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1 第一章 魔眼之匣

魔眼の匣

魔眼之匣谜案  作者:今村昌弘

我火速回到自己的出租屋里收拾了行李,跟比留子同学一道坐电车辗转了三个小时,好不容易在下午到达了W县。然后,我们又换上专线巴士前往目标地区。

离开虽说是中转大站,却很难称得上热闹的市区,巴士一下就进入了到处都是田埂和空地的区域。途中客人按下车键停了几次车,但没有人上来。走着走着,双向单车道的路就开始往山上延伸,巴士发出吱吱嘎嘎的怪异响声,反复绕着弯。

窗外的建筑物越来越少,车上的乘客也越来越少。刚才车里响起的最热闹的声音,就是报站的广播。在陡峭的斜坡上不断绕弯,连我的心都快摇动起来了。

按照比留子同学的说法,那个侦探(好像叫KAIDO,写成什么字不知道)三天前给她送来了有关目的地区的调查报告。由于线索只有那本杂志,连KAIDO都很难收集到情报,费了好大的功夫。

“得到的消息只有人们在W县深山里进行秘密研究,实在太不详细了。而且,如果跟班目机构有关,情报管理应该也很严格。我早就知道不可能轻易得到消息。”

确实。就算想搞地毯式询问,这能用的线索也太少了。

“不过真不愧是他,在文章里注意到了一句话。”

比留子同学在不停摇晃的车里翻开了那本《月刊亚特兰蒂斯》。这种时候凝神看字可能会晕车,不过她指的地方好像是讲自称M机构的人们“在村子最深处建起了实验设施”。

“这句话?”

“据说他没有问组织,而是四处打听可疑的设施。”

“四处打听?找谁?”

“只要有人住的地方就一定能存在,几乎把握了每一栋建筑物情况的职业——邮递员。”

原来如此。邮递员确实应该会每天出入好几个村庄,说不定还很清楚什么人住在什么地方。要是见到了用途不明的建筑物,一定会有印象吧。

“再加上农村人特有的爽朗,还有这里不像大城市那样讲究隐私,KAIDO先生主要以邮局为中心展开询问,终于得到了比较靠谱的情报。只不过他在出发到当地前突然接到了很急的委托,于是就给我发来了过程报告。于是我就想,既然如此,干脆我自己去确认吧。”

如此这般,我们的目的地就成了一个叫“好见”的地区。其实我可以租一辆车开过去,不过毕竟是没什么经验的本本族,应该避免不必要的危险,最终决定利用公共交通前往目的地区。只是,当我看到那少得可怜的巴士排班后,又开始怀疑这个选择是否真的正确了。就算不习惯开车,是否也应该确保自己有足够的机动力呢?

时间渐渐逼近下午三点。

巴士走在深谷斜面边缘的狭窄道路上,速度一直提不上来。我眺望着秋日的热闹已经平息、褪色为冷峻模样的山峦,不由自主地说出了负面的想法。

“就算平安到达了目的地,要是没赶上返程的巴士,那还是糟糕。”

“我带了几身换洗的衣服,不过附近没有民宿,只能回到城里去住,所以我希望尽快找到目的地。”

比留子同学搓着双手咕哝道。宽敞的车内暖气很足,但除我们以外只有另一组乘客。说不定这就是让人感觉寒冷的原因。

而且,那两个乘客很奇怪。

“他们是旅行者吗?”

“到这种地方来——不过我们说这话也很奇怪啊。”

似乎比留子同学也很在意他们。

那是跟我们在同一个车站,趁着发车前一刻坐上来的乘客。我转过头去,看见那两个年轻人并肩坐在最后排的长椅上。他们比我们还小,看面相可能还是高中生。

坐在通道尽头后排最中央的少女披着茶色披肩,有一头及肩的长发,脸形如同尖锐的钢笔描绘的直线,给人一种清爽印象。我回想起来,自己上初中时,田径部的女子短距离主力就是给人这种感觉。

坐在窗边的少年比她高一个头,由于穿着黑色羽绒服很难分辨,不过他的体形看起来比较瘦削,只要是出现弧度的地方都左右摇摆得厉害。他与少女形成鲜明对比,有一头乱蓬蓬的头发。

我们坐在隔着四排座位的地方,偶尔能听到他们的对话。少年管少女叫“前辈”,可能是同一所高中的人。不过我不认为他们有恋人这种亲密关系,因为两人中间放着少女的书包和手提袋,就像一道墙隔开了他们。不仅如此,他们的对话也比较单向。

“前辈,你不觉得屁股很痛吗?我们从早上一直坐到现在啊。”

“嗯。”

“要是靠背能放下去还好一点,就像新干线那样。我更喜欢那种座位啊。你不觉得能呼啦一下放下去的座位更好吗?”

“嗯。”

少女一开始还会用单字来回答他,不过从刚才开始,可能是厌倦了,就一直盯着窗外,始终重复着宛如智能手机语音助手一般毫无感情的回应。她的声音可能比平时低了好几度,透着“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的事情,就别没完没了”的不愉快,然而少年并未察觉她的心情,继续换了好几个话题。

“从刚才开始路上全是山啊。话说上小学的时候,不是搞过什么林间学校吗?”

“嗯。”

“我被老师骂了个狗血淋头,所以没有什么好回忆。能说给你听听吗?我们在河里捉了鱼准备烤,还得自己生火,其他班都特别辛苦。而我偷偷带了打火机过去,所以很快就生了火把鱼烤上了。”

少女无声地注视着反向车窗,少年依旧不停嘴。

“最开始的烤串我觉得可恶心了,不过吃下去倒是很好吃。前辈那时有过这种经历吗?”

话题的方向突然拐了个大弯,我面朝前方旁听着,觉得自己耳朵是不是坏掉了。再看旁边,比留子同学也一脸困惑地看着我。后方的少女似乎也有同样的心情——

“……哈?”她大约沉默了两秒钟,然后发出一个音节。

“欸?”少年愣愣地回了一个字。

“不是,你欸什么。被老师骂的故事呢?”

“那是回到宿舍之后的事了,因为老师发现我带了打火机。”

“……那你应该一直讲到那里啊。”

我感到少女长叹了一声。

怎么说呢,少年的话没有章法,会给听的人带来很大压力。他说着说着,主题就会偏移,最后落到离起点很远的地方,频繁遗漏重要的信息。少女应该与他共同行动了很长时间,想必非常疲劳了。

“前辈,你脸色好像很不好啊。”

“我可能晕车了,你安静一点。”

“前辈会晕车的吗?我啊——”

“吵。死。了。”

就算不懂日语的外国人,应该也能感应到她的怒火吧。少年总算不说话了。

“是不是离家出走啊?”我小声问比留子同学。

“刚上车不久,我就听见他们商量返程的巴士了。应该不是离家出走。”

他们不像是亲亲密密来旅行的关系,应该是跟我们一样,属于同一个社团的前辈与后辈吧。不过今天是工作日,这应该不是单纯的社团活动。

“搞不好……”比留子同学严肃地说。

“搞不好?”

“那个女孩只是单方面被他纠缠。”

“纠缠?”

“这样她那不友好的态度也能得到解释了。女孩子只想一个人待着,可他却一直像这样百般纠缠。俨然跟踪狂。”

“……”

“对,俨然跟踪狂。”

啊?莫非她还在记仇?

为了逃避话题,我拿出手机确认距离目的地还有多远。然而屏幕亮起后,我发现这里收不到信号,因为实在是太偏僻了。

“目的地区能通手机吗?”

“不知道呢。这段时间相比内陆,反倒是孤岛和船上的基站设施更完善。最好还是做好电话不通的觉悟吧。”

情况开始变得奇怪了。

按照预定,还有十分钟就要到达的巴士站便是KAIDO在报告中提到的通往好见地区的入口。或许我们真的应该租车开过来。

就在那时,比留子同学又朝后面看了一眼,然后定住了。

我也跟着转过头去,发现坐在后排正中央的少女正捧着一本素描本。那可能是从旁边的手提包里拿出来的吧。再仔细一看,少女腰带上挂着一个小包,里面露出了好几种颜色的彩铅。看来她正在用那些笔画画。

在巴士里?为什么要现在画?

脑海中的疑问越来越多,同时她奇怪的动作又让我深感好奇。

少女垂眼望着用左手和腹部固定的素描本,另一只手则飞速游走。那个动作带着一丝疯劲,就像少女管理的系统突然发生了故障一样。

刚才还很吵的少年面对这一情况却不为所动,甚至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手。

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感觉过了很长时间,实际可能还不到五分钟。少女突然停下了动作,仿佛被解除了定身咒一般松懈下来,抬起了头。

“前辈,画完了吗?让我看看嘛。”

少年马上从旁边伸出手来,越过行李想拿起素描本。从我们的位置看不到她画了什么。

就在那时,处在脱力状态的少女手指一松,褐色的铅笔滑落下来,沿着通道朝这边滚了过来。

“啊。”少女撑起身子,坐在通道一侧的我探出身来想捡笔。

就在那个瞬间。

一声尖厉的刹车声,紧接着是一声巨响和巨大的冲击。我一个跟头栽到通道上,脑袋撞到了椅子角。更糟糕的是,坐在后排中央的少女顿时被甩到半空,然后朝我倒了过来。我仰面朝天,只有两只手还能动,但也不能用手去接少女的脸或者胸口,只能用很尴尬的动作迎接她的冲击。

“哇!”

短促的尖叫。少女很轻,所以没把我压坏,但等我回过神来,却发现她的脸近在咫尺,我们的耳朵几乎蹭到了一起。

“喂,你啊!你干什么呢?”

慌忙叫起来的是没被甩出来的少年。他拎着素描本,走向跌成一团的我们。虽说是不可抗力,但这样的接触未免有些糟糕,让我一时胆寒,不过少女倒是一站起来就用力低下了头。

“对不起,您没事吧?”

她用方才跟少年的对话中没出现过的恭敬语气道了歉,抬头看见我的脸,突然叫了一声。

“啊,有点变色了!快找冷敷的东西……”

她慌忙打开书包,却被旁边的声音叫住了。

“没关系,那应该是旧伤的痕迹。”比留子同学说。

被她这么一说,我发现少女看的并不是我磕到座椅上的后脑勺,而是太阳穴部分。那是我在大地震时受的旧伤,因为有点发黑,可能被看错了。

“欸,啊,哇哇……”

少女一看到比留子同学就目光游移,语无伦次。看来是被比留子同学的美丽惊艳到了。她梳理了好几下凌乱的刘海儿,低头偷眼看着我们说:“总……总之,真是对不起!”

话说回来,比留子同学看着我的目光好像有点湿漉漉的,这是幻觉吗?

“真是不好意思,没受伤吧?”

