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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阅读魔桶 作者:伯纳德·马拉默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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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斯托约诺维奇是我邻居家的孩子,十六岁那年一时冲动退了学,他厌倦了学校的学习。尽管每次找工作的时候人们都会问他是否完成了学业,他总是十分尴尬地说没有,但他也不再想重返校园。这个夏天找工作更是困难,他自然什么工作也没有找到。闲着没有事做,他想去参加一个暑期学校,可是他所报名的那个班的同学比他小很多,他也想去夜校注册,把中学课程读完,但是一想到老师总是叫他做这做那,他也烦了,觉得那些人对他不够尊重。结果,大多数时间他只好整天待在家里,不出门。现在他快二十岁了,也想和邻居的女孩子们交往,但是他手中没有钱。他父亲收入不多,偶尔向父亲伸手也只能得到几个小钱。姐姐索菲亚长得和他挺像的,是个个子高挑的漂亮女孩,今年二十三岁了,但工资微薄,只能自给自足。由于母亲去世早,索菲亚还得负责照料这个家。 父亲一大早就得起床,他要去鱼类市场干活。索菲亚大约八点钟离开家,要乘坐很长时间的地铁到布罗克斯,她在那里的一家自助餐馆工作。乔治喝光咖啡,在屋里转来转去。这个房子是有着五个房间的铁路公寓房,楼下是一家肉类商店。每当他心烦的时候就收拾各个房间,用湿拖布拖地板,整理物品。但更多的时间他就坐在他的房间里。下午他总会听一听球赛的广播,不然就翻一翻他很久以前买的《世界年鉴》,或者看一看索菲亚带回家的杂志、报纸,那都是就餐顾客扔在餐馆的,大都是关于影星或者体育明星的画报,也有索菲亚偶尔看过的《新闻报》和《镜报》之类的报纸。索菲亚阅读一切到手的东西,但偶尔也会读些好书。 有一次,她问乔治每天待在家里都干些什么,他说在家读了不少书。 “除了我带回家的报纸杂志外,你读过一些有价值的书吗?” “也读过一些。”乔治回答说。但实际上他没读过。他也曾翻过两本索菲亚放在家里的书,但都没有兴趣。近来他对那些虚构的故事很反感,几乎无法忍受。他想他总应该有个爱好。说起来他对木工曾经有过兴趣,可是没有地方去做。他白天有时会出去散散步,但大多数时间还是等到日落后凉爽一些才到街上去逛逛。 这一天晚饭后,他出去在附近散步。在这闷热的傍晚,一些店铺的主人和他们的妻子坐在店铺前人行道上的椅子上,一边摇着扇子,一边聊天,那人行道又高又宽。在街的拐角处聚着几个小伙子,乔治从他们身边走过去。这里有一两个人和他也算认识,但从没打过交道。他没有什么地方要去。一般情况下,有些地方他是不轻易去的,除非不得不去。他离开了他所住的那条街,走过几个街区,来到一个小公园。这里光线昏暗,到处是树和长椅,周围有铁栅栏,给人一种隐秘感。他坐在一张长椅上望着栅栏里枝繁叶茂的树木和绽放的花朵,开始思考怎样才能让自己生活得更好些。他想到自从退学后曾经做过的几份工作——送过报纸,做过仓库保管员、推销员,最近还在一家工厂干过——这些工作没有一个是他喜欢的。他设想将来能有一份很像样的工作,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大房子,门廊一直通到林荫道旁。他希望身上总有一些钱,想买什么就可以买什么,身边还总有几个女孩子围着他,特别是在周末的晚上,他不会感到寂寞。他想让人们喜欢他,尊敬他。他经常想这类事情,特别是在夜里孤独一人的时候。他一直坐到接近半夜才站起身往他那又热又冷冰冰的社区走去。 有一次,他散步时碰见凯坦扎拉先生下班回家。已经很晚了,他想凯坦扎拉先生是不是喝醉了,后来发现他并没有醉。凯坦扎拉是个秃头、身材粗壮的汉子,他在一个地铁车站给乘客兑换零钱,就住在后面街区的一个修鞋店的楼上。在天气炎热的夜里,他总是穿着汗衫坐在鞋店门口的台阶上,借着店里的灯光看《纽约时报》。他一页不落地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然后才起身回家。在他读报的时候,他的妻子,一个长着一张白脸的胖女人,一直靠在窗边凝视着街道,两条又白又粗的胳膊抱在一起,倚在窗台上,一对松弛的乳房堆在交叉的双臂上。 凯坦扎拉先生时常喝醉了回家,但是他一声不出,从不闹事,只是在街上走路时两腿僵直,上楼时很缓慢。尽管喝醉了,他也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只是有些步子不稳,不爱言语,而且眼睛有些湿润。乔治喜欢凯坦扎拉先生,记得他还是小毛孩子的时候,他就常给他几个零钱买柠檬冰棒吃。他和附近别的人不一样,每次相遇他都问他一些别人从不问的问题,他对所有报上的事都了如指掌。他每天都读报纸,他那个又胖又病的妻子每天就在窗口望着他。 “这个夏天你打算做些什么啊,乔治?”