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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莱文魔桶 作者:伯纳德·马拉默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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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尼斯彻维兹是个裁缝,在逆境与屈辱中度过了五十一个寒暑。他本来生活安逸,但后来店里一桶清洗液爆炸引起大火,店铺被夷为平地,一夜之间变得一无所有。虽说马尼斯彻维兹也投了火灾保险,可是有两名顾客在火中受伤,他们到法院起诉,给他们的伤害赔偿掏空了他所有的积蓄。几乎是与此同时,他本来很有前途的儿子又在战争中丧生,而他的女儿一声不响就嫁给了一个无赖,跟他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从那以后,马尼斯彻维兹患了腰痛病,疼痛难忍,几乎连一天两个小时熨衣服的活儿都干不了,而这是他能找到的唯一的工作,因为除了站久了腰痛以外,这活儿还让他发狂。他的妻子芬妮是个贤妻良母,以前做些洗洗缝缝的活儿,可现在眼见着一天天精力衰退,体力不支。她开始呼吸急促,上不来气儿,后来终于一病不起。给她看病的医生曾是他的一位主顾,出于同情为她医治,一开始感到她的病很难确诊,后来确诊为动脉硬化到了晚期阶段。他嘱咐她彻底休息,又把马尼斯彻维兹拉到一边,悄悄地告诉他说,她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了。 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马尼斯彻维兹还是那么坚强,几乎不相信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是真的发生了,似乎这些事只是发生在比如他的一个熟人身上,或某个远亲身上;仅是如此多的不幸发生在一个人身上,就很不可思议。同时也很荒谬,上帝太不公平,因为他一直是个很虔诚的人,是敢于直面上帝的人。他最后认为这都是他应有的苦难。每当他感到痛苦太多、难以承受时,他总是闭上双眼,坐在椅子上祈祷:“我亲爱的上帝,最亲爱的,这些灾难怎么会降临到我的头上,是否我命该如此呢?”但他说完后立刻感到这是徒劳的。接着他又祈求帮助:“还给芬妮一个健康吧,而对于我,不要让我这样每一步都这么痛苦吧,赶快给我帮助,否则就太迟了。”然后,马尼斯彻维兹就痛哭起来。 在火灾之后,马尼斯彻维兹搬进去的房子是很简陋的,只有几把椅子、一张桌子和一张床,地点也是全城最穷的区域。这套公寓有三个房间:一个是又小、墙纸又破旧的起居室;一个是只有一台老式冰箱,勉强算是厨房的小屋;相对大一点的房间是卧室,里面放着一张中间已凹陷的二手床。芬妮每天躺在那里艰难地喘气。卧室是三个房间中最暖和的,在这里马尼斯彻维兹在每天向上帝倾诉之后,借着头顶上两只小灯泡的光,读他的犹太教报纸。其实他不是真正在读,因为他的思想很少在报纸上,而是无所不想;不过这份印刷品倒是给他的眼睛找了一个很好的休息场所,偶尔遇到一两个他愿意去思考的字,也可以起到让他暂时忘却各种烦恼的作用。过了一段不长的时间,他惊奇地发现他对浏览新闻很有兴趣,并总想寻找一些能引起他极大兴趣的内容。开始时他也说不清他究竟要读些什么。后来他惊讶地发现他所期待的竟是关于发现他自己的一些东西。马尼斯彻维兹放下报纸,抬起头来,他有个很清楚的印象:有人进了他的公寓房间,虽然他并没有听见开门的声音。他向四处看了看:室内很静,芬妮在睡觉,她还是头一回睡得这么安稳。他有点害怕,忙去看看她,直到证实她还活着,他才放下心来。但是刚才有个不速之客的念头还是让他难以安心,他步履蹒跚地来到起居室。真让他大吃一惊,桌子旁坐着一个黑人,正在读报,为了一只手拿着方便,他把报纸对折了起来。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马尼斯彻维兹战战兢兢地问。 