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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桶魔桶 作者:伯纳德·马拉默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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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久,在纽约居民区的一间狭小、几近简陋却堆满书籍的房间里,住着一个名叫利奥·芬克尔的年轻人。他在耶西瓦大学[耶西瓦大学为美国犹太人在1886年创立的一所私立大学,校址设在美国纽约市。]攻读犹太教律法,经过六载寒窗,他终将在六月被授予圣职,出任牧师了。这时一个熟人建议他最好先结婚,这样会更容易取得教徒们的信任。可是,他到目前连个意中人都没有,又谈何结婚呢?他冥思苦想,折腾了两天,到头来还是把一个名叫平尼·萨尔兹曼的人请到家中。萨尔兹曼是个专门为人做媒的。芬克尔曾在《前进报》上读过他刊登的仅有两行字的广告。 一天晚上,这位媒人来到芬克尔住的这座公寓的灰砖大楼四楼黑洞洞的走廊里。他手里提着一只有皮带的黑色公文包,那只公文包由于多年磨损,已经变薄了。萨尔兹曼从事这个行当已有多年。他身材瘦小,但仪表不俗,戴一顶旧帽子,大衣显得又短又紧。他常常让人闻到鱼腥味,他对此也毫不掩饰,他爱吃鱼。他虽说缺了几颗牙,但看上去并不叫人生厌。因为他总是那么和蔼可亲,而眼神又带有几分伤感。他说起话来娓娓动听,那副嘴唇、一绺轻髯,还有那消瘦的手指配合着那个声音,是那么充满活力,但一旦静下来,他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又显得深沉忧郁。这一特征让利奥宽心了不少,本来这种场合对他来说难免有些紧张。 他开门见山,把请他来的目的告诉了他。他说这全都是为父母着想,他们结婚相对较晚,而目前他仍然孤身一人,形单影只。六年来,他一心扑在学业上,无暇于社交生活,无女友为伴,结果就成了这个样子。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与其自己寻来觅去,令人尴尬地瞎闯,不如请个有经验的人出个主意。他还提到媒人在犹太人社会里是个古老而受人尊敬的职业,它可以使人们的需要变成现实,而事后又不成为人们幸福的障碍。他还说他的父母也是经媒人撮合才成亲的。由于双方家里都很穷,没什么财产,所以他们的婚姻谈不上谁在经济上获益,但至少他们多年来一直相亲相爱,也算是一桩美满的婚姻。萨尔兹曼听着,有点尴尬,也有些惊喜,感到其中不乏为这一项职业的辩解。后来,他也曾觉得这项职业确有一种自豪感,但这种感觉已经消失多年了。他打心眼里赞同芬克尔的看法。 于是他们两个就着手办这件事了。利奥把萨尔兹曼带到屋内唯一敞亮的地方:靠窗的一张桌子旁,从那里可以看到窗外灯火通明的城市夜景。他坐在媒人旁边,面对着他,极力抑制着痒得难受的嗓子。萨尔兹曼急切地打开公文包上的皮带,拿出一沓薄薄的、多次翻弄过的卡片,取下套在上面的松松的橡皮箍。他翻着那些卡片,利奥看着他的动作,听着他发出的声音感到很不舒服。他假装不在看,让眼睛盯着窗外。尽管现在仍是二月,但冬天已近尾声,对于这一时节的种种迹象他已多年没有关注过了。他望着那轮圆圆的明月在云层中穿过,那云朵就像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动物。他半张着嘴,看着月儿钻进了一只大母鸡,又从后面钻了出来,就好像那只鸡生下了一只蛋。萨尔兹曼假装透过刚戴上去的眼镜仔细看卡片上的字,却时不时地偷看着这个年轻人气宇不凡的面庞,满怀欣喜地注视着他又高又直的学者般的鼻子,那双棕色的眼睛透着无限的智慧,两片嘴唇敏感中不乏严肃,两颊黝黑而凹陷,给人以镇定自若的印象。他环顾四周,看到一书架一书架的书,不由自主地、满意地轻轻嘘了一口气。 