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

末日之书  作者:康妮·威利斯

用“像世界末日”这样的比喻来描述丹沃斯去拯救绮芙琳的行为再确切不过了。甚至只是动动这个念头也是很可怕的,丹沃斯心想。当科林把他扶回房间时,他已经疲惫不堪了,并且体温又开始上升。“您好好休息吧,”科林把他扶到床上时说,“如果想去拯救绮芙琳,就不能让自己旧病复发。”

“我得去见巴特利,”丹沃斯说,“还有芬奇。”

“我会把一切都办好的。”科林说完就冲跑出去。

丹沃斯需要安排好自己和巴特利的出院手续,还有万一绮芙琳生病了的话,需要立即对她进行医疗救治。丹沃斯还需要接种鼠疫疫苗,虽然不知道疫苗需要多长时间才能生效。玛丽曾说过,绮芙琳是在入院植入记录仪时进行的疫苗接种,那就是在穿越前的两个星期,但也许并不需要花那么长时间就可以激活免疫功能。

这时护士走进来测体温。“我要下班了。”她一边说,一边读着丹沃斯手腕上显示的各项数据。

“我还要多久才能出院?”丹沃斯问道。

“出院?”护士的语气听上去很惊讶。“我的天哪,您一定是感觉好多了。”

“的确是的,”丹沃斯说道,“需要多久?”

护士皱了皱眉,调整了一下输液袋,说:“可以站起来走几步跟可以回家还差得远呢,您可不能一下子跨那么远。”

护士出去了。几分钟后,科林跟着芬奇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那本中世纪的书。“我想也许您需要这个来模仿上面的装扮之类的。”他把书扔在丹沃斯的腿上,说:“我现在去找巴特利。”然后就跑了出去。

“您看上去好多了,先生,”芬奇说,“我太高兴了,恐怕贝列尔学院非常需要您。主要是加德森太太的问题,她指责贝列尔学院置威廉的健康于不顾,她说这种流行病和阅读彼特拉克的综合症状已经毁了他的健康,还威胁说要去找历史系主任讨个说法。”

“告诉她,我们非常欢迎她去找找看,巴辛盖姆先生应该在苏格兰的某个地方。”丹沃斯说,“我需要你查一查,要提前多久接种腺鼠疫疫苗才能安全地暴露在病菌之中,同时我需要实验室为穿越做好准备。”

“我们刚刚将实验室用来存放补给品,”芬奇说,“我们收到了几批从伦敦发过来的物资,不过却没有卫生纸,哪怕我特别要求过……”

“把那些东西搬到大厅去,”丹沃斯说,“我希望时空传送网尽快准备就绪。”

科林用手肘顶开门,又转了个身用另一只胳膊和膝盖将门撑开,然后将坐在轮椅上的巴特利推了进来。“我不得不推着他从护士的眼皮子底下溜进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把轮椅推到了床边。

“我想要……”丹沃斯刚开口就停了下来,看着巴特利。这件事是不可能的,巴特利现在没有办法操作时空传送网。仅仅是被人从病房推过来就让他看上去筋疲力尽,他的手笨拙地拽着睡袍的口袋,就像之前摆弄腰带一样。

“我们需要两个RTN、一个光测仪和一个网关,”巴特利说道。他的声音听上去依然很疲惫,但是语气中已不再有之前的那种绝望了。“而且我们需要进行传送和接收人员的授权。”

“那些在布雷齐诺斯学院门口的抗议者怎么办?”丹沃斯问道,“他们会来阻止穿越吗?”

“不会,”科林说,“现在他们在国民托管组织总部那儿,要求关闭发掘点。”

好吧,丹沃斯心想,这么一闹蒙托娅肯定是指望不上了。她现在一定在忙着保护她的教堂墓地免受抗议者的干扰,同时在继续寻找着绮芙琳的记录仪。

“你还需要什么?”他问巴特利。

“一个独立的内存,和用于备份的存储器。”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看了看。“还需要远程连接,这样我就可以运行参数检查。”

他把清单递给了丹沃斯,丹沃斯转身给了芬奇。“我们还需要准备好对绮芙琳进行医疗救治,”丹沃斯说,“另外,我还需要一部电话。”

芬奇还在皱着眉头看那张清单。

“不要告诉我这些东西都用完了,”丹沃斯在芬奇提出抗议之前说道,“去要,去借,或者去偷。”他又转身看向巴特利,问:“你还需要什么吗?”

