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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款魔桶 作者:伯纳德·马拉默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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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义布的白面包还没出炉,那浓烈的、甜丝丝的气味就已经吸引了成群的顾客。站在柜台后面的贝蒂,莱义布的第二任妻子,留意到在这群顾客中有一个陌生男子,他很瘦弱,一副饱经风霜的模样,头上戴着一顶安全帽,游离在这群人的边缘。尽管对这群急于购买面包的顾客来说,他显得没有什么妨碍,但是她还是感到有些不安。她用疑惑的眼光瞥了他一眼,他把戴着安全帽的头点了点,显示出不介意的样子,表示他可以等,并且(永远)乐意等。尽管沧桑就写在他的脸上,但是生活的苦难给他留下的印迹,他也不想去掩饰。不过恰恰是他那些苦难的印迹叫贝蒂感到有些害怕。 她麻利地照顾那些顾客。当她把他们都打发之后,她开始转向他,凝视着他。 他轻轻地用手触碰一下帽檐:“请原谅,我是考勃茨基,有一位叫莱义布的面包师在这里吗?” “考勃茨基是谁?” “一位老朋友。”这话更让她吃惊。 “从哪儿来?” “从过去来。” “你找他做什么?” 这个问题有点像审讯,考勃茨基没有回答。 似乎是被这声音的魔力所吸引,面包师连衬衫都没来得及穿就从后面来到店的前堂。他的手臂揉面时总是深深地捅进面团里,白白的胳膊显得粉红,头上戴着用牛皮纸面粉袋折叠成的帽子,上面沾满了面粉,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他的眼镜上也沾上了面粉,看上去就像个鬼怪,但是当他透过眼镜看去,像鬼的不是他,而是考勃茨基。 “考勃茨基。”面包师喊道,声音有些哽咽。多年过去了,考勃茨基让他想起了他们年轻的时候。唉,真是时过境迁啊,一时间情感难以抑制,禁不住流下了酸楚的泪水。他把泪水猛地一把挥去。 考勃茨基摘下帽子——他露出光头来,而莱义布头发花白——并且用一块相当干净的手帕拭了拭发红的前额,莱义布拉过一个凳子:“坐,考勃茨基。” “别在这儿。”贝蒂嘟哝道。 “顾客,”贝蒂对莱义布解释说,“一会儿就该买晚餐面包了。” “咱们到后面去吧。”考勃茨基点了点头。 他们说着就挪到里屋,他们也更喜欢这个僻静一些的环境。 这会儿正好还没有顾客,贝蒂也跟进来了。 考勃茨基坐在墙角的一个高凳子上,俯着上身,还穿着那件黑色外衣,戴着那顶帽子,两只手僵直地放在细细的腿上,手上的青筋看得很清楚。 莱义布透过两片圆圆的眼镜片看着他,放松地坐在一个面粉袋上。贝蒂竖着耳朵要听他们的谈话。但是这位来客像哑巴一样,一声不吭。莱义布有些尴尬地开了腔:“哎,一切都过去了,现在世界都变样了。考勃茨基,那时候我们都年轻。你还记得吧,那时候,我们一起钻进客轮的统舱,成了移民,我们还一块儿注册上了夜校。” “Haben, hatte, gehabt。”他绕口令似的把德语中“有”这个词的原形、过去式和过去分词形式念叨一遍。 坐在凳子上的瘦子还是一言不发。贝蒂不耐烦地挥着掸子,她向店堂那边瞥了一眼,仍然没有一个顾客。 莱义布想让气氛活跃起来,背诵一句诗企图让这位朋友打起精神:“‘来吧,一天风对大树说,和我到草地上做游戏,你看如何?’还记得吗,考勃茨基?” 贝蒂大声地擤了擤鼻子:“莱义布,面包!” 面包师一下子跳了起来,冲向煤气烤炉,把一扇连排门拉倒了。他到的正是时候,他把托盘上的一排排焦黄的面包拉了出来,把它们扣到白铁包皮的面案上。 贝蒂很庆幸这炉面包幸免于难。 莱义布看了一眼店堂。“有顾客。”他高兴地叫道。她红着脸跑到外面的店堂里。考勃茨基看着她走了出去,舔了舔嘴唇。莱义布又开始工作了,把已发好的面团放进平底烤盘的两行浅槽里,要烤新的一炉了。但是这时贝蒂又进来了。 烤炉里新烤的面包发出阵阵的蜂蜜味,吸引了考勃茨基,他深深地吸着这种甜甜的香味,真是太好了,好像第一次尝到空气的味道,激动地用双手击打着胸脯。 “噢,我的上帝,”他差点哭了起来,“太棒了!” “是用泪水烤成的。”莱义布指了指那块大面团。