当利奥看到卡片时,发现萨尔兹曼手中只有六张。 “就这么几张?”他不禁失望地问。 “我办公室里卡片多极了,我说了你也不信,”萨尔兹曼回答说,“抽屉里都堆满了,我现在都把它们放在一只桶里,可并不是每个姑娘都配得上我们即将上任的拉比呀。” 利奥听了脸上一红,后悔他寄给萨尔兹曼的个人履历表填得太详细了。他原以为最好把自己的准确情况和一些细节都告诉媒人,以便更好地了解他,可谁知一下子写过了头,把不是必需的内容也写了上去。 他不太好意思地问道:“你的顾客材料里附照片吗?” “先看门第,再看陪嫁,以及其他承诺,”萨尔兹曼一边回答,一边解开紧裹在身上的大衣扣子,然后靠在椅子背上,“最后才是看照片呢,拉比。” “请叫我芬克尔先生,我还不是拉比呢。” 萨尔兹曼满口应诺,却称他为博士,而趁利奥不注意时又改称拉比。 萨尔兹曼扶了扶角质眼镜的镜架,轻轻地清了清喉咙,很卖力似的念着第一张卡片。 “索菲·P.,二十四岁,一年前丈夫去世,无子女,中学毕业,受过两年大学教育。父亲经营批发业,生意兴隆,并有房地产。愿陪嫁八千美元。母亲亲属中有几位是教师,还有一位演员,在第二街颇有声望。” 利奥惊奇地抬头看着他:“你是说她是个寡妇?” “寡妇也不等于就失去清白,拉比,她可能才和丈夫在一起四个月,而丈夫只是个孩子,或有病。她本不该嫁给他的。” “我还从来没有考虑过娶个寡妇呢。” “这就是你的见识少了,其实像这个姑娘这样的寡妇,又年轻又健壮,娶到家去准是个好媳妇。她这辈子都会对你感恩戴德。信我的没错。我现在要是讨老婆,我就找个寡妇。” 利奥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萨尔兹曼耸了耸肩,微微地表示失望。他把这张卡片放在木桌上,又开始念下一张。 “莉莉·H.,中学教师,正式教员,非代课教员。本人有积蓄,并有新道奇汽车一辆,曾旅居巴黎一年。父亲是有名的牙医,有三十五年临床经验。愿觅职业男性,完全美国化的家庭,莫失良机。” “我很熟悉这个人,”萨尔兹曼说,“我真希望你能见见她。她可爱极了,还相当聪明,你可以整天和她聊天,谈书籍,谈戏剧,谈什么都行,她对时事也了如指掌。” “我想你还没说她的年龄呢。” “她的年龄?”萨尔兹曼眉毛一扬,“芳龄三十二。” 利奥停了一会儿,说道:“恐怕太大了点吧。” 萨尔兹曼不禁一笑:“你多大了,拉比?” “二十七。” “你说二十七和三十二有多大区别?我的老婆就比我大七岁,我吃亏了吗?一点也没吃亏。要是罗斯柴尔德[罗斯柴尔德家族是欧洲著名银行世家,创始人是德籍犹太人,家族数人开设多个银行,遍及欧洲。]的女儿想嫁给你,你还能因为比你大几岁而说‘不’吗?” “是的。”利奥毫无表情地答道。 萨尔兹曼知道他说的“是的”其实是“不会”的意思,也没太在意:“大五岁算不了什么,我跟你说,你要是跟她生活一个星期,你一定会忘记她还比你大几岁的事。大五岁意味着什么?不就意味着相较于比她年轻的人多活几年、多些见识吗?上帝保佑,对这个姑娘来说,这五年可没白活,她年长一岁,身价就高一等。” “她在中学教什么?” “教外语,你听她讲的法语简直和听音乐一样。我干这一行也有二十五年了,对于她我是真心推荐的。请相信我,我可不骗人,拉比。” “下一张是谁?”利奥突然问道。 萨尔兹曼很不情愿地拿起第三张。 “鲁丝·K.,十九岁,优等生,如有合适人选,父亲愿出一万三千美元现金陪嫁,父亲是医学博士,胃病专家,医术精湛,内弟开服装业,上等人家。” 从萨尔兹曼那副神气看,似乎是打出了一张王牌。 “你刚才说她才十九岁?”利奥对这倒挺感兴趣。 “一点不错。” “她长得好看吗?”利奥脸有点红,“漂亮吗?” 萨尔兹曼吻了吻手指尖:“可爱至极,这一点我可以保证。今天晚上我就给她父亲打个电话,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美人儿。” 利奥还是不放心:“你敢保证她真的那么年轻?” “这我敢担保,他父亲可以给你看她的出生证。” “你敢肯定她真的没什么问题?”利奥还是追根问底。 “谁说有问题?” “我只是不明白像她这样年纪轻轻的,干吗要求媒人说媒。” 