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悯

魔桶  作者:伯纳德·马拉默德

戴维多夫,这位人口调查员,没有敲门就推开门,无精打采地走进房间,疲惫不堪地坐了下来,掏出笔记本打算开始工作了。罗森,曾做过咖啡推销员,形容消瘦,眼里露出绝望的神情,一动不动地盘着腿,坐在一张单人床上。这个房间是方形的,干净,但显得冷清。只有一盏昏暗的球形罩灯照明,房间里也没有什么摆设:一张单人小床、一把折叠椅、一张小桌、一个旧柜橱,没有上漆,也没有抽屉,因为没有人需要它;还有一个不大的洗脸池,架子上放着一块粗糙的、慈善机构送的那种绿色肥皂,在房间的另一头就能闻到它的气味。屋子里只有一个狭窄的窗子,一块破旧的黑色遮阳窗帘一直拉到窗台,这件事叫戴维多夫很不理解。

“你为什么不把窗帘拉上去呢?”他问道。

罗森终于叹了一口气:“就让它那样吧。”

“那又是为什么呢?外面有阳光啊。”

“有谁需要阳光吗?”

“那你需要什么呢?”

“反正我不需要。”罗森回答说。

戴维多夫脸上露出不快的神色,匆匆地翻着那本笔记本,每一页上都密密麻麻地记满了东西,字迹十分潦草。他好不容易翻到一个空白页,想用钢笔在上面写字,可是钢笔又没有墨水了。他从坎肩的衣袋里掏出了一个铅笔头,然后用一片用废了的剃须刀片削了起来。罗森根本没在意他把铅笔木屑弄得满地都是。他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定,好像在倾听什么声音,或寻觅着什么声音。戴维多夫心里很清楚,四下里什么声音也没有,除了他这位调查员有时不耐烦地提高嗓门问个话。罗森这时挪动了一下身子,似乎是证明他在听着。他好像正在琢磨怎么开口,可是又打住了,耸耸肩膀。

戴维多夫看着他的样子,没说什么。

“那我们就开始吧。”他点头示意道。

“谁知道从哪儿开始啊?”罗森两眼盯着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他们知道这里就是开始之地吗?”

“别咬文嚼字了。”戴维多夫说道。

“就从你是怎么和她认识的开始吧。”

“你说的是谁?”罗森明知故问。

“她呀。”他有些生气地说。

“如果我尚未开始讲,你又如何已经知道她了呢?”罗森反问道,一副得意的神情。

戴维多夫有些厌烦了:“你以前提起过的。”

罗森想起来了。他们在他刚到这儿的时候问过他一些问题,他脱口说出过她的名字。不过那只是听说的而已,而且谁也不能保证想记住的就都能记住。嗯,这倒是可以补救的办法——如果想要补救的话。

“我是在哪儿遇见她的呢?”罗森喃喃自语地说,“我在她常待的地方遇见她的——在一个后面的屋子里,那个墙上有一个洞。我也是为了打发时间才去那儿的,也许我每月要卖给他们半袋咖啡吧,这也不算什么生意。”

“我们对生意的事不感兴趣。”

“那你对什么感兴趣啊?”罗森模仿戴维多夫的腔调反问道。

戴维多夫的嘴紧闭着,神情冷漠。

罗森知道他们就要触到他的痛处了,所以就接着说下去了:“那个丈夫大概四十岁,叫阿克赛尔·卡利什,是从波兰来的难民。他到了美国以后就像一匹瞎马一样闷头干活,攒了两三千美元。他用这笔钱从一个已去世的邻居那里盘下了那家店铺,可是生意一直不好。他给我们公司打电话要求贷款,公司就让我去和他见面。我为他极力美言,因为我很同情他。他有个妻子,叫艾娃,你们已经知道她了。她有两个可爱的女儿,一个五岁,一个三岁,是两个可爱的小宝贝儿,一个叫费佳,一个叫苏拉尔。我不想让她们跟着受罪。所以我当时就告诉他,一点也没隐瞒:‘伙计,这样做不行,这个地方就是座坟墓,如果你不早点离开这里,早晚你会被埋葬在这儿的。’”

罗森叹了口气。

“后来呢?”戴维多夫到现在还一个字也没有记呢,他敦促这位推销员说。

“后来嘛,后来就没有什么啦。他没有离开那里。两个月后他才想要把店铺卖出去,可是没有人要买。所以就待在家里挨饿了。他们一天都不花一分钱,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你简直没法看他们的脸色。‘别犯傻啦,’我劝他说,‘申请破产吧。’可是他又不忍心看着所有的资金就这样全没了,同时也担心接下来找不到工作。‘我的上帝,’我说,‘干什么不行啊,当油漆工,给人看大门,收废品什么的。一定要等到家里人都饿成干尸才肯离开这里吗?’他最终接受了我的建议,可是还没等到把店拍卖出去,他就一命呜呼了。”

