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2 第二章 预言与先知

予言と予知

魔眼之匣谜案  作者:今村昌弘

我走在一个很冷的地方。

脚下是随处可见,却头一次踏足的乡间道路。

路面崎岖不平,每走一步都有细雨淋湿的泥土吸住运动鞋的橡胶鞋底,让人不得不减小步幅。

比留子同学走在前面。她跟我不一样,丝毫没有辛苦的样子,快步留下了一串脚印。

两人的距离渐渐拉开,她的背影越来越小。

比留子同学停下了脚步。

她前方耸起了陡峭的悬崖。抬头看去,岩壁上有一条瀑布,前方的悬崖底下是瀑布潭。不知何时,周围充满了隆隆的水声。那条瀑布似乎很高。

那边很危险,快退后一点。

比留子同学听到我的喊声,转过头来。

她缓缓张开嘴,说了些什么。

瀑布的轰鸣遮盖了她的声音。你说什么?

比留子同学似乎放弃了,对我笑了笑。

不行,我知道那个笑容。

她的唇又动了起来。这回我看懂了。

总是很不顺利啊。

记忆激荡起一阵悲鸣。

你为什么说了那个人的话。

比留子同学的身体突然向悬崖那头倾斜。

纤细的手臂向我伸来,我想抓住她,身体却动不了。

不知何时,连瀑布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我要救她。

我知道,我知道了。我救不了她,已经来不及了。

我的福尔摩斯,又一次……

这次,声音在耳旁响起。

“骗人,你不是拒绝了吗?”

我猛地睁开了眼睛。那是梦。

汗水……并没有冒出来,反而有点冷。

外面传来咚咚的敲门声,还有比留子同学叫我“叶村君”的声音。梦的内容已经忘掉了八成,不过听见那个声音,我还是很想大声感谢。

“我这就出去。”

我伸手去摸放在枕边的手机,屏幕的光芒映照出病房一般雪白的天花板和墙壁。

现在是早上六点四十五分。

我想起了两天要死四个人的预言,脑海中突然闪过倒计时。

还剩四十一个小时。

我打开门,比留子同学已经梳洗打扮好了。

她穿着一件奶油色的宽松高领毛衣,柔和的线条中延伸出包裹在黑色修身长裤里的双腿,凸显了身材的曼妙。

我眼前一亮。

“真抱歉,这么早把你给叫醒了。我想在早餐前先把情况梳理一遍。”

“今天没有课,你怎么能靠自己的力量起这么早?”

“这是紧张感的问题。心里想着随时可能有人来访,我就无法熟睡。”

房间都有锁,而且没有锁孔,从内部把旋钮一转,门里就会滑出门闩卡在门框的洞里。

也就是说,只要不从室内把门打开,就不用担心被人看到穿睡衣的样子。不过我感觉,比留子同学可能连自己的生活感都不愿让人看到。

由于屋里没有椅子,我们只能坐在我刚刚还在睡的床上。

“我们先来整理一遍昨天认识的人吧。人数有点多,名字你都记得吗?”

我想起几个月前,自己跟比留子同学有过类似的对话。

“基本记得。比留子同学肯定连名带姓都记住了吧?”

“那当然。”

她得意地点点头。那让我们来见识见识比留子同学的人物记忆法吧。

“先从好记的人开始,首先是大学教授狮狮田严雄。他的名字听起来就像个很严厉的老师,而且长相也很严肃。他儿子纯君却不像爸爸,性格看起来很纯粹。”

“那个岁数的孩子跟爸爸性格一样,可是要受苦的。”

我想起了狮狮田那张让人难以接近的臭脸。要拿他的学分肯定很累人吧。他开的车出了故障,而且外套里面还穿着礼服,可能是刚参加完葬礼。

“接下来是摩托车没油的王寺贵士。他虽然个子不高,却像漫画里那种王族或贵族一样英俊。要是去看病,会不会被叫成‘王子殿下’[“王寺”的发音与日语“王子”相同,医院喊病人会称呼“××様”,最后一字为尊称,一般译为“先生/女士”,特殊语境下也可译为“殿下”等称呼。]啊。”

根据我昨天的观察,王寺在这群人中属于比较好相处的类型。他对眼前的情况虽然感到困惑,但跟什么人都能聊到一起,还主动拿起灭火器,主动让出床铺,表现出了绅士风度。而且他有点做作的用词也让人忍不住联想到王子。

“然后是好见的前村民朱鹭野秋子。昨天她的外套和鞋子都是大红色啊。”

“而且头发和指甲也是红色。”

朱就是鲜艳的红色,秋子这个名字也有点红色的气息。

“她是来扫墓的,据说是母亲的周年忌日。”

她当然知道先见是一名预言者,同时好像很害怕先见。

“然后是《月刊亚特兰蒂斯》的记者臼井赖太。他整个人都很薄[同上文,“臼井”(usui)与“薄”(usui)谐音。]。”

比留子同学可能想起了他昨天无礼的言行,少见地开始贬低这个人。

“言行轻薄,道德浅薄,头发也很稀薄!”

哇哦,这话可不能在公开场合说。

“无论干什么都很薄的写手,臼井赖太。很少有人的名字如此贴合自己的特征。”

其实就算是记者,也很难找到像他那样口无遮拦的类型啊。

“接着是负责管理‘魔眼之匣’,并照顾先见女士生活的神服奉子。神服写作‘服从神明’,读作‘hattori’,这有点少见啊。还有写作侍奉的名字,这都正符合对先见女士忠心耿耿的形象。”

像机器人一样面无表情,对先见忠心耿耿的神服。说好听点就是典雅,王寺那种人可能会喜欢这个类型……

“老实说,我不太受得了神服。”

我吐露了心声,比留子同学则眨眨眼睛。

“我还以为相比朱鹭野小姐那样的直性子,神服女士跟你更合得来呢。”

“正因为这样啊。她看起来充满理性,却如此崇拜号称预言者的先见,我实在无法理解。”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事实上,神服女士看到桥被烧掉了也不为所动。她已经超出了能称作冷静的范畴。”

没错。现在我们虽然受了她的照顾,不过她的想法最让人难以读懂。

“我对先见女士还不怎么了解。虽然不知道是真名还是称号,但她的名字可能来自‘预见未来’的能力吧。我有好多问题想问她,比如班目机构,还有预言。要是能找到跟她单独谈话的机会就好了。”

剩下的就是那两个神秘高中生了。

“首先是十色真理绘。这个女高中生会用彩铅描绘疑似预言的图画。她虽然很神秘,不过昨天跟她聊了几句,我还是有所斩获。”

她平时是个开朗外向的人,不过对巴士事故和木桥起火这两幅预言画却口风很紧,坚称那都是巧合。

我说起了最后一个人。

“茎泽——后面是什么名字来着?”

“忍,他叫茎泽忍。”比留子同学依旧是秒答。

“这个名字让我很难跟人联系上啊。不过他又高又瘦,确实可以说长得像植物的茎一样。如何?”

我说出了最单纯的想法。

比留子同学抱着胳膊不为所动。她闭着眼睛,但应该没在苦思冥想吧。因为她真正思考的时候,习惯摆弄自己的头发。

“英语。”

“哈?”

“你知道‘茎’的英语是什么吗?”

树的英语是tree,叶子是leaf,可我不记得自己学过茎的单词。我正抓耳挠腮,比留子同学不知为何压低声音说出了答案。

“就是stalk。”

“斯托克?”

“对。这就是‘茎’或者‘柄’的意思。另外,这个词还有潜行和跟踪的意思。”

潜行。茎泽的名字不就是“忍”[“潜行”,日文作“忍び寄る”。]嘛。

我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比留子同学依旧压低着声音,用能把人变成石头的笑容看着我。

“‘茎’泽‘忍’,全都是尾随。嗯,我总感觉自己最近才说过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时候呢,叶村君?”

您还在记仇呢啊。

时间是七点十五分左右。

由于“魔眼之匣”没有窗户,我还没有现在是早上的感觉。

我们都想出去透透气,就往玄关走,发现大门敞开着。外面的冷空气吹进来,让人忍不住想背过脸去,不过房子里的沉闷仿佛被吹了个干净,十分舒爽。晚上可能下了雨,天上堆着厚厚的乌云,地面还有点湿润。

神服从外面走了回来,穿着跟昨天一样的黑色连衣裙,手上也拿着昨天那杆霰弹枪。

“两位休息好了吗?”神服见到我们,点了点头。

“嗯,托您的福。”

她的态度很恭敬,脸上却没有笑容。看来她接待我们并非出于好意,而是出于先见侍者的义务感。

我还没来得及问她是不是去巡视菜园了,神服就主动说道:

“昨天熊好像没有来,不过请你们不要独自在外面走动。因为那头熊最近好像就在这一带徘徊。”

跟夏天住过的紫湛庄相比,即使同样危险,熊至少还有点可爱。不过话说回来,用枪打不死熊,所以还真没什么两样。

“好不吉利的天空啊。”

背后传来一个声音,我和比留子同学都吓了一跳。

转头看过去,原来是先见。我这是头一次看她出现在房间外面。她可能是去洗手间了,不过没发出任何脚步声。

“早上好。”

我们打了声招呼,先见点点头。

“您早饭要怎么办?”神服问道。

“等奉子女士空下来再说吧。你不是要忙着招待客人吗?”

先见说完,便转身向房间走去。她的动作有点迟缓,不过脚步意外平稳。看她那个样子,除了家务以外的更衣和沐浴等事情应该都能自己做。

神服走进了玄关旁的办公室。办公室前面安装着饰有四个毛毡人偶的窗口,我从那里看见神服把猎枪放进貌似打扫用品储存柜的地方,还上了锁。看来那把枪平时就保存在那里。她又拿了几条抹布出来,蹲在厕所前的走廊上擦起了地板。

我仔细一看,原来厕所门口积了水。

“漏雨了。昨天好像又下了一场雨。这座房子到处都开始出现问题了。”

她话音未落,又有一滴水落了下来。我抬起头,发现水泥天花板裂了一条小缝儿。

然后,神服说要准备早饭,我们就跟她一起去了餐厅。途中一问,原来先见食欲下降,现在每天只吃早饭和较早的晚饭,一天两顿。

“先见女士生病了吗?”

