是,高野毫不在意。

“我认为问题在于,”他说,“守找到父亲大人后,得让他教你盗领五千万日元的技术。”

然后,又笑着加了一句:“到那时,我也要跟着去。”

2

走进书店开始工作后,守立刻注意到店里新的展示品。

那是一台两米见方的大型放映机。银色金属框里,正放映着满布红叶的群山。放映机对着手扶梯正上方狭窄的大厅,鲜艳的色彩在画面里跳跃。

“很惊人吧,是新式武器。”

女会计对着停下手看得出神的守笑道:“周一就要启用了。”

“就是环境录像带什么的吗?”

“是啊。嗬,比那种用塑料做的红叶装饰高明多了,好像也很受客人欢迎。不过,好像花了不少钱。”

“说的也是。整栋楼都有吗?”

“当然!一楼后面还挪出集中管理室,让专门人员工作。为了腾出空间,引起不小的骚动呢。托它的福,我们女子更衣室又变窄了。”

“注意哦,‘老大哥’上场喽。”

佐藤边整理架子,边愁眉苦脸地说。守和女店员互望了一眼。

除了流浪旅行,佐藤也喜欢读科幻小说。他曾肆无忌惮地放话:“我的《圣经》是奥威尔的《一九八四》[乔治·奥威尔(1903-1950),英国著名政治讽刺评论作家,著有《动物庄园》、《一九八四》等。在《一九八四》中,作者描述了全世界人民都将生活在“老大哥”的极权统治下,一举一动皆受严密控制。]。”

“这可不是笑的时候。放映机是为了暗中监视我们工作人员而设置的吧。”

“佐藤最近还一直警告我们,说女厕所装了窃听器,要我们别说上司的坏话。”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经理连今年情人节谁和谁悄悄地送高野先生巧克力都知道呢。”

“无聊!是大伙儿合送他的,一起出的钱,不也收了你的钱吗?”

“所以,我说的是‘悄悄’啊。”

“是谁拿给他的?”会计探出身子问道。

“问经理不就知道了。”

守靠近荧幕往上看,没见开关和配电盘之类的装置,仅有画面巍然矗立,画像变成一群观光客背对满是红叶的山,愉快地捡栗子。

框边左下角刻着M和A,是企业标志,觉得在哪里见过,但想不起来。

“既然要放录像带,别只放风景的,放《二〇〇一太空漫游》多好。”佐藤说道。

“别开玩笑了,放那种玩意儿,恐怕客人会觉得无聊,打起瞌睡来。”

守笑着,回去工作了。


“日下,有客人。”

听到招呼,守转头一看,旁边站着的是无所事事、双手忽而张开忽而合拢的宫下阳一。

宫下是守的同班同学,个子矮小,体格纤弱,有连女同学都羡慕的光滑的脸颊。

守听说,宫下在课堂以外和人说话的次数用一只手都数得出来,成绩勉勉强强及格,经常缺课。大家都知道原因在于三浦和他那伙人。

“你好,来买东西吗?”

守先开口,阳一模仿大姐大的样子腼腆地笑了。

“如果你要找《近代艺术》,应该摆在那边的杂志架上……”

守知道阳一参加了美术社,而且在社团里备受顾问老师注意,也看过他在教室里看《近代艺术》。

那是一种很专业的杂志,如果不是在书店打工,守恐怕一辈子连杂志名都不会知道。

当时阳一翻阅的那一页是一幅奇怪的画。画中的形体虽然像人,却是一群没有眼鼻,也无法判别性别的不可思议的“东西”,站在不知是圆形露天剧场还是神殿之类的地方。

“那是什么啊?”

守不由自主地问。阳一眼睛一亮,回答:

“《令人不安的缪斯》。这是基里科[基里科(1888-1979),意大利画家,出生于希腊,在雅典及慕尼黑习画,画风以抽象为主。是超现实主义画派的重要成员。]的作品中我最喜欢的一幅。”

是女神呢……听阳一这么一说,守定睛一看,画中人果然像身穿长衣。守瞄了一眼图页,标题写着“基里科展于大阪举行”。

“基里科作品展览会会在大阪的画廊举行,届时海外的作品也会借来展出。”

“嗬……女画家的画真奇怪。”

守的话让阳一不禁莞尔。实际上,那是守第一次看到他笑。

“基里科不是女性的名字,是个很棒的意大利画家,超现实主义的先驱,之后的画家都受他影响。”

阳一充满朝气的表情像极了刚学会骑自行车的孩子。他谈到这个画家的名字,就像谈论偶像歌手那般,自然而熟悉。

那次以后,守和阳一变得亲密了。尽管阳一所爱的绘画世界,守如何努力都无法理解。

阳一握着属于自己的东西,即使在别人看来是多么贫乏而怪异,他都毫不介意地微笑着。正因如此,三浦才会觉得他和守一样,让人无法忍受。

“怎么啦?是不是有什么事……”守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试探着问道,“三浦他们是不是又多管闲事了?”