看上去五十多岁的司机一脸慌张地看着我们,确认乘客是否平安。得知我们都没受伤后,他再次为急刹车道了歉,然后朝着前进方向恶狠狠地说:

“刚才一头野猪冲出来了。”

接着,司机走下巴士,看着车头不远处倒在血泊中的野兽。那是一头体长约一米的野猪。

道路左侧是随处可见裸露岩层的陡峭斜坡,野猪好像就是从那里跑下来冲到路上的。

“这一带老早就经常有野兽出没,鹿啊野猪什么的,我还见过大熊带着熊崽横穿过去呢。就因为这个,我开起车来特别小心,但这家伙突然跳出来,实在刹不住。”

司机一直在道歉,不过山路弯弯曲曲视线不好,把这怪到他头上有点说不过去。比留子同学凝视着另一侧的峡谷嘀咕道:“我们应该感谢他没有下意识打方向盘啊。”一旦车子冲出了护栏,我们可能全都没命了。

“太棒了,前辈,你真厉害。”

我突然听到这句话,回头一看,发现刚才的少年在车门附近,兴奋地对少女说话。少女发现了我们的目光,慌忙责备他:

“你别闹了,注意点场合。”

“可是你看啊,这太完美了。”

“我知道了,你能不能闭嘴。”

她压低声音呵斥少年,然后朝我们低头道歉,转身走回了车里。少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还是追在她后面走了进去。

司机戴着劳保手套把野猪拽到路边,我则用力伸了个懒腰,呼吸了几口久违的外部空气。可能因为长时间待在暖气很足的车厢里,我感觉这里比城里还冷。

要是在普通道路上撞到了野生动物,好像要通知警察还是市政中心吧。不管怎么说,时间都被拖延了。

就在此时,我发现比留子同学目不转睛地看着巴士入口。

“怎么了?”

“我在急刹车的混乱中瞥到了那个女生的画。”

比留子同学用只有我能听到的音量说。

“一个褐色的野兽一样的东西流着血倒在地上。那是个隆起的形状,说不定是野猪。后面有个方形的巴士轮廓,还有几个黑色的人影。”

我花了好几秒钟理解她的话。

流血的野猪、巴士、人类。

这不就是眼前的事故现场嘛。可是,那幅画是她在出事前一两分钟画好的。巴士急刹车,我们跌倒在地的时候,比留子同学看到了那幅画。

预言。

一个关键词在我脑海中闪过。比留子同学好像猜到我的想法了,于是慎重地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不知道。司机先生刚才也说这附近常有野兽出没,或许这样的事故会比较频繁。如果刻薄一点,还可以认为这是他们自导自演的闹剧。”

“那怎么可能,谁有本事故意让野猪被巴士撞到。再说了,谁也不可能预测到车上会有除他们以外的乘客,并且对那张画感兴趣啊。”

我虽然否定了,但比留子同学似乎在很认真地考虑这个可能性。她离开巴士,抬头看向逼到路边的陡峭斜面。

“要是有人帮忙,那应该能做到。先抓一头野猪躲藏在悬崖上,趁巴士通过的时候放下来。巴士每天应该会在相同的时间通过这里。”

“可是野猪会按照人的意愿行动吗?再说,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这只是一种可能而已。”

我们凑在一块儿悄悄说着,却见那两个人提着行李从车上下来,跟司机说起了话。三言两语过后,他们竟顺着道路走了起来。

“那两个人怎么了?”

我慌忙去问司机,司机则摊开手,展示了刚刚少女给他的车钱。

“他们问我下一个车站在哪里,我说就在前面不远处,结果他们就说要走路过去。我也说了巴士只需要简单查验一下就能开动,可他们好像挺赶时间的。”

比留子同学连忙转身走向巴士内部。

“叶村君,我们走吧。看来我们两组人的目的地相同。”

我们从巴士停车的地方顺着山势绕了一个大弯,路就变成了缓缓的下坡,还没走五分钟就发现了车站。那里正好处在Y字形的交叉路口,左边是向北延伸的道路,而右边的山路似乎就通向目的地好见地区。山路被树林覆盖,视野很差,但依稀能在枝叶的间隙里看到前面那两个人的身影。他们果然也要去好见。

尽管事先调查过,为保险起见,我还是看了一眼站牌上的返程巴士时间。

“三个小时后就是今天最后一班了。”

“那一定要记住了。虽然在电视上经常看到,可我实际丝毫没有具备与陌生人交涉住宿问题的能力。”

没关系,我也没有。我们这两个现役的推理爱好会成员都缺乏厚脸皮这种侦探最为必要的属性。

通往好见的山路只有前面那段有水泥铺设,不过基本上都被落叶和山上冲下来的泥土覆盖,而且没走一会儿就变成砂石地了。

我奋力鞭策运动不足的身体攀登山路,只见路面渐渐变窄,只能容一辆车勉强通过。在我们呼吸越来越急促的时候,上坡终于结束,前方二十米处出现了刚才那两个人的背影。我还以为他们在休息,却看到前方道路被一个橙色的障碍物给挡住了。那是在施工现场常见的、用橙色与黑色斜杠和“安全第一”几个大字装饰的栏杆。不过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哦,好巧啊。”

尽管我们完全是跟踪过来的,比留子同学还是若无其事地打了声招呼。

瘦削的少年只是略显困惑地歪过了头,头发齐肩的少女一看到比留子同学,就紧张得绷直了身子。

“那个,刚才在巴士上真是失礼了!”

她背着书包就弯下了腰,结果重心不稳,慌忙踏出一步稳住身体。

“失礼的可能是叶村君啊。”

我从比留子同学的声音里感觉到了杀气,便飞快地说“都没受伤真是太好了”,然后把话题转向前方的栏杆。

“这里过不去吗?”

两块连在一起的栏杆正面用油漆写着“禁止入内”几个大字。

“不过……”

少女用疑惑的神情指向道路边缘。栏杆前方有一小块貌似避让对向车的空地,那里停着一辆汽车。车里没人。看来她是想说,开车来的人下车徒步走进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们要到前面的好见地区办事,你们呢?”

比留子同学问完,少女双手握在一起揉了又揉,然后笑着说:“我们也是,看来是同路呢。”而此时瘦削的少年则站在旁边,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我们。

“你们不是这里的村民吧。高中……不,大学生?”

“茎泽君,敬语。”少女马上压低声音训斥了一句。

“……两位是大学生吗?”

少年有点萎蔫地重新问了一遍。看来这两人的力量天平往少女这边倾斜了很多。面对面一看,少年比我还高,但属于没什么肉的体形。两只眼睛也微微吊起,一脸不满的样子,给人难以接近的印象。

“我叫剑崎,他是叶村君。我们是同一所大学的。你们是高中生?”

“我叫十色,他是……”

“我叫茎泽,跟十色前辈是同一所高中的。”

“我们只是普通的前辈和后辈。”

少女打断了茎泽的话,笑着强调道。她似乎想说你们千万别误会我跟他是一对。比留子同学不可思议地歪着头。

“我们是去好见搞社团活动的,你们到这儿来旅行?两个人?”

那句“两个人”让我感到了话语背后的深意。比留子同学推测两人肯定有什么特殊情况,才刻意用了这种说法,不让他们以“单纯的旅行”来逃避。

果然,他们中了圈套。

“不对。”十色否定道。

“没错。”茎泽点点头。

说谎的是茎泽,失败的则是十色。

两人惊恐地对视一眼,最后是茎泽先找回了状态。

“其实就是调查点东西。我们手上掌握了有关这个地区的、不能告诉任何人的情报。”

十色叫了一声“茎泽君”,警告那个得意扬扬的后辈。

我内心十分无语。明明掌握了必须隐藏的情报,却要明说“不能告诉任何人”,这到底是哪来的笨蛋啊?这个少年可能想故意引起我们的好奇,或是故意透露自己掌握了某种情报,从而获得优越感吧。不过比留子同学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那我们都很辛苦啊”,让茎泽的脸僵住了。

随后,她又把目光转向十色右手提着的手提袋,这样问道:

“十色同学,你是美术部的吗?”

十色抿紧了嘴唇。我们知道那个袋子里装着素描本。换言之,她发现自己在车上画画被看到了。

“是的。不过我还很差劲,所以平时都尽量多画。”

“原来是这样啊,你真努力。”

比留子同学并没有继续往下问。我们是很想知道那张画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从刚才的对话中,比留子同学可能判断暂时无法从她口中问出什么东西来吧。

“好了。”

我用两个字结束这场对话,转向眼前的栏杆。有人用绳子把它连接到了路边的树上以防被吹倒,不过到处都有钻过去的缝隙。为了保险起见,我又仔细查看了栏杆,发现上面并没有注明政府机关或建设公司的名称。虽然不知道这种地方为何有栏杆,但既然不是私有土地,那就没理由不让我们通过。我跟比留子同学对视了一眼。

“没办法。”

“没办法啊。”

我们点点头,从栏杆边上钻了过去,十色和茎泽也跟了上来。

往前走了一会儿,右侧的树林来到尽头,视野变得开阔了。我们处在山腰处,底下是一片盆地。盆地中间还有一些小山丘,地形比较复杂,平地很少。在那仅有的平地上,点缀着田地和铺瓦的屋顶。看来那就是好见地区了。

从这里能看到的房子不到十座,虽然还没有掌握好见的全貌,但好歹是来到了目的地,让我感到压力减轻了几分。

“总之先找个村民问问比较好吧。”

比留子同学咕哝了一句,十色也点点头。虽然不知道他们的目的,不过基本可以认为我们两组人的行动相同。这里的村民说不定会问起栏杆的事,于是我们约好了光明正大地回答,不让他们起疑,然后便走进了好见地区。

可是——结果证明我们完全是杞人忧天。

因为我们把目光所及之处都走了一遍,却一个人都没找到。

“你……你们两个年轻人。不好意思,我们先休息一下整理情况吧。我走得脚都痛了。”

在山地走了一个多小时,比留子同学少见地示弱了。然后,她在盆地正中央的旧邮箱前放下书包,坐了上去。

她为了方便行走,穿了一双平时不穿的运动鞋。当她伸直双腿时,我看到她袜子的花纹是等间距的锯齿纹,整个人就像运动风的模特。尽管如此,她穿着一双没穿惯的新鞋,又在山路上爬高下低,似乎消耗了很多体力。

“什么年轻人啊,我们跟剑崎姐也没差多少啊。”

十色也露出疲惫的笑容,原地蹲了下来。太阳被遮住了,空气愈发寒冷,我们都吐着白色的气息。

四个人分头走过山路和田埂,查看了十二座房子。有的房子被山丘阻隔,只能绕远路过去,有时候前面又有好几条分岔路,让人不知如何选择。我感觉能找到的人家我们都去过了,但是毫无成果。我们不仅是按门铃,还拍了门,甚至挺大声地叫过了。可是每座房子都大门紧闭,窗户上嵌着挡雨的木窗,没有人的气息。

当然,我们寻找的设施也没有踪影。

“莫非这里的人冬天都出去打工了?”