比留子同学问出那句话,神服头一次露出了略显阴郁的表情。

“先见大人以前身体很好,不过几年前开始越来越差了。”

“去看过病吗?”

神服摇摇头。

“据说先见大人是因为那个研究被带到了真雁,并没有正规的居民证。她不想惹麻烦,所以不愿出去。”

“那连正确的病名都不知道啊。”

“是的,不过……”神服顿了顿,然后继续道,“我认为肌肉的衰退非常显著。依我这个外行人来看,那好像是难以治愈的肌肉萎缩疾病。”

先见原来还不到七十岁。不过从她脸上的皱纹和纤细的手腕来看,我觉得她老得多。

神服为了摆脱让人郁闷的话题,动作娴熟地准备起了煎锅和碗。毕竟吃饭的人多,我正打算提出帮忙,却听见比留子同学紧张地问:

“请问早饭是什么?”

“这里只能做些简单的东西,有米饭、味噌汤、炒蔬菜和煎鸡蛋吧。”

听了那个回答,比留子同学微微点头。

“煎鸡蛋——嗯,没问题。我来……我来帮忙吧,神服女士。”

不知为何,比留子同学卷起袖子准备下厨的背影,似乎散发着士兵出征前的紧张。

话说回来,我从没见过她做饭。平时虽然会一起吃饭,不过都是食堂,而紫湛庄集训时又有人专门负责这些工作。比留子同学虽然一个人住,可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千金小姐,虽然等同于被赶出了家门,但家里应该不会少了她的零花钱。所以说,她到底会不会自己做饭呢?

比留子同学对我不安的视线浑然不觉,右手虚握,对准水槽一角做起了打鸡蛋的练习动作。

啊,看来情况不妙。

来吃早餐的人跟昨晚完全一样。除了我、比留子同学、茎泽和十色以外,其他人基本都穿着昨天的衣服。他们都空着手被困在了这里,没有换洗的衣服。

“简直太糟糕了。我房间的通气口一整夜都在发出唰唰唰的声音,肯定是老鼠跑进去了。我特别害怕被咬,几乎一宿没睡。”

这个一大早就气冲冲的人,是把昨天高高束起的头发放下来的朱鹭野。可能因为睡眠不足或没带化妆品,她的脸色不太好。

“神服姐,这里有老鼠药吗?”

“先见大人房间里用的老鼠药应该还剩了一点,请等一等,我过后给你拿过去。”

“还有拖鞋。一直穿着鞋脚都肿了,好痛。”

昨晚所有人都因为木桥着火和先见的预言陷入了混乱,现在似乎都冷静下来了。至少从表面看上去都在平静地吃饭。好在没有人抱怨煎鸡蛋形状崩了,或是煎太久变硬了。

我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比留子大厨,发现她正在听纯在对面天真地说:“我们的房间好像鬼屋一样,特别可怕!”并大口咀嚼着她亲自切开的、可谓“焦蛋”的物体。她的表情很苦涩——啊,还用茶水冲进去了。

“今天要做什么呢?”

《月刊亚特兰蒂斯》的记者臼井以旺盛的食欲吃完了早餐,环视所有人问道。

“当然是寻找跟‘外界’联系的方法。我才不想在这里被困上整整两天。”

狮狮田依旧满脸不高兴地回答完,朱鹭野也把手机扔到桌上,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我才不要连续好几天旷工,要怎么跟妈妈桑说啊?”

正如我想象,她的工作好像是陪酒小姐。

十色看了一眼餐厅角落的固定电话。

“可是昨天电话打不通吧,这里又收不到手机信号,难道还有别的联系方法吗?”

“要么想办法渡河,要么翻过后面的山,总是有办法的吧——纯,你筷子拿错了。”

狮狮田边说边注视着儿子的一举一动,纯噘起了嘴唇。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拿法啊,老师还说要重视个性。”

“少给我找歪理,这是礼仪的问题。”

“爸爸每次吃意面的方法也不对啊。”

“吃那种东西没有规矩!”

神服不理睬那对父子的争吵,而是提出了忠告。

“底无川虽然不宽,但是水流很急,一掉下去就没救了。请务必小心。”

我反正不会阻止你们,虽然大概率行不通——她暗示着这层意思。身为被迫受困的人,听到那种话虽然不怎么高兴,不过现在还是应该尽量从熟悉环境的她口中套出信息吧。

“上流情况怎么样?”

“上流是瀑布,周围有二十米高的岩壁,要是没装备肯定爬不上去。”

朱鹭野在旁边回答。

听到“瀑布”二字,我吓了一跳。虽然不怎么记得了,但我感觉今早那个不吉利的梦里确实出现了瀑布。

另外,下游还跟其他支流汇合,水面变得很宽,人无法渡过去。

“再往后就是没有桥也没有人的原生林了。要是不想死在里面,最好不要过去。”

她以前住在这里,熟知此处地理情况,所以话语中早已放弃了逃出去的打算。确实,想到昨天我们乘坐巴士开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这里,而且还要空着手从深山里穿出去,那简直太鲁莽了。

无所事事的臼井问了一句:

“先见女士今天什么时候能见我?”

“你还有事情要问吗?”神服依旧对臼井很冷淡。

“那当然了,我还没问到能写成文章的东西呢。”

狮狮田冷笑一声。

“那就用幻想来补上啊,这不是你最重要的工作吗?诺查丹玛斯啊,玛雅[前者预言1999年是地球末日,后者预言2012年是地球末日。]这些所谓预言,你应该早就见怪不怪了吧。”

“大老师您这么想我也没办法。”臼井故作卑微地反驳道,“像我们这样的神秘学杂志之所以在现代还能办下去,就是因为一百个消息里至少有一个是真的。那就是科学无法解释的,真正的神秘学。正因为如此,其余的九十九个谎言也能吸引到读者。”

“比如说什么是真的?”

貌似对神秘学有兴趣的茎泽加入了话题。

臼井想了想,列举了一篇报道。

“最近有这么一个。那篇文章是半年前的,你知道O县的三岔隧道是著名的灵异地点吗?那是现在已经不再使用的旧隧道。”

“啊啊,那篇我看过!”

茎泽可能一直是《月刊亚特兰蒂斯》的读者,闻言高兴得连连点头。话说回来,我也记得见过这样的标题。臼井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开始了介绍。

O县的三岔隧道有这么一个怪谈。十年前,一对情侣开的车因为超速,转弯时惯性太大撞到了墙上,导致车在隧道内起火。当时两个人还活着,副驾的女性被破损座椅卡住无法动弹,于是男性竟不理睬她的求助,把她扔在大火中,一个人逃掉了。灭火后勘查现场,发现残骸上遍布着疑似女性鲜血被烧焦的手印。从那以后,就渐渐传出男性驾驶的车辆一旦穿过三岔隧道,就会被女人的幽灵不断追踪,最后惨遭杀害。

“去年有四个年轻人开车去那个隧道里冒险,回去路上就遭遇了事故,因为负责开车的青年竟然在驾驶过程中突然死亡了。警方调查后证实,他的死因是缺血性心脏病。可是青年身上那件T恤的肩膀部分,赫然残留着仿佛从背后被揪住的血手印。”

“讨厌,那是真的吗?”

十色眯起单眼皮的眼睛笑了,还故作害怕的样子,结果臼井探出身子继续说道:

“成为怪谈起源的事故是十年前真实发生过的事情。隧道里面至今还残留着火灾的痕迹呢。我记得拍过照片的……”

“都在吃早餐呢,就不要拿出来看了。”

被朱鹭野厉声制止后,臼井不情不愿地放下了手机,回到刚才的话题。

“我直接采访了参加冒险的一个年轻人,他整个过程都在害怕‘那家伙要来了,那家伙要来了’,一点都不像说谎的样子。而且你猜他后来怎么样了?死啦。我去采访的短短三个月后,他就被卷进了娑可安湖的恐怖袭击,而且他穿的衣服上也有无数的手印。”

那个事件的话题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让我吓了一跳。我转动眼珠四处看了看,好在没有人注意到。

“更有意思的是,第三个年轻人死在大阪那场楼房火灾里了。这样一来,去过三岔隧道的四个人就死了三个。”

“太厉害了,而且那两个不都是先见大人预言的事件吗?肯定有问题吧。剩下那个人怎么样了?”茎泽兴奋地问。

“不知道,据说他跟所有熟人都失去了联系。搞不好这会儿已经成了诅咒的牺牲品。”

臼井说完后,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这就没了?”的表情。

这个结局也太让人泄气了。这就是所谓“百里挑一”的故事吗?

狮狮田摇了摇头,仿佛在说这都是浪费时间:

“难道你想说娑可安湖的恐怖袭击也是怨灵作祟吗?蠢透了。那个事件死了五千多个人,血手印肯定也不稀奇吧。”

臼井较真地反驳道:

“随便你怎么说。你们家就算盂兰盆节见到父母的灵魂,肯定也会归为错觉吧。”

他烦躁地叼起了香烟,一直默不作声的神服开了口。

“如果先见大人身体没问题,中午或许能见一次——这里禁烟。”

“啊,可是我没看到禁烟的标识啊。”

臼井顶了一句,神服冷冷地顶了回去。

“我讨厌烟味。”

上午九点。

来访者们吃完早饭,不自觉地集中到了门口。连刚才反对逃离的朱鹭野也来了。她可能觉得与其待在这座奇怪的房子里,还不如出去找找很可能是徒劳的逃脱方法。

臼井没来。他的目的是拿到大新闻,想必是优先了先见和班目机构的调查吧。

“纯君呢?”

比留子同学跟昨天一样穿着羽绒服,披着大围巾,向狮狮田询问不在场的少年。狮狮田不耐烦地回答道:

“留在里面看家。没有人烟的深山可不是好玩儿的地方,万一受伤可不好。”

于是,参与探索的来访者除去臼井和纯,就有七个人。

所有人聚在一起慢慢走实在没有效率,于是我们决定兵分两路。

我跟比留子同学、王寺和朱鹭野负责调查“魔眼之匣”的周边,十色和跟踪……不对,茎泽这对高中生则与狮狮田组队,往被烧毁的木桥方向走。

目送了狮狮田那队人的背影,我先向这里的前村民朱鹭野征求意见。

“朱鹭野小姐很熟悉真雁的地理情况吗?”