萨尔兹曼脸上掠过一丝微笑。 “和你一样啊,你可以去,她也可以来嘛。” 利奥脸红了:“我不是时间来不及了嘛。” 萨尔兹曼意识到刚才说得并不合理,连忙解释道:“是她父亲的意思,这并不是她本人的意思。他希望她的女儿选一个最中意的丈夫。所以他就亲自出马,四处撒网,一旦我们确定了对象,他就会把他引见给她,并促成他们的婚事。这样得到的婚姻要比没有经验的姑娘自己来找好。我本不必告诉你这些。” “那你认为这个姑娘相信爱情吗?”利奥有些不安地问。 萨尔兹曼几乎要大声笑出来,但还是抑制住了,只是十分冷静地说:“爱情来自意中人,在这以前谈什么爱情呢?” 利奥张了张干燥的嘴唇,但没有说出什么,他注意到萨尔兹曼的眼光已经溜到另一张卡片上去了。他明智地问了一句:“她身体情况怎么样?” “绝对健康,”萨尔兹曼说道,这时呼吸有些困难,“当然了,她的右脚有点跛,是她十二岁时一次车祸留下的。不过她又聪明又伶俐,长得又那么漂亮,谁会注意那点事呢?” 利奥心事重重,站起身,走向窗户。他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怪自己不该请媒人来。最后他还是摇摇头。 “为什么不行呢?”萨尔兹曼还不肯放弃,说话的嗓门也提高了。 “因为我讨厌胃病专家。” “你娶的是女儿,管她父亲是干什么的呢?你结了婚还要他做什么?谁也没有说每周五晚上他必定得到你家来。” 这种不顾脸面的谈话还在继续。利奥打断了他,让他回去了。他走的时候,眼光阴沉忧郁。 打发走了说媒的,利奥心情感到轻松了一些,可第二天他始终打不起精神。他认为这主要是因为萨尔兹曼没有给他介绍一个称心的姑娘。他是不诚心给他这样的主顾介绍。但是当利奥在犹豫是否要找一个比平尼更有经验的媒人时,他又怀疑是否——虽然自己这么做了,而且他也尊重父母的意见——在心底里他根本就不相信说媒拉线这类人。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可还是心神不定。他一整天就在林子里转来转去,把一个很重要的约会也错过了;忘了把衣服送出去洗;去百老汇大街吃饭忘了付钱,结果拿着付款单往回跑;女房东和她的一个朋友在街上见到他,很有礼貌地同他打招呼:“晚上好,芬克尔博士。”可他居然没认出来。直到天黑,他才平静下来开始认真看书,心里才有些安宁。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还没等他说声请进,推销爱情的萨尔兹曼已经站到屋子里了。他面色灰白、憔悴,好像几天没吃饭,随时都会倒地断气那样。可是这位婚姻掮客的肌肉却神奇般地一变,脸上绽开了笑容。 “晚上好,欢迎我来吗?” 利奥点点头,看到他的再次光临,心里挺不安的,可又不想让他回去。 萨尔兹曼仍然满面春风,把公文包放到桌上:“拉比,我今天晚上可给你带好消息来了。” “我已经告诉过你,不要称我拉比,我还是个学生。” “这下子你再也不用担心了,我带来的是个一流的新娘。” “如果是这件事,还是不要再提了。”利奥佯作没有兴趣。 “你要是同她结婚,全世界的人都得为你庆祝婚礼。” “萨尔兹曼先生,请不要再说了。” “可首先得让我恢复一下体力。”萨尔兹曼虚弱地说。他摸索着公文包的皮带,从皮包里掏出一个油腻腻的纸袋,又从袋里取出一个上面有几粒芝麻的面包圈,还有一条小熏鱼。他的手的动作十分麻利,很快就把鱼的皮剥下来,开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忙了一整天了。”他边吃边咕哝着。 利奥看着他吃。 “你有切成片的西红柿吧?”萨尔兹曼问道,但有些迟疑。 “没有。” 媒人又闭上眼睛吃起来。吃完后,他小心翼翼地把面包屑捡起来,把吃剩下的鱼包起来,放进纸袋里。他那双戴眼镜的眼睛在屋内四处搜寻,终于发现在一堆堆的书中有一个煤气炉。他摘下帽子低声下气地问:“可以喝杯茶吗,拉比?” 利奥有些于心不忍,站起身来为他冲杯茶,还放了一块柠檬和两块方糖,这让萨尔兹曼乐不可支。 萨尔兹曼喝过茶,精神头儿和体力都得到了恢复。 “告诉我,拉比,”他和蔼地说,“昨天我给你看的那三个人你有没有再考虑过?” “没必要再考虑了。” “为什么呢?” “她们都不中我意。” “那么什么样的才让你中意呢?” 利奥没有回答,因为要回答也只能给一个说不清楚的答案。 萨尔兹曼不等他回答又问道:“你还记得那个姑娘吗?那个中学教师。” “三十二岁的那个?” 但出乎意料的是,萨尔兹曼脸上绽着笑容:“二十九岁!” 利奥看了他一眼:“怎么又少了几岁?” “搞错了,”萨尔兹曼承认错误,“今天我和牙医谈过了,他把我带到保险柜取出她的出生证明给我看。去年八月她正好二十九岁。去年过生日时,她正在山里度假,他们还给她开了个晚会呢。她父亲第一次告诉我时我忘了记年龄,我告诉你三十二岁的是另一个客户,她是个寡妇。” “你告诉我的就是那一个,我记得她不是二十四岁吗?” “另一个寡妇,现在世界上就是寡妇多,这能怪我吗?” “当然不能怪你。不过,我对寡妇不感兴趣,对那个中学教师也不感兴趣。” 萨尔兹曼双手紧握放在胸前,两眼望着天花板,虔诚地说:“我的犹太孩子啊,对中学教师都不感兴趣的人,我该怎么办呢?你到底对什么感兴趣呢?” 利奥有点来火,但控制住了自己。 “你还能对什么感兴趣?”萨尔兹曼继续道,“如果你对能讲四国语言、银行里有一万美元私人存款的好姑娘都不感兴趣的话。再说,她爸爸还答应再给一万二千美元。她手头有辆新车,有的是好衣裳,还可以和她谈天说地,她能给你一个一流的家,还有孩子,你简直进了天堂一般。” “她要是那么好,为什么十年前不结婚呢?” “为什么?”萨尔兹曼哈哈大笑,“为什么?还不是她太挑剔,这就是为什么,她总想要最好的。” 利奥不吱声了,心里感到好笑,绕来绕去把他给绕进去了。不过萨尔兹曼把他的兴趣引向了莉莉·H.,而且他开始认真地考虑去拜访她的事了。当这位媒人注意到利奥真心地考虑他所提供的选择时,他感到他们很快就可以达成协议了,这一点他心里有数。 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时分,利奥·芬克尔和莉莉·赫斯科恩沿着河滨路散步,但利奥总感到萨尔兹曼如影随形地在身边。他脚步轻快,腰板挺拔。他特意戴上一顶黑色软呢礼帽,帽子是他今天早晨从橱柜架上落满灰尘的一个帽盒里取出来的;身穿一件黑色的礼拜服,这件衣服他也上上下下掸得一尘不染。利奥还有一根手杖,是一位远亲送给他的一件礼物,他本想拿着,但后来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莉莉长得小巧玲珑,不算难看,一身初春时节的装束。她对各种话题都能谈论一番,挺跟形势的,而且都谈得很生动。他掂量着她的话,真的挺棒,从这一点上来说,得给萨尔兹曼记上一分。但他不安地感到这个人就在他们附近什么地方,例如,躲在街道两旁的某棵高树上,用小镜子给这位女士发送信号,或像潘神[潘神,希腊神话中的人身羊足的畜牧神,爱好音乐。]一样,隐起身形,在他们前面一边跳舞,一边吹着婚乐,并将野花的花蕾和紫葡萄洒在路上,象征着结婚生子,尽管这场婚姻八字还没有一撇呢。 莉莉说:“我在琢磨萨尔兹曼先生是个挺古怪的人,你说呢?”她这话把利奥吓一跳。 他不知该怎么回答好,只好点点头。 她鼓起勇气红着脸继续说:“首先我得感谢他介绍我们相识,你说呢?” 他有礼貌地回答说:“我也一样。” “我是说,”她笑着说,“我们这样认识,你不介意吧?”她的笑大方得体,起码不俗气。 利奥倒挺喜欢她这股坦诚劲儿,心里明白她想使这种关系发展下去,也知道要做到这样也是需要一些生活经验和勇气的。一个人如果没有点过去的经验是没法一开始就这么开诚布公的。 他说他不介意。萨尔兹曼的职业是传统的,也是让人尊敬的,如果有所收获,当然是有价值的,不过,他也经常是徒劳无功的。 莉莉叹了一口气,算是表示赞同。他们继续走了一会儿,经过一段沉默,她不自然地笑着问道:“如果我问你一些带点隐私性质的问题,你不会介意吧?说实在的,我感到这个问题挺令人着迷的。”明知利奥对此只耸了耸肩,她还是有些尴尬地说:“你是怎么笃信上帝的?我的意思是,是不是一种热情的冲动?” 