我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好几个人家的车库都空着。那就是说,这里的人把车开出去了。可是如果要开车,就不可能竖起禁止进入的栏杆。因为每次进出都要移动栏杆,还要重新拴上绳子,实在太麻烦了。如此看来,开出去的车可能有一段时间不会回来。

十色他们纷纷点头,表示“原来如此”,比留子同学却把双手插在蓬松的羽绒服口袋里,将鼻子埋在黑色大号披肩围巾底下,用“雪人形态”陈述了否定意见。

“这里的田地和家庭菜园直到最近还有人打理,而且还有一些作物尚未收割。很难想象那些都被扔下不要了。”

“莫非是碰巧有事出去了?”

“这一带的人同时离开?就算是这样,我觉得也没必要把房子封得这么严实。”

我总感觉十色在用湿润的眸子注视着比留子同学。那是崇拜的目光吗?

“原来你还想到了这些啊。我们就只知道一门心思地找人。”

“再怎么发挥想象力,没有人也毫无意义啊。”

茎泽呛了一句,被少女瞪了一眼就闭上了嘴。真厉害。

不管怎么说,在找到我们要找的设施之前,这就是一个神秘的集体失踪事件。说到集体失踪,我就想起了船员与家人全部消失,被人发现独自在大海上漂流的玛丽·赛勒斯特号事件。不,这次应该是加拿大北部大约三十名因纽特人集体失踪的安吉科尼村事件吗?如果用推理小说来比喻,那就真是《无人生还》了……

就在那时,十色瞪大眼睛指着我们走过的山路:

“快看!那是不是第一号村民!”

几张疲惫的脸齐齐转了过去。她手指的方向,出现了一个正从山上下来的小个子人影。那人身上穿着黑色的机车夹克,可能是男性。我们之间距离约有百米。总之,要趁他没有走进房子里,把他给拉住。

“不好意思,请等一等。”

我们边喊边往那里跑。

那人见到四个抱着大包小包的人冲过来,好像吓了一跳,但很快开口道:

“你们是这里的人?”

如果在漫画里,我们应该一头栽倒在地了。那句扫兴的话让我们停下了脚步。

“比……比留子同学!”

只有比留子同学因为打击太大,禁受不住背包的重量仰天倒下了。我一边扶她起来,一边问那个人:

“莫非您是头一次到好见来吗?”

“是啊。”

十色立刻露出了大失所望的神情,茎泽还露骨地叹了口气。那人轮番看着我们,吐露了心声:

“你……你们干吗对我这么失望?”

穿机车夹克的男人看起来有二十五到三十岁左右,自称王寺,还挠了挠被压出头盔痕迹的头发。他个子稍微高于比留子同学,放在一个男性身上显得有点矮。白皙的皮肤、迎风摇动的麦穗色头发,不像日本人的高鼻梁甚至透着优雅气质,是个很帅气的男人。

“我出来遛车忘了加油,结果没油了。这荒山野岭的也找不到加油站,就想找人卖一点给我。”

他说他把机车停在了山路前方,还跟我们一样钻过“禁止入内”的栏杆走到了这里。

我们对他说明了这里根本找不到人的情况,他疑惑地皱起了眉。

“那可奇怪了。如果是真的,我会很头痛啊……”

所有人一言不发,茎泽咕哝了一句:

“现在的情况很像杉泽村啊。”

他又说这种硬核的话了。

“叶村君,杉泽村是什么?”比留子同学杵了杵我的胳膊。

“那是很久以前流行的都市传说。一个村民把全村的人都杀了,村子就此荒废,那个地方都从地图上消失了。然而有人在山中迷路,出于偶然走到了那里,结果故事就传出去了。”

当然,也有人说那并不是真实存在的村庄,而是以某部小说作为源头的架空故事。

茎泽可能以为自己的话题被接受了,说得更加起劲。

“那个村子现在成了恶灵的栖息地,到里面去试胆的人要么发狂,要么音信全无。”

“喂喂,别说了啊!”

王寺可能不太敢听怪谈,露出了惊恐的样子。

“茎泽君,少说点没用的话。”十色烦躁地打断了他。

离巴士发车还有将近两个小时。我们再次结伴寻找这里的村民,然而比留子同学和十色他们都认定不会有新发现,走起来脚步沉重。

与此同时,王寺在山丘上那座房子的车库里发现一辆机车,敲着玄关门喊了几声,还是没有回应,便露出了一脸遗憾的表情。

“没有钥匙就打不开加油口啊。”

他摸着机车说。

“你在干什么?”

背后传来一声怒吼,王寺和我们几个都吓得跳了起来。回头一看,我们刚走过的那条路上出现了三个人,一男一女,还有一个孩子。

“你们几个不是这里的人吧。在别人家里干什么呢?”

年轻女人身穿鲜艳的胭脂色大衣,语气尖锐地逼问道。她脚下是一双红鞋,连头发都染红了。这人全身上下只有手上那束报纸包着、貌似供花的菊花颜色比较收敛……我想到这里,发现她指甲都涂成了红色。

“别误会,我只是想买点汽油。你们是这家的人吗?”

王寺尴尬地辩解道。

比留子同学可能认为“我们来找神秘机构的实验设施”没有这个话题好,便加入了他的阵营。

“我们一直在找这里的村民,可是好像每座房子都空了,正在为难呢。”

十色和茎泽在她身后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我是这个地区的‘前村民’,今天只是过来扫墓的。原来的房子我也不要了。不过所有人都出门了是怎么回事?那个碍事的栏杆也是你们干的吧?”

女人还在警惕地环视四周,可能感到周围确实没有人的气息,不一会儿就露出了困惑的神色。照她的说法,平时好像不存在那个禁止进入的栏杆。

自称原村民的红色女人看上去二十五岁左右,瓜子脸、双眼皮,容貌堪称美丽。不过可能是我有偏见,总感觉她夸张的服装颜色和浓妆都透着陪酒女的气质。她身后那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体形圆润,脸大眼小,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巴看着就很顽固。他穿着一身貌似礼服的西装,外面披着皱巴巴的夹克衫,看着像是刚从守夜仪式或葬礼上回来。他背后藏着一个小学低年级的男孩子,应该是他儿子吧。

不过一身红的艳女与胖男人应该不是夫妻。他们年龄相差很大,两者又隔着一段距离,那应该也是他们心灵的距离。

红女人可能注意到了我的视线,叹了口气。

“我在山上开车,看到他们抛锚了,就顺便拉过来了。这一带不通手机信号,要是找不到固话,连JAF[指日本自动车联盟,主要提供故障救援等服务。]都叫不到。”她解释了一句,然后转向比留子同学,“你们真的去过所有房子了?”

“可能不是全部,不过已经看了十几家。现在这个时期,应该不是什么特别活动,或是出去打工吧?”

“怎么可能?”

红女人斩钉截铁地否定了,然后用手支着下巴想了想,很不情愿地继续道:

“先见大人那里……底无川对岸的房子看过没?”

我和比留子同学对视一眼。我们并没有看到河川,那到底是哪里?

只见一直保持沉默的两个高中生有了反应:

“你刚才提到先见了?”

“那个人果然在这里!”

既然说了“果然”,看来他们的目的就是找到那个叫先见的人。

不过,“先见”这两个字……莫非是“先知”吗?

我心中涌起某种预感。

“你们找先见大人有事吗?”

艳女的声音多了几分凶险。十色听出了异常,马上含糊其词:

“也不算有事,就是想见上一面。”

“我不知道你们想干什么,如果只是好奇,我劝你还是算了吧。不会有什么好事。”

女人毫不客气地说完,王寺出来替两个不知所措的年轻人打圆场了。

“如果这里还有人,能不能给我也介绍一下?我真的很为难。”

“我……我也拜托您了!”

被十色这么一带,茎泽也低下了头。

尽管如此,艳女还是踌躇了一会儿,最后才妥协了。

“真没办法。反正那边跟我家墓地顺路,不过你们先报个名字吧。我叫朱鹭野秋子。”

听从朱鹭野的要求,我和比留子同学、茎泽和十色,还有王寺依次做了自我介绍。

茎泽名叫忍,十色名叫真理绘,王寺名叫贵士。

最后是那对父子的自我介绍。

“我叫狮狮田严雄,是大学的社会学教授。这是我儿子纯。”

那个叫纯的男孩躲在父亲背后,目不转睛地看着比留子同学,听到自己的名字就低头行了个礼。

“我机车上还有贵重物品,先去取过来。”

王寺转身要走,朱鹭野白了一眼。

“这种大乡里没人会顺手牵羊,你就放那儿吧。”

话音未落,朱鹭野就摇晃着一头红发走在了前面。

我们跟在红女人——朱鹭野身后走了一段,经过了一座小山下的两间房子。那是我们已经看过的房子,不过她绕到了后面,原来后院前方还有一条通往深山的横木台阶。刚才我们看漏了。

按照朱鹭野的介绍,越过这座小山就是底无川,过了桥就能找到那个先见住的地方。

“又是山路啊。”

除了纯以外,年纪最小的茎泽垂头丧气地咕哝着,十色慌忙压低声音逼问:“那你留下来?”

途中,我们经过了能够俯瞰好见整体的山腰,那里有一座排列着墓碑的墓地。朱鹭野在其中一块墓碑前快速洒扫完毕,又走在了一行人前面。比留子同学对她说:

“真不好意思,难得您过来扫墓,却要麻烦您给我们带路。”

朱鹭野只是瞥了她一眼,小声说:“没关系,那只是走走形式的习惯罢了。”然后提高音量换了个话题。

“这在你们眼中恐怕只是个滑稽的秘境吧。你们知道为什么这种地方住着人吗?”

走在我前面那个体形圆润的狮狮田很不高兴地回答:

“恐怕是以前平家逃出来的分支吧。这种事情全日本都能听到,一点都不稀罕。”

“嗯,是啊。”朱鹭野也百无聊赖地点点头,“这里好像很久以前就有个小村庄,战败的武士们逃到此处,为了藏身,就在底无川另一端建起了另外的村落。我从小就听说他们以林业和烧炭为生呢。不过在我父亲出生之前,那个村子就没了。”

后方传来茎泽困惑的声音:

“你……你等一下啊。那个叫先见的人不是住在那里吗?”

“敬语。”十色马上叱责道。

“……请问,不是还有这么个人吗?”

他们与其说是前辈和后辈,不如说更像姐弟关系。

“先见大人是村子荒废之后才来的。现在只有她住在那边。”

“那个村子叫什么名字?”比留子同学问。

“真雁。我们用那个名字的谐音给先见大人的住处也起了个名字。”

朱鹭野转过头对我们说:

“魔眼[“真雁”与“魔眼”发音皆为“magan”。]之匣。”

我们在朱鹭野的带领下走上山路,前方是陡峭的悬崖,下面很深的地方有一条河。河水湍急,打在突起的岩石上激起飞沫,撕裂了河面。

走下悬崖边弯弯曲曲的小路,眼前出现了一座桥。狮狮田的儿子纯有点胆怯地说:

“要从这里过去吗?”