“我小时候跟朋友来过很多次。当时被大人发现,把我们骂了一顿狗血淋头。大人都叫我们不要靠近‘魔眼之匣’,因为好见村村民都把桥这边当成了‘禁忌之地’。我也没想到自己长到这个年纪了,竟会跑到这里来。”

禁忌之地就是传说被诅咒、人们都避讳的地方。我惊讶于“魔眼之匣”竟被好见村村民忌讳到这个地步,同时也意识到一件事情。

“之前说‘魔眼’是曾经存在于这里的‘真雁’的谐音,可是先知跟魔眼这两者的印象有点对不上号吧?我觉得应该叫千里眼更合适。”

“对村民来说,哪种叫法都一样。”

她不耐烦地撩起了红色的刘海儿,瞪了一眼水泥房子,顺着墙根走了起来。

“这是要去哪里?”我们慌忙跟了上去。

“到后面去。那里应该有通往瀑布的路。”

从正面来看,岩壁仿佛就位于房子背后,但实际上好像有一条路。

“好见的人都不喜欢先见女士吗?”

比留子同学对走在前面的朱鹭野的背影说。

“既恐惧又崇拜。不过大家都希望她待在看不见、听不着的地方,所以从来不会主动去招惹先见。”

“那是因为她是先知吗?”

“你觉得这很蠢吗?”朱鹭野有点尖锐地反问,“我没强迫你相信,但那是真的。那个人一直在预言无法用人力操纵的灾害和事件,有时还会准确预言好见会死人。只要那个人一开口,就有人要死。可我们又不能把她的嘴堵起来——干脆就选择了不看不听。”

朱鹭野走在前面,我们看不见她的表情。不过她僵硬的声音里的确传出了真实的畏惧。

我似乎有点理解她刚才说的“哪种叫法都一样”了。

千里眼能看到千里之外的地点和人心,也能看透未来。魔眼则是心怀恶意瞪视对方,对其施以诅咒。然而,既然先见的死人预言绝对没有失误,那对这里的村民来说,千里眼跟魔眼就没什么不同了。不,为了发泄对死亡的不安,将其称为魔眼并避讳远离反倒是更好的选择。

我们来到“魔眼之匣”后方,眼前是一片裸露着土地的狭小空间,角落里长着神服昨天提到的植物,开满了装饰在走廊和先见房间门口的各色欧石楠。后院另一头的岩壁几乎垂直耸立,中间有一条恰好能让人通过的裂缝。

“从这里就能走到瀑布潭去。”朱鹭野说。

我们走进裂缝,大约两米宽的小路在两侧岩壁的裹挟下缓缓向右弯曲。看来这里是利用岩壁间天然形成的裂缝加工而成的通道,可以看到岩石一直延伸到二十米高的上空,然后是一道狭窄的天空。

“从这里爬出去应该不行吧。”

王寺用意外温柔的动作轻抚岩壁。这里的岩石表面比较平滑,可能因为前方湿气涌入和阳光不好,到处都生长着苔藓。

我试着把脚踩上去看能不能攀爬,然而只能一个劲儿打滑,根本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就算专业攀岩选手,要空手爬上去恐怕也很困难。

走了一会儿,前方视野变宽,脚下的路也没了。这里就是终点。我们眼前是直径三十米左右的瀑布潭,对面是一道从悬崖上奔腾而下的瀑布。

“你瞧,没办法吧。”

朱鹭野转过来,气哼哼地拧着嘴唇。正如神服所说,瀑布的水势很猛,就算有救生圈,恐怕也撑不了多久就要被掀翻。要想往对岸抛绳,也找不到合适的树卡住绳子,再说这个距离也太远了。

我们无能为力地听着隆隆水声,王寺突然看了我们一眼。

“对了,你们不觉得房间有点奇怪吗?”

我回想起分配给自己的房间模样。里面只有一张床和灯油暖炉,并没有奇怪之处。不过王寺说的却不是那些。

“是不是只有我的房间不会反射声音啊?我在房间里大声说话,都好像被棉被盖住了脸一样,声音都被吸走了。”

“的确是这样啊。”朱鹭野赞同道。

我看了一眼比留子同学,她摇了摇头。

我跟比留子同学的房间在一楼,王寺和朱鹭野的房间则在地下室。只是地下室的部分房间过去是用来做实验的。这说不定就是设计不同的原因。

我们盯着瀑布潭发呆了五分钟,决定折返“魔眼之匣”。

“那我回房去了。”

朱鹭野没了干劲,转过身去。比留子同学马上把她叫住了。

“请原谅我的唐突,可以让我去看看房间的结构吗?我有点在意不反射声音这点。”

朱鹭野并没有特别抵触,很干脆地答应了。

王寺似乎还有点活力,说要在附近散散步。“魔眼之匣”左右两侧虽然是险峻的高山,但我从来没有走进去过。那里虽然有点调查的价值,不过朱鹭野刚在早饭时劝告过不想死就别进去,所以她有点不高兴。

“受伤了我可不管。”

“我不会胡来的,只想看看那片原生林是不是真的走不了人。”

我们在门口跟王寺道别,跟随朱鹭野往房间走去。

我和比留子同学昨天只到过先见的房间、餐厅和自己的房间,一直在一楼活动。现在,我们第一次走下了进门左拐最尽头的楼梯。楼梯上铺着防滑的绿色地毯,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好黑……”

地下室就像葡萄酒贮藏室一样,充满了微弱的橙色灯光。天花板上吊着一个个电灯泡,其中几个还彻底不亮了。于是,近在眼前的朱鹭野的脸都成了一团阴影,让人辨认不清。

原来这就是纯在吃早饭时说的鬼屋啊。

“没想到你们昨晚能在这种情况下休息。”

比留子同学无力地说。

人们经常用“保留着昭和风情”来形容比较老的建筑物,然而这里只能用“骇人”来形容。只见朱鹭野嘴部的影子歪曲起来,她笑了。

“你们这些在大城市长大的人肯定想象不到吧。直到最近,偏远地方的住宅还保留着‘这种情况’呢。”

“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比留子同学道了歉。

“没什么,这么说又没有错。”

渐渐习惯黑暗后,我发现地下室的基本结构跟一楼一样。餐厅下方的大房间两侧平行伸出两条走廊,边上排列着看似通往单间的门。

朱鹭野的房间在楼梯远端向左拐的尽头右手侧。只见她整个身体压在门上打开了向内侧开的房门。看来那扇门跟我的房间门不一样,非常沉重。

朱鹭野点亮了室内的荧光灯,灯光很晃眼,让人觉得那是刚换上的新灯管。

“房门好像还经过隔音处理。”

比留子同学把门检查了一遍,朱鹭野则打开了灯油暖炉。室内摆着一张小桌子,但除了朱鹭野的手机以外,上面什么东西都没有。

我们在室内说话的时候,确实一点回响都没有。我记得中小学的视听教室就是这种感觉。我让比留子同学留在室内,自己出去到走廊上。如果只是用普通音量呼唤,室内根本听不到,而且里面的声音也不会传到外面来。我凑到门缝处大声喊叫,里面才勉强听见了。

“满足了?”

听到朱鹭野的不耐烦,我们决定告辞。

“要是你们想到怎么出去了,记得告诉我哦。”

她说完那句话便把门关上,一切的声音顿时消失,连朱鹭野在里面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了。

“难得来一趟,不如把这里也调查一下吧。”

比留子同学看着对面那个大房间的房门上方。那上面贴着一块字迹斑驳的牌子,上书“实验室1”。隔壁那间则是“实验室2”。想到有人曾在这里面做超能力实验,我就有点不太敢进去。

比留子同学推的那扇门比朱鹭野房间的门还要沉重,再加上长年老化,很难打开。我在她身后伸出双手助力,好不容易才伴随着合页锈蚀的吱嘎声把门缓缓推开了。

比留子同学在我胸前转过头抬眼看着我,小声说了一句:

“壁咚·背后双手式。”

“啥?!”

趁我狼狈不堪,她从我胳膊底下钻出去,融入了黑暗中。什么背后式,这是什么格斗技吗?

比留子同学按了一下墙上的开关,天花板的几盏荧光灯亮了一半。

“实验室1”里面只有两张长桌和几个圆凳,除此以外,连书架都看不到一个。看来这个房间本来就没有放很多东西。

接着,我们走进“实验室2”,发现这里跟刚才截然不同。书架上摆满了各种语言类专业书籍,还密密麻麻排列着许多疑似实验用的器材。还有像脑波检测仪一样布满图形和尖针的记录装置。

“我们房间里原本摆放的东西可能都被拿到这里来了吧。”

我们小心地检查着里面的东西。本来还想找出跟当时的实验或班目机构有关的资料,不过理所当然地,这里只剩下一些完全不怕被人看到的文件。

“这是什么?”

我注意到了房间一角的柜子。那里杂乱摆放着先见穿的那种白衣服和头巾等服饰,还有形状扭曲、各色各样的石头,大约一米长的尖头木棍和弯掉的铁丝,等等。

“是不是实验用的东西啊。”

比留子同学歪头想了想,但很快就去查看别的东西了。

我们又继续调查了一会儿房间,并没有什么收获。如果可以,我还想看看其他人住的房间是什么样子,但毕竟不能随便进去,便暂时离开了地下室。

“你在干什么?”

刚来到一楼,走廊就传来尖锐的声音,我和比留子同学忍不住绷紧了身子。

可是我们并没有看到发出声音的人。朝传出声音的餐厅走去,这才发现纯站在门口。

“出什么事了?”

比留子同学问了一句,纯指着斜对面先见的房间说:

“神服阿姨给先见大人拿了早饭过去,结果那个大姐姐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端着托盘的神服正用责备的目光看着一个低头不语的人,那是刚才去查看木桥的十色。莫非她偷偷溜了回来,跑进先见的房间去了?如果是只对取材有兴趣的臼井便也罢了,没想到她也会做出这种没有纪律性的行动。

“对不起,我本来是想回来上厕所,但想到昨天没见成先见大人,就想着趁现在应该能多聊几句。”

十色诚恳地道了歉。

“我不是说了中午可以见面吗?先见大人身体不好,请你不要擅自行动打扰她休息。”

十色被神服声色俱厉地赶了出来,沮丧地走过我们身边。她低着头,表情异常僵硬,很难单纯解释为好奇心,总让我感觉这背后有什么紧急事态。她应该是想找先见问问自己那不可思议的能力吧。

神服走进先见的房间,我们也转身要走开,却看见纯满怀期待地望向比留子同学。

“大姐姐,你能陪我玩吗?”