三浦那帮人只要一逮到机会,就取笑阳一瘦弱的体格和提心吊胆的态度。而“无能”却一直装作没看见。

“嗯,没什么。”阳一急忙否认,“正好来这附近,想到你在这里打工,就顺便过来了。”

守感到意外,不过很高兴。尽管两人比班上同学都亲近,但阳一是那种在学校以外的地方遇到同学,会在对方没察觉时绕到角落躲起来的人。

“哦,再过三十分钟就下班了,可以的话就等等,我们一起走。”

“嗯……”阳一扭动着手指,低头说,“其实,我……”

“请问,这本书的下册在哪里?”

一名中年女顾客拿着恋爱小说,向守询问。阳一仿佛挨了骂似的,吃了一惊。

“你很忙。那,我回去了,再见。”

你到底有没有听清楚啊!守连阻止的时间都没有,阳一就逃也似的往电梯方向跑去。

“哎,快一点!”

顾客着急地催促道。守怀着忐忑的心情去取那本恋爱小说。

3

高木和子抵达菅野洋子的老家时,守灵已经开始了。

如同洋子所说,果然是个小镇。沿着写有“菅野家”的手形指示牌上坡,走过狭窄的通道,后面是三间屋顶紧连的房子。洋子的家就是最边上那间。

夜晚刮着大风,菅野家旁边的小帐篷不时被风吹动,发出巨响,令人陡然心惊。

接待桌前坐着一个容貌神似洋子的年轻女孩,机械地低着头。是洋子的妹妹。

和子想起洋子曾说过她妹妹也央求来东京,但她最后让妹妹打消了念头。她对妹妹说,到东京没什么好的。

和子在奠仪袋上写下临时想到的假名,递了出去。仿佛全镇的人都来了,上香的人相当多。和子慌张地上完香,离开灵堂,去听诵经。她被干燥的风吹得发抖,一个像是来帮忙的社区人士劝她靠近火堆取暖。

“从东京来的?”

一旁的中年主妇带着当地特有的尾音上扬的语调问和子。

“是的,搭两点的特快列车来的。”

和子到达车站时,远远一望,看到宽阔的河岸。她就像卸下了沉重的包袱,心情倏然轻松,肩膀顿时放松,全身虚脱。她在从桥、河岸一直延伸到杂木林里的缓坡上散了一会儿步,等回过神来发现已经快五点了,身体也冻僵了。

“那么,是洋子大学时的朋友?”

和子伸手靠近火堆旁取暖,点了点头。主妇叫住拿托盘的年轻女孩,拿了两杯味道虽淡却热乎乎的茶,递给和子一杯。

“洋子啊,跟我女儿一样大。但和我女儿不一样,她很会读书,又是个大方的女孩,菅野家也放手让她做想做的事,还送她上大学……”

“我知道……”

“可是,人一死,就什么都没有了。”

和子沉默地啜着茶。

“东京真是个可怕的地方。”

“交通事故在哪里都会发生,”和子说,“洋子小姐运气不好。”

主妇像是责怪和子那若无其事的语气似的看着她。和子凝视火堆,燃烧的木柴发出沉闷的爆裂声,四散的火花让人忍不住眯起眼睛。

没错。洋子运气不好。那是车祸。两起自杀和一起车祸。三具尸体即使并排在一起,也没有任何关联。

洋子的妹妹走出帐篷来到外面。和子向主妇点头示意后,把茶杯放回托盘,靠近女孩问道:

“你是洋子小姐的妹妹吧?”

女孩站住了,睁着和洋子相似的大眼睛看着和子。

“是的,我是她的妹妹由纪子。”

“我在东京和洋子小姐很要好。”

“哦,谢谢你特地赶来。”

为了避免挡住路过的人,两人退到路边。一旁叶子全掉光了的灌木枝条,触到和子的毛料套装,发出沙沙声。

“最近有没有和姐姐联络?”