也不知道这座桥是什么时候建的,整体为木制,只有一辆小型汽车通过的宽度,上面的木头都发黑了,从我们站的地方也能看到桥板布满裂缝。这要是在电影里,肯定一踏上去就要塌掉。

然而他父亲愤愤地“哼”了一声:

“怕什么,过去几个人肯定不会塌。真是瞎操心。”

看来这个叫狮狮田的大学教授有个习惯,就是每次一开口都要追加一句讨人厌的话。

纯愣在原地,王寺拍拍胸口安慰道:

“没关系,大家一起过去就不害怕了。”

可是纯毫不客气地说:

“大家一起过去更重更可怕啊。还有,那是行人闯红灯时说的话,所以我才不要。”

被小学生顶回来的王寺耸耸肩,狮狮田则拧着嘴说:“就你能说会道。”随后父子之间开始了“过去”“不要”的往返。

我正琢磨干脆抱起他走过去更快吧,却看见比留子同学走了过去。

“没关系的,你看。”

她故意蹦蹦跳跳地走过两人身边,在桥中间伸开了双臂。

“纯君,过来吧。”

可能比留子同学毫无保留的笑容消除了他的恐惧,少年不再闹别扭,而是扔下父亲跑到了她身边。狮狮田见状,气哼哼地说:“见风使舵的小玩意儿。”

我平时见惯了冷淡的比留子同学,此时看着她笑容满面地哄小孩子,不由得感到心情复杂。

十色在旁边用憧憬的目光看着她,还陶醉地说:

“剑崎姐真好啊,又漂亮又温柔,究竟要吃什么才能变成她那样呢。”

“要不我也闹闹别扭吧。”王寺打趣道。

“别说傻话了,快走吧。”

朱鹭野快步走了过去。

我眺望着脚下轰然奔流的底无川,走过桥后,发现两侧都是山体陡峭的斜面,头上则是郁郁葱葱的树木。昨天可能下过雨,地面落满了湿漉漉的落叶,散发着闷人的气味。

刚走没几步,前面的纯就指着一个东西叫了起来:

“快看,那座房子好破啊!”

道路两侧陡峭斜面的上方五米左右出现了几座废弃的房子,有一半都埋在落叶里,只勉强保留着房子的外形。这里是不是落难武士的后裔曾经居住的地方呢?

走在旁边的比留子同学把脸凑近斜面看了看。

“原来这是人工堆砌的石墙啊。”

果然如她所说。斜面几乎被泥沙掩盖,很难发现这个事实,不过从泥土的缝隙看进去,就能看到规则堆砌的石块。

“是不是为了盖房子而加固地基啊?”

“也可能是为了防止山坡滑塌。”

“那个叫先见的人还住在这种地方吗?”

可能是没看到能住人的房子,狮狮田警惕地问了一句。然而走在前面的朱鹭野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并没有回答。她的意思好像是:你跟过来就知道了。

就在那时,走在她身后的王寺惊讶地叫了一声:

“那是什么?”

视线前方的山路终点,有一片貌似广场的开阔地区。那里左右有山,深处是岩壁,前方则是一片网球场大小的菜园。再往里看,就看到了跟前面的废弃房屋截然不同的、形状单调的建筑物。

魔眼之匣。

我们走到那里,抬头看着建筑物。

这的确是一座堪称匣子的房屋,丝毫没有设计概念,就是一个略微扁平的水泥盒子。在长年累月的风雨侵蚀下,外壁每个角落都覆盖着黑色的霉斑和暗绿色的苔藓。

“你们不觉得很奇怪吗?”

十色的声音微微颤抖,仿佛在害怕。

不仅是她,眼前这座房子散发着异样的氛围,把在场所有人都镇住了。

房子宽约二十米,却看不到一扇窗子。与其说是住宅,不如说更像仓库。这就是为了抵御外部入侵、守护内部事物的房子。

太不同寻常了。

正因为如此,我更加确信这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我瞥了一眼旁边,发现比留子小姐也盯着房子,毫不掩饰警戒心。如果这真的是跟班目机构相关的设施,那里面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危险等着我们。

不过也有人说出毫无紧张感的话来。那就是茎泽。

“这里可太厉害了……”

他兴奋地要绕到房子侧面去。

然而下一个瞬间,他就“哇”的一声,吓得跌坐在地上。

原来房子阴影里突然冒出了一个黑色人影。

那是一个身穿黑色连衣裙的纤瘦女性。看到那个人,朱鹭野顿时慌了。

“神服姐,你这是……”

因为她抱着一杆猎枪。所幸枪口并没有对着我们。那个被唤作神服的女人看了看跌坐在地的茎泽,然后看了看我们。

“你不是朱鹭野家的……秋子吗?真意外啊,没想到你竟然回来了。”

她的声音很沉稳,年龄看起来比朱鹭野稍长,三十岁左右。长长的黑发被胡乱地束起来,衬着白皙的皮肤,俨然日本画里的女幽灵。那是个小鼻子小嘴、有点狐狸眼的美人。

“我只是过来扫墓的。话说回来,你拿着枪干什么?”

朱鹭野抱怨了一句,神服看向菜园小声说:

“有熊。”

仔细一看,菜园里的作物被扯得到处都是,茎叶散乱,连土地都布满了不自然的凹凸。

“那是熊的脚印。可能是冬眠之前找不到吃的,就下山来了。”

“哦,我看看?”

王寺自来熟地走到神服旁边,蹲下了身子。

“这就是熊的脚印?你真清楚啊。那就是说,现在也有熊在附近晃悠啦?”

“好像回山里去了。不过这几年目击到的次数越来越多,还是小心为上。”

王寺把目光转向她手上的猎枪。

“我还是头一次见真家伙,不过比想象中的小啊。这东西能打得过熊吗?”

“因为是霰弹枪,所以比一般步枪要小。它本来不是用来对付大型野兽的,不过我现在用的是单发弹。”

“原来如此。我以为霰弹枪就是打出很多小小的弹丸,原来子弹也分种类的啊。”

王寺继续亲密地闲聊,然而神服好像对这个连自我介绍都没有就厚着脸皮贴上来的人有点厌烦。

“她是什么人?”

比留子同学小声问了一句,朱鹭野却故意大声回答。

“这位是照顾先见大人生活的人。以前她的亲戚住在好见,她从那个人口中听说了先见大人的事,就感觉到了侍奉先见大人的宿命。当时我还住在好见,应该是五年前吧。她丢下了东京的工作,专门搬到这个荒凉的地方来,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说完,她转过头去意味深长地看着神服。

“不管别人怎么想,每个人都有选择活法的自由。不管是丢下稳定的工作搬到乡下,还是趁父亲死了就离开乡下,还染成红发。”

朱鹭野可能被戳中了痛处,脸都涨红了。

“你总是这么小看人!”

她刚喊到一半,就想办法控制了自己。

看来这两个人不仅外表截然相反,关系还一直很不好。

“话说回来,好见的人都到哪儿去了?路上还有块‘禁止入内’的牌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除了我以外,所有村民几天前就离开了村子。”神服面无表情地回答。

“出什么事了?”

“还没有出事。”

那是什么意思?

我们不明白她为何用这种含糊其词的说法,正感到无奈又困惑,而朱鹭野的脸色却突然变了。

“难道先见大人……”

她猛地闭上嘴。神服见状,淡淡地回答:

“要是你想知道,就直接去问吧。现在正好……”

“你们够了吧。”

一直在后面听他们说话的狮狮田终于忍不住插嘴了。

“从刚才起就在绕弯子。虽然我出于立场这么说话很不好,但我还是要说,你只要把电话借我打一下就完事了。”

随后,一行人各自表明了想要汽油、想见先见的意愿,神服则说:“我先把你们带进去吧。”然后便走了进去。

朱鹭野依旧站在原地,比留子同学问了一句“你不进去吗”,她才不情不愿地走了起来。

神服站在巨大的水泥匣子前面,拉开了双开铁门的其中一边。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肃杀的门厅。眼前只有一条迂回的走廊。

“不用脱鞋,不过请把鞋上的泥土抖掉。”

我满心希望里面有暖气,然而走进去一看,发现温度跟外面没什么区别。室内果然没有窗户,只有右侧走廊深处漏出的一点光。看来这里只有最低限度的电灯。走在前面的神服用毫不犹豫的动作按了几个开关,走廊的荧光灯亮了起来,视野顿时清晰了许多。

目光所及的墙壁都只有水泥和白色涂料,被荧光灯这么一照,反而更冷了。

我们进来的右手边有一扇前台窗口,前面装饰着四个貌似模仿了西方精灵、大约两个拳头大小的绿色毛毡人偶。人偶应该代表了春夏秋冬四季,从左边开始各装饰着樱花、草帽、红叶和雪花结晶。这几个人偶看着像手工制作,跟建筑物的氛围格格不入。

此时,右侧走廊上出现了一个中年男人。他穿着布满刺绣的夹克衫和褪色的蓝色牛仔裤。因为头发稀疏,还有点驼背,看起来比较显老,其实可能才四十岁左右。要是这里是弹子店门口,恐怕没有人比他更融入环境了。

“神服小姐,你听我说啊。那部电话打不通了,是不是坏掉了呀?”

男人愤愤不平地说着,一看到挤在入口处的我们几个,整张脸马上拧出了笑容。

“这是怎么啦,这么多人。观光团?不,不对。这么荒山野岭的,应该是遇难团体或集体自杀的人吧。”

他在本地居民神服面前大放厥词,然后兀自抖动肩膀被自己逗乐了。就算是开玩笑,那也太没道德了吧。我立刻把这个初次见面的男人放进了心里的“讨厌”盒子,决定尽量不跟他扯上关系。

“电话打不通?我问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狮狮田追问道。

“没什么怎么回事。”那人从屁股兜里掏出一个挂着车钥匙的翻盖手机,耸了耸肩,“我想跟公司汇报来着,结果这玩意儿不顶用了,所以想来借用座机。可是那部电话也不嘟也不嗡的。神服小姐,那电话该不是要塞硬币才能用吧,还是说要从某个角度劈上一掌?”

他装模作样地摆出手刀,又兀自笑了起来。这人连动作都这么讨人厌。我默默将他扔到“特别讨厌”的盒子里,却被旁边的比留子同学敲了敲背。她一边点头,一边嚅动着樱花色的嘴唇,好像在说“嘘”。看来她发现了我脸上的烦躁。

神服对那人的言行不为所动,而是回答:“打不通了吗?”

“我走了!”