“出院,”巴特利说,“我担心这将是最大的障碍。”

“他说得对。”科林说,“那个老护士绝对不会让他出院的,把他带到这儿都是偷偷摸摸地溜过来的。”

“你的主治医生是谁?”丹沃斯问道。

“盖茨医生,”巴特利说道,“但是……”

“我们可以跟医生沟通一下,”丹沃斯打断道,“告诉他这是紧急情况。”

巴特利摇了摇头,说道:“我们千万不能告诉他这件事。您生病的时候,我曾经说服他让我出院去开启时空传送网。虽然他认为我还没完全恢复,不过还是允许我出院了,然而后来我病情复发……”

丹沃斯焦急地看着巴特利,说:“你确定能操作时空传送网吗?也许现在我可以让安德鲁斯来运行,毕竟疫情已经得到了控制。”

“没有时间了,”巴特利说,“而且这是我的错,我希望由自己来操作。也许芬奇先生可以找另一位医生为我办理出院手续。”

“好主意,”丹沃斯说道,“另外告诉我的主治医生,我需要跟他谈谈。”然后伸手拿起科林的那本书。

“我需要一套中世纪的行头,”他浏览着书页,看着中世纪服饰的插图。“没有带子,没有拉链,没有纽扣。”他找到了一张薄伽丘的图片,给芬奇看了看。“我怀疑20世纪研究组没有这样的服饰,给戏剧协会打个电话,看他们有没有。”

“我会尽量去找的,先生。”芬奇说着,不确定地皱眉看着那幅插图。

门呯的一声打开了,那名老护士气呼呼地闯了进来。“丹沃斯先生,您这样做是完全不负责任的!”她的语气十分可怕,就像是第二次马尔维纳斯群岛战争一样,具有造成大批人员伤亡的威力。“如果您不在乎自己的健康,至少不要危及其他病人的健康。”护士将目光锁定在芬奇身上,说:“丹沃斯先生不能再接受探视了。”

她瞪了一眼科林,然后从他手中把轮椅夺了过去。“乔杜里先生!您在想什么?”她一边说,一边把轮椅轻巧地转了个圈儿,巴特利的头一下子朝后靠去。“您已经复发过一次了,我可不想让您再复发一次。”说着把巴特利推了出去。

“我告诉过您,我们根本没办法让他出院。”科林说。

老护士又推开了门,对科林说:“这里禁止探视。”

“我会再来的。”科林低声说道,从老护士胳膊底下钻了出去。

老护士的眼睛紧紧盯着科林,补充道:“除非有我的允许。”

老护士显然没有改变主意,科林直到她下班后才回来。他将远程连接带给了巴特利,并向丹沃斯汇报了防疫接种的情况。芬奇给国民健康服务中心打了电话,鼠疫疫苗接种两个星期后才能获得完全免疫力,7天后可以获得部分免疫力。“芬奇先生还想问问您是否需要接种霍乱和伤寒疫苗。”科林问。

“没有时间了。”丹沃斯说,甚至连接种鼠疫疫苗的时间都不够。绮芙琳已经在那里待了三个星期,每多过一天,她存活的机会就会小一些,但是丹沃斯也没有恢复到可以出院的程度。

科林离开后,丹沃斯叫来了威廉的金发护士女朋友。他告诉她,想见见医生。“我准备出院。”他说。

金发护士笑了起来。

“我已经完全康复了,”他说,“今天早上我在走廊里转了10圈。”

护士摇了摇头。“这种病毒的复发率非常高,我根本无法承担这种风险,”她对丹沃斯笑道,“您这么坚决地要出院是想去哪儿?我敢肯定,不管是什么事,再等一个星期应该没问题吧。”

“快开学了,”丹沃斯说道,然后他忽然意识到确实如此。“请告诉医生,我需要见他。”