“对不起,我还要再工作一会儿,否则要被你爸爸骂了。”

比留子同学向他道了歉,纯便留下一句“那待会儿见”,然后走进了餐厅。他好像很亲近比留子同学。

一直待在“魔眼之匣”也无事可做,我们便决定往桥那边走,跟狮狮田他们会合。途中,我看见臼井赖太在有很多石墙和废旧房子的地方一个人抽烟。我不太想跟他说话,可是直接无视又怕他缠上来,便打了声招呼。

“你看见狮狮田先生他们了吗?”

我问了个最不痛不痒的问题,他叼着香烟含糊地回答道:

“女孩子刚才往桥那边走了,大叔不知道,可能还在想办法过河吧?”

他管狮狮田叫大叔吗?也不想想自己有多大岁数了。我随口道了谢,正要走过去,却发现臼井跟了过来。

“你们说看了杂志的文章对预言产生了兴趣。不过真实理由只有这个吗?”

我瞥了他一眼,发现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这家伙敏锐得有些诡异,难道是记者的直觉吗?见我不说话,他好像觉得有戏,便步步紧逼。

“你别这么提防我嘛。我干这份工作这么长时间,能分清什么人信这个,什么人不信。那个叫茎泽的,他就是典型的狂热分子。可是你们不一样。你们是平时根本不把我们当回事的人。可是这回却专门找到了这个地方来,肯定有什么特殊理由,对不对?”

我察觉到臼井对我露出了黏腻的笑容。

他这是认定从比留子同学那里套不出话来了吗?

虽然不甘心,但在打探彼此底细这件事上,臼井确实比我厉害。我刻意不对上他的视线,反问了一个问题。

“臼井先生你也是,如果昨天那些话都是真的,那我们可是处在很危险的境地啊。”

“昨天哪些话?”臼井开始装傻。

“就是后来写给编辑部的那封信啊。寄信人明知道先见的预言内容,还是引诱你在那个时候进入了真雁。如此一来——”

“你想说我是故意被卷进来的?”

背后传来哧哧的笑声。

“可能性应该很大。说不定寄信人就在烧桥那几个人里面,而且还打算搞点别的事情。”

我并不认为杂志记者会被这种话吓到,但只要能把他牵制住就好。

可是,他并没有安静下来,反倒突然大喊一声:

“要是不那样,我才更伤脑筋啊!”

连比留子同学都惊讶地停下了脚步。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我们天天都能收到奇怪的信件,有无法融入社会的人拼命鼓吹末世论,有乳臭未干的小鬼瞎编的‘钓鱼’情报,想要什么样的都有!正经的信就只有投诉信了。”

他激动得香烟都掉了。

“我们得把那些垃圾一样的信息全部做成文章,否则没有饭吃!结果我抱着不可能的心情过来一看,情况竟变得这么有趣。你说我光采访那个老太婆会心满意足吗?放屁!这里要是不死个人,根本写不成文章!”

臼井发泄着平日积攒的愤懑,把烟头踩了个粉碎。

我想说点什么反驳他那自私自大的发言,可是无奈得全身脱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比留子同学半张着嘴,仿佛随时都要吐出“白痴”两个字。

道路前方出现了狮狮田的身影,打破了这阵尴尬的沉默。他旁边还跟着茎泽和刚才过去的十色。狮狮田见到我们,开口就说:

“不行啊。我们把那条河周边调查了一遍,不可能过得去。你们那边有收获吗——你也决定来帮忙啦?”

最后那句话是对臼井的讽刺。刚才还很兴奋的记者此时却像缩头乌龟一样,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又拿出一根烟点了起来。

比留子同学分享了“魔眼之匣”屋后岩壁里的小路,还有小路尽头的瀑布情况。还说在那些地方都没有找到离开的办法。

探索最后毫无成效,我们决定回到“魔眼之匣”。臼井还在吸烟,并不挪动,我们就把他扔下了。

茎泽和狮狮田在前面边走边讨论。

“我们只能点一堆火让路过好见附近的人注意到了吧?”

“那当然比什么都不做强,只是昨天整座桥都被烧了,也没见有谁来救我们。一点篝火肯定不管用。”

“用上暖炉里的灯油能行吗?”

两个人好像都放弃了自行逃生,转而思考起了如何请求救援。

就在那时,我右手袖子被人拽了一下。转过头去,发现比留子同学用眼珠子示意我看看背后。

原本跟在后面的十色不知何时蹲了下来,正从手提包里拿出素描本。接着,她又从笔袋里拿出一支褐色彩铅,毫不犹豫地在纸上画了起来。

“喂,你怎么了?”

狮狮田和茎泽也停下脚步看了过来。只有留在原处的臼井没发现这个情况。

十色跟昨天一样,挨个儿换着颜色迅速涂抹起来。她的动作机械而僵硬,丝毫感觉不到思考,不仅是我们,狮狮田也被吸引住了。

最后,她画出来的画比昨天木桥着火的画还难以理解。

整张纸都被褐色覆盖,其中混着黑色的复杂阴影,随处可见的无机质直线究竟是什么呢?

比留子同学哽着嗓子小声说道:

“是柱子或某种建材……”

她说出来的瞬间,我感觉全身汗毛直竖。

遥远的彼方传来了听不见的重低音。

糟糕。

在那一瞬间,那个声音穿过几十数百公里的距离,没有经由内耳,而是通过骨骼直接传了过来。

“地震了!”

脚下开始剧烈摇晃。

同时,我脑海中猛地意识到十色的画究竟是什么意思。

比留子同学好像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小心!有东西塌下来了!”

视线前方,臼井夹着刚点着火的香烟,用力跺着脚。

与此同时,摇晃猛地变大,他右侧斜上方的腐朽废屋连同山体的石墙一道滑落下来。那个光景仿佛看不见的巨人用黄油刀削掉了一小块山峰,严重缺乏现实感。

千万吨的土块瞬间吞没了杂志记者的身体,连一点尖叫都没有透出来。

紧接着,轰鸣和烟尘卷裹着滑坡的余波向我们袭来。

“危险!”

“后退!后退!”

大家纷纷叫喊着向后退去,滑坡的范围一直延伸到刚才十色蹲下的地方,那个手提包也被掩埋了。

所幸大地不再摇撼,山峦重归静寂,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停下了吗?”

我缓缓走向碎石堆,发现脚下有一团白色纸屑一样的东西。

是香烟。

它可能从臼井手上脱出来被风吹跑了,洁白得充满讽刺,还升起一道细细的青烟,仿佛在吊唁被泥沙掩埋的主人。

我们无法救出臼井。

几个勉强躲过灾难的人当即回到“魔眼之匣”寻找救援道具,那里的震感应该也很强烈,不仅是神服、朱鹭野和纯,连先见都来到了玄关门前。此时正好王寺也从林子里回来了,于是他跟我们一起马上回到了现场。

然而,吞没臼井的泥沙和草木如字面意义般堆成了一座小山,仅凭人力去挖掘实在是太令人绝望了。

“这只能放弃了吧。”

狮狮田停下手头的动作,道出了无情的现实。

“现在挖出来也太晚了。虽然对不起他,可我们只能等外部救援抵达之后再说了。”

“那怎么行!”王寺一边挥动铁锹一边责难道,“这还没过三十分钟呢!搞不好里面还残留着一点空气让他维持生命啊。”

狮狮田可能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反驳,冷静地摇了摇头。

“你没看见,他是被塌下来的石墙压在下面,然后泥沙才滚了下来,再怎么着也不可能活着。你们待在这里也很危险,说不定还会有余震。”

他的话很快就应验了,崩塌的山体上又滚落了西瓜那样大的石块,轰隆一声击中了我们旁边的倒树。要是落到谁脑袋上,那可不得了。

狮狮田说得对。

我们生活在一个电话就能召唤到警察和消防员的环境中,总感觉不尽力救援或放弃救援是很不好的事情。可是面对无力抵抗的灾害,确实存在必须优先考虑自身安全的情况。

“我也赞成。待在这里恐怕会遇到二次灾害,我们还是回去吧。”

我放下手上的工具,比留子同学也放了下来。其他人都一言不发,但仿佛松了口气一般加入了我们。

“怎么会这样,竟然真的死人了。”

回去的路上,王寺懊恼地说。

我想到的当然是先见的预言。

男女各二人,共计四人死去。

没想到最希望预言应验的臼井竟是头一个死掉的人。如他所愿,这起事件不久之后肯定会占据全国性报纸的版面。只可惜他从中受惠的未来永远都不会到来了。

“所以我不是说了嘛。”朱鹭野的声音也有气无力,“先见大人的预言一定会应验,不要到处乱走。”

我们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魔眼之匣”,纯正在走廊右侧扫地。

“啊,你们回来啦。”

刚才的地震好像把花台上的花瓶震了下来,木板地上扫起了一堆小小的黄色花瓣。

“你在帮忙打扫吗?”

纯对父亲点点头。

好在花瓶并没有摔破,黄色欧石楠被放了回去。

“餐厅里有碗碟打破了,很危险,所以我被分配到这里打扫了。神服阿姨在里面打扫。”

走进餐厅,神服好像刚刚收拾完,正把包着碎片的报纸塞进垃圾袋里。她应该是意识到臼井没在我们这群人中间,用极为平静的口吻说:

“臼井先生虽然很可怜,但这也没办法。要是他听了先见大人的话,或许还能迎来不一样的结局。”

“你够了!”狮狮田骂道,“这只是巧合。那个叫先见的人说过会发生地震吗?每天到处都在死人,预言不过是煞有介事的马后炮罢了。”

神服对此做出的回答似乎游刃有余:

“您忘了吗?先见大人说的是‘真雁’‘这两天内’有人要死。如果说这是巧合,那么巧合应验的概率有多大呢?”