朱鹭野突然在背后喊了一声。

她表情僵硬地朝门口退去。不知为什么,她刚才强硬的态度消失得无影无踪,眼中还露出了胆怯的神色。

“你听到了,电话用不了。我们再待下去也没有意义。”

她试图说服狮狮田父子,但狮狮田好像还不愿放弃。

“等等,那可能只是很简单的故障。总之,先带我到电话机那边去。”

“我载你到能用电话的地方不就好了。”

“能在这里解决的事情,就在这里解决。这样更合理,不是吗?”

两人争辩起来,就在那时,纯战战兢兢地开了口。

“我想上厕所。”

两人顿时泄了气,停止了争执。

随后,神服便轮番看着被冷落在一边的我们几个,开始圆场。

“站在这儿也不好说话,我先把各位带到里面去,然后再说事情吧。”

大家都跟着神服走了进去,只有朱鹭野顽固地抗拒道:“我在这里等着。”实在没办法,我们只好让她留在门厅,一行人走向了右侧的走廊。

“啊,好漂亮……”

仿佛为了打破阴郁的气氛,十色感叹了一句。原来她看到了走廊尽头墙边的素雅花台。那里摆着一只花瓶,里面装饰着黄色的花木。有许多分杈的木枝上开满了珠玉似的小小花朵,很是华美。

“那是神服小姐插的花吗?”

走在前面的神服回过头来,露出了一丝微笑。

“那是后院栽的植物,名叫欧石楠。那边还有一瓶白花。要是不装饰点东西,这里就太单调了。”

说着,她指向了已经在我们背后的左侧走廊尽头。那里的花台上确实摆着一瓶白花。

“那刚才的毛毡人偶也是你放的吗?”

我询问了前台窗口那四个人偶。我是想问那些是否也为了缓和这里的单调,但神服好像理解错了,摇摇头回答道:

“那是好见村村民出于爱好制作而成的,让我给要过来了——来吧,这边请。”

我们被领到了走廊向左拐第一个房间。里面开着暖气,非常暖和。L形房间里摆着两张大桌子,内侧还有个用吧台隔断的开放式厨房。吧台上摆着一台电饭煲,正哧哧地冒着水蒸气。看来这里是餐厅。

房间门口有个电话台,上面摆着一部按键式的有绳电话。狮狮田拿起听筒听了一下,又按了几下按键,重复几次之后,便摇了摇头。

“电话不通。一点声音都听不到,所以不知道是电话机的问题,还是线路问题。”

“唉,真是太不走运了。”

王寺耸了耸肩。虽然他的动作很做作,但竟不会讨人厌,难道是因为他很有男人味吗?

我和比留子同学在旁边对视一眼。刚到这里电话就不通了,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我们围桌而坐,一言不发。此时中年男人笑眯眯地开始发问了:

“对了,各位怎么会到这里来?”

比留子同学凝视着他,笑着回答道:

“我们各有各的理由,我是看到你们的文章才过来的。《月刊亚特兰蒂斯》的记者先生。”

上来就是一记重拳。

不仅是他,连我们都惊讶地盯着比留子同学。

“我……我跟你在哪儿见过?”

“请你不要这么惊讶,其实有一半是我的直觉。那辆停在栏杆空地上的汽车,用的是租用车行业专用的‘wa’字头车牌,因此极可能是租来的。如此可以认为,那辆车的司机不是好见村村民。那么,比我们先一步到达的你就是司机的最恰当人选。由于租用车比私家车保养得更仔细,所以很难想象是因为故障停在了那里。也就是说,那辆车的目的地就是好见,或是这个旧真雁地区。而且你刚才还说了‘跟公司汇报’。你没有说联系,而是用了‘汇报’这个词,证明到这里来其实是工作的一部分。”

比留子同学有力的推论让狮狮田和王寺都惊呆了。

“还有一点。车牌上标注的地名是我们所处的W县,这显得有点奇怪。因为租车的目的通常有三个:

“一、没有车的人要用车。

“二、在搬家等特殊场合需要合适的车。

“三、因为旅行等目的要到远方去。

“你把车钥匙挂在了手机上,所以第一点可以排除。你租用的那辆车是普通车辆,则第二点基本上也可以排除。现在只剩下第三点,就是你从远方乘坐飞机或电车过来。至少应该在这个地域范围之外。综合以上几点,可以推断你是为了工作才来到了这个根本不是风景名胜的深山里。没有人会到这种人烟稀少的地方来跑业务,而且你没有使用智能手机,而是老式翻盖手机,可见工作上要经常用到电话。于是我就推测,你可能是来自首都圈,到这里来采访那个‘先见’的记者。虽然这不是唯一的答案,但我认为是最自然的解答。”

中年男人呆呆地张大了嘴,不一会儿就咕哝着“厉害,太厉害了”,然后从夹克口袋里掏出名片,只递给了比留子同学。

“有一位这么年轻的女性读者,看来我们也还算不赖啊。您好,我姓臼井,其实是个编辑,不过在我们杂志社还要兼任记者。”

臼井赖太。

他的名片上用明朝体大大地写着头衔——“久间书房月刊亚特兰蒂斯编辑”。不过我感觉,要是真想获得别人的信任,绝对应该把杂志名去掉。

“搞文字的吗?”

狮狮田苦涩地咕哝道。

“不会吧,真的是《月刊亚特兰蒂斯》的人?前辈,就是我上回给你看的杂志啊。”

茎泽在后面听到对话,兴奋地对十色说道。他还这么熟悉杉泽村的都市传说,看来此人应该很喜欢灵异现象,而且是《月刊亚特兰蒂斯》的读者。

王寺没能理解对话的内容,提出了疑问。

“那篇文章是说什么?”

臼井把《月刊亚特兰蒂斯》编辑部收到的神秘信件,后来连续发生了信上提到的事件,以前貌似存在一个进行超能力实验的组织这些情况都说明了一遍。

“后来我查到,展开实验的村庄好像就是这里,就过来取材了。”

面对臼井自豪的言辞,王寺只含糊地应了一声。至于狮狮田,他可能觉得此人不值得认真对待,直接不予理睬。

我提出了疑问。

“文章上说寄信人身份不明,那臼井先生你是怎么找到旧真雁地区来的?”

难道像我们一样请侦探了吗?

臼井笑着摇了摇头。

“不行不行,那可是企业机密……虽然这么说有点夸张,不过毕竟是后续报道的亮点啊。抱歉。要是你在社交网络上把话传开,我肯定要被扣工资了。本来工资就够微薄的。啊,我可不是故意用‘臼井’和‘微薄’的谐音[“臼井”与“微薄”的原文“薄い”发音皆为“usui”。]哦。”

说完,他又兀自笑了起来。

比留子同学在我旁边烦躁地叹了口气,我便轻轻拍了几下她的背部。

“不过这儿毕竟是一片导航上只显示出山地的地方啊。我今天一大早就在周围转悠,好不容易找到了这里,人家却说见不到先见大人,坚持要我回去。我赖了两个小时,她才好不容易答应帮我传话了。你们也要感谢我哦。”

原来如此,刚才神服说“现在正好”,指的是臼井要跟先见碰面啊。

没过多久,神服就带着纯走进了餐厅,狮狮田马上站起来。

“我们只能请朱鹭野小姐帮帮忙了。先告辞了。”

纯连歇都没歇上一会儿,露出了略微厌烦的表情,不过离开时还是朝比留子同学挥了挥手说“拜拜”。比留子同学也朝他挥了挥手。

他们的背影消失在玄关方向后,神服说:“那么,有谁希望面见先见大人?”臼井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我们也跟着走出了餐厅。这让王寺没有机会说他只想要点汽油,不过他好像也有点好奇,就安静地跟了过来。

走出餐厅,我们转向左边,朝玄关的反方向前进。很快又往右拐了个弯,前方出现一道木制的拉门。神服在那扇门前停了下来。

“喂,你们不来吗?”

走在最后的王寺喊了一声。我回过头,发现十色和茎泽没有跟过来。

“啊,你们先去吧,我们马上过去。”

餐厅方向传来茎泽的声音。他们的目的应该是跟先见碰面,这会儿又在干什么呢?我有点好奇,但臼井却很着急地说“不能让先见大人久等”,于是神服便隔着门问了一声。

“失礼。我把访客带过来了,不过比刚才人数有所增加。”

里面传来模糊的声音,好像在说“请进”。

拉门有点陈旧,滑动性不是很好,只能咔嗒咔嗒地分两次拉开。

里面是个十三平方米左右的和式房间,正对入口有一张书台,对面坐着一个老年女性。

这就是先见吗?

先见穿着一身巫女或行者模样的白衣服,袖口露出的手腕极为瘦削,似乎只有一层皮包着骨头。白发软绵绵地搭在脑袋上,脸上布满了深邃的皱纹,唯独陷在黑眼圈里的两只眼睛像盯上猎物的猛禽一般锐利地看着我们。

书台上也摆着一瓶刚才在走廊上看到的白色欧石楠花。右侧还铺着一床没收拾起来的被褥,可以推测先见一天要卧床很长时间。左侧摆着低矮的衣箱和小巧的梳妆台。房间的光源只有天花板上那个有点模糊的荧光灯,以及应该是用作换气的通气口。

“真是不惜命。”

先见的声音极其沙哑,仿佛是从地底爬出来的。

“我都奉劝你赶紧离开了。”

一上来就是充满敌意的话语,我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得到奉劝的只有臼井一个人,我们本来并不知情,不过看这个样子,先见并不欢迎我们。

臼井并不理睬先见的话语,擅自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神服正要说话,先见却双手撑着书台,猛地探出弓起的背部咳嗽起来。她的样子十分痛苦,全身都在剧烈颤抖。

神服马上走过去轻抚她的背部,然而咳嗽迟迟停不下来。这个老人是否生病了呢?好不容易等咳嗽平息下来,先见大口喘着气,对背后的神服说:

“奉子女士,今天就这样吧。”

“可是……”

“你没必要再留下来陪我。下个月再来吧。”

奉子好像就是神服的名字。她在恢复平静的先见催促下,恭敬地行了个礼,也不对我们说明情况,就拉上了沉重的拉门。

先见没有说“明天”,而是说“下个月”再来,这让我有点在意。今天是二十八日,难道说剩下这两天她都不用过来吗?听朱鹭野的话,神服是好见村村民。莫非有什么内情吗?

“你们要在那里戳到什么时候?”

在先见的斥责下,我们纷纷坐了下来。

“三十分钟,我只给你们这么长时间。”

先见说完,坐在最前头的臼井就略显不满地回头看了我们一眼。他可能想取材,希望无关人士到外面去,不过先见一点都不打算照顾他的想法,于是臼井也不再坚持了。

“我是久间书房的臼井。请允许我开门见山地提个问题:据说先见女士在这片地区从事,呃,先知工作。这是真的吗?”