利奥停了一会儿,慢慢地回答说:“我一直对律法感兴趣。” “你在摩西律法里看到上帝显身了吗?” 他点了点头,想换个话题:“我听说你曾在巴黎待过一段时间,赫斯科恩小姐?” “噢,一定是萨尔兹曼先生告诉你的吧,芬克尔拉比?”利奥皱了皱眉,但她仍然继续说着,“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几乎都忘了。我记得我是因为姐姐结婚才回来的。” 而莉莉仍不肯放弃原来的话题。“什么时候,”她用颤抖的声音问道,“开始迷恋上帝的?” 他瞪了她一眼,后来渐渐地明白了她在谈论的不是他利奥·芬克尔的情况,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一个神秘的形象,或者是一个萨尔兹曼为她编造出来的最热情的预言家——与活人和死人都没有关系的人。利奥气得直发抖,浑身发软,感到没劲儿。这个骗子一定是耍了个花招,编造些故事先骗了她,又骗了他。他本想见的是个二十九岁的年轻女士,可结果他看到的(此刻才认真看了看)是张既紧张又急切的脸,一个已过三十五岁而且很快就会老下去的女人。要不是他尚有一些自制力,早就把她赶走了。 “我并不是,”他严肃地说,“一个有天赋的虔诚信徒。”他揣摩着措辞想继续说下去,但有一种很强烈的羞怯感,“我想,”这时他很紧张,“我信上帝,并不是因为我爱他,而是因为我并不爱他。” 这份供状听起来是那么刺耳,他自己也始料未及,这让他很震惊。 莉莉这时也哑口无言了。利奥仿佛看到大片大片的面包像鸭子似的从头上飞过,就像他昨天夜里靠数着面包才睡着。感谢上天,下雪了,他不必再冒着雪继续忍受萨尔兹曼的算计。 利奥恨透了那个说媒拉线的,发誓他若再来非把他给扔出去不可。幸好萨尔兹曼那天晚上没有来,但当利奥的气消下去之后一种难以名状的绝望袭上心头。起初他还以为是对莉莉的失望引起的,过了不久他明白了,原来是从找萨尔兹曼的一开始,他自己心里就没有个谱儿。他渐渐意识到,他无法抵御那种空虚感。他自己没能耐去找个对象,所以才找来个说媒的。这个可怕的事实是从他与莉莉·赫斯科恩小姐的会面和谈话中才悟出来的。她追根刨底地盘问曾令他十分生气,可也让他明白了——比莉莉本人更明白——他与上帝的关系到底是怎么回事。从这里得到启发才恍然大悟,原来他除了父母之外,从未爱过任何人,或者是相反的情况,因为他不爱人类,也不可能全力地去爱上帝。对利奥来说,现在他的一生赤裸裸地展现在他的面前,他也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真实面目:不爱别人,也不被人爱。这番令人痛心却并非完全没有预料的彻悟让他惊恐不安,他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用手捂着脸,哭了起来。 接下来的一周是他一生中最难熬的日子,他吃不下东西,体重下降了不少,胡子长了出来,衣服破破烂烂。讲座不去听,书也懒得翻。他真想离开耶西瓦,退学算了,可这么一来六年心血就会功亏一篑,就像把好好的一本书扯成一页一页的撒满大街,这更会让父母伤心欲绝的。可是他活到现在连自己都不认识了,白读了摩西五书[指《圣经·旧约》中的开头5章:《创世记》《出埃及记》《利未记》《民数记》《申命记》。]。还有那么多的评注本,却连这个道理都没悟出来。他感到求教无门,在一片孤寂之中心无所依。虽然有时他也想到莉莉,但也不至于能让他立即下楼去打电话。他变得暴躁易怒,尤其是对女房东,她老是打听别人的私事。可有时他感到是自己的不是,就在楼梯处把她拦住向她道歉,弄得她不好意思,只好跑掉。不过,从中他也找到一种慰藉:他是个犹太人,而犹太人生来就是受苦受难的。当这个漫长而可怕的星期快熬到头的时候,他终于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对生活也有了目标:一切按原计划去做。尽管他并非完美,但理想可是完美的。至于找老婆的事,一想到还得找下去,又让他心焦,让他不安。不过,这次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或许会比以往成功些。