由纪子微微摇头。“最后一次电话大约是半个月前,怎么了?”

“没什么。”和子淡然地回答,露出守灵场合允许的微笑。

“因为忽然有事,我和她通过最后一次电话,那之后也过了一段时间了。真遗憾……”

“姐姐曾说过想回来……”由纪子说。

和子抬眼问道:“想回家?”

“嗯,说是很寂寞。可是既然上了大学,又已是三年级,再忍耐一年就毕业了,再说,学校就要放假了,妈妈很快就会去看她,才安抚了她。”

我好害怕。洋子的话在和子的耳边响起。

“你呢?听洋子说过,你不是也想来东京吗?”

“是想过,不过,心情又变了。”

“为什么?”

“没有理由。在这里找到了不错的工作,我也不是特别喜欢读书。姐姐很想学英语,所以上了大学。”由纪子表情微微有些别扭,继续说,“再说,家里也没钱供两个人上大学。”

不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空气中升起焚香的味道。

“为这种事而死,姐姐真没用!”

由纪子忽然赌气似的说,眼里满是泪水。

“你什么都没听说吗……”和子静静地说。

“听说什么?”

和子打开皮包,拿出手帕塞到由纪子的手里,说:

“没什么。”

和子想回车站。她向洋子做了最后的道别。反正已经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早一点回东京吧。

这时候,菅野家的门口骚动了起来,发出巨大的撞击声。不知是谁撞到的,一个花圈猛烈摇晃,菊花飘落而下。周围的人急忙扶起花圈。

“是司机的老婆。”由纪子说道。

“撞死洋子的人?”

“嗯。带着律师来,啊,糟了,爸爸……”

由纪子向前跑去。和子也想看看情况,便尾随在后。

“滚回去,叫你们滚回去!”

屋内传出愤怒的叫骂声。两个人影从点着灯的屋内踉踉跄跄地跑出来,一个是穿西装的男人,另一个是穿着黑色套装、略显丰腴的女人。

“我们真的只是来道歉的……”

“你们再怎么道歉,洋子也回不来了,滚回去!”

一个黑色的物体随着叫骂声飞了过来,正巧击中来不及闪躲的女人的脸。

“浅野太太!”

穿西装的男人伸手扶住踉跄的女人。和子小跑靠近,望着打到女人脸上的东西。那东西掉在脚边。

是鞋子,一只很重的男用皮鞋。

女人蹲下来,手按右颊,鲜血淌了下来。聚在屋外守灵的人远远地围观,没人伸出援手。

“要不要紧?”和子问道。

“这太过分了!”

穿西装的男人弯下腰看了一眼,仿佛自己受伤似的皱起眉头。他衣领上的金色别针闪闪发光。如由纪子所言,这个人的确是律师。和子曾因工作关系,不得不与律师打交道。那时,戴着闪亮别针的对手令她畏惧万分。

和子和律师合力把女人扶起,带到路旁,让她坐在邻家的矮石墙上。女人伸出另一只手,对两人做出安抚的姿势,说:

“没事,律师。”

“看起来可不是这样,太太。”律师转向和子,说:“很抱歉,只要一下子就好,能不能替我照顾一下她?我去叫车,还是赶紧让医生看看比较好。”

“是啊,请便。”

律师朝车站方向跑去。希望能顺利找到车,和子暗暗担心。

“很对不起,不认识您,却耽误您的时间。我没事,请……”

“看起来不是哦,流了很多血。”和子边用律师留下的大手帕压住女人脸上的伤口,边说。

“你是菅野小姐的朋友吗?”

“对,从东京来的。你是浅野太太……司机的太太吧?”

“嗯,我是他太太以子。”

“很棘手呢。”

“没办法,人家的女儿去世了,”浅野以子刚强地说,“即使道歉,也不可能那么快就被原谅。”

“话是这么说,但也没必要这样。”

“要佐山律师……刚才那个人是律师……一起来反而不好。可是,想让对方了解我们准备好好谈的心意,也希望他们听听我们的想法。”

和子听了这像是告白的话,不禁垂下眼帘。浅野以子困惑地睁大一只眼望着和子,说:

“啊,对不起,竟然对菅野小姐的朋友说出这种话。”

“没关系。我和洋子并没有亲近到让人失去冷静的程度。”

尽管这话含义复杂,甚至掺杂着些许撒谎的意味,以子听了还是稍感宽心。

“浅野说,是菅野小姐朝着车子迎面冲过来的。”

瞬间,和子停止了呼吸。

“菅野小姐就好像从哪里逃出来一样,飞快地冲出来,浅野根本来不及躲闪。简直就是自杀。”

“这么说……”

“什么?”以子吃力地抬眼望向和子。

“那是……真的吗?”