考勃茨基点了点头。 三十年了,面包师解释说,在他名下没有一分钱。一天,由于太苦了,他哭了,泪水滴进面团里,打那以后他的面包就特别受顾客的青睐。 “我烤的蛋糕他们就不那么喜欢。我的面包和面包圈,他们跑上几里路也来买。” 考勃茨基擤了擤鼻涕,偷偷向店堂看了看,店铺里还有三个顾客。 “莱义布。”几乎是耳语。 尽管他有所准备,但面包师还是一时僵住了。 来访者回过头看见贝蒂去了前面,然后扬了扬眉头,向面包师提出了问题,不过莱义布还是没吭声。 考勃茨基咳了咳,清了清喉咙:“莱义布,我需要二百美元。”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莱义布慢慢坐回面粉袋上。他知道,早就知道,从考勃茨基出现的那一刻起,他心里就一直在嘀咕,是不是为了十五年前丢失的那苦涩的一百美元,要旧事重提了呢?考勃茨基赌誓发愿地说他已经还了,可莱义布说没还,后来两个人闹掰了,经过多少年才把那段不愉快从记忆中抹去。 考勃茨基低下了头。 至少承认是你错了,莱义布心里想,他等了这么多年。 考勃茨基看着他那双伤残的手,是一次切毛皮时切割机弄的,因为工作让他患了关节炎。 莱义布也在凝视着。他的腰带扭结深深地勒进肚子,两只眼睛因白内障而显得浑浊不清。尽管医生说手术后可以看清东西,可是他并不那么想。 他叹了口气。误会都过去了,原谅他吧,看在他那微弱的视力的分上也该原谅他。 “对我而言,这没有问题,可是她——”莱义布朝店面那边示意道,“是我的第二任妻子,我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名下呢。”他摊开双手。 考勃茨基把双眼闭起。 “不过,我可以让她……”莱义布有些迟疑。 “我妻子需要……” 面包师举起手掌:“别说话了。” “告诉她……” “交给我吧。” 他握住笤帚在屋里扫了一圈,扬起一阵白色的灰尘。 当贝蒂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到里面时,她只是看了他们一眼,紧闭着双唇,执拗地等在那里。 莱义布匆匆忙忙地在铁制的下水池中清洗烤盘,然后把面包烤盘放在案子下面,将那些散发着香气的面包排列整齐,还不时地向烤炉那面看上一眼:烘烤,一直在烘烤。 面对着贝蒂,他冒出一头热汗,这让他一时也很吃惊。 考勃茨基坐在高凳子上有些局促不安。 “贝蒂,”面包师终于开口了,“这是我的老朋友。” 她严肃地点了点头。 考勃茨基把帽子抬了抬。 “他母亲——愿上帝保佑——总给我热汤喝。我来到这个国家后,我们俩总在一个桌子吃饭,有好几年呢。他的妻子是个很善良的人,叫朵拉——以后你会见到她的。” 考勃茨基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以前我怎么没见过她呢?”贝蒂问道。都十二年了,她还是很嫉妒他前妻所有过的一切。 “你会见到的。” “我是说为什么以前没有见过。” “莱义布……”考勃茨基哀求地说。 “我也有十五年没见过她了。”莱义布很诚恳地说。 “为什么没有见呢?”她突然反问一句。 莱义布迟疑一下,说:“因为一场误会。” 考勃茨基把头转了过去。 莱义布说:“是我的错。” “因为你哪儿也不去,”贝蒂数落他说,“因为你总是待在铺子里,因为你认为交朋友没有意义。” 莱义布连连点着头。 “现在她病了,”他开始切入正题了,“医生说必须动手术,需要二百美元。我答应了考勃茨基……” 贝蒂尖叫了一声。 帽子拿在手里,考勃茨基站起身来。 贝蒂一手捂着胸口,另一只手举到前额,踉踉跄跄地想离开,他俩都跑过去扶她,但是她并没有跌倒。考勃茨基迅速回到高凳子那儿,莱义布也回到下水池处。贝蒂的脸色像面包里面一样发白,轻声对来访者说:“我很同情你的妻子,可是我们不能帮你。很抱歉,考勃茨基先生,我们是穷人,没有那么多钱。” “一场误会。”莱义布气愤地喊道。 贝蒂跑到橱柜那边把装售货款的盒子一把打开,把里面的钱全都倒在案子上,纸币扬得到处都是。 “钱。”她叫喊着。 考勃茨基猫下腰。 “贝蒂,我们银行里还有……” “没有了。” “让我看看存折。” “就算有几个余钱,你不是都买了人寿保险吗?” 他没有作答。 “你还取得出来吗?”她一脸严肃地问。 店门砰的一声响,它常常这么响,顾客们吵吵嚷嚷地进来买面包。贝蒂重重地迈着脚步,走出去招呼顾客。 在里面的屋子里,那个受伤的人挪动了一下身子,用骨瘦如柴的手指扣上外衣扣子。 “坐。”面包师叹了口气。 “莱义布,我很抱歉……” 考勃茨基又坐下了,一脸悲哀。 贝蒂终于把这拨顾客打发走了,莱义布来到店面房,轻声地对贝蒂说些什么,声音很小,是在耳语,她回答的声音也很小。不过刚过一会儿,两个人又吵起来了。 考勃茨基从高凳子上溜了下来,走到洗手池把手帕洇湿了一些,举向那双干涩的眼睛,然后折起来放回衣袋里,接着掏出一个铅笔刀修指甲。 莱义布在店堂里哀求贝蒂,向她诉苦,他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是那么辛苦、单调、乏味,可是他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如果他连一个好朋友有困难时都不能帮助分担一下,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但是贝蒂一直背对着他。 “请……”考勃茨基说,“不要吵架。我这就走。” 莱义布有些恼怒地看着他,贝蒂站在那儿把头扭了过去。 “唉,”考勃茨基叹了一口气说,“这钱我是为了朵拉才借的,但她不是病了,是死了。” 莱义布哀叹一声,两只手紧握在一起。 贝蒂把脸转过去,看着这位来访者,表情有些木然。 “不是刚死的,”他轻声说道,“五年前就死了。” 莱义布叹了一口气。 “我需要钱是为了给她买个墓碑。她的坟墓一直没有墓碑。下个星期天就是她五周年的祭日了。每年我都对她说:‘朵拉,今年我一定给你立一块墓碑。’可是每年我都是两手空空地来到她的墓前。” 那个墓地在众人眼中仍然是空的,这让他感到是一种永久的羞耻。他早就预付了五十美元买下那块墓地,墓基上清清楚楚地刻着她的名字。可是其余的款他始终没有凑齐。这几年来,不是有这事,就是有那事。头一年是手术;第二年是他因关节炎犯病没法坚持工作;第三年他的一个寡妇姐姐的孩子死了,他一年辛苦挣来的钱全部帮助他姐姐渡过难关了;到了第四年,又因烫伤而无法工作,甚至都没有脸面出去见人。今年虽然可以勉强工作了,可是也只能糊口而已。所以,朵拉只能躺在没有墓碑的墓穴里,他知道,说不定哪天他去公墓时,发现她的墓地已经没有了。 泪水从面包师的眼睛里涌出,他看了贝蒂一眼——她的脖子和肩都已松弛下来,看起来很怪——看样子她也被感动了,啊,他胜利了。她现在应该同意了,把钱拿出来,他们应该坐下来一起吃饭了。 但是,贝蒂尽管也在流泪,还是摇了摇头,正在他们期待她要说什么的时候,她冲口说出她的苦难:在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她亲爱的父亲被人拉到了满是积雪的野外,连鞋子都没有穿,那枪声把树上的乌鸦惊得满天飞,鲜血浸透了雪地。她结婚一年后,她那可爱的丈夫在华沙死于斑疹伤寒,他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会计师,那个年代像他那样的人是不多的。后来她从多年悲痛的阴影中走出来,投奔到德国一位年长的哥哥家,再后来,在二战爆发之前,她的哥哥放弃了自己离开德国的机会,把她送到了美国,而她哥哥还有嫂子和他们的女儿都被希特勒投进了焚尸炉,一家人就这样结束了生命。 “就这样,我在美国遇到了这个可怜的面包师,他一生贫穷,身无分文,也没有生活的乐趣。我还是嫁给了他,只有上帝知道,我怎么会嫁给他。我就用这双手日夜不停地干活,帮助他维持这爿小店。十二年的努力,我们终于可以勉强维持生活了。但是莱义布身体不好,眼睛也需要手术。这还不算,万一上帝不保佑,他一旦死了的话,我一个人可怎么办?我能去哪儿呢?如果我身无分文,又有谁,又有哪里可以收容我呢?” 面包师已经听过多少遍这些话了,他一边听着,一边不声不响地嚼着一块面包。 她讲完了,他把一块面包壳扔到一边。考勃茨基在她结束时把两只手举到了耳边。 贝蒂一边流着泪,一边抬起头疑惑地嗅了嗅,突然尖叫一声,冲进后屋,扭开烤炉的门时“啊”了一声,一股浓烟冲她扑来,烤炉里的面包都变成了一块块烧好的砖——烧焦的尸体。 考勃茨基和面包师拥抱在一起,一起哀叹逝去的青春。他们的嘴紧紧贴在一起,然后就永远地分别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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