黑人放下报纸抬起头来,表情温和地问道:“晚上好。”他好像对自己心里没底,似乎是走错了地方。他身材高大,但十分匀称,四方大脸,头戴一顶常礼帽,没有把帽子摘下的意思。他的眼神有一种伤感的色彩,但嘴唇看上去就像要微笑似的,唇上有短髭,否则他就不会这样有魅力。他衣袖的袖口,马尼斯彻维兹注意到,与衣服里子之间的线已经磨得散开了,那身深色的西装也很不合身。他的脚很大。从惊吓中恢复过来之后,马尼斯彻维兹猜想一定是他进屋时忘记了关门,正好有一个福利部的工作人员进来了,他们这些人有时是晚上去走访一些人家的。他前些日子曾写了份申请交给社会福利部。因此,他坐在黑人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在他似笑未笑之前,先尽量让自己放松下来显得自然一些。这位以前的裁缝正襟危坐,耐心地等候这位调查员取出笔和本子,并提出问题;但过了没多久,他就确认他并不是干这类工作的人。 “你是谁?”马尼斯彻维兹终于很不自然地问道。 “如果我可以自报姓名的话,本人名叫亚历山大·莱文。” 尽管他如此冒昧,马尼斯彻维兹还是面带微笑。“你说是莱文?”他很客气地又问一谝。 黑人回答说:“正是。” 马尼斯彻维兹继续调侃似的问:“大概你是个犹太人吧?” “我生来就是,而且至死不变,心甘情愿。” 裁缝有些迟疑。他曾听说过犹太人也有黑人,可从未见过。这倒给他一种不同寻常的感受。 渐渐地,他感到莱文说的话时态有点不对头,便狐疑地问:“那你现在已不再是犹太人了?” 听到这话,莱文把帽子摘了下来,露出他黑发中的一块十分分明的白发,但很快又把帽子戴上了。他回答说:“我最近已化作天使,故此,若能力所及,我愿尽绵薄之力相助于你。”说完他又低下头带有歉意地说:“有一点尚需言明:我只是奉命而行,今日之承诺尚待未来实现。”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天使呢?”马尼斯彻维兹很严肃地问道。 “我是上帝的善意天使,我们各有权限,各司其职,”莱文回答说,“从不与其他类别相混淆。各有指令和组织,在人间看来我们名字相同。” 马尼斯彻维兹很是不安。他一直期待着什么,但并不是这个。如果莱文是个天使,他从小是在犹太教堂长大的忠实的奴仆,后来竟能传达上帝的旨意,这该是怎样的一个讽刺? 为了验证莱文的身份,他又问道:“那你的翅膀在哪儿?” 黑人本能地脸红了。马尼斯彻维兹从他那警觉的表情看得出。“在某些情况下,我们在回到人世间时就失去了特权和优势,不论是为何目的或企图帮助什么人。” “那么,请告诉我,”马尼斯彻维兹带着得胜的神气说,“你是怎么到这儿的?” “我是被转化而来的。” 裁缝还是弄不明白,说:“如果你是犹太人,那赐福面包该怎么说?” 莱文用十分动听的希伯来语背出这句话。 虽然马尼斯彻维兹被这熟悉的语言所感动,但仍存有疑虑,不相信他在和一个天使打交道。 “如果你是天使,”他有些生气地提出要求,“那就拿出证据来。” 莱文舐了舐嘴唇:“说实在的,我无法施展法术或创造什么奇迹,因为我目前只是见习阶段。这个阶段需要多少时间或有怎样的内容还得看见习的结果。” 马尼斯彻维兹正在绞尽脑汁地想怎样才能使莱文现出本来面目,这时黑人开口了: “据我所知你的妻子和你所需要的帮助都是与强身健体有关的,对吗?” 马尼斯彻维兹还是无法摆脱他受愚弄的感觉。犹太天使就是这个样子吗?他问自己。仅仅这一点我就不信。 他做最后一次发问:“如果上帝给我派来个天使,为什么是个黑人?白人那么多,为什么不派个白人来?” “那时正好轮到我的班。”莱文解释道。 马尼斯彻维兹还是没有被说服:“我想你是个冒牌货。” 莱文慢慢站起身,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不满和忧虑。 “马尼斯彻维兹先生,”他语调平淡地说,“如果你最近有需要我帮助的时候,可能从前也行,”他看了看自己的指甲,“你可以在哈莱姆找到我。” 说完,他就走了。 第二天,马尼斯彻维兹感到腰痛减轻了不少,而且熨衣服可以一口气干四个小时。后来,竟能干六个小时,第三天又干了四个小时。芬妮也能坐起来了,还想要吃点碎芝麻糖。但第四天,他的腰又开始痛,像断了一样疼痛难忍,芬妮也起不来了,嘴唇发紫,呼吸困难。 马尼斯彻维兹对此十分失望。