戴维多夫把这一点记了下来,接着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在这方面我可不是专家,”罗森回答道,“这方面你比我在行啊。”

“我问你他是怎么死的,”戴维多夫有些不耐烦了,“直截了当地说。”

“他是因何而死的呢?——反正就是死了呗。”

“这个问题一定请你回答。”

“是突然发病了吧,就是这么回事。”

“发的什么病?”

“有什么病就发什么病呗。他当时正向我诉苦,说生活怎么艰难,然后就一把抓住了我的袖子,又说了些别的什么,这时候,他的脸好像变小了,然后就倒在地上,死了。他的妻子尖叫起来,两个小女儿也跟着哭起来。当时我心里也很难过。看到他躺在地上的样子,我心里也一阵难受,我对自己说:‘罗森,和这个人说声再见吧,他死了。’我也这样说了。”

罗森从床上下来,在屋子里垂头丧气地转来转去,只是不靠近那个窗子。戴维多夫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这位推销员就只好坐回到床沿,这多少让他感到不爽。他这时候极想抽一支烟,可是又不好意思向调查员开口。

戴维多夫这时也宽容地让他保持一段时间的沉默,自己却不耐烦地翻弄着那个笔记本。罗森故意不开口说话,像是挑逗这个调查员的耐心。

“后来发生了什么?”最后还是戴维多夫沉不住气了,开口问道。

罗森嘴里念叨着那天发生的事。“葬礼过后……”他停了下来,抿了抿嘴唇,又接着说,“他已经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可是他还留下了一千美元的保险金呢。葬礼后,我对艾娃说:‘艾娃,你听我说,拿着那笔钱,带着孩子离开这儿吧。让赊售员把店铺接过去,到时候他们能得到什么呢?什么也得不到。’

“但是,她回答我说:‘我能去哪儿呢?唉,我还带着两个没爹的孩子,她们的爸爸除了饥饿之外什么也没给她们留下。’

“‘去哪儿都行啊,’我说,‘投奔亲戚怎样?’

“她笑了,但是是一种想笑又笑不出来的苦笑:‘希特勒把我的亲戚都带走了。’

“‘那阿克赛尔呢?——没有个叔叔什么的吗?’

“‘他什么人都没有,’她说,‘我就待在这儿,就像阿克赛尔说的那样,用那份保险金进点货,再把店面装修一下。每周再把橱窗布置一下,会吸引一些新的主顾来的。’

“‘艾娃,我的可爱的姑娘……’

“‘我不期望成为百万富翁,我只想过好我的小日子,照顾好我的两个女儿。我还和从前一样就住在店铺的里屋,这样我既可以照顾店铺,又可以照顾女儿。’

“‘艾娃,’我说,‘你很漂亮,又年轻,才三十八岁,别把自己的一生就交代在这儿。也别把你死去的丈夫留下的那几个可怜的钱从马桶冲走了。请原谅我这么说。相信我,这种店铺的情况我再了解不过了。三十五年的人生经历让我一闻就闻到坟场的气味。还是到别的地方去找份工作吧。趁你还年轻,遇到合适的人把自己嫁了。’

“‘不,罗森,我不,’她说,‘婚姻对我来说已经过去了。有谁会娶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寡妇呢。’

“‘那倒未必的。’

“‘这我是知道的。’她说。

“我从未看见过一个女人的脸色比我还难看。

“‘不,’我说,‘不。’

“‘是的,罗森,是的。我一生中一无所有,一生就是受苦受难,我也不期待改善,这就是我的命啊。’

“我说不,她说是。我能怎么办呢?我是个只有一个肾的男人,而且更糟的是,唉,我真不想说了。我劝说她,可她根本不听,所以我只好不劝了。谁会和一个寡妇争辩呢?”

推销员抬起头看了戴维多夫一眼,但是这个调查员并没有看他,仍然问:“后来呢?”