大概是既然他已有了爱,而新娘就会循爱而来,这本是一种神圣的追求,为什么要媒人呢? 媒人在那天晚上又来了。他现在骨瘦如柴,眼神焦虑不安,看上去仍是一副希望落空的样子,好像在莉莉·赫斯科恩小姐身边等电话,等了一周也没听见回音的模样。 萨尔兹曼咳了咳,立刻切入正题:“你感觉她怎么样?” 利奥一下子火了起来,禁不住责问媒人:“你为什么骗我,萨尔兹曼?” 萨尔兹曼本来就苍白的脸现在如死灰一般,好像整个世界都坍塌下来,压在他的身上。 “你不是说她只有二十九岁吗?”利奥逼问。 “你听我说……” “她已经三十五了,这还是少说。” “我也不太有把握,是她父亲告诉我……” “这还不算,更重要的是你对她也撒了谎。” “我怎么会对她撒谎呢,你告诉我?” “关于我的情况你向她说得很不真实,你把我吹得天花乱坠,可实际并不是那么回事,她还以为我是个半神一样的神奇拉比。” “我只说你是个虔诚的教徒呀。” “你说什么,我都想象得出。” 萨尔兹曼叹了口气。“这正是我的弱点,”他坦白地说,“我老婆就说我别把这种事当买卖来做。可是我一看到两个可心的人就要结成一对,就忘乎所以了,说得自然多了些。”他苦笑一下,“所以,我才落了个穷光蛋的下场。” 利奥的气也消了:“算了,萨尔兹曼,我想就这样吧。” 媒人用贪婪的眼光盯着他。 “那你就不要老婆了?” “要,”利奥说,“不过我想通过其他的途径。我对经人介绍的婚姻不感兴趣了。说实在的,我现在倒是认为先恋爱后结婚是有道理的,我要先与人有了爱情之后再同她结婚。” “爱情?”萨尔兹曼很惊讶地说,过了一会儿他开始评论,“对于我们来说,爱情就是我们的生活,不是为了女人。在犹太人社区里,她们……” “我知道,我知道,”利奥说,“我最近常常想,对我来说爱应该是生活和崇拜的结果,而不是为了爱情而创造爱情。我认为对我而言,建立一个我需要的标准,并去实现它是很有必要的。” 萨尔兹曼耸耸肩膀,然后回答说:“听着,拉比,如果你需要爱情,这我也能办到。我有不少漂亮的主顾,包你一见倾心。” 利奥不高兴地笑了笑:“恐怕你不明白。” 萨尔兹曼急忙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 “照片。”他说,并飞快地把牛皮纸袋放在桌子上。 利奥叫他把照片拿走,但萨尔兹曼刚放下照片,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一阵风似的消失了。 三月来临,利奥的生活已恢复了正常。虽然仍有些不舒服——打不起精神——他还是打算多参加一些有益的社交活动。这当然是要花钱的,不过他平时很节省,在实在不能节省的情况下也是精打细算的。这段时间萨尔兹曼的那些照片就在桌子上放着,上面已经落了一层灰尘。偶尔利奥在看书或喝茶的时候,也注意过这叠照片,却从来没想打开看一看。 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什么社交生活,更不用说与异性交往的机会——就他目前的情况而言,这类活动的机会是极少的。一天早晨,利奥懒洋洋地爬上楼梯,进了房间,站在窗前看着街景。虽然天气晴朗,他眼前的景色却暗淡无光。他注视着下面街上的人群行色匆匆,又转过头来看看自己的小房间,不免心情郁闷。桌子上摆着那袋照片,他突然狠狠地把它一下子撕开。他兴奋地在桌旁站了半个小时,仔细地看着萨尔兹曼装在里面的一张张照片。最后,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把它们放下了。一共六张。乍一看去,各有动人之处,可是看久了她们就都变成了莉莉·赫斯科恩:韶华已逝,青春不再,在一张张笑脸背后隐藏着一颗颗饥渴的心,没有一张显示出个性的照片。光阴没有理会她们拼命的呼唤,从她们身边匆匆流过,她们成了躲在带有鱼腥味公文包里的一沓照片。过了一会儿,利奥想把它们装回信封口袋,他发现里面还有一张,是那种花二角五分钱就可以得到的快照。他端详了一会儿,不由得低声叫了起来。 她的面容深深打动了他。