“沃登医生的答复只会跟我一样。”护士说道,不过显然她还是把口信带到了,因为下午茶过后医生蹒跚着走了进来。

他显然是因为这次流行病暴发而被召回的退休医生。一开始他先是长篇大论地讲着世界性大流感期间的医疗状况和各种故事,然后用嘶哑的声音下结论说:“在我工作的那个年代,我们会让病人完全康复以后再出院。”

丹沃斯没有尝试去说服医生,他一直等到那位年老的医生一边絮叨着关于百年战争的回忆一边跟着护士蹒跚地走到走廊之后,立即将便携式输液器绑在身上,走到急诊部前台借了一部电话,打给芬奇,询问准备工作的进度。

“那个老护士不允许我给您带电话,”芬奇说,“但我有一个关于鼠疫疫苗的好消息,链霉素注射加上丙种球蛋白和T细胞免疫增强可以让人体产生临时免疫力,并且只需要在暴露前12小时进行接种就可以。”

“太好了。”丹沃斯说道,“帮我找一个可以授权我出院的医生,某位年轻的医生,然后派科林到我这儿来。时空传送网准备好了吗?”

“已经快好了,先生,我已经获得了必要的授权,并且找到了一个远程连接,正准备去取。”

挂断了跟芬奇的电话后,丹沃斯往房间走去。他并没有对护士说谎,现在他每分每秒都感觉自己变得更强壮了一些。尽管当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时,肋骨周围仍然有些紧绷。加德森太太坐在病房里,热切地在《圣经》中搜索着关于畜瘟、疟疾和疮癣的经文。

“给我读读《路加福音》第11章,9节。”丹沃斯说道。

她翻到了那一页。“我又告诉你们,你们祈求,就给你们,”她一边读着,一边疑惑地瞟着丹沃斯。“寻找,就寻见;叩门,就给你们开门。”

泰勒女士在探视时间结束前的最后一刻带着卷尺走了进来。“科林派我来为您量一下服装的尺寸,”她说,“那个老太太不让他进来。”她用卷尺圈住丹沃斯的腰,继续说道:“我不得不告诉她,我是要拜访彼娅蒂妮女士。请把胳膊伸直,”泰勒女士用卷尺量了量丹沃斯的胳膊。“她现在感觉好多了,甚至可以15号跟我们一起演奏兰波的《当救世主最终降临》。我们在准备为圣复初会演奏,您知道的,但是国民健康服务中心接管了他们的教堂,所以芬奇先生非常好心地让我们使用贝列尔学院的小教堂。您穿多大码的鞋子?”

泰勒女士匆匆记下了各项测量数据,并告诉丹沃斯科林第二天会过来,还有不要担心,时空传送网已经快准备好了,然后就走了出去,大概是探视彼娅蒂妮女士去了。几分钟后她又送来一张巴特利写的纸条。

纸条上写着:“丹沃斯先生,我已经进行了24次参数检查,所有检查都显示只有少量时间滑移,其中11次只有不到1个小时的时间滑移,5次有不到5分钟的时间滑移,我正在运行分散检查和DAR以试着找出原因。”

我知道是什么原因,丹沃斯心想,是黑死病,时间滑移的功能是防止可能影响历史进程的事件出现,5分钟的时间滑移意味着没有年代错误,没有时间连续统一体必须避免的关键性会面发生。这意味着传送会通往一个无人居住的区域,或许也意味着鼠疫已经在那里暴发,所有的人都已经死了。

科林第二天早上没有来。午饭后,丹沃斯又一次走到急诊那边给芬奇打了个电话。“我找不到愿意接受新病人的医生,我给周边的每个医生和诊所都打了电话,他们中的很多人还在病中,”芬奇抱歉地说道,“其中几位……”

他停了下来,但丹沃斯知道他打算说什么,其中有几位医生已经去世了,包括那位一定会帮助自己,给自己接种疫苗,并且为巴特利办理出院的人。

“玛丽姑奶奶不会放弃的。”科林曾经这样说。她不会放弃的,丹沃斯心想,尽管那位年老的护士和加德森太太从中阻挠,尽管肋骨下面一圈还在疼痛,但我也不会放弃。如果她在这里,一定会竭尽所能地帮助我。