“总之不是零。”

狮狮田顽固地反驳,但是想不出更有力的说法,只能烦躁地拍打着衣服上的泥土。

“喂,这是什么啊?”

我听到朱鹭野的声音回过头去,发现她在餐厅门口拦住了十色。原来十色在地震的混乱中失去了手提包,还抱着素描本把那幅画给露出来了。朱鹭野看到山体滑坡的画,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嫌恶。

“一个人被活埋了,你竟然还去写生?”

朱鹭野彼时还在“魔眼之匣”,误以为十色是在山体滑坡之后画了那幅画。

“这是……”

“真是服了你。结果连你也跟那个记者一样,是把别人的不幸当饭吃的人啊。”

朱鹭野的误解无可厚非,然而突然被劈头一顿骂的十色也失了色。

“你别胡说!”

茎泽插了进去。

“前辈是在地震前画的那幅画。要是你不信,就去问狮狮田先生,还有叶村哥。”

朱鹭野和王寺他们的目光转了过来。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就瞥了一眼比留子同学,而她则一脸苦涩地瞪着茎泽。她应该是在暗自愤慨,为何茎泽要说出十色试图隐瞒的事情。

可是茎泽越说越上头,一把夺过十色手中的素描本,把昨天的画也翻出来给朱鹭野他们看了。

“不仅是山体滑坡。你们瞧,还有昨天桥着火的画,还有到这里来的巴士事故!前辈能够通过画来预言身边发生的事件!她才不是搞恶作剧!”

“茎泽君,够了。”

十色试图打断他,王寺却开口道:

“我记得你昨天留在餐厅时确实拿出了素描本。从时间上来说,桥着火是那之后不久发生的事。难道你真的……”

另一边,朱鹭野提出了怀疑。

“你说她画了桥着火和山体滑坡的预言?怎么可能有这种巧合。而且你们还偷偷打探先见大人的事,搞不好这都是你们干的吧?”

“你……你什么意思啊!”

“那场地震有可能根本不是偶然发生的天灾,而是人造机关引发的。比如事先在山上埋好爆破用的炸药,画完画后引爆?”

茎泽被这种出乎意料的质疑逼得无言以对,怯生生地说:

“你……你不是相信预言能力的存在吗?”

“能不能不要混为一谈?我从小就看着先见大人的预言一个个应验,那可是无法动摇的事实啊。相比之下,你们倒像在故意显摆这些画。太可疑了。”

咄咄逼人的话语把茎泽呛得说不出话来,一直沉默的狮狮田却不怀好意地说:

“可是朱鹭野小姐,你那个说法不仅对十色君[日本一些年长者会称呼下级或比自己年纪小的女性为“君”。]有效,也对先见女士有效啊。”

“你什么意思?”

“先见女士不正是因为此前的预言都应验了,才能在好见作威作福吗?难道那些就不是人为安排的啦?同样,为了实现这次死四个人的预言,她可能人为引发了山体滑坡。搞不好先见女士并非一个人,而有一个崇拜她的信徒在协助。”

当即反驳的人自然是神服。

“你说的那个信徒,可以理解为我吗?”

“你觉得是这样吗?我只是指出了最符合逻辑的可能性而已。”

“那么我就用逻辑来回答你吧。地震发生时,我就待在餐厅里。因为受了你的委托,跟你的儿子纯君待在一起。你觉得我在那种情况下,有可能瞅准你们的行动时机引爆炸药吗?”

见狮狮田说不上话来,神服继续道:

“反过来说,十色同学不是跟臼井先生离得最近吗?那么她完全有可能看准臼井先生接近目标地点的时机开始画画,然后马上引爆炸药,所以最可疑的应该是她。”

“你说什么?!”

听到十色被侮辱,茎泽顿时激动起来。

“前辈的预知能力是真的。要是你们不信,就来彻底验证一遍吧,我求之不得!到时候你们就知道前辈有多特别——”

“闭嘴!”

那声怒吼比狮狮田的吼声还要惊人十倍。因为在此之前一直温和亲切的十色竟然吊起眼角,气得顾不上掩饰了。

“你少给我乱讲话!干什么啊,我什么时候说想当超能力者了?!”

“可……可是大家都不相信前辈,所以我要向他们证明啊!”

“闭嘴,闭嘴!你真是太讨厌了!”

趁着十色的怒吼让大家沉默下来,我插了一句嘴:

“请听我说。那场山体滑坡不是爆炸引发的,而是自然地震所致。我在地震前明显感觉到了初期微震,而且完全没有听见爆炸声。”

“你的感觉绝对可信吗?”

神服用死板的语气问道。

“我中学时经历过大地震,而且臼井先生被泥沙掩埋的地方离我们不到二十米。如果是故意为之,那就太危险了。”

她没有反驳,刚才提出阴谋论的狮狮田也不情不愿地承认道:“的确是这样。那难道这都是巧合吗?”

没有人点头,也没有人否定。总之,大家都很累了,似乎不想继续争论下去。尽管如此,餐厅里还是充斥着压力,并暗示人们心中从昨晚开始渐渐膨胀的猜疑,开始向十色集中了。

为了转移话题,我问王寺散步有没有收获。

“不行啊。山里植被太密了,得有砍刀开路才能往前走。而且我还在树上发现了疑似熊爪的痕迹,当时就掉头跑回来了。”

他有气无力地回答。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正午,神服询问谁要吃午饭,但没有人提出肚子饿了。朱鹭野说她更讨厌身上脏兮兮的,想请神服先去烧洗澡水。

“臼井先生已经去世了,那跟先见女士见面的事情该怎么办?如果可以,我也希望直接问她一些问题。”

比留子同学说完,神服想了想,然后点点头。

“我先去向先见大人汇报臼井先生的死讯,然后传达你的话。请在房间里稍事等待。”

“那能请你到叶村君的房间来找我吗?”

我一边听她们说话,一边呆呆地思考。

现在已经死了一个人。如果预言正确,在接下来的三十六个小时里,还要再死三个人。

我们没有定下今后的行动方针,而是直接解散了。本来想齐心协力找到离开的办法,结果却事与愿违,搞得人心涣散。

我和比留子同学在房间等候神服的回答,顺便谈论了刚才的事情。主题并不是臼井的死,而是十色的画。

巴士撞到野猪的事故,木桥着火,还有地震导致的山体滑坡。我们从昨天到现在,已经三次目睹了十色的画不久之后变为现实。这实在难以解释为巧合。

“本来我还想赞成狮狮田先生,认为十色同学施展了什么诡计……不过那场地震绝对是自然现象。结果正如先见女士的预言,有人死掉了。”

“目前为止还没有证据能够否定先见和十色的超能力啊。”

比留子同学把大披肩盖在腿上,不断用手梳理着沾了灰土的头发,同时点点头。

“我也不相信超能力。可是,如果说先见女士真的跟班目机构的研究有关系,那就无法断言那种能力不存在。”

我对此表示赞同。

那是用常识很难想象,只存在于神秘学当中的东西。可是,我们在娑可安湖已经亲眼看到了班目机构将其中一种变为现实。

以不符合既存常识这个理由来予以否定的行为,已经不再符合逻辑了。

“假设先见女士和十色同学的预知能力都是真的。”

比留子同学慢慢说了起来。

“或许能以她们的预言为参考,去规避悲惨的未来。可是针对先见女士这次的预言,它并没有娑可安湖恐怖袭击和大阪南区楼房大火那两次的内容那么具体。”

我也有同感。预言只提到会有男女各二人在真雁死去,并没有触及具体会发生什么,以及具体的死因,所以就算想规避,也无从制定策略。

“与之相对,十色同学画的都是现场光景,所以很具体。只是问题在于,绘画完成和事情发生之间几乎没有时间差。”

木桥起火一事虽然不太确定,不过巴士事故和山体滑坡都是画作完成后几分钟就发生了。要是不时时刻刻监视十色的举动,就无法利用她的能力来躲避危险。

我们迟迟找不到有效的对策,比留子同学开始垂头丧气。

“早知道就不该带你来。”

糟糕,她进入消极模式了。

“事情变成这样又不是比留子同学的错。”

“可我完全可以一个人过来。”

我内心有些厌烦:事到如今还要回到出发前的话题吗?到底要说多少次她才明白,我跟她共同行动并非没有意识到危险呢?就算比留子同学一个人来了,我也会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同样不好受啊。

为了让她重振精神,我加重了语气。

“你那个反省太不着道了。我们不是来旅行,而是来调查班目机构的啊。结果呢……”

我跺了一下脚。

“这不是找到班目机构的设施了吗?还找到了曾经是实验对象的先见。我们的行动一点错都没有,难道不是吗?接下来要去跟先见谈话,尽量获取班目机构的信息,然后平安回去!现在只需要想这个就好了。”

“嗯,也对啊。”

比留子同学依旧低着头,但好像强忍住了不安,朝我点点头。

“为此,我会尽我所能。”

下午一点多,神服来找我们了。她跟昨天不一样,只带我们两个去了先见的房间。神服说,先见希望跟我们好好谈谈,所以决定跟十色分开见面。

神服把我们领到门前,低下了头。

“请两位进去吧。我在餐厅等候,有什么事请过来叫我。我认为你们应该不会有过分之举,但务必劳烦二位,不要让先见大人太兴奋了。”

看着神服走进餐厅后,我们敲敲门走进了先见的房间。

先见端坐在书台前,用猛禽一般锐利的目光看着我们。桌上那个小花瓶里的白花还是昨天的样子。比留子同学用它当了打开话题的工具。

“这花好可爱呀。早上我在屋后看到了这种花,好像叫欧石楠,对吧?”

“那是奉子女士种的。她很照顾我。”

先见的声音不像昨天那样严厉了。

“我听说神服女士是五年前搬过来的。她从那时起就一直在照顾您吗?”

“她很年轻,我也劝告她待在这个深山里没有前途。不过别看她那样,性子可顽固了。”

先见的话清晰易懂,看不出思考能力衰退的迹象。可是她瘦削的身体和摆在手边的药盒都在暗示着她生病了。

先见善解人意地马上进入了主题。

“听说那位记者去世了?虽然他是自找的,不过也太可怜了。”

她说起这件事来好像跟自己完全无关,而比留子同学只是点了点头。

“是的。现在我也明白好见村村民为何如此害怕预言了。”

“你们好像是看到杂志上的文章,对我的预言产生了兴趣,对吧?”