他多么希望这段好转的时间能持续得长一点,长到他可以不只想自己的病痛和麻烦。每日每时他都生活在痛苦之中,痛苦成了他唯一的记忆。他想知道这种情况到底是为什么,尽管他也带着情感,还是责问上帝:为什么如此多的灾难降临给他?如果上帝出于什么原因或理由教训他的奴仆,比方说因为他软弱,或骄傲,或是在发达时怠慢了他,那么略施惩罚也就够了,这也是上帝的本能和职责。但一个不幸就足以惩戒他,为什么任何不幸都要一起来呢?他先后失去两个孩子,又丧失了维生的手段,还搭上了芬妮的健康,这一切让一个脆弱的人难以承受。马尼斯彻维兹算是什么人,让他承受这么多?他只是个裁缝,当然算不上是有才能的人。对于他来说,太多的苦难不都算浪费了吗?在他那里苦难只能变成更多的苦难,此外它什么也变不了。他的痛苦不会给他带来面包,也不会把墙上的缝隙堵塞,更不会在半夜抬起厨房里的桌子,只会压得他夜不成眠,让他感到压抑,多次想喊叫,但又有谁来倾听他的这些苦难? 在这种心境中他也根本没有去想亚历山大·莱文先生,但是当疼痛略轻一些时,他也曾想过,他就那样把莱文打发走了是否犯了个错误。一个犹太黑人,还是个天使——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但是万一他的确是被派下来拯救他的天使,而他,马尼斯彻维兹,却有眼无珠当面错过呢?正是这种想法让他心如刀绞般地痛苦。 在经过反复的自我盘问,不断质疑之后,他还是决定去哈莱姆寻找这位自封的天使。这当然是件很困难的事,因为他当时并没有问清楚地址,而且他行动也很不方便。地铁把他带到第一一六街,到了那里以后,他就茫然不知所措了。一片空旷,一片漆黑,灯光暗淡,到处是黑影,不断晃动的黑影。马尼斯彻维兹拄着拐杖,蹒跚地走着,也不知道在这一幢幢黑漆漆的公寓楼中到哪儿去寻找,只好在商店的橱窗里毫无结果地逐个探望。他看到商店里的人,个个都是黑人,看起来真让人感到惊奇。当他走得很累,实在不高兴再走时,就在一家裁缝店前停了下来。由于对这里的样子很熟悉,他有些伤感地走了进去。裁缝是个瘦瘦的老头儿,一头灰白头发,乱蓬蓬的。他盘腿坐在工作凳上,正在缝一条男子的礼服裤子,拉链一直开到裤裆。 “先生,请您原谅,”马尼斯彻维兹说,他对这位裁缝的娴熟的缝纫技巧十分羡慕,“不知您是否知道有位叫亚历山大·莱文的人?” 裁缝挠了挠脑袋,马尼斯彻维兹想他似乎带有敌意。 “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亚历——山大·莱——文。”马尼斯彻维兹又重复一遍。 那个人又摇了摇头:“没听说过。” 马尼斯彻维兹突然想起来了,说:“他大概是个天使。” “噢,他呀,”裁缝说,咯咯地一笑,“他在酒吧、妓院、夜总会之类的地方闲逛呢。”他用那根皮包骨的手指指了指,又缝他的裤子去了。 马尼斯彻维兹穿过红灯映照的大街,几乎被一辆出租车撞倒。又走过了一个街区之后,来到下一个街区,从拐角处数第六个店面是一家卡巴莱[卡巴莱,一种有歌舞或滑稽短剧等表演助兴的餐馆或夜总会。],一闪一灭的灯光映出它的店名——贝拉歌舞厅。马尼斯彻维兹很不好意思地走了进去,他透过霓虹灯照亮的窗子向里看着,当一对对跳舞的人分手走散后,他发现亚历山大·莱文正坐在靠后面边上的一张桌子旁。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嘴角叼着个香烟屁股,用一副脏兮兮的扑克牌玩着单人纸牌游戏。马尼斯彻维兹真有点怜悯他,因为他那样子看上去很落魄。他那顶礼帽也不挺括,而且污迹斑斑。他那身本不合身的西装显得更破旧了,好像他就穿着它睡觉似的。他的鞋子和裤脚上尽是泥点的痕迹。脸上的胡茬是甘草一样的颜色。虽然马尼斯彻维兹大失所望,但还是走了进去。这时一个长着一副大胸脯、穿着紫色晚礼服的黑女人,露着满嘴白牙,大声地笑着来到莱文的桌前,突然肩部和臀部一起抖动,跳起了希米舞。莱文带着一种烦躁不安的神情看着马尼斯彻维兹,但这位裁缝当时呆若木鸡,既不能动也不知该如何反应。当贝拉歌舞厅又开始新的一轮舞曲时,莱文站起身来,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那黑女人一下子把他抱住,他的双手紧紧地扣在她那不停抖动的臀部两侧。