是什么让他着迷他也说不清,给他的印象是一种青春的气息,就像春天的鲜花,而年龄又有一种岁月消磨的痕迹;这是从那副眼神中看出来的,那眼神是那么熟悉,萦绕不去,又是那么陌生。他分明感到与她似曾相识,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几乎都可以回忆起她的名字、认得她的笔迹。不,怎么会这样呢?他一定会想起来的。他承认,打动他的并不是她非凡的美貌,不,尽管她的确十分动人,但一定是她身上的某种东西。如就五官而论,照片上的那几位女士有的甚至更好些,她却能闯入他的心,让他心动,她是真正地生活过的,或想要真正地生活——甚至不仅想要,可能还悔恨过过去的生活,曾经遭受过种种痛苦:从那迟疑的眼光深处,从她与她内心所蕴藏和所放射出的光彩来看,她在开启一个新的天地,这里有各种希望,她自己的天地。她正是他所企盼和向往的。由于长时间的注视,他感到有点头痛,眼睛也眯了起来,不一会儿,他突然感到心里一团迷雾一下子膨胀起来,他感到有点怕她,想到是不是接受了一个邪恶的印象?他有些发抖,轻声地自言自语。我们每个人有时都有这样的感觉。利奥沏了一小壶茶,没有放糖就喝了起来,使自己静一静。没等喝完,他又拿起照片,仔细看看,那个脸蛋的确不错:正适合利奥·芬克尔。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理解他,才能帮助他追求他所要追求的。他想,她很可能会爱上他。她怎么会埋没在萨尔兹曼的那袋子废卡片里呢?他怎么也猜测不出来。他想到的就是立即找到她。 利奥冲下楼去,抓起布朗克斯区[布朗克斯区是纽约的城区之一。]的电话号码簿,翻找萨尔兹曼家的地址。上面没有,连他办公室的地址也没有。他又查了一下曼哈顿区的电话号码簿,还是没有。但是利奥记得那天读他登在《前进报》“私人事务栏”上的广告时,曾把地址记在一张纸条上。他跑回房间,翻他那些纸堆,可是运气不佳。真是急死人。该需要这个媒人了,他又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幸好他翻了一下皮夹子,在一张卡片上写着他的名字和布朗克斯的地址。上面没有记电话号码,利奥想起来了,他们一开始就是通信联系的。他穿上大衣,没摘便帽就戴上了礼帽,直奔地铁车站而去。在去布朗克斯区尽头的一路上,他坐都坐不稳,几次想掏出照片看一看那姑娘的脸,是不是和他记忆的是一个样子,但他克制住了,还是让那张快照待在大衣里面的口袋里吧,她和他贴得这么近,他就心满意足了。车还没到站他已在车门外等候了。车门一开,他就冲了出去。他很快就找到了萨尔兹曼在广告上所说的那条街。 那座楼和地铁相距还不到一个街区,可那不是座办公楼,甚至都不是出租门面的统楼,也不是那种可以出租办公室的大商店,而是十分破旧的老式公寓房。利奥在门铃下面一张脏兮兮的纸签上看到用铅笔写的萨尔兹曼的名字。他爬过三层黑洞洞的楼梯,来到他的门前,他敲了敲房门,开门的是一个患气喘病、头发灰白的瘦女人,穿着一双毡拖鞋。 “干吗?”她问,期望什么事也没有,她的样子似听非听的。他可以发誓,这个人也好像见过似的。但那一定是幻觉。 “萨尔兹曼——是不是住在这儿?平尼·萨尔兹曼,”他说,“是个做媒的。” 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说:“当然。” 他有点不好意思:“他在家吗?” “不在。”她的嘴虽然还张着,但不再说什么了。 “事情挺急的。你能不能告诉我他的办公室在哪儿?” “在天上。”她向上指了指。 “你的意思是他没有办公室?”利奥问道。 “在他的袜子里。” 他向屋里偷偷溜了一眼。里面没有阳光,又乱又脏,一间大屋中间用一个帘子一分为二,帘子拉开一半,帘子里面有一张中间凹陷的铁床,靠门这边的房间里墙边有几把摇摇晃晃的椅子、一个旧橱柜、一张三条腿的桌子、放锅碗瓢盆的架子以及各种厨房用具。但是没有萨尔兹曼和他那只魔桶的影子,大概这也是想象的一部分。一股炸鱼味呛得利奥两腿发软。 “他到哪儿去了?”他还没死心,“我想见你的丈夫。” 