“后来?”罗森嘲笑地说,“发生了会发生的事情啊。”

戴维多夫脸红了。

“发生的事就这么发生了,”罗森飞快地说,“她从批发商那里又进了各种各样的货,而且都是付现金的。整个星期,她打开一个个纸箱子往货架上摆放罐头盒子,听装的、瓶装的,还有大大小小的袋子。她还清理店铺,又是擦又是洗,地板还打了油,又用白色棉纸重新装饰了橱窗,一切都弄得像模像样的,可是又有谁来光顾呢?只有少数几个住在经济公寓里的顾客。他们什么时候来呢?都是在超市关门打烊后才到这里来买些忘了在超市里购买的小东西,像什么一夸脱牛奶啦,一角五分钱的奶酪啦,一小瓶午餐用的沙丁鱼罐头之类的小商品。不过几个月,货架上的罐头又都落满了灰尘,她那一千美元也用光了。她没有地方去贷款,只能来找我。我之所以能贷到款是因为我自己掏腰包按时还了利息。她当然不知道这件事。她拼命地工作,穿戴也干净利落,一心期待着情况好转。这样,渐渐地货架上的货也卖出去了。可是赢利呢?她们吃掉了啊。我看到那两个小女孩时,尽管她们什么也没有说,但我心里明白,她们脸色苍白,形销骨立,她们在挨饿。她守着货架上剩下的那点食品。一天晚上,我给她们带去一大块牛里脊肉,从她的眼神中我可以看出,她并不喜欢我这样做。可是我能怎么办呢?我也是人,也有一颗心啊!”

说到这儿,那位推销员哭了。

戴维多夫尽管也瞥见了,但装作没看见。

罗森擤了擤鼻涕,又继续讲下去了,但这时语调比刚才平静了许多:“孩子睡下后,我们俩摸黑坐在那店铺的后屋。再过四个小时就得打开店门迎接第一位顾客了。‘艾娃,看在上帝的分上,逃离这里吧。’我说。

“‘我无处可去啊。’她说。

“‘我告诉你能去哪儿,别再对我说不。我是个单身汉,这你是知道的,我能自食其力还有节余,让我来帮助你和孩子。我对钱不感兴趣,健康才是我想要的,但是无处可买。我想告诉你我的打算。把这个地方交还赊售人,然后我们搬到一处能住两家人的房子里去。那房子是我的。楼上一层还空着呢。房租不用你付一分钱。这样你可以找一份工作。我再给楼下那个老太太一些钱,让她照看你的两个孩子——愿上帝保佑她们——直到你下班回来。你可以用你挣来的钱买食物。如果你需要穿的,还可以添几件衣服,或许还能剩几个钱呢。把剩下的钱攒起来,留作将来你结婚时用。你看怎么样?’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用那种眼光看着我,那眼光就像燃烧的火,就好像在说我是如何矮小、如何丑陋一样。这时我才第一次意识到:‘罗森,这个女人不喜欢你。’

“‘我非常感谢你,我的朋友,罗森先生,’她回答说,‘我需要的不是慈善,我现在的生意是赚不到钱,但是形势好转以后我们会好起来的。现在的确不景气,不过,会好起来的,生意也会好起来的。’

“‘你说谁在搞慈善?’我冲她吼起来,‘什么慈善?这是你丈夫的朋友在和你讲话啊。’

“‘罗森先生,我丈夫没有过什么朋友。’

“‘难道你没看出我是在帮助这两个孩子吗?’

“‘她们有妈妈呢。’

“‘艾娃,你是怎么啦?’我说,‘我一片好心怎么被当成驴肝肺了呢?’

“对此她没有回答,我胃里感到一阵不舒服,而且也有些头痛,于是我就离开了。

“整夜我都没合眼。突然,我意识到她是为什么而担心了。她担心我对她不是图钱财而是另有所图,她真是看错人了。不过,这倒叫我想到一些以前从未考虑过的事情。不如我现在就让她嫁给我。这样的话她没什么损失,我也可以在照顾自己的情况下也不费什么事地照顾了她们。费佳和苏拉尔也算有了父亲,我可以带她们去看看电影,给她们买布娃娃什么的。在我死的时候,我的投资和保险之类的也可以都归她们了。

“第二天我把这个想法和她说了。

“‘艾娃,对于我自己来说,我不需要什么,绝对一无所求,而对你和两个女儿来说却可以得到一切。艾娃,你是知道的,我身体不好,是个病人。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明白,我不会活得太久,可是尽管还有几年,总还是有个家好啊。’

“她背对着我,什么也没有说。

“当她转过身来时,我见她脸色发白,嘴唇铁青。

“‘不!罗森先生。’

“‘为什么不呢?告诉我!’