“嗯。”以子用力地点头,“我先生不会说谎。”

远处,车前灯逐渐靠近。佐山律师找来了出租车。以子和律师上了车,前往市立医院。和子和他们分了手。

和子朝着亮着灯的车站缓缓走去。

菅野洋子用无法闪避的速度冲到车头前……

啊,我很害怕。脑中再度响起洋子的话。和子你应该知道的,那两个人不是自杀。那是谁把她们两个……

没那回事。和子暗暗否定。究竟是谁用了什么方法?即使能杀人,也不可能违反本人意志逼迫那个人自杀。应该不可能。但是……

在高架铁道下的暗处,和子觉得背后似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看。

不远处站着一个看起来并不高大的人影,背对着仅有的一盏路灯,看不到脸。

“吓你一跳,很抱歉。”人影说道。和子透过黑暗定睛凝视对方。

人影渐渐靠近……

4

那晚,守回家后发现后门拉门上的一块玻璃已被砸破,碎片飞散一地。门旁的墙上用似乎是油漆的褐色涂料,脏兮兮地胡乱写着“杀人”。

询问了附近的人,说是在傍晚时听到玻璃破碎的声音,走出来一看,学生模样的身影正在逃跑。

守清理了玻璃碎片,擦洗墙上的字迹时,才发现那既不是油漆也不是签字笔,像是用血写的。

在盥洗室洗手时,电话响了。守以为是以子打来的,拿起听筒后,年轻男子的声音蹿入耳朵。和昨天一样的声音说道:

“替我杀了菅野洋子的浅野先生还在警察局吗?”

“喂,等等,你……”

“希望能早点放他回来。警察也太笨了,只要稍作调查,就能马上知道那家伙被杀了活该……”

“听好,你听着,你说的是真的吗……”

电话挂断了。守叫了好几声,回应的只是挂了机的嘟嘟声。

警察只要稍作调查,就能立刻知道?

调查了吗?守把水壶放到炉子上,寂静的家中只听得到时钟滴答作响,他想象着菅野洋子的私生活。

不会的,因为这是车祸。

“晚上好。”门口传来声音。出去一看,大姐大抱着大袋子站在那儿,同样抱着袋子的弟弟伸二也来了。“晚上好。”伸二平和地问候,点头致意。

“你不是说今天要一个人看家吗?我们送晚餐来喽。”

大姐大神采奕奕地说。

“至于我呢,是来监督的,”伸二自顾自地笑着说,“两个人单独相处是很危险的。危险的不是姐,是守!”

大姐大做出芭蕾舞的动作,脚一横,把弟弟给踢开了。

“你姐还没回来?”


“真是古怪的事。”

吃完汉堡,大姐大边在第二杯咖啡里加了一堆糖和奶精,边说。

后面开着电视的房间里传来微弱而尖锐的电玩声,伸二正在挑战真纪收藏的新游戏。

“还是找律师或警察商量吧。说不定真像那位高野先生说的。”

“我是打算这么做。只不过,今天佐山律师和姨妈一起去菅野小姐的老家了……”

守抬头看了一下钟,已过了八点半。

“姨妈该打电话回来了。”

“可是这种感觉实在不太好,如果电话里那个人的话有什么含义,对浅野先生可能有帮助……但向完全不认识的人告密说‘那种女人死了活该’,也太恶劣了……菅野小姐是大学生吧?二十岁左右。你不觉得那像是被甩了的男人的阴险报复吗?”

“很有可能。”守叹了口气说,“反过来说,也很可能是信口雌黄。”

“信口什么?”伸二探出脸来。

“小孩子别多管闲事!”大姐大作势要揍人。

“说到阴险,怎么样,三浦那家伙还不至于闹到你家来吧?”

守没有立即否定,特意不露出表情。但从大姐大的表情便能看出,他失败了。察觉到这一点,守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可不好笑。这一次,那家伙干了什么?”