他的说法很奇怪。什么叫从事,难道那是医生或护士这样的职业吗?要是对方回答“是的,托您的福,我生意很好”,那就要笑死人了。

老人正要开口回答,却被记者拦住了。

“啊,不好意思。”他拿出一支录音笔,“这个对话我要录一下音。”

这人简直太随便了。老人叹了口气。

“管我叫什么是别人的自由,不过自从近半个世纪前来到这里,我一直就好见发生的事故和轰动世间的大事件向人们发出忠告。仅此而已。”

这相当于她承认自己拥有特殊能力了,不过先见的表情异常平静,并没有夸张和说谎的样子。反倒是一直在感叹的臼井更像在演戏。

“将近半个世纪前!那也就是说,你确定可以预见未来啦?”

“那跟用眼睛看东西很不一样。事件的残片不会寄托在映像或文字中,而是作为信息直接被我接收到。”

我虽然不太明白,不过那应该是跟我们平时所见所闻不太一样的感觉吧。

“不过您的预言已经灵验了很多次,对吧?那是从小就有的能力吗?”

先见正要回答那接二连三的问题,可是刚开口就再度咳嗽起来。“您没事吧?”比留子同学撑起身子,却被她抬手拦住了。随后,她反问道:

“你们究竟是怎么知道我的?请先回答这个问题。”

由于话题迟迟无法推进下去,臼井好像有点烦躁,松开正坐的双腿,然后盘在一起,把刚才对王寺他们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四月,编辑部收到一封寄信人不明的信件。后来,信上提到的大事件——大阪楼房火灾和娑可安湖集团感染恐怖袭击都一一发生了。九月,编辑部收到第二封信,上面写着有人在W县某个偏僻村庄进行超能力实验。

“到此为止就是杂志上刊登过的内容,不过那封信还有下文。”

我和比留子同学都十分好奇地听着他的话。只见臼井从包里拿出一个透明文件夹,将里面的信纸复印件摆在书台上继续道:

“信中给出了这里的地址,指示我们今日前往。还有一点……”先见读出了信纸上的那部分内容。

“……‘先见宣布了新的预言,又有人要死去。务必要将那个被诅咒的女人断罪’。”

“你被人写成这样,肯定不能无视吧。”

新的预言、被诅咒的女人、断罪。

“原来如此——那你们呢?”

听了先见的问话,比留子同学无比流畅地说了个即兴的设定——我们是大学超常现象社团的成员,看了《月刊亚特兰蒂斯》的文章,对预言产生了兴趣,通过自己的门路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个地方。她没有提到我们是娑可安湖事件的当事人,更没有提起班目机构的名称,因为她不想贸然把这个名字传出去。

“不过,你们只靠杂志文章,竟能找到这里来啊。”

臼井惊叹地看着她,比留子同学则笑着搪塞道:“我们花了不少钱调查呢。”最后王寺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骑机车到附近,正好没油了”,臼井根本没理睬他,而是指着信纸说:

“如您所见,这封信把您说成了‘被诅咒的女人’,还要对您‘断罪’。这与其说是告发,不如说是恐吓了。寄信人说不定盯上您了。”

他可能想让先见配合自己的采访,故意用了引起不安的说话方式。

结果先见说出了意外的话。

“那应该是好见村村民写的信吧。楼房火灾和恐怖袭击的预言,都是我以前对好见村村民说的。”

“为什么这里的人要写这样的信?”

先见拿起茶杯润了润嗓子,然后叹息道:

“这都是那帮蔑视我的人做的无谓之举。无非就是想把你这个记者叫过来,给我的预言挑刺罢了。他们明知道那样做并不能改变命运。”

“那也就是说……”臼井舔舔嘴唇,语气更坚定了,“我可以理解为信上说的话真实无误了,对吧?你拥有预言未来的能力,而这座设施曾经是一个M机构研究超能力的地方。”

“我不打算透露那个机构的事情。”

“那可为难了。我们又不能毫无佐证地就乱写文章,能请您现在预言一下明天什么地方会发生什么事情吗?”

先见轻叹一声,我以为她要对这个厚脸皮的要求大发雷霆,结果并没有。她露出了让我们忍不住正襟危坐的严肃目光,静静地说:

“本来我应该责备你,这不是表演给人看的东西。不过正如信上所写,我已经向好见村村民宣告了一则预言。不管告不告诉你们,结果都不会改变。”

“预言的内容是什么?”比留子同学问。

先见垂眼看着茶杯,如此说道:

“十一月的最后两天,真雁将有男女各二人,共计四人死去。”

在场所有人都花了一小会儿理解那句话的意义。各二人,共计四人死去?

“信不信随你们的便……这下你们知道为什么找不到这里的村民了吧?”

今天是十一月二十八日,从明天开始就是十一月最后的两天了。她嘱咐神服“下个月”再来,就是因为这个吗?

臼井可能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预言,挠着头翻开了记事本。

既然话已经说开了,我突然想起了十色和茎泽不在这里。他们来找先见,难道不是为了听刚才那句话吗?于是我对旁边的王寺说:

“十色他们好慢啊。”

先见毫不掩饰惊讶地看了过来。

“十色?这里还有人吗?”

“还有两个高中生,刚才留在餐厅里了。”

这时,王寺咕哝了一句:

“我走出餐厅的时候看了一眼,十色小妹从包里拿出了一本笔记本似的东西。”

我顿时回忆起巴士上的光景。她的手提包里装着素描本。难道十色正在像当时那样画画?

我跟比留子同学对视一眼。应该去看看十色的情况。可是我们不能同时离开这里,因为臼井还可能透露别的情报,而且跟先见谈话的时间有限。于是我撑起身子,示意要过去看一眼,比留子同学也点了点头。

“我稍微离开一下。”说完,我就离开房间,快步走向餐厅。

双开门紧闭着。我想起十色试图隐瞒画的事情,便放轻脚步悄悄靠近门口。幸运的是,这扇门装得很潦草,门板有一条缝隙,应该能看到里面。

我把右眼对准那条缝隙,看到了背向门口坐着的十色。桌子上散落着几根好像已经用过的彩铅。从我这个角度正好能从斜后方越过十色的肩膀看到素描本的几乎全部内容。

那上面画着大火熊熊燃烧的光景。那个黑色与褐色的平坦结构,让我首先联想到了横跨在底无川上的陈旧木桥。

十色正在跟茎泽争吵。

“为什么要逃?”十色用责难的声音说。

“那无论怎么看,都是我们刚才走过来的桥啊。要是那座桥烧没了,我们可就出不去了。时间紧迫啊。”

茎泽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焦虑。

“就我们两个?还得告诉其他人才行。”

“你要怎么说?那座桥马上要起火了?”

那句话让十色沉默了。

看来十色果然是趁我们离开餐厅后开始画画了,茎泽为了看她的画而留了下来。而且,他们坚信画的内容很快就要变成现实。

我没有必要再躲藏了。于是我打开门,决定听两人说明情况。他们像装了弹簧的玩具一样猛地转了过来。

“叶村哥……”

十色隐藏不住内心的动摇。就在我想开口说点什么,让她解除戒心的时候——

玄关方向传来了男人沙哑的嘶吼。

“不好了!桥……桥烧起来了!”

我们瞬间面面相觑,随即朝玄关跑了过去。狮狮田双手撑在腿上,大口喘着气。他应该是一路朝这边跑了回来。

可能听到了他的喊声,待在先见那边的比留子同学也一脸困惑地走了过来。

餐厅正对面的房间门也打开,神服走了出来。我以为她早就回了好见,原来还在这里。

“桥烧起来了?怎么回事?”神服平静地问道。

“就这么回事。火烧得特别大,根本过不去。有没有灭火器?”

狮狮田的话让一群人骚动起来。神服从门厅旁边貌似办公室的小房间里拿出了陈旧的灭火器,但狮狮田叹息道:“那种小东西根本没用。”再问朱鹭野和纯怎么样了,他回答在跟桥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等着。

“先去看看吧。”

比留子同学跑向外面。王寺从神服手上接过灭火器,留下一句“请交给我”,就跟我们一起跑了出去。

天空化作一片深蓝,夜幕正要降临。

我一边朝桥的方向奔跑,一边思考刚才在餐厅看到的十色的画。

十色在开往好见的巴士里画了一幅疑似巴士事故的画,不久之后画上的内容就变成了现实。我还不知道两者是否存在因果关系,也不能否定这有可能是十色和茎泽设计的圈套。不管是电视节目,还是魔术表演,只要挑明了做法,总会发现一些人如此大费周章,让人不禁感叹“至于吗”。

然而,我在餐厅目睹了那两个人的焦虑,看起来不像演戏。

“叶村君,快看!”

比留子同学刚发出声音,我也发现了。我们头顶上是点缀着枝叶阴影的蓝色天空,在阴影的缝隙间,一股浓烟翻滚起来,仿佛要将暗夜撒在整个世界表面。

“浑蛋!”我忍不住骂了一声。

然后,我们不到五分钟就赶到了现场,可是桥已经基本上烧没了,只有谷底的梁柱上还摇曳着几朵无力的残火。我们和对岸之间只剩下了大开着口的断崖深谷。

朱鹭野站在不会被浓烟熏到的远处,一脸丢了魂的模样。纯应该还没有理解眼前的状况,正担心地抬头看着她。

“我闻到汽油味儿了。最近下过雨,桥是湿的,想必是有人浇上汽油点的火。”

“桥怎么烧着了?这是怎么回事?”

被抱着灭火器的王寺一番追问,狮狮田生气地喊道:“我怎么知道?!”臼井和两个高中生喘着粗气,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他们背后却传来了异常冷静的声音。

“没赶上吗?真是太可怜了。”

没赶上?太可怜?什么意思?

“你——”

狮狮田正要逼问,却见比留子同学指着对岸发出了尖锐的声音。

“你们看那边!”

她指着桥头通往对面山上的曲折坡道。我看到了茂盛的树木和落日投下的阴影之间,隐约有五六个人影在攒动。

我想起了今年夏天的光景。但现在跟当时不一样,他们并没有袭击我们的意思。

“喂,你们几个!能看见这里吧。快帮我们叫人来!”

王寺挥舞着双手,可是那些人影只是一言不发地观察着我们。不一会儿,他们就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把我们扔在这个旧真雁地区。

由于唯一退路上的木桥被烧毁,我们只能带着混乱的心情返回“魔眼之匣”。

途中,狮狮田几乎是揪着神服追问这里有没有电话以外的方式能跟外界取得联络,得到的回答却是“这里没有那样的东西”,他只得放弃。

我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边低着头走路,突然有个人来到了我旁边。那人是个小个子,我还以为是比留子同学,却听到了意外的耳语。

“能麻烦你别把画的事情说出去吗?”

是十色。不等我反问,她就低下头说:“麻烦你了。”然后就走到了前面去。原来她的画里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吗?既然如此,画画的她究竟是何方神圣?她又是为什么来找先见?