丹沃斯回到了房间,那位年老的护士在他的病房门口挂了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绝对禁止访客”。但她不在护士办公桌前,也不在丹沃斯的病房里。科林正在丹沃斯的床边等着,手中还提着一个湿乎乎的大包裹。

“老护士到别的病房去了,”科林狡黠地笑着说道,“彼娅蒂妮女士碰巧晕倒了,您真应该看看,她这一出演得跟真的一样。”科林摸索着包裹上面的绳子,接着说道:“那个金发护士刚刚换班,但您也不用担心她,她正和威廉·加德森待在被服室里。”科林打开了包裹,里面装满了各种衣物。他为丹沃斯准备了一件长长的黑色紧身上衣和黑色马裤,但样式都没有中世纪服饰那么古老,包裹里还有一双女式黑色紧身裤。

“你从哪里搞到这些的?”丹沃斯问道,“《哈姆雷特》道具部吗?”

“是《理查德三世》道具部,”科林说,“基布尔学院[基布尔学院(Keble College),牛津大学下属学院之一,学院院训为“朴素生活,高尚思考”,提倡朴素学生生活和扩大穷学生进入牛津受教。——编者注]上个学期演了这出话剧,我把他们的戏服搞来了。”

“有斗篷吗?”丹沃斯一边说,一边在那堆衣服里面翻找着。“告诉芬奇,给我找一件可以把全身盖住的长斗篷。”

“好的。”科林心不在焉地说。他正专注地摸索着他那件绿色夹克的按钮,夹克表面一弹,变得硬挺起来。科林一耸肩膀,把夹克脱了下来,问:“其他的衣服合适吗?”

科林的成果比芬奇好多了。虽然他拿来的靴子是错的,它看起来像一对园丁的惠灵顿长靴,但棕色粗麻布罩衫和软塌塌的灰棕色长裤看起来和科林书中的农奴的服饰很相似。

“裤子上还有腰带,”科林说,“但您可以把它盖在衬衫下面,不会有人看到的。我是按照书上的插图找的,我可以扮作您的随从。”

丹沃斯早该猜到科林有这么一手的。“科林,”丹沃斯说道,“你不能跟我一起去。”

“为什么不行?”科林问,“我可以帮您找到她,我很擅长找东西。”

“那绝对不行,那里……”

“哦,现在您是不是要跟我说中世纪有多危险了?但这里也很危险呀!您看看玛丽姑奶奶怎么样了?她待在中世纪说不定更安全呢!我一直做着很多危险的事情,给病人发药,在病房里放置标语牌。在您生病的时候,我做了各种您甚至想不出的高危工作……”

“科林……”

“您年纪太大了,不能一个人去,并且玛丽姑奶奶说过让我照顾您的,如果您病情复发了怎么办?”

“科林……”

“我母亲不会在乎我去不去的。”

“但是我在乎!我不能带你去!”丹沃斯吼道。

“所以我只能坐在这儿等吗?”科林苦涩地说,“没有人会告诉我任何事情,我都不知道您是活着还是死了。”他拿起夹克,说:“这不公平。”

“我知道。”

“至少我可以去实验室吧?”

“是的。”

“我仍然认为您应该带上我,”科林说,然后开始叠衣服。“需要我把您的服装留在这里吗?”

“最好拿走,可能会被护士没收的。”

“这是在做什么,丹沃斯先生?”加德森太太突然冒出来,说道。

丹沃斯和科林吓了一跳,加德森太太拿着《圣经》走进了房间。“科林在收集衣物用于捐赠,”丹沃斯一边说,一边帮科林把衣服捆成一捆。“给滞留者的。”

“将衣服从一个人传递给另一个人是传播病毒的绝佳方式。”加德森太太对丹沃斯说道。

科林赶紧抱起那捆衣服,低头跑了出去。

“您竟然允许一个孩子到这儿来,冒着感染病菌的危险!他昨晚提议陪我从医院走回住处,而我说:‘我不会让你因为我而冒损害健康的危险!’”