“没什么大不了的,真的。不用担心。”

“可是……”

“这不是倒过来了吗?太让大姐大担心的话,就像被女孩子保护,我觉得很悲惨呢。”

“我可没那意思。”

大姐大眨着眼睛。虽然场合不对,但守想,那睫毛又长又好看。

“对不起,开玩笑的。”守笑了,说,“谢谢你。”

大姐大也笑了。能看到时田沙织的微笑而不是爆笑,是少有的特权。

“你不会生气吧?”大姐大稍稍犹豫了一下,问道。

“怎么了?”

“总之,你不可以生气哦。”

“嗯,很困难的要求。好吧,你想知道什么?”

“对这次的事情,你父亲也一定在担心。”

守不知如何回答。

“不知在附近的哪里,一直都在注意你和你母亲。现在也知道你在浅野先生家,虽然想来看你,可是门槛太高,无法跨越……”

“母亲忌日时,我去扫了墓。不知是谁先来了,还供了花……”守轻轻地张开双手,无奈地说,“这种事,之前从来没发生过。”

大姐大不禁感到害臊,缩起肩膀,说:“男人就是这样,我妈还说:‘你好好地记住哦。’”

守发窘了,接道:“只不过……”他想,继续僵持下去的话,大姐大未免太难堪。

“我也有过我爸好像就在附近的感觉。还想过,说不定彼此在不知不觉中擦肩而过呢。”

“擦肩而过也不知道?不记得长相了吗?”

“嗯。我爸大概也忘了我的样子吧。”

“你们分开时,你几岁?”

守举起右手的四根手指。

“这么说,真记不得了。照片也没留?”

“那种情况下不可能留下照片。我曾找出十二年前的《东北新报》,以为至少会刊登大头照,结果没有。”

“母亲的遗物呢?”

“有,照片和戒指……”

大姐大感到不可思议,但感动似的点着头。

“妈一直戴着订婚戒指。”

日下敏夫离家那一天,从早一直下着雨。北国三月的雨很冷。从前一晚开始下,到黎明时越来越大,年幼的守没睡好。

敏夫大约过了五点钟离开家,比枚川车站头班特快列车都早。

守的房间靠近正门口,他察觉到父亲要外出,打开拉门窥探了一下,正好看到父亲整齐地套上西装、穿上鞋子。

可能要赶去参加早会,当时守这么想,也以为母亲还在睡。现在回想起来,启子并非还睡着,而是佯装睡着。那时候敏夫的生活很不规律,偶尔会连着几天都不回家。

启子当然察觉到那是因为女人。然而,守不曾看过父母吵嘴、母亲哭泣的场面。现在回想起来,说不定反倒不好。

那时,守感受到家正在逐渐崩毁。看起来并没有遭到外力的破坏,却听得到崩毁的声音。

门打开后,雨声很大。父亲关上门,雨声也变朦胧了。敏夫走了。就这样一去不返。

敏夫失踪后,侵占公款一事暴露,启子发呆的时间变多了,在厨房切东西时、叠衣服时,手会停下来,眼睛仿佛在遥望远方。

对守而言,首先的遭遇是没有朋友愿意跟他玩。父亲不在的含义、父亲所做之事的含义,都尾随着成长中的守,强迫他去领会。

父亲抛弃了我。这样的理解就像婴儿首次碰到暖炉被灼伤后,感知到火是可怕的一样。守此后尽量回避这种想法。

至于启子,从没对守说明过父亲的事,也不曾责备或包庇过父亲。她只是对守说,只要记得,我们不必感到羞耻就好了。

“守,你没想过离开枚川吗?”

“有啊。但没真的去做。”

“为什么?”

“有个很要好的朋友,现在已经不在了。我不想和那个朋友分开,况且,不能留下妈妈一个人……”

“为什么你母亲不离开枚川?守,你想过没有?”大姐大问道。

守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甚至有一段时间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是因为固执?希望?还是只是没有其他办法?

敏夫的“女人”在市内酒吧工作,比启子年轻十岁,腰围细十厘米,更有行动力。她比敏夫早一个星期离开了枚川。

警察调查过那个耐力很强的女人的行踪。不用说,那是因为她和敏夫在一起的可能性极大。

后来她被发现在仙台市的公寓里,和她一起的是另一个在当地金融机关工作的年轻业务员,但不见敏夫的踪影。警察至少来得及救第二个未来的日下敏夫。

敏夫为那女人所花的钱,几乎都耗在了她那吃软饭的男人身上。她那落泊的流氓男友可能威胁过敏夫。但是因为找不到敏夫,能提出的证据太少了。

守想过,也许是那种女人的来历和整件事的情况,使母亲怀抱希望:丈夫一定会回来,会和她联络。不想到那时让他找不到自己,无法再见,所以决定留在原地。

“你母亲真的很爱你父亲呢。”

“我不认为是那样……”

“就这么认为吧。你母亲觉得这样也很好。一定是的。守,为了你,她尽力了。她没跟你说过别像你父亲吧?”