想着想着,我的左侧突然遭到柔软的冲击,我慌忙站稳了脚跟。

这回撞过来的人真的是比留子同学了。

“干……干什么啊?”

“没什么。我以为你会来问我的想法,可是等了好久,你却一直在看着女高中生出神,所以我忌妒了。”

“不对!我只是觉得她有点怪,不是,应该说……”

我明知道她在调侃我,可是看到那张不高兴的脸,我还是会心生动摇。比留子同学呵呵笑了起来。

可是——她的笑容有点异样。

感觉就像在强打精神。

下午六点半。

我看了一眼手表,心想这是今天最后一班巴士的时间啊。我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以这种形式错过巴士。

神服再一次把我们集中到了餐厅,然后走进了先见的房间,回来后这样说:

“先见大人已经睡下了。她很少跟外面的人说话,想必是累了。”

“哪能这么不负责任!”

狮狮田强烈抗议道。

“你再怎么对先见大人表达不满,也不可能凭空出现一座新桥吧。”

神服尖锐的反驳让大学教授沮丧地咕哝了一句:“话是这么说……”不过,他也可能只是生气生累了。

“我想各位一定有很多事情想问,不过先吃个晚饭如何?现在马上能做好的只有半成品食物。”

神服娴熟地打开厨房餐柜,拿出几包熟食咖喱,并开始烧水。情况没有一丝好转,但仅仅因为有吃的东西,我感觉人们的不安就有所缓和了。

可是看到神服盛出来的饭,我感到了异样。

“神服女士,这里除了先见女士,还有别的人居住吗?”

“没有。除了先见大人,这里只有我这个负责照顾她的人出入了。而我又住在好见,所以很少在这里过夜。”

我的疑惑越来越强烈了。

“那些米饭,先见女士一个人吃有点多了吧?那是为谁准备的?”

我的提问让周围意气消沉的人纷纷抬起了头。

盛在盘子里的饭有一碗多,而神服已经拿起了第四个盘子,却没有做出调整饭量的动作。照她这个盛法,就需要九碗以上的米饭。而且我们初次踏进餐厅时,电饭煲已经在煮饭了。也就是说,锅里一开始就煮上了先见一个人绝对吃不完的米饭。难道是把接下来这几天的饭也一并煮好了吗?可是刚才神服说马上能做好的只有半成品食物。一点菜都没有,只煮这么多米饭,实在太不自然了。

神服听了我的话,愣了片刻,随后面无表情地继续盛饭的动作。

“你听到先见大人的预言了吗?”

没有跟先见碰面的狮狮田一脸怀疑地皱起了眉,十色和茎泽听到“预言”两个字猛地抬起了头,朱鹭野则恶狠狠地说了一声:“果然!”

“先见大人知道桥会着火,对吧?太过分了。要是她早点说出来,我们就不会被困在这里了。”

“先见大人预言的不是桥着火。”

神服先驳斥了神情激昂的朱鹭野,然后说出了预言内容:

“十一月的最后两天,真雁将有男女各二人,共计四人死去。

“先见大人的预言一定会应验,所以我知道十一月的最后两天,也就是明天和后天之前会有四人左右的来访者。而臼井先生已经到了,于是我就多煮了米饭,以备人数继续增加的情况。”

没有人被她说服。因为桥被烧毁,所有人都被困在了这里,神服的态度却过于冷静了。

王寺用紧张的声音质问道:

“难道连你也跟‘那帮人’是一伙的吗?”

那帮人说的应该是疑似在桥上纵火的那几个人吧。可是,神服仿佛在跟米饭对话一般,眼神专注着手边,摇了摇头。

“那些是好见村村民,但我没想到他们会把桥给烧掉。电话之所以打不通,恐怕也是因为他们把电话线给切断了吧。”

“什么?!”臼井声色俱厉地正要说下去,却被比留子同学抢先了一步。

“那他们白天是躲起来了吗,这是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害怕预言。他们并没有躲起来,只是在这几天离开了好见,各自找亲戚和熟人投靠,准备熬过预言的日子。因为预言说真雁会死人,要是继续待在好见,说不定会被卷入其中。此外,他们离开期间,说不定会有熟人或朋友突然来访,所以那个禁止进入的栏杆就是为了防止不速之客的出入而临时设置的东西。”

“给我等等!照这么说,那个叫先见的女人为什么留在这里?她不是发出预言的人吗?”

狮狮田指着盛好饭的神服咆哮道。旁边的纯吓得缩起了肩膀。

神服依旧一脸平静地把冒着热气的咖喱摆到我们面前。我低头道了声谢。

“先见大人并没有说谁会死,而且人终有一死啊。先见大人不会恐惧或逃避未来,而是决心像平时一样生活。不过她倒是很关心我,吩咐我提前离开这里。”

她可能想把饭准备好再离开,没想到桥竟被烧毁了。

“或许好见村村民并没有故意困住各位的意图,只想断绝好见和真雁的交通而已。只要把唯一能通往真雁的桥烧掉,就无须担心有人误入这个地方了。所以他们才会等到我平时回家的时间,再把桥点燃。没过多久,被困在真雁的各位出现在桥头,想必他们也吃了一惊吧。”

“可是他们没来救人,而是直接离开了啊。”

“他们应该是意识到日期变更前不太可能把人救出来。如果只是拉一条绳索倒还有可能,然而让没有经验的人仅靠绳索移动到另一端肯定很危险。就算联系警察或消防队,至少也要等到天黑才能见到人过来,而且救助也需要时间。为了说明情况,那几个人肯定也要留在现场。这对他们来说,应该是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态。”

“就因为这个?”

狮狮田说到这里,好像耗尽了所有怒气,肩膀耷拉下来。

然后是茎泽忍无可忍地喊了起来:

“那我们不就等于被他们见死不救了吗?这算非法监禁吧?为了逃避预言,甚至不惜干这种犯罪的事,简直太本末倒置了。”

“不,也不能这样说。”

回答他的人不是神服,而是比留子同学。

“如果只考虑村民的安全,他们可能不会做得这么绝。可是,万一像我们这种碰巧从外面来到这里的人真的死在了真雁,你觉得世间之人会怎么想?而且偏偏在这一天,好见村村民全都离开了。”

听到这里,我也猛然醒悟了。

“如果称其为偶然,那就太可疑了。世间之人肯定会怀疑好见的人在其中做了手脚。警方肯定也会这样想。因为他们不可能相信预言,再者,光是说出这种话,就显得更加可疑了。”

“对,村民们不仅要防止自己死掉,还要避免事后背上加害者的嫌疑。为此,他们就要让人死在自己无法出手的地方。所以他们才会把桥烧毁,断绝好见与真雁的交通。这样一来,仅仅是不明原因的火灾,他们能编出各种说法来。”

村民为了自保而舍弃了我们。这实在绝情得有些缺乏现实感,我们只能惊愕地面面相觑。

“果然是这样啊。”

愤恨低语的人是有一段时间没说话的朱鹭野。

“好见村村民一直都很恐惧先见大人的预言。只是没想到,他们竟会为了自保做出这种事来。”

她原本是这里的村民,可能隐约感觉到了好见的异变和先见的预言之间不无关系。

“太过分了。”王寺仰天长叹,“没想到竟会变成这样。我的护身符跟钱包一块儿落在机车上了啊。早知道就该一起带过来。”

“不要连你都讲这种不理性的话。”

狮狮田厌恶地说完,王寺顶了一句:“信的人自然灵验。”随后是一阵沉默。

比留子同学提出“我们吃吧”,所有人才吃起了自己的咖喱饭。纯吃了一口就说“好辣”,还对父亲吐出了舌头。接着,安静的餐厅里就只有餐具的声音了。

不过话说回来——

我越是试图理解这场骚动,就越感到好见村村民受先见预言的影响实在太异常了。这个时代竟然还有人盲目相信那种超常力量吗?

然而,在一片不安的气氛中,还有一人喜不自胜。那就是《月刊亚特兰蒂斯》的记者臼井。

他拿出记事本,记下了刚才比留子同学和神服说的话,歪嘴笑着唠叨起来:

“这下事情可闹大了啊。我还以为只能听到老太婆的蹩脚预言,没想到竟会变成这种骚动。这是一个搞不好就要上全国新闻的事件,而我竟然就在现场,真是福祸同船啊。神服小姐,要是之前也有跟预言有关的事件,能讲给我听听吗?”

“我不知道。”

神服可能不喜欢听他把先见称为老太婆,态度一下就冷了。尽管如此,臼井还是对她纠缠不休,试图“攻陷”她。

“你们最好考虑考虑以后的事情哦。我可是会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全都写成文章。现在的网络一下就能查出具体地点和姓名,肯定会有很多好事之徒闻风而来。要是现在不配合我,将来后悔的可是你们哦。”

怀柔不行就恐吓吗?真是个让人忍不住翻白眼的记者。王寺也对臼井产生了反感,开始指责他的态度。

“你最好别乱说话吧,记者先生。现在的信息源并不只有杂志,说不定社交网络上还会出现对你不利的信息呢。”

刚才还揪着神服不放的狮狮田也抱起胳膊点了点头说:“写字的人没一个是好东西。”臼井看了一眼其他人,似乎意识到自己落了下风,便“哼”了一声,使劲挠着稀薄的头发。

“算了。不过有一点我必须问。这座房子是怎么回事?我们收到的信上还提到了神秘机构的研究设施呢。”

我和比留子同学都面无表情,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倾听上。

神服的回答很简单:

“我听说,大约五十年前,有人对先见大人和其他几名超能力者进行过研究。那个组织应该叫班目机构。”

班目机构秘密研究超能力的地方,是我们要找的“魔眼之匣”。今天早上我还万万想不到,最后竟然要在这个地方睡觉了。包括我和比留子同学在内,来访者一共九人,不过这里还有地下部分,房间好像绰绰有余。

“我听说当时地下设有实验室、研究室和研究对象的寝室,一楼的房间则被用作研究员的寝室了。”

神服为了迎接这天,已经把平时不用的房间打扫干净,可以供人居住。可是部分房间里的床已经老化扔掉了,现在还缺两张床。

“我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实在是很抱歉。”

神服低头道了歉。后来决定狮狮田父子同睡一张床,那么还缺一张床。

“我睡没有床的房间吧。”

王寺爽快地说。因为他比我年长,于是我提出了轮流睡,可他却露出最擅长的微笑拒绝了。

“因为出来遛车有时还需要露营,只要有屋顶和被褥,就是天堂了。”

尽管他个子有点小,还长着一张足以媲美偶像明星的甜美面孔,但此人好像经常开摩托车出游,所以习惯了户外生活,于是我决定接受他的好意。

房子里还有个不算很大的浴缸,于是我们决定想用的人轮流使用。定好先从地下室居住者开始轮流沐浴后,我们就解散了。可能大家都觉得被关在这座可疑的房子里,彼此问候“晚安”和“明天见”有点奇怪,就简单说了句“先这样”,便各自回房了。

我和比留子同学被分到了一楼的房间。

虽说这里曾经是寝室,但里面只有一张简易床铺和老式灯油暖炉。整个房间只有靠近天花板的地方开了一个铁栅栏挡住的通气口,无论怎么说都称不上舒适,不过我们是主动跑过来的,所以也不能抱怨。

放下行李后,比留子同学来到了我的房间。

最先提起的话题就是今天十色他们在餐厅的行动。

“你去看的时候,他们在干什么?”