凯坦扎拉问道,“我看你夜里还在外面转悠。” 乔治不好意思地说:“我喜欢散步。” “你现在白天在做什么呢?” “眼下没做什么,我在等一份工作。”由于承认自己现在没有工作是挺丢脸的事,乔治说,“我虽然待在家里,可是我读了不少书,复习以前学过的课程呢。” 凯坦扎拉看上去对他的话很感兴趣,他用一个红手帕把汗津津的胖脸擦了擦。 “你在读什么书呢?” 乔治迟疑了一会儿,说:“我有一次去图书馆,拿到了一个书单。我打算这个夏天按这个书单读书。”他说这些话时,感到有些不自在,不太想这么说,但是他想让凯坦扎拉看得起他。 “那个书单上列了多少本书?” “我也没数,不过,大概有一百本吧。” 凯坦扎拉先生嘴里嗤嗤地发出一个哨音。 “我想我要是读完,”乔治继续一本正经地说,“对我的学业一定有很大的帮助。我指的不是在中学学校里教给我们的那些东西。我想要了解一些在那儿学不到的东西,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零币兑换员点了点头:“毕竟,一百本书要在一个夏天读完也不容易啊。” “也可能会用更长的时间吧。” “等你读过以后咱俩再聊一聊那些书,好吗?”凯坦扎拉先生说。 “等我读完吧。”乔治回答道。 凯坦扎拉先生回家去了,乔治继续散步。从那以后,乔治虽然也冲动过几次,但是还和往常一样,没有什么变化。他仍旧每天夜里散步,最后到那个小花园坐一坐。但是一天晚上,他路过邻楼的鞋店时,修鞋匠拦住了他,夸他是个好孩子。他心里想一定是凯坦扎拉先生和他说了他读书的事。这位修鞋匠一定又把这个消息传遍了整条街,因为他发现不少人都朝他善意地微笑,尽管他们并没有和他说什么。在这个环境中他感觉好多了,也更喜欢这个社区了。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他想永远住在这里。他从来没有真正讨厌这里的人,可也说不上很喜欢他们。这是这个社区的错。让乔治吃惊的是他发现父亲和索菲亚也知道了他读书的事。他父亲没好意思开口说起这件事,他生来就是个少言寡语的人。但索菲亚对乔治很温和,她用一些别的方式表现出挺为他感到骄傲的。 随着这个夏天日子一天天过去,乔治心境也一天天好起来。他每天都打扫房间,为了讨好索菲亚,他对球赛也更有兴趣了。索菲亚每星期给他一美元零花钱,尽管这并不够花,得仔细地用才行,可是和从前偶尔给他二十五美分比起来,也算很可观了。他把这些钱的大部分用来买香烟了,偶尔买瓶啤酒或买张电影票,这已经让他很满足了。只要你知道如何珍视生活,生活还是很不错的。他偶尔也从书报亭买一两本平装书,因为他喜欢在自己的房间里摆放几本书,但他认真读的还是索菲亚带回家的杂志和报纸。晚上是他最快乐的时光。他从坐在店铺外面的店主人面前走过去时,能感觉到他们都用尊敬的眼光看着他。他挺着腰板走过去,尽管也不和他们多说什么,他们和他也不多说什么,但他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尊崇的眼光。有几个晚上,他感觉非常好,所以,夜幕刚刚降临,他没有去小公园,而是在社区周围转来转去,那里的人都从小就认识他,那时候一种叫作拳球[一种儿童玩的以拳代棒击球的游戏。]的游戏刚刚兴起,他就和邻居的孩子一起玩那种游戏。他转悠了一会儿就回家,脱衣睡觉了,那种感觉很好。 一连好几周过去了,他只和凯坦扎拉先生交谈过一次。这位零币兑换员除了书以外什么也没有谈,也没有问他什么问题,但他的沉默让乔治感到有些不安。有一段时间,乔治不再从鞋店门前过了。一天夜里,他从另一个方向回家,忽视了这件事,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鞋店门口。这时已经过了午夜,街上除了一两个人外已空荡荡了,让乔治吃惊的是凯坦扎拉还在借着店里的灯光看报呢,他心里一动,想在店门前停下来和他说话,但他拿不准他是否有想和他谈的意愿,一想到这里,他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了。他决定还是不去谈了。他甚至想绕到另一条街回家去。这时他已和凯坦扎拉离得很近了,若转身走开,他一定会看到的,那样的话他一定会不高兴。于是,乔治小心地穿过马路,尽量装着去看那一侧的橱窗。他一边走着,一边对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不舒服。他害怕凯坦扎拉抬起头来看到他像一只老鼠一样偷偷摸摸地溜到街的另一边,但是他仍然一直坐在那里,汗衫都湿透了,他在看报时,他的光头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挺亮。他的那位胖老婆仍然倚在窗户旁,好像也在同他一起看报。乔治想她是否在窥视他,或者要冲他喊些什么,但是她的眼睛始终没离开她丈夫。 乔治决心在没读完他买的几本书以前暂时先躲开这位硬币兑换员,可是当他打开那些书时,才发现都是些故事书,他一下子兴趣全无,不想再去读了。他对别的书籍也没有什么兴趣。索菲亚拿回家的杂志和报纸他也不再读了,她看到这些报纸书刊都堆在他房间的一把椅子上,就问他怎么不读了,他回答说他正在读别的更重要的东西。