她坐到了床边,打开了手里的《圣经》。“让那个男孩来看您,这纯粹是不负责任,但从您管理学院的方式看,我对您并不抱更高的期望。您不在的时候,芬奇先生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任意妄为的暴君。昨天,当我要求额外拿一卷卫生纸时,他竟然愤怒地冲我……”

“我想见见威廉。”丹沃斯说。

“在这里?”加德森太太口沫横飞地问道,“在医院里?”她啪的一下合上了《圣经》。“我不能让您这样做,这里还有很多具有传染性的病人,而可怜的小威威……”

正和我的护士待在被服室里,丹沃斯心想,然后说道:“告诉他我需要尽快见他。”

加德森太太气急败坏地朝丹沃斯挥舞着《圣经》,就像摩西在埃及降下瘟疫之灾一样。“我要向历史系主任汇报你对学生的健康漠不关心。”说着,她奔了出去。

丹沃斯听到她在走廊里大声对着什么人抱怨,大概是那个金发护士,然后威廉几乎立即就出现了,一边走一边梳理着自己的头发。

“我需要注射链霉素和丙种球蛋白,”丹沃斯说,“还需要出院,还有巴特利·乔杜里要跟我一起出去。”

威廉点了点头。“我知道,科林跟我说过,您要去救那个历史调研员。”他看上去非常善解人意。“我认识一名护士……”

“未经医生授权,护士不能擅自对病人用药,并且出院也需要医生授权。”

“我认识一个档案室的姑娘,您想要什么时候出去?”

“尽快。”

“我会立即去办的,可能需要两三天。”说着,威廉向病房门口走去。“之前绮芙琳来贝列尔学院找您的时候我见过她一次,长得挺漂亮的。”

我得记住提醒绮芙琳当心这家伙,丹沃斯心想。这时,他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开始相信无论如何都可以将绮芙琳救回来了。坚持住,丹沃斯默默地想着,我要过去了,再坚持两三天。

丹沃斯整个下午都在走廊上走来走去,锻炼着自己的力量。巴特利所在区域的每间病房的门上都挂着一个“绝对禁止访客”的牌子。每当丹沃斯靠近那边时,护士就用淡蓝色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科林来了,他身上湿了,还喘着粗气,给丹沃斯带来了一双靴子。“她到处都设了防线。”科林说,“芬奇先生让我告诉您,时空传送网已经准备好了,只是他找不到医生做医疗支持。”

“让威廉安排这件事,”丹沃斯说,“他正在处理出院手续和链霉素注射的问题。”

“我知道,我通过他给巴特利带过一个口信。我去去就回。”

科林没有回来,威廉也没有来。当丹沃斯走向电话,准备往贝列尔学院打电话时,那个年老的护士半路拦住了他,将他送回了病房。要么是护士的监管将加德森太太也拦在了门外,要么是加德森太太仍在对威廉生气,整个下午都没看到她的身影。

下午茶后,丹沃斯看到一位以前没见过的漂亮护士带着注射器走了进来,对他说:“负责这里的护士被叫去处理紧急情况了。”

“这里面是什么?”丹沃斯指着注射器问道。

新来的护士用空出来的手在控制台的键盘上敲了些什么,看了看屏幕,又敲了几个字,然后来到丹沃斯身边,回答道:“链霉素。”

她看上去似乎并不紧张,也不像是偷偷摸摸的样子,这意味着威廉一定以某种方式获得了授权。她将注射器安装到套管上,然后朝丹沃斯笑了笑,走了出去。她走之前没有关上控制台,丹沃斯翻身下床,想看看屏幕上写着什么。

那是他的住院信息表,丹沃斯认了出来,因为它看起来跟巴特利的表一样,并且同样让人看不懂。屏幕的最后一行写着:“ICU15802691 14-1-55 1805 150 / RPT 1800 CRS IMSTMC 4ML / q6h NHS40-211-7玛丽·阿伦斯”。

丹沃斯不由得坐到了床上。“哦,玛丽。”

威廉一定是弄到了玛丽的访问密码,或许就是从他档案室的朋友那里弄到的,并且将其输入了计算机。毫无疑问,档案室的信息登记工作因为流行病的大暴发而滞后了许多,他们还没有得到玛丽的死讯。他们迟早有一天会发现这个错误,不过那时人脉丰富、朋友众多的威廉肯定早已经安排好将记录删除了。