“‘我已经受够了病人。’她哭了起来。

“‘我求你,罗森先生,回家去吧,’

“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和她争辩下去了,只好回家去了。我回到家,头痛得厉害。那一天一夜我都感觉很不好。我腰疼,那一侧的肾已经摘掉了。我一支接着一支地吸烟。我努力想去理解这个女人,可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一个女人宁可让自己和两个孩子挨饿,也不愿答应一个极力想帮助她的男人。天底下有这样的人吗?我这样做对她有什么不好呢?难道是我害死了她丈夫,让她对我如此仇恨?我一心想的都是对她和她的孩子的同情和怜悯,可我为什么就不能说服她呢?于是我又找到她,让她答应我帮助她们,可是她依然拒绝了。

“‘艾娃,’我说,‘你不想要一个病人,这我不怪你。这样吧,你跟我走,咱们去找个婚介所,帮你介绍一个体格健壮、身体健康的男人,让他来帮助你和孩子。我送你一份嫁妆。’

“她尖叫起来:‘噢,这类事我不需要你来帮忙,罗森。’

“我不再说什么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她每天从早到晚地干活,拖地板,用肥皂刷洗货架,那几个罐头也擦了又擦,可是生意还是那么萧条。那两个小姑娘瘦得我都不敢看,从脸上都能看到骨头。她们看上去又虚弱又疲惫。小苏拉尔总是用两只小手拉着费佳的衣裙。一天我在街上看到她们,就给了她们几块蛋糕,可是第二天我再给她们一些别的吃的时,当然是背着她们的母亲的,费佳对我说:‘我们不能要,妈妈说,今天是斋戒日。’

“我跑进店铺里,尽量轻声软语地说:‘艾娃,我给你跪下了,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个无牵无挂的人,让我在死之前也做一件让我的心灵得到安慰的事吧。我再给你的铺子进一次货好吗?’

“你知道她这回做了什么吗?她痛哭起来。那个样子看起来还挺吓人的。哭完了,你知道她说什么了吗?她叫我滚开,再也不想见到我了。我真想抄起一把椅子砸她的脑袋。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感到浑身没力气,什么也不想吃。一连两天时间,我粒米未进,只吃了一小勺小孩吃的那种面条汤,喝了杯加了点糖的茶水。这对我来说当然很不好,我感到支持不住了。

“于是,我想到一个计策:我冒充是阿克赛尔在泽西的一位朋友,曾欠阿克赛尔七百美元,是十五年前在他还没结婚时借的。我说现在也还凑不齐这个数一起还上,但是可以每星期寄给她二十美元,直到还清这笔债。我写了这样一封信并把二十美元的纸币也放在信封里,交给我的一个朋友。这个朋友也是个推销员,我让他从纽约把信寄给她,这样她就不会怀疑是我干的了。”

让罗森吃惊的是,这时戴维多夫已经停下笔来不再记了。笔记本已经写满了,所以他把本子往桌上一推,打了个呵欠,但还在乖乖地听着。他的好奇心已经消失了。

罗森站起身来,用手指摆弄着那个笔记本,他想读一下那些歪歪扭扭的小字,可是一个字也不认得。

“这不是英语,也不是意第绪语,”他说,“会不会是希伯来语?”

“不是,”戴维多夫回答说,“这是一种他们今天已不再用的古老语言。”

“噢?”罗森坐回那张小床上,看上去他不需要再讲下去了,因为调查员也没再催促他。可是他感到还得讲下去。

“我还是说说那些信吧。”他慢条斯理地说。

“她打开了第一封信,然后就按信封上的地址把它寄回去了,再后来的信她连拆都没拆就原样退回了。

“‘这,’我自言自语道,‘倒是件怪事——一个不接受任何帮助的人——而我却一心想给予。’

“后来我就去找我的律师,我们一起写好了一份遗嘱,我所有的一切,我的投资、我名下的两处房子、所有的家具、我的汽车、存折上的每一分钱,所有的一切,在我死后尽归于她,而她死后归于她的两个女儿。我的保险金也按此处理。她们将是受益人。然后,我签好名就回家了。来到厨房,我打开煤气,把头扎进炉膛里。

“这回再让她说不。”

戴维多夫搔了搔满是胡茬的腮帮,点了点头。后来的事他都知道了。他站起身,没等到罗森制止他,他已经把窗帘无意地拉了起来。

天空一片暮色,一个女人站在窗前。

罗森扑通一下跳下床去看。

是艾娃,正用恼怒而又哀求的眼光盯着他。

她向他举起双手。

这位推销员也愤怒地晃动着拳头。

“你个婊子、杂种、骚货。”他冲她吼道。

“滚开,回家看孩子去。”

罗森再次把窗帘拉下来,这次戴维多夫没有去制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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