昨天的会谈虽然在混乱中结束,可她好像记得很清楚。

“听说您预言了许多重大事件,让我不禁感到震惊——但是我们对先见女士您产生好奇的理由并不只有这个。”

老人眯起了眼睛。

“我们被卷入了您预言的娑可安湖恐怖袭击案件,后来在调查那起案件的过程中,我们又得知发起袭击的凶手利用了班目机构这个组织的研究成果。就在那时,我们在杂志上读到了您的预言和神秘组织,心中就产生了疑念。”

先见眼皮缝隙间露出的双目,暗含着严肃的光芒。

“我们怀疑,您对娑可安湖一案的预言可能并非超能力,而是从机构的相关人员那里得到了信息。同时还怀疑先见女士至今仍跟班目机构维持着某种关系。”

比留子同学结束了话语,观察着先见的反应。

先见拿起旁边的茶杯喝了一口,然后长叹一声。

“没想到这个岁数了还能从别人口中听到那个名称。我还以为他们早就消亡了。”

“您现在已经跟他们没关系了?”

比留子同学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绝不放过任何谎言。老人则笃定地点点头。

“我可以发誓。从他们离开那一天起,我已经将近半个世纪没有见过机构的人了。恐怖袭击是我很早以前的预言,并且也忠告过好见村村民不要靠近那里。你们过后查一查就知道。”

但是,比留子同学依旧在追问机构的事情。

“班目机构作为一个巨大的研究组织,其活动确实可以说是终止了。只是,一部分研究成果实际已经引发了重大惨案。我听说班目机构还进行过其他不可思议的研究。现在必须防止悲剧再次发生,所以希望您能把知道的信息全部告诉我。”

先见可能感受到了比留子同学的热情,轻声说了句“是吗”,然后看着远处沉默了一会儿。她后来发出的声音里,透着从未有过的寂寥。

“班目机构——可以说是一个可能性的沙盘。不过这也是我以前从这里的研究者口中听来的说法。”

“可能性的沙盘”,我默默重复了那几个字。

“身处这个世界,自己认为好的事情往往会得出坏结果,而灾难也可能会转变为福报,尤其是人类自己的发明更是如此。救人的技术会被用于杀戮,而为战争创造的技术,却能给现在的世界带来便利。

“原子能和GPS(全球卫星定位系统)自然不用说,连现代生活不可或缺的互联网、电脑和移动电话,都是军事技术转为民用的产物。这是连我都知道的一些例子。把视角反过来,原本用于建筑爆破的炸药后来被应用为武器,植物学家研发的枯叶剂在越南战争中被当成毒药大肆喷洒,给许多人带来了痛苦。

“正因为有了战争这种摆脱伦理和道德枷锁的环境,才会促进技术的快速发展……”

先见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开始剧烈咳嗽。那种咳嗽仿佛在消磨性命,显然不是感冒,而是深深侵蚀身体的疾病所致。我和比留子同学同时站起身来,绕到老人身后替她轻抚背部。她实在太瘦了,隔着衣服也能感到清晰的骨骼触感,令我大吃一惊。

“真是对不住啊,年轻人。”

“要不要叫神服女士进来?”

“没关系。刚才说到哪儿了?对,战争能令技术实现惊人的发展,反倒是和平时期,人们心中会恐惧变化,从而慎重看待技术的发展。班目机构就是为了不受那个枷锁束缚而诞生的组织。”

“不受伦理和道德枷锁束缚的研究……”

比留子同学可能想起了娑可安湖的事情,苦涩地呢喃道。

日本有禁止克隆人类的克隆技术规制法,而近年的AI(人工智能)技术发展也时刻伴随着警告其危险性的论断。

如果单纯从研究的观点来看,这些明显是压抑手段。

班目机构创造了一个不受任何压抑的沙盘,以推进他们的研究。

“当然,他们并不是单纯的法外之徒。这个设施里除了研究员,还有机构派来的监督员。他们时刻把握着研究内容,防止研究员失去控制。”

比留子同学撩起一束头发放到嘴边。

“也就是说,班目机构认为一切研究本身没有善恶,问题在于掌握成果的人,所以只在与俗世隔绝的沙盘中进行研究。是这样吗?”

“他们特别注意不让情报泄露。我在机构撤出前,也一直生活在桥这边,以免被好见村村民看见。”

大约五十年前,班目机构从全国各地召集了相传拥有预知未来或透视等特殊能力的人。其中有知名占卜师、修验者、奇怪传闻不绝于耳的奇人等等。先见出生在某个深山村落代代执掌巫女职务的家族,也是拥有特殊能力的人。她从小就发挥出了非同寻常的预知能力,但是时代流变,村子的主产业林业开始衰退,使她经济上出现困难,便以巨额酬金为交换加入了班目机构的研究。当时她才二十岁。

说得好听点是加入,实际等同于卖身给机构。

机构向好见村村民支付了大笔封口费,在这里建起了研究所,开始超能力研究。主导研究的人是个年轻研究员,他带来了一名助手,另外还有班目机构派来的三个研究员在这里工作。加上负责警备和生活管理的人,这里平时住着大约十名成员。

一开始被召集过来的实验对象有十一人,大家只能几人合住一个房间。但是其中有许多谎称能力或用诡计骗人的人,半年后,剩下的实验对象就一只手都能数过来了。

“对你们来说,研究是件痛苦的事吗?”

我从娑可安湖的经历中判断,“魔眼之匣”可能进行着非人道的研究。然而先见做出了否定。

“他们认为,为了最大限度地激发能力,必须尽量减轻实验对象的精神负担。而且这里的机构成员大都性格温和。只是……”

先见的语气变沉重了。

“我们每天为了得到他们想要的结果,都在拼命努力。万一被认定为假货,我们就连故乡都回不去了,因为那只会让我们被斥为家族之耻。”

从来到班目机构那一刻起,她的生存之道就只有不断证明自己的能力。

比留子同学进一步追问先见的能力。

“您昨天说‘事件的残片不会寄托在映像或文字中,而是作为信息直接被我接收到’,能请您再仔细讲讲预言的方法吗?”

老人咕哝了一句“你问那个有什么用”,不过并没有表现出厌烦。

“首先进行祈祷,最好在自然环境中。我在这里就经常到屋后的瀑布去。”

她说的应该是我们今早去过的瀑布。

“每天早晚各两个小时左右,把想知道的时间和场所,或是事件规模放在念头中进行祈祷,持续三天到一周,我就会在梦中看到事件的光景。越是未来的事,祈祷的负担就越重。”

“也就是说,预言需要一定时间和体力,并不是能简单完成的事情。”

“特别是最近,我的身体已经越来越跟不上祈祷的消耗了。真是丢人。”

先见自嘲地笑了笑,而比留子同学还是一副难以释怀的表情继续问道:

“班目机构为何撤出了这个研究所?只要你一直创造成果,预言的研究就能继续下去,难道不是吗?”

先见沉重地摇了摇头。

“研究经过了四年,我犯了一个重大错误。”

“预言没有应验?”

“不对,是预言应验了。可是机构因此将其视为大问题,后来还发展成了被公安盯上的大事。在此之前,因为机构与政府的关系,公安一直保持不干涉的立场,但是我的预言令班目机构的立场岌岌可危,甚至否定了预言研究本身的意义。结果就是,我辜负了他们的期待。”

先见并没有具体说明,但研究因为那件事而走进了死胡同,研究员们则把先见留在这里,全部离开了。

长长的自白似乎消耗了大量体力,先见缓缓叹了口气。

就在那时,背后传来敲门声,紧接着是神服的声音:

“先见大人,该轮到下一位了。”

我看了一眼屋里的时钟,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十色肯定等得很心急吧。

“请让我最后问一个问题。”比留子同学坚持道,“十色同学——那个年轻女孩好像也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您对她的身世有什么想法吗?”

那个出人意料的提问让我吃了一惊。

先见抿紧嘴唇,目光飘忽了片刻。

“没有。因为我昨天才第一次见到那位小姑娘。奉子女士。”

她用一声呼唤示意我们的面谈已经结束。遗憾的是,此行并没有得到我期待的收获。

如果先见没有说谎,那我们就问出了以前这里进行的研究内容。可是她与班目机构早已断绝关系,并没有近几年的信息。此外,我们也没办法判断预言的真伪,只能静候事态发展。

返回房间的路上,比留子同学突然在玄关门前停了下来。我看向她,发现她在看着前方窗口的毛毡人偶。

“——变少了。”

那里原本有四个人偶,现在只剩下三个了。

手持樱花枝的“春之人偶”不知所终。

我们站在只剩下三个的人偶前面疑惑不已,神服正好路过去叫十色,顺带告诉我们洗澡水烧好了。现在其他访客正按顺序洗澡,最后应该是王寺过来通知我。

“另外,晚饭定在七点钟,请准时到餐厅来。”说完,神服就离开了。

我跟比留子同学道别后,在房间里等待洗澡顺序,同时思索着那个消失的毛毡人偶。说到人偶消失的推理故事,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无人生还》。那个故事里也是每死一个人就有一个人偶消失。难道说——

不,臼井的死是一场事故,情况跟《无人生还》完全不一样。可能是人偶碰巧掉在地上被人踢走了,或是狮狮田的儿子纯拿去玩丢了。就算有人模仿推理小说的做法,那也只是恶作剧罢了。

想着想着,我开始犯困,然后听到走廊传来说话声,猛然清醒了。再看时钟,时间是下午三点。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

没过多久,外面又传来敲门声,我打开门,发现是刚洗完澡的王寺。

“真是受不了,我只知道你们的房间在一楼,就赌上五成概率敲了隔壁的房门,结果开门的是剑崎妹子。她好像对我戒心特别重,真是太对不起她了。啊对了,她说要先去洗。”

那可真是难为她了。比留子同学对私人空间特别严防死守,我不禁想象到她隔着门缝战战兢兢地跟突然来访的王寺说话。

我本以为他只是过来传话,没想到王寺不好意思地合起手掌,向我提出了意外的请求。

“那啥,要是你还有多的内裤,能借我一条吗?”