索菲亚说她也是这么想的。就这样,一天中大部分时间,乔治都开着收音机,他听腻了人的声音,就拨转到音乐台。屋子让他收拾得相当干净整洁,所以,即使他偶尔忘记了打扫,索菲亚也不说什么。她照样每星期给他零用钱,尽管他做得不再像从前那样好了。 但想一想一切还是安排得挺好的。同样,他夜间出去散步也还总是让他有兴趣的,不管天气如何。后来一天夜里,乔治看见凯坦扎拉沿着大街朝他的方向走过来,乔治想转身跑开,但是他从凯坦扎拉走路的样子可以断定他已经醉了,如果那样,他就可能不会注意到自己。所以,乔治就仍然径直向前走着,一直走到凯坦扎拉的眼前,这时乔治真想像上满弦的螺旋器一样一下子冲到天上去。可是当凯坦扎拉从他身边走过去时一声也没吭,只是走得很慢,板着面孔,身子僵直。乔治从他眼皮底下溜过去了,放松地舒了一口气。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凯坦扎拉就站在他的身边,他的酒气让你感到你就在啤酒桶里。他凝视着乔治的时候,眼光里流露出一种悲哀的神情,乔治感到很不舒服,他想把这个醉汉推到一边继续走路。 但是他不能这样对待这个人,而且就在这时,凯坦扎拉先生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枚五分硬币递给他。 “去买一支柠檬冰棒吃吧,乔治。” “我不再是那时候的小孩了,凯坦扎拉先生,”乔治说,“我现在是个大小伙子了。” “不,你不是。”凯坦扎拉说。听了这话,乔治真想不出该怎么回答。 “现在你的那些书读得怎么样了?”凯坦扎拉先生问道。尽管他尽力想站得稳一些,但还是有点打晃。 “我想,还好吧。”乔治回答道。说话时他自己已经感到脸红了。 “你不太肯定吧?”零币兑换员腼腆地笑了笑,乔治从来没有见他那样笑过。 “肯定的,我很肯定,进展得挺好。” 尽管凯坦扎拉的头有些晃来晃去,但他的眼神还是很坚定的。他那双蓝色的眼睛不大,但眼光逼人,尤其是在你长时间望着它们时。 “乔治,”他说,“说出今年夏天你读过的那书单上的任何一本书,我就为你的健康喝一杯。” “我不想让任何人为我喝酒。” “你说出一本书,我就问你一个关于那本书的问题。谁要是告诉我那是一本好书,也许我自己也会去读一读。” 乔治知道,虽然表面上看来他还说得过去,但在内心里他已经崩溃了。 他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只好闭上眼睛,但是,几年后,当他再睁开双眼的时候,凯坦扎拉先生已经令人遗憾地离开了人世,在他的耳边还一直响着凯坦扎拉那天离开他时所说的话:“乔治,别走我的老路。” 第二天夜里,他不敢离开他的房间,尽管索菲亚和他争吵,他也不肯开门。 “你在里面干什么呢?”她问。 “什么也没干。” “是在读书吗?” “没有。”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读的那些书都放在哪儿了?我在你屋里除了看见几本没有什么用的廉价书以外,什么也没找到啊。” 他不想告诉她。 “既然这样,我每周辛苦挣来的钱一分也不值得给你。我为什么要为你拼死拼活地干活?你这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快出去找份工作吧!”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个星期,只是在家里没有人时才偷偷溜到厨房去一下。索菲亚先是责骂他,后又哀求他出来,他的老父亲也哭了。但是他就是不肯出来,尽管天热得要命,屋里也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每次呼吸都好像往肺里吸进一团火一样。 一天夜里,他再也忍受不了这种闷热了,半夜一点钟就冲到大街上,他孤零零一个人。他希望在没人看见的情况下溜到那个小公园去,可是街道上净是人,一个个萎靡不振,无精打采,在那里期待着一丝微风吹过。乔治低着头走,觉得脸上无光,想离人群远一些,但是,不久他发现人们对他仍旧很友好。他估计凯坦扎拉没有把事讲出去。也许第二天早晨他酒醒了之后,就把遇到乔治的事给忘了。乔治感到自信又一次回来了。 就在那天夜里,在街拐角的地方,有一个人问他是否真的已经读完了那么多书,乔治说他已经读完了。那个人说对一个这样年纪的孩子来说能读这么多书可真了不起。 “是啊。”乔治说道,但是他感到释然了。他希望人们再也不会提起那些书的事。过了几天他又偶然遇到凯坦扎拉先生,他也再没有提起,尽管乔治知道正是他把他读了那么多书的传言传播开去的。 秋天的一个晚上,乔治从家里跑出来,去了图书馆,他已经多年没进过图书馆了。这里到处是书,不管往哪里看都是书。尽管他努力控制内心的颤抖,他还是很轻松地选定了一百本书,编好序号,然后坐在一个桌子旁开始阅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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