他们一起跳着探戈来到屋子中央,旁边观看的人为他们鼓掌喝彩。她似乎都把莱文举了起来,而他的两只大鞋跳舞时不太跟脚。他们跳到了马尼斯彻维兹向里观看的窗口,他站在窗外,面色苍白。莱文经过时狡黠地挤了挤眼,裁缝就离开那里回家去了。 芬妮躺在床上,已是苟延残喘了。她的嘴唇颤抖着,断断续续地述说着她的童年、不幸的婚后生活、失子之痛、泪水陪伴走过的一生。马尼斯彻维兹不想听,可是这些事情不用耳朵也听得到。这倒不是天赋。医生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梯。他长得粗壮,但很和蔼,没有刮胡子(那是星期天),他很快就摇了摇头。顶多只有一天或者两天。他立刻就离开了,不想同马尼斯彻维兹一起伤心,他是个从不停止伤害别人的人。他早晚有一天让他进救济院。 马尼斯彻维兹去了一个犹太教堂。他想和上帝说话,但上帝擅离职守。这位裁缝冥思苦想,没有任何希望。她要是死了,他也会生不如死的。他想过自己也一死了之,可是他知道他是不会的。但这也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只要思考着,你就存在着。他在与上帝背道而驰——你能爱一块石头、一把扫帚、一种虚无吗?他敞开胸膛,击打着一条条肋骨,咒骂自己为什么相信了那些根本不值得相信的东西。 那天下午,他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睡梦中他梦见了莱文。他站在一面影像模糊的镜子前,梳理着乳白色的正在衰退的小翅膀。当他从梦中醒来时,喃喃自语着:“这意味着他还真可能是个天使。”他求一位邻居太太照看一下芬妮,主要是有时用水润一润她的嘴唇。他穿上那件薄薄的大衣,抓起拐杖,为坐地铁换辅币又拿了一些零钱,就乘车去哈莱姆了。他知道这次行动是最后绝望的痛苦挣扎,去寻找一个黑人魔术师来拯救妻子的病。但是如果别无选择,他至少也算是尽了力。 他艰难地来到贝拉歌舞厅,但这个地方好像已更换了主人。现在是设在商店里的犹太教堂,他一边喘着气一边端详着。前面冲着他的是几排空空的长条木椅。后面是个藏经书的壁龛,龛门是由粗糙的木头制成,上面覆盖着五颜六色的闪光装饰片。下面的长案上放着一些没有展开的圣卷,上面一根链子上吊着一个昏暗的灯泡照着它。案桌周围坐着四个头戴无檐便帽的黑人,他们的手指都僵直地触摸着案桌和圣卷。他们诵着经文,马尼斯彻维兹透过格子玻璃窗可以听见他们声音里的有节奏的乐音。他们中有一个人上了岁数,留着灰白胡子。有一个是肿眼泡,有一个是驼背。第四个是个孩子,年龄不过十三岁,他们的头随着节奏晃动着。他童年和青年时期都为这种景象所感动过,他走了进去,站在后面,静静地,一声不响。 “纳少玛,”肿眼泡用短而粗的手指指着一个词问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这个词表示灵魂。”那个孩子说。他戴了副眼镜。 “我们把它深入地评论一下。”老人说。 “没有必要,”驼背说,“灵魂是无形的物质力量,如此而已,灵魂就是这样产生的,无形生自有形,而这两者又都生自灵魂,只是偶尔相反,没有比灵魂更高的了。” “那就是最高的了。” “至高无上。” “等一等,”肿眼泡又说道,“我不明白什么是无形的存在,这一个又怎么一会儿就变成了另一个?”他问驼背。 “你可给了我个难题。因为它是无实体的无形,它是无法合到一起的。不像身体的各部位,可以用皮肤包起来,合为一体。” “听着。”老人说。 “你已经改换了概念。” “它是一种原动力,这种无形的存在生出万物,再由万物生成思想——你,我,一切人与一切物,概莫能外。” “那这一切又是如何发生的呢?说得简单一点。” “是精神,”老人说,“水的表面上漂浮着精神,那就是善,《圣经》上是这么说的。精神又生成人。” “好,注意这个地方,如果它一直只是精神,它又如何变成了存在。” “上帝使然。” “神圣啊,神圣,让我们歌颂这个伟大的名字吧!” “精神是否也有深浅不同的颜色呢?”肿眼泡又进一步地问。 “伙计,当然没有,精神就是精神。” “那我们为什么有颜色呢?”他说,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气。 “这与此无关。” “但我想知道。” “上帝把精神置入万物,”孩子回答说,“他把精神放进了绿叶,放进了黄花,把金色同时放进了鱼身上,把蓝色同时置入了天空,对我们人类也是如此。” “阿门。” “歌颂上帝,让我们在心灵里大声呼唤他的名字。” “吹起号来直到它震撼天宇。” 他们都住了声,想着下面该说什么。马尼斯彻维兹满腹疑窦地走近他们。 “请诸位原谅,”他说,“我在找亚历山大·莱文,你们大概认识这个人吧?” “那个天使。”孩子说。 “噢,他呀。”肿眼泡用鼻子哼了一声。 “你到贝拉歌舞厅可以找到他,过了马路那座楼就是。”驼背说。 马尼斯彻维兹说他很抱歉,不能在这儿久留,谢了谢他们就一跛一拐地走过了马路。这时已是夜里。城里漆黑一片,他几乎找不到路。 但贝拉歌舞厅倒是响着爵士乐和布鲁斯乐曲。透过窗子,马尼斯彻维兹认出了那伙跳舞的人,在他们中间找到了莱文。他正坐在一个侧面的桌旁,咧着嘴。他们拿着一瓶威士忌酒瓶向下一滴一滴地倒酒,瓶子几乎空了。莱文已经扔掉了旧衣服,穿上一身崭新的格子西装,戴着珠灰色的礼帽,叼着雪茄烟,脚上穿的是一双双色皮鞋。让马尼斯彻维兹失望的是他原先很体面的脸,现在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他靠向贝拉那边,贴近她的耳朵,悄声说着一些庸俗的话,不时逗得她哈哈大笑,她抚摸着他的膝。 马尼斯彻维兹鼓足勇气,推开门,没有人欢迎他。 “这个座位已经有人了。” “走开,白佬。” “出去,犹太狗。” 但是他仍然向莱文的那张桌子走去,他蹒跚走过之处,人群为他闪出一条道来。 “莱文先生,”他声音颤抖地说,“我是马尼斯彻维兹。” 莱文醉眼惺忪地看了他一眼:“说吧,孩子。” 马尼斯彻维兹打着哆嗦,他的腰痛病又发作了,脚抖得更厉害。他向四周看了一眼,人们都竖着耳朵等着听他说话。 “我得请你原谅,我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和你谈。” “说吧,我可是个口风很严的人。” 贝拉尖声笑道:“算了吧,小伙子,你可别逗啦。” 马尼斯彻维兹感到十分烦恼,真想跑开,但是莱文开口了: “请说说你来此的目的,向你最信任的人说出来吧。” 裁缝舐了舐干裂的嘴唇:“你是犹太人,我相信。” 莱文站起身来,有些火了:“还有没有别的要说?” 马尼斯彻维兹的舌头好像是一块石板。 “要么现在说,要么永远也不要再说。” 眼泪遮住了裁缝的眼睛。还有这么审讯人的吗?难道他真该相信这个半醉的黑人是天使吗? 这时一片肃静,一点声音也没有。 马尼斯彻维兹回忆起他年轻时的情景,就像一只轮子在头脑里转个不停:相信,不相信;是,不是;是,不是。指针指向了是,指向是与不是之间,指向不是,不,那是是。他叹了口气。它在动,但是人们总得做个选择。 “我想你是上帝派来的天使。”他说这话时有些不连贯,心里想如果你说了,那就是说出来了。如果你相信,那你就一定要说出来。如果你相信了,那你就是相信了。 这种沉默被打破了。大家都谈了起来,但是音乐又响起来了。他们又去跳舞了。贝拉有点厌了,拿起扑克牌,给自己发牌。 莱文流下了眼泪:“你真让我丢脸。” 马尼斯彻维兹向他道歉。 “等一会儿,我去梳洗一下。”莱文进了卫生间,出来时又换上了他那套旧衣服。 他们走时,谁也没有和他们说再见。 他们乘地铁来到那座公寓,当他们来到楼上后,马尼斯彻维兹用拐杖指了指他的门。 “一切都已关照了,”莱文说,“你进去吧,我要飞了。” 一切就这么快地结束了,他感到有些失望,但出于好奇心,还是跟随这位天使又上了三层楼,来到屋顶,当他们到屋顶时才发现门已上了个挂锁。 幸好他可以从一个缺少玻璃的窗子向外看。他听到一个十分奇怪的声音,好像翅膀扑打的声音,当他尽力想把头探出去扩大一下视野时,他敢发誓他看到一个黑影借助一对有力的黑翅膀腾飞起来。 一根羽毛飘落下来。马尼斯彻维兹喘气的时候,它又变成了白色,但是那只是在下雪。 他又冲下楼去。在公寓房间里,芬妮正在用除尘的干拖把清理床下,又用它把墙上的蛛网清除掉。 “太棒了,芬妮,”马尼斯彻维兹说道,“相信我,到处都有犹太人。” ---一九五五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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