这么说来,带了换洗衣物的只有我和比留子同学,还有茎泽他们两个。王寺则把所有行李连同贵重物品都留在了机车上。好在我带了两条备用,内衣又不是一定要按尺码穿的东西,便给了他一条。

不过,王寺左顾右盼,好像还想说点什么。

“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刚有人在面前死了,你倒是很冷静啊。”

我之所以没有惊慌,单纯是因为经历过更悲惨的情况。

“我当然吓了一跳,毕竟连我们都差点被山体滑坡给卷进去了。”

王寺飞快地确认了两旁没有人,然后压低声音。

“你怎么想?臼井先生的死真的是巧合吗?还是说……”

还是说——我们中间某个人杀了他?

他并没有说出后面的话,而是抿紧了嘴唇。

他可能为自己毫无根据的怀疑感到羞耻了,也可能想到我同样是嫌疑人之一。

“不好意思,你忘了这些话吧。内裤,谢谢啦。”

后来,我等比留子同学回来之后去洗了澡。因为是最后一个,我舒舒服服地泡了个尽兴,出来时已经快下午四点了。

因为出去洗澡时我没关暖炉,所以房间温度正好,导致睡魔偷偷降临。可能也因为一大早就四处走动,确实累了。

我想着比留子同学待会儿可能会过来,还是在床上躺了一会儿,随后意识就被拖入了睡眠的深渊。

我独自一人坐在船上,像暴风中的树叶一般被怒涛翻卷。

我眨眨眼睛,转眼就被以前从未见过,但相貌极为普通的女人绞住了脖子,下一个瞬间,则来到气氛厚重的酒吧痛饮起了度数特别高的伏特加或白兰地。

不知转换到第几个场面,我已经意识到这是在做梦,但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后来想想,那也是理所当然。因为所有梦境中共通的苦闷和恶心,就是现实的感觉。

突然,一阵清风吹来,我的身体遭到了强烈摇晃。

“叶村君!”

是比留子同学的声音。我极为困难地睁开眼睛,发现白色天花板映衬着一张神情紧张的美丽面孔,好像还没出息地扭曲了片刻。

我猛然感到自己被一股强烈的呕吐感侵袭。比留子同学确认到我的反应,马上跑到敞开的房门处把门开关了好几次。看来她在给我的房间换气。我看到门外站着怀抱素描本的十色。于是我强忍恶心开口问道。

“比留子同学,怎么回事……”

“可能是一氧化碳中毒。由于室内氧气不足,灯油暖炉发生了不完全燃烧。”

暖炉的火已经熄灭了。可能是比留子同学把我摇醒之前处理过了。

我的症状比较轻微,呼吸了一会儿新鲜空气后,恶心感渐渐平息下来。

看向时钟,现在是下午五点半。从我洗完澡回来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按照比留子同学的说法,我在她后面去洗澡后,她也打着瞌睡一直等我回来。过了一会儿,她来敲我的房间门,发现没有反应。因为门只能从内部上锁,如果我还在洗澡,她就能开门进去,可她认为我应该是还没洗好,就回房间去了。又过了三十分钟,她再次走出来,发现十色在走廊尽头的厕所前晃来晃去,手上还抱着素描本。

比留子同学刚想说她跟先见已经谈完了,没想到十色竟一脸哭相朝她跑了过来。

“剑崎姐,怎么办?我又……”

比留子同学发现她手上拿着彩铅,立刻理解了事态。

十色又画了“那种画”。她赶紧查看素描本,上面画着发出红光的暖炉,旁边床上躺着一个黑色的人,地上还有个小动物一样的影子。

“根据目前为止发生的事情判断,肯定是某个房间出现了跟画中一样的情况。于是我头一个冲进了你的房间,发现你倒在床上。”

比留子同学一边介绍完情况,一边查看我房间的暖炉。好在我睡下去之前想到比留子同学可能要来,就没有锁门。

十色自从走进我房间,就一脸消沉地站在那里。她好像在等着我随时对她发起指责。

“暖炉好像没有问题,应该是典型的不完全燃烧。”

“是不是因为我洗澡的时候一直把它开着啊。”

听了我的疑问,比留子同学一脸复杂的表情。

“确实有可能,但你洗完澡开门进去的时候,应该带入了一定的新鲜空气。再加上房间也有通气口……”

天花板附近确实开着一个小小的通气口,就算关着房门,也不应该会出现缺氧的情况。

就在那时,比留子同学发现床底下有个东西。

“这是……”

她用运动鞋尖撩出来一个东西,那是比拳头还小一点的老鼠干尸。

我在死了老鼠的房间一氧化碳中毒倒下了。

十色再一次完美料中了事故内容。

“昨天还没老鼠啊。”

“对不起。”

我听到一声呢喃,转过头去,发现十色流着眼泪在向我道歉。

“对不起,这都怪我。差点就害叶村哥也死了。”

十色说叶村哥“也”。看来她把自己的画和夺走臼井性命的山体滑坡认定为了因果关系。

“我才不想要这种力量。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每次只要脑子里出现一个光景,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一定要把它画完。等我回过神来,眼前已经出现一幅画了……”

“没关系,这不怪你。”

比留子同学上前安慰,她却摇乱了头发拼命拒绝。

“以前从来不会像这样连续发生可怕的事情。接下来可能还有人会因为我而死去。”

“话不能这么说。其实臼井先生的死也不是你的责任……”

“被诅咒的人是我,我死掉就好了!”

“那样不对。”

比留子同学语气强硬地打断了她的悲痛之词,然后笔直看着十色满是泪水的脸。

“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诅咒,那一定是我的诅咒更强。在此之前,我身边已经死去了两只手都数不过来的人。”

突如其来的坦白破坏力惊人,少女霎时止住了呜咽。她面露惊讶,比留子同学却露出了微笑。

“这是真的,还害我跟家里相当于断绝了关系。可是就算这样,我也不想死,也不希望任何人死。所以我要感谢你,多亏你让我看了画,我才能尽快赶到叶村君身边。”

十色闻言又哭了一会儿,然后擦掉眼泪。

我没想到比留子同学竟会坦白自己的体质,不禁感到有些震惊。

她可能在被真相不明的能力所折磨的十色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对她来说,就算别人管她叫诅咒,应该也绝不会选择死亡这种徒劳的解决方法。

“不如让十色同学了解一下我们的情况吧?”

比留子同学可能与我看法相同,当即便同意了,然后催促十色在我旁边坐下。

“你还记得昨天神服女士说的班目机构吗?我们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调查那个组织。可是刚才直接问了先见女士,还是没得到很详细的信息。”

“啊……”

十色突然有了反应。

“那个,只要知道当时的研究情况就可以了吗?”

“你知道吗?”我和比留子同学异口同声地说。

“嗯,不过……”十色说到这里顿了顿,“我觉得还是要先说说我的能力。”

十色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发现了自己的特殊能力。某天上课时,她看着窗外,脑海中突然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个光景。

俯伏在地的人影。那个印象派绘画一般的人影没有清楚的面容,四肢都朝着奇怪的方向弯曲,倒在了血泊中。虽然那是个很骇人的光景,但就像睡意蒙眬时做的梦一般缺乏真实感,所以她并没有慌乱。

可是。

“老师,十色在桌子上乱涂乱画!”

邻座男同学的告状让十色回过神来,被眼前的光景吓得几乎翻倒在地。

她的课桌桌板上画满了铅笔画。那在旁人看来可能只是涂鸦,可只有她本人一眼就看出,那是一具扭曲的人体——跟刚才看到的幻影一样。她举起惯用手,发现侧面已经蹭黑了。尽管难以置信,但这只能解释为她在意识陷入梦境世界的一瞬间,一口气画成了这幅画。

“十色同学,你怎么……”

就在班主任老师责备她的瞬间——

窗外掠过一个大黑影,紧接着是一声钝响,一直传到了她在二楼的班级。

周围顿时爆发出尖叫,班主任老师猛地冲到了窗前。

不会吧。

这是怎么回事。是我做的吗?

学生们看到瘫在地面的尸体,纷纷哭叫起来,教室陷入混乱。只有十色一个人在拼命用橡皮擦擦除课桌上的画。

第二天早会,她才得知跳楼死亡的人是遭到同学霸凌的六年级女生。

从那以后,十色身边只要发生惨案,她必然会提前“接收”到那个光景。她无法凭自己的意志选择看或不看,只能单方面接收信息,等她回过神来,就会发现自己使用一切能画出颜色的东西,在附近的纸张、墙壁或是地面上完成了一幅画。

次数频繁之时,每年会有一到两次。她心里很害怕,就找父母商量了好几次,但好像都被认定是少女多愁善感的叛逆行为,并没有得到认真对待。有一天,她来到了住在远方的外祖父家。好像是父母对外祖父提到了女儿最近有点奇怪。外祖父平时很温柔,唯独那次声色俱厉地训斥她,叫她绝对不能对外人透露自己的症状,因为那样会让家族蒙羞。十色再次陷入沮丧,但认为外祖父之所以一提到这个就脸色大变,单纯是因为老人家很在意周围的目光。

不巧的是,随着她的成长,看到幻象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

“于是我就尽量让自己保持低调。为了避免到处涂鸦,还一直把素描本和彩铅带在身上,升上初中后为了不引人注目,还加入了自己一点都不感兴趣的美术部。可是有一次校内发生骚动,有同学看到我在火警警报拉响之前就画了火灾的场景,不好的传言渐渐传开了。”

为了重新构筑人际关系,十色选择了当地人几乎不会考的县外高中入学。

她虽然从不好的传言中解放出来,但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能力,还是不得不故意在他人面前画画。

“我只要一有空就会画画,在同学眼中可能是个有点奇怪的人。但我老早就说自己想考美术大学,所以这样就够了。总比上初中时被所有人害怕要好。”

听到美术大学,我忍不住问了回去:

“你连将来的计划也要配合掩饰行为吗?要是你真的喜欢画画,那还好说。”

“我怎么可能会喜欢。”

十色咬牙切齿地说。

“都是因为画画,我才会这么辛苦。可是为了隐藏这个能力,我还要继续画很多很多画。如果不那样,就无法融入大家了!”