“从来没有。”

“很坚强的女人。”

大姐大托着腮,俯望餐桌,声音显得很温柔。

“你吃苦头了吧。你母亲信任你父亲。她并没借口说孩子很可怜什么的,不是那种扭曲自己的人。我喜欢你母亲那样的女人……”

“谁喜欢谁呀?”伸二又探出头来问道。


大姐大和伸二回家后不久,佐山律师打来电话。

“姨妈呢?怎么了?”

“受了点小伤,”律师语带愤怒地说,“看了医生后,说是需要进一步做细致的检查。我把事务所的人叫来了,你不用担心。”

“发生什么事了?”

“你想象得到的。”律师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守说不出话来。他一想起以子必须忍气吞声,就觉得从心脏到脚跟都毫无力气。

“律师!”

“什么事?”

“我在想,菅野小姐发生车祸的时候,有没有和谁在一起。”

“如果是这样,我们也不必那么辛苦了。”

守说明了和高野、大姐大谈过的假设。

“这并非不可能。但一直到现在,还没看到现场有人逃跑的报告。”

“可是有这个可能性吧?”

“是的。但如果仅靠可能性来运作,人类早就去火星休闲了。”

挂了电话后,守陷入沉思。

(警察只要稍作调查,就马上可以知道。)

大造在警察局拘留处,以子在医院。

鞋子扔到脸上?

(只要稍作调查……)

时钟敲响了十点钟。

守想,那就稍作一下调查吧。

5

下定决心并不太难。很幸运,整个情况都对他有利。

很幸运。他备感讽刺地咀嚼着这句话。

过了晚上十点,他打了电话。一直都很忙的朋友,这种时候也还在办公室工作。

“很抱歉。”

对方一接起电话,他立刻开口:

“今天早上谈的事……啊,是呀,是那件事。又有新的进展,能不能请你现在拨出时间?啊,我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他准备外出。最近刚请的用人靠过来,脸色很不安,问道:

“要外出吗?”

“啊,我想可能会花点时间,请你先睡吧。”

“可是,太太回来以后,该怎么跟她说?”

“我太太那边,你不用担心。”

反正再过一星期,用人就会理解他们夫妇之间对彼此的行动有多么漠不关心了。

他来到车库,上了车,启动暖气。等待回暖的时候,引擎迟缓的振动仿佛在动摇他的心。

这么做真能顺利吗?都能解决吗?事后会不会徒留悔恨呢?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少年的脸。当车子发动时,他的心情平静下来。

站在那栋建筑物前的时候,恐惧感前所未有地涌了上来。

能努力到何种地步呢?再也无法忍受了,如果把事实和盘托出,自己能控制局面吗?

那个答案,没有别人能提供,只有靠自己寻找。

6

在驶往东京的特快列车的座位上,高木和子做了一个梦。

头隐隐作痛,人非常疲倦,连在梦中都觉得疲倦。

啊,和子,我死了。洋子近在身旁,一脸悲凄地说。可怜的和子,下一个是你,你是最后一个。

我不会死。和子在梦里仓皇而急切地使劲喊着。

洋子在。加藤文惠在。三田敦子也在。敦子没有头,却不停地啜泣。是谁把我的头扔到哪里去了……啊,和子替我找找……找找……找找……可怜的和子,最后的人受的苦可是最大的……

就在此时,她醒了。头抽痛,心脏狂跳不止。

窗外一片漆黑。窗玻璃上映着和子苍白的脸。她看了表,大约再过一小时便可抵达东京,终于可以在自己的公寓里好好休息了。她想快点回去,逃到安全的地方。

为什么会害怕?她缓缓地呼吸,如此问自己。我可不会自杀。绝对不会。没有理由害怕。

她又看了一次表,猛然想起离开东京时在车站买的时刻表,清楚地意识到了一个感到害怕的理由。

以离开洋子老家的时间而言,她原本可以搭上倒数第二班特快才对—没有足以消磨时间的理由,也没有能够停留的地方。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现在搭乘的却是最后一班特快呢?

我做了什么?和子紧握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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