她终于说了一句话,算是回答:“谁知道他到哪儿去了?他一有个主意就跑一个地方去。回去吧,他会去找你的。” “告诉他我叫利奥·芬克尔。” 她没有任何表情,也不知听见没有。 他失望地走下楼。 但是萨尔兹曼气喘吁吁地已在他的门口等候了。 利奥十分惊讶,大喜过望:“你怎么跑到我前面来了?” “我是赶来的。” “快进屋。” 他们进了屋。利奥沏水倒茶,又给萨尔兹曼拿了一个沙丁鱼三明治。他们喝茶时他从身后把那叠照片拿过来递给媒人。 萨尔兹曼放下茶杯期待地问:“有你相中的吗?” “这里没有。” 媒人把脸转了过去。 “这儿倒有一个是我所要的。”利奥把快照取了出来。 萨尔兹曼戴上眼镜,用颤抖的手接过照片,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并呻吟了一声。 “怎么啦?”利奥喊道。 “对不起,这张照片弄错了,她不是给你看的。” 萨尔兹曼激动地把那个牛皮纸袋塞进皮包,又把那张照片塞进自己的衣袋,转身跑向楼梯。 利奥愣了一会儿立刻追了上去,在门厅那儿把他拦住了,女房东见状尖叫一声,但他们两个谁也没有理会。 “把照片给我,萨尔兹曼。” “不给。”他眼里的痛苦神情叫人害怕。 “那你告诉我她是谁?” “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 他想走,但利奥不顾一切地一把抓住他那件瘦小的大衣,拼命地摇他。 “求你别这样,”萨尔兹曼叹着气说,“求你别这样。” 利奥很难为情地放开手。“告诉我她是谁,”他哀求道,“这对我太重要了。” “她不适合你。她太野,没有廉耻,她不配嫁给一个拉比为妻。” “你说野是什么意思?” “就像牲畜,就像狗。在她看来贫穷就是罪恶。正因为这样,我就当她已经死了。” “以上帝的名义,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能把她介绍给你。” “你为什么这么激动?” “你问为什么?”萨尔兹曼说,眼泪夺眶而出,“她是我的孩子,我的斯特拉,她该下地狱,该烧死。” 利奥匆匆忙忙上床,蒙上被子,在被窝里他把他这一生前前后后想了一遍。尽管他很快就睡觉了,可还是忘不了她。他醒来,捶捶胸,他祷告,请求上帝别让他再想她,但是不灵。几天来他痛苦煎熬,希望不爱她,可又怕真的不爱她了。他不再想这件事了。他最终下了决心,让她向善,而自己皈依上帝。这一想法一会儿让他厌恶,一会儿让他兴奋不已。 在百老汇街的一家小餐厅里他又遇到了萨尔兹曼,这时他才意识到他已做出了最后的决定。萨尔兹曼一个人独自坐在后面的一张桌子旁吮着鱼骨头上的残肉,他形容枯槁,快瘦成了皮包骨。 “萨尔兹曼,”他说,“爱情终于来到我心间。” “看了一张照片就产生了爱情?”媒人挖苦道。 “那也不是不可能的。” “如果你能爱她,那你就能爱任何人,我给你看几个新主顾吧,她们刚给我寄来照片,其中有一个可真是个小宝贝儿。” “我就要她。”利奥口中还念叨着。 “别犯傻啦,博士,别为她劳神了。” “让我和她见个面,萨尔兹曼,”利奥有些卑微地乞求了,“或许我能效点劳。” 萨尔兹曼不再吃了,利奥明白事情已经定下来了。 在离开餐馆时,他心里还是有点不是滋味,他怀疑整个事情到了今天这一步,是不是都由萨尔兹曼一手策划的。 利奥收到她的信,她说要在一个街拐角的地方约他相见。果然,在一个春天的夜晚,她等候在一柱街灯下。他来了,手里拿着一束紫罗兰,还有含苞欲放的玫瑰花。斯特拉站在街灯下,吸着烟。她穿了件白衣裙,红鞋子,这正是他所期望的,只是当时一时慌乱,以为她穿的是红衣服白鞋子。她在那儿等候着,有些不安,也有些害羞。从远处他就看到她那双眼睛——和她父亲一模一样——无比的纯洁无邪。他从她身上构思着自己的救赎。空中回响着提琴声,闪烁着烛光。利奥跑过去,手中的花冲着她。 拐过这个街角,萨尔兹曼靠着墙,在为死者祈祷着。 ---一九五三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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