我不仅为自己的提问感到羞耻。比留子同学无法摆脱吸引案件的体质,十色也无法将人生与这种麻烦的能力割离开来。她为了寻找平衡点,已经很拼命了。

“抱歉,我太不注意了。”

十色迅速抹了一下眼角说:“那我继续了。”

升上高中后,外祖父隔三岔五就要问问十色的症状,并百般叮嘱她千万不能透露给别人。十色觉得外祖父如此在乎这件事,肯定是知道点什么,但是不敢直接问他。

就在那时,她碰巧看到了茎泽正在翻阅的《月刊亚特兰蒂斯》十月号,也就是那篇有关预言和M机构的文章。

“当时我想,说不定除了我以外,还有别人拥有同样的能力。觉得除此之外别无可能了。”

然后到了十月——外祖父因为交通事故突然去世,十色在悲痛的同时,又因为没能来得及问出这个能力的真相而大失所望。可就在她帮外祖母整理遗物的时候,在书架深处发现了一个没见过的东西。

“在早就没人用的厚重字典里面,好像故意隐藏似的放着几本笔记。里面好像是关于某项实验的研究记录。”

“研究记录?”

我们听到这个信息,不由得感到震惊。十色继续道:

“我一看就知道那是外祖父的笔迹,而且最后一页还有他的签名。问题是里面记载的超能力研究,那主要是围绕一个名叫先见的女性展开的内容。我的外祖父曾经是班目机构的研究员。”

十色的外祖父就在我们身处的这个研究所进行着超能力实验。

“笔记上写着先见的家系是隔代遗传预知能力的,还写了外祖父跟她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而且,外祖父还在这个‘魔眼之匣’跟她生了一个孩子。不久之后,他就把孩子带走了。”

先见有个被迫分别的孩子。没想到先见的血脉还在真雁之外的地方继续传承。

“那孩子的名字叫久美——是我母亲的名字。”

于是十色便知道了自己的能力是隔代遗传,也就是说,她是先见的外孙女。可是她不能在家人面前提起这件事,因为别说外祖父,连母亲久美都没对她说过这些事情。母亲极有可能并不知道自己跟十色现在的外祖母没有血缘关系。现在痛失外祖父的心伤尚未愈合,她并不想对家人投下这样的重磅炸弹。

唯一可能知道些什么的,就是外祖母了;因为她知道自己跟外祖父结婚时,丈夫已经有了一个孩子。

“所以我就在回忆外祖父的谈话中混进了一个问题:‘外公跟外婆结婚前是做什么工作的?’可是外祖母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并不回答。”

十色为了亲自确认真相,一路找到了好见来。之所以让茎泽一起过来,是因为她没有勇气独自踏足这片陌生的土地。

“笔记上还写着研究所的地点吗?”

“上面只写了好见,所以我是自己找过来的。你要看看笔记吗?”

那是个求之不得的好机会。我们满怀期待地跟她回了房间。她住在地下室,房间就在比留子同学正下方。

里面的结构跟今早看到的朱鹭野的房间一样,照明也一样。屋里摆着床和暖炉,还有张简陋的桌子。不过正对床的墙上多了个圆形时钟。那是个挺漂亮的钟,表面没有玻璃覆盖,两根指针直接裸露出来。最近神服应该对过时间,指针显示的时刻跟我手表上的一模一样。

下午六点。

我险些又要计算剩余时间,于是将注意力转回了室内的情况。

“神服阿姨说这里以前是研究室,说不定是我外公的房间。”

十色从行李中拿出几本晒得发黄的笔记,递给了比留子同学。

“请看吧。我已经全部看过了,可以借给你一段时间。”

比留子同学把笔记扫了一眼,略显犹豫地说:

“你今天早上偷偷跑到先见女士的房间,也是想问这个血缘问题吗?”

“昨天因为桥的事情没顾得上问,所以我想尽快确认这件事。可是她说根本不记得有这件事。刚才我又跟她见了一面,她还是说我误会了。”

看来跟我们那次的反应一样。见十色一脸寂寞地垂下了目光,比留子同学转移了话题。

“茎泽君知道这些笔记吗?”

“我没告诉他。绝对不会告诉他。”

真够冷淡的。

“这个问题要是你不想回答就算了。他怎么知道你的能力,是你告诉他的吗?”

十色夸张地扭曲了面孔。

“那是不可抗力。我上初中时画了一幅人从逃生楼梯上滚下来的画。一想到又要有人受伤,我就特别想防患于未然。”

她先后看了教学楼的两处逃生楼梯,都没有发现异常。正在疑惑的时候,碰巧看见了在体育馆附近晃悠的男学生。于是她想起体育馆也有逃生楼梯,便把自己的画给那个男生看,然后拽着他的手远离了体育馆。

那个男生就是茎泽。

“可是当时有一群不良学生聚集在逃生楼梯上,其中一个人脚下打滑滚了下去,最后还叫了救护车来,造成了大骚动。”

茎泽逃过一劫,可能对她心怀恩义,从那以后就不顾周围的目光缠上了她,甚至在初中毕业后一路追到了县外的高中。

“对他来说,十色同学就是救了他免受重伤的恩人啊。”

比留子同学虽然这样笑着说,不过在我看来,除了恩义还要有更强的对异性的感觉,才会一路跟着她来到这么偏僻的地方,还赞赏她的特异能力吧。

可是,他不知道研究笔记这件事让我感到有些奇怪。

“十色同学知道好见的具体地点和先见的名字,他难道没有觉得奇怪吗?”

“茎泽君对《亚特兰蒂斯》的文章特别感兴趣,我说什么他都信,所以这些就都成了从远亲那儿听来的事情。”

毕竟是瞒着这件事把茎泽带了过来,十色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他也不算是坏人啊。当然也不算好人。”我说。

“只要想象成一块大盾牌自己长脚走路了,应该就能容忍了吧。”比留子同学说。

我们对茎泽的评价实在太不客气,十色忍不住笑了出来,露出了久违的愉悦。

“你们两个果然意气相投啊。真羡慕你们。”

比留子同学表情马上变严肃了。

“不,换个视角来看,叶村君的行动力其实很糟……”

“就是啊,互相信赖才是最好的。”

我情急之下打断了多余的指责,然后换了话题。

“你画上的人物都是黑色影子呢。难道脑海中浮现的图像就是那样的吗?”

十色皱起眉,看着不像不情愿,而更像在选择措辞。

“一开始脑子里冒出来的其实不算是图像,嗯……更像是光景的要素。比如桥着火的时候,就是一大块红颜色,还有整体的黑颜色,人影则像细长的物体。”

“就像不聚焦的感觉?”

“也不是。”

十色抱着头更加苦思冥想了一会儿,终于想出了一个例子。

“我觉得应该像打印机一样。打印机会收到‘释放什么颜色的墨水’‘按照这个坐标’等许多命令,然后依照命令喷出颜色。但是打印机本身并不知道那张画是什么。我也只是在画完之后才第一眼看到自己画的究竟是什么。”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比留子同学帮忙总结道,“你收到的并不是‘桥在燃烧’或‘男人站在那里’的题材式信息,而是颜色的配置信息,对吧?”

她的说法可能正中靶心,十色点了好几下头。

确实,这样想的话,好像也能解释她的画为何如此抽象了。如果要画出更精致的画面,必须接收并处理现在所无法比拟的更庞大的色彩配置信息。

“如果追究细节的话,十色同学脑海中浮现的光景还不是十色同学的视角,而是俯瞰状态呢。”

比留子同学请十色把之前的画拿给她看了。

“这张巴士事故的画,在野猪后面有五个人影。当时身在现场的是我们四个人和司机。也就是说,这是一张俯瞰全员的画。桥着火的画是猛烈燃烧的光景,可我们赶到的时候,桥已经烧毁坠落了。两者都不是十色同学的视角,而是所谓上帝视角看到的光景。”

换言之,十色不仅能预言他人,还能预言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吗?

十色说,完成绘画后,画上的光景大约会在十分钟内成为现实。

接着,比留子同学翻看着素描本,发出了一声感叹。

那些应该不是预知画,而是她平时自己画的东西。有教学楼、走廊和操场的风景画,也有貌似以同学为模特的人物画。有的只用铅笔或木炭完成,也有一些水彩画。

“虽然我不懂专业知识,但很喜欢这些画。”

正如比留子同学所说,那些预知画只是按照接收到的指令涂抹颜色,但平时的画却充满了力量,线条轻盈跃动,仿佛脱离了单纯的描写,直接往纸上吹入了生命的气息,让人感受到绘画者的热情。

“是吗?那个,我好高兴。”

十色害羞地笑了笑,比留子同学却说出了意想不到的话。

“对了,给我画一张吧。”

“啊?”十色愣愣地应了一声。

“你的人物画太棒了。拿我当模特画一张吧,无论多久,我都会忍着不动。”

“不不不不行的!”一头短发疯狂地摇晃起来,“我怎么能画剑崎姐!不行,我水平不够,会糟蹋了你的脸!”

“啊,是吗……”被十色以全力拒绝,比留子同学十分遗憾地耷拉下了肩膀。

看一眼墙上那个挺漂亮的钟,刚才指向正上方的长针已经转到了正下方。六点半了。

我们已经在十色房间里待了三十分钟吗?茎泽可能要过来找她了,万一被他打听我们谈话的内容也很麻烦,还是先告辞吧。

我们刚走出房门一步,比留子同学回过头来。

“你刚才画一氧化碳中毒的画时,周围有人看到吗?”

她很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我刚走出房间就画了起来。当时应该没有人,不过我不记得画画时发生的事情,所以很难断言没被人看到。对不起。”

比留子同学笑着说:“别介意。”

我走在前面上了楼梯,听见背后传来翻动纸张的声音,还有比留子同学压抑着兴奋的说话声。

“终于,终于找到班目机构的线索了……”

我们回到我的房间,彻底调查了一遍暖炉不完全燃烧的情况,结果发现通气口附近设置的防虫网堆满了死虫和灰尘,导致网眼被堵塞了。这房间很久没有人用,出现这种情况也不奇怪,但十色不可能事先知道这个。而且我在打盹儿,比留子同学第一次来的时候没有开门,这次的事故存在太多不确定因素,要人为引发恐怕不可能吧。

我们愈发要选择相信她的预知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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