我该如何回答呢?

不,我当然不打算对比留子同学隐瞒什么事情。虽然不知道跟我们要调查的班目机构的研究是否有关,不过十色在巴士事故和木桥着火这两件事上都做出了难以理解的行动。我觉得应该就此跟比留子同学认真交换意见。

不过,十色求我不要声张的语气也十分严肃。

“叶村君?”一个疑惑的声音。

我几经烦恼,最后把自己在餐厅见到的事情和盘托出,也透露了想尽量照顾她心情的真实想法。

“是吗?”比留子同学把拳头抵在嘴边,严肃地看着地板,“从那两个人的态度来看,事件和画的一致并非偶然啊。而且十色同学还不希望别人知道这件事。当然,依旧不能排除他们自导自演的可能性。”

自导自演。就像瞅准巴士通过的时机放出野猪的推理一样,连放火烧桥也是他们干的吗?

“要趁我们跟先见讲话的时候放火烧桥再返回,这在时间上比较困难吧。而且通往木桥的路只有一条,那样会碰到先行离开的狮狮田父子和朱鹭野。”

“也有可能是用了定时装置。”

“那桥对岸那些疑似好见村村民的人影其实毫无关系?”

“他们可能只是看到浓烟,过来查看情况而已。正如神服女士所说,他们后来放弃救援,直接离开了。”

虽然不能排除那个可能性,但我也接受不了。

“那就无法解释十色在餐厅画画的理由了。如果他们的目的是自导自演,就应该当着我们的面画才对。按照当时的情况,我只是碰巧去了餐厅而已。”

比留子同学闻言,微笑着拍了两下手。

“真不愧是会长。如果是自导自演,他们还需要别人协助,而且整个计划会相当不稳定,所以可能性应该很低。尽管如此,假设是自导自演,那么应该存在下一个行动,总而言之现在只能看看情况如何发展了。我认为最应该注意的,其实是先见女士的预言。”

“接下来这两天里要死四个人吗?不过就算是先见的预言,现在也无法辨认真伪啊。”

如果要相信神服和朱鹭野的话,那么先见此前已经向村民宣布了好几次预言,并且全都应验了。上次的娑可安湖感染恐怖袭击和大阪南区的楼房火灾预言也是如此。正因为这样,人们才会恐惧她的预言,把桥烧毁,让真雁被孤立了。

可是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预言全都是假的,那些事件背后都有班目机构的操纵。

“真相到底怎样,其实都无所谓。”

比留子同学的话把我的混乱思绪都打消了。

“叶村君,我们是来调查班目机构的。不管预言是真是假,我们都要调查先见女士和这个‘魔眼之匣’。”

原来如此。这么一想,虽说是不可抗力,但我们能住在这里说不定还是好事。

“我们有时间,明天正式开始调查吧。”

事情定下之后,我们又闲聊了大约一个小时,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原来是王寺来通知洗澡的顺序了。我正惊讶已经有七个人洗完澡了,却听他说臼井和狮狮田父子因为没有换洗衣服,所以决定不去洗澡。

比留子同学先洗好澡,然后我也走向了浴室。地方在餐厅隔壁,靠近房子后门的地方。这里并没有像外面的澡堂那样男女分开。

墙上装着上下各三格的架子,每个格子里都有脏衣篮。我选择了右侧上层的篮子把衣服放进去,却发现篮子边上钩着一根又长又亮的黑发。朱鹭野是红头发,十色又是短发,神服应该还没洗澡。如此一来,刚才用了这个篮子的人是——

我内心默念一句“打扰了”,然后慌忙把衣服移到隔壁的篮子去。

浴缸虽然不算大,不过洗澡水倒是很舒服。

我走出浴室,沿着冰冷的走廊快步往房间走。

来到通往我房间的拐角,我跟站在那里的人对上了目光。

是十色。

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便停下脚步。只见她双手交叠在身前,低下了头:

“那个,谢谢你。”

她好像是指我没在大家面前提起她画画的事。虽然我对比留子同学说了,不过应该算是最低限度满足了她的要求吧。

“不,没什么。”我嘴上回答着,心里却有点迷惑。我没想到她这么快就会来找我。刚才我们才决定静观其变,难道要无视她吗?

“那先这样。”

“那幅画……”

我见十色要走,便下意识地叫住了她。“我看着好像桥在燃烧。”

十色脸上闪过一丝怯意。

“那只是碰巧。”

她没有了白天那种明快的态度,躲着我的目光含糊地回应道。

我不认为那是在演戏,于是追问道:

“就算是碰巧,在那个时候画画也太不自然了。你们不是对先见很感兴趣吗?为什么当时没有抓住听她说话的机会?”

“我很喜欢画画,因为我是美术部的。只要一有空,我就会画画。”

那根本不算理由。

“即便是这样……”

“我就是喜欢,没有办法。”

十色坚决不改口,已经是一脸要哭的表情。看来她自己都知道这个理由太牵强了。我稍微改变了问话的方式。

“我也这么想,所以你没必要隐瞒啊。”

“因为没有人能理解。”

“你要是不说,谁也不会理解。我会跟比留子同学……”

“你说我怎么了?”

我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转头一看,发现比留子同学把房间门开了一条缝儿,正探出头来看着我。她半湿的头发盖住了左眼,那只眼睛好像在闪闪发光。我们仿佛被魔眼盯上了,顿时动弹不得。

“比……比留子同学。你是从哪儿开始听的?”

比留子同学像灵异照片里的怪影一样站在那里,一字一句完美地重现了我们的对话。

“‘我就是喜欢,没有办法。’‘我也这么想,所以你没必要隐瞒啊。’‘因为没有人能理解。’‘你要是不说,谁也不会理解。我会跟比留子同学……’对吧?”

噫——!她怎么听得如此不凑巧!

那个怨咒一样的声音散发着冷气继续道:

“白天我就觉得有点奇怪了,看来我的推理一点没错。”

“对话!对话被断章取义了!”

“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让我放心了不少。从今天起,你就被堂堂正正地分类为肉食野兽了。会长万岁!”

“停下!你看十色都僵住了啊!”

“算了,玩笑就开到这里。”

比留子同学面不改色地变回平时的语调,来到了走廊上,打开我的房间门。

“你们两个都要着凉了,快进去吧。”

“我觉得你肯定是个模特,因为你特别漂亮,身材又好。”

“身材?”比留子同学苦笑道,“穿这么厚怎么看出来的,而且我这么矮。”

“还不止这些。你发现了好见的情况很奇怪,还说中了臼井先生的职业,不是吗?我觉得你好厉害啊,好想多跟你说说话,结果反而胆怯了。”

十色跟比留子同学并排坐在床上聊得火热,而我这个房间主人只能站在暖炉旁边看着。

十色一开始对我们非常紧张,不过比留子同学讲了一些跟画无关的话题,她很快就恢复了开朗。一问之下,原来她早在巴士上就注意到了比留子同学的美貌。十色先问起了大学生活,然后是平时维持体形的注意事项,还有在哪儿买衣服,渐渐深入了比留子同学的隐私。而且她一直试图问出保养头发和皮肤的方法,只是比留子同学一直回答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保养。

“总之就是多睡觉吧。”

“啊——就这样吗?”

十色可能觉得她在谦虚,便哈哈笑了起来。

虽然我不知道这跟美容有没有关系,但她确实总在睡觉。但我希望各位女生千万不要模仿,否则整个日本都要发生留级危机了。

聊到高中跟大学的不同,以及人际交往的话题时,换成比留子同学提问了。

“你跟茎泽君关系很好吗?”

十色一听就皱起了脸,抱着头长叹一声。

“我跟茎泽君没什么,只是他从初中开始就一直缠着我。”

“你们平时没有一起玩吗?”

听了比留子同学的提问,十色摇摇头。

“根本不。因为他一开口就是不明飞行物啊、阴谋什么的,我根本听不懂。今天他在路上看到一块田,马上说起了什么神秘麦田圈。我真想说你小子干脆别吃米了。”

“哦,是吗?”比留子同学尴尬地微笑着,“那你们两个怎么会到这里来?”

十色有点夸张地叹了口气。

“怎么说好呢。他这人无论怎么拒绝都听不明白,什么话都爱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解释,跟他说话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最近我开始觉得,随便应付一下反而更轻松了。”

她只有回答这句话的时候把目光转开了。那是我的错觉吗?

过了晚上十一点,我们决定解散。

“叶村君,你把她送回去吧。”

比留子同学回房时,这样提议道。

“那太麻烦了,我没问题的。”十色慌忙说。

“可是外面太吓人了呀,还那么黑。”

正如她所说,走廊照明已经熄灭了,我们也不知道开关在哪儿,只能用手机的照明来行动。这种情况让十色一个人回去确实有点可怜。于是我答应了。

“晚安。”比留子同学说完,就关上了房门。我们并肩走了起来,可是十色在下楼梯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送到这里就可以了,我房间离楼梯不远。”

“不过……”

我正要坚持,十色却换了话题。

“先不说这个。叶村哥,你跟剑崎姐莫非是一对儿?”

“才不是。”

我断然否定,她却很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该不是被甩了吧?你俩为什么不在一起啊?反正都好得一起在外面住宿了。难道你有点瞎吗?”

她还拿灯光照着我,对着我的脸挥了挥手。这女孩儿可真能说啊。

因为不擅长这种话题,我选择了顾左右而言他。

“要是我喜欢男人呢?”

“啊,那不可能。”十色立即回答,“那样一来,剑崎姐刚才的忌妒就毫无理由了,而且叶村哥如此焦急的态度也无法解释。”

好敏锐!

“我们都觉得现在这种关系更好。”

我有点尴尬,十色却露出了坏笑。

“那可不行,那种大意可是会害了你自己。你瞧,王寺先生不就是个大帅哥嘛,你肯定不希望他对剑崎姐出手吧。所以你得积极点!”

“像茎泽君那样吗?”

我的反击让她吐出了舌头。

“糟糕。那这件事我们下回再仔细探讨吧。”

她果断结束对话,没等我叫住就往地下室跑了下去。那个撤退如此果断,让我感觉刚才的恋爱话题是不是为了不着痕迹地拒绝我的护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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