丹沃斯往上滚动着屏幕,发现在1月8日那天还有一条玛丽·阿伦斯的登录记录,就是她死去的那一天。玛丽肯定一直在坚持照顾丹沃斯,直到自己病得再也爬不起来为止,难怪她的心脏那么快就停止了跳动。

丹沃斯关闭了控制台,以防那个老护士发现其中的端倪,然后上床睡着了。他想知道威廉是否计划在出院时也签署玛丽的名字,他希望如此,如果玛丽活着,一定会想要帮忙的。

傍晚一直没有人进来。年老的护士蹒跚着走进来检查了丹沃斯的监测手环,并在8点钟给他服用了测温胶囊。护士在控制台上输入了护理记录,但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任何异常情况。10点10分的时候,又有一个漂亮的护士走了进来。她又给丹沃斯注射了一针链霉素,还有一剂丙种球蛋白。

她走的时候仍然没有关屏幕。丹沃斯躺了下来,看着屏幕上玛丽的名字,心中五味杂陈。他并不认为自己能睡着,但他最终还是睡着了,梦到了埃及,还有帝王谷。

“丹沃斯先生,醒醒。”科林低声说道,往丹沃斯的脸上闪着一个便携手电筒的亮光。

“怎么了?”丹沃斯说着,冲着光线眨着眼睛,摸索着他的眼镜。“出什么事了?”

“是我,科林。”科林小声地说,他把手电筒转过来,照着自己的脸。由于某种未知的原因,科林身上穿着一件白大褂,脸上的表情很紧张,在手电筒从下面照射的光线中,他的脸显得有些凶恶。

“出了什么事?”丹沃斯问道。

“没什么,”科林低声说,“您可以出院了。”

丹沃斯把眼镜腿挂在耳朵上,看着科林,仍然什么都看不清。“现在是几点?”他小声问道。

“4点。”科林把拖鞋塞给丹沃斯,然后把手电筒转向衣柜。“动作快点。”他把丹沃斯的睡袍从衣钩上取下来递给他,小声说:“她随时都有可能回来。”

丹沃斯摸索着穿好睡袍和拖鞋,试着让自己清醒过来。他想知道为什么他们会在这个奇怪的时间出院,还有那个年老的护士去哪儿了。

科林走到门口,朝外瞄了瞄。他把手电筒关了,把它塞进那件肥大的实验室工作服口袋里,然后关上了门。科林又屏气凝神地等了好一会儿,才又把门打开了一条缝儿,偷偷朝外瞄去。“一切安全,”他说着,示意丹沃斯往外走。“威廉把她带到被服室去了。”

“谁?那个金发护士?”丹沃斯问道,他的头仍然昏昏沉沉的。“怎么又是她值班?”

“不是那个护士,是那个上了年纪的老护士。威廉会把她拖在那儿,直到我们离开。”

“万一遇到加德森太太怎么办?”

科林看上去有些内疚。“她在为拉提默先生读《圣经》。”他为自己辩解道,“我必须把她引开,而拉提默先生听不到她的声音,所以只好牺牲一下了。”他把门完全打开,一个轮椅就放在门外,科林握住了轮椅的把手。

“我能走。”丹沃斯说。

“没有时间了,”科林说,“而且如果有人看到我们,我可以告诉他们说我是带你去做检查的。”

丹沃斯坐到了轮椅上,让科林把他推进走廊。他们一路经过了被服室和拉提默的房间。丹沃斯可以依稀听到加德森太太的声音穿过病房的门,她在读《出埃及记》。

科林踮着脚尖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然后迅速推着轮椅走到了另一条走廊。看他这飞快的速度,绝对不会有人认为他是要将患者送去做检查。科林绕过一个角落,走出了侧门。他们在那儿撞上了一块写着“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的三合板。

街上一片漆黑,还哗哗下着大雨。丹沃斯只能模糊地看到有一辆救护车停在这条街的尽头。科林用拳头敲了敲救护车的车厢,一名随车工作人员跳了下来,是那个帮助将巴特利送进医院的女医生,她还去布雷齐诺斯学院门口抗议过。“您能爬上来吗?”她问道,紧接着她的脸一下子红了。

丹沃斯点了点头,站了起来。

“把门拉上。”她对科林说完就走到前面去了。

“不要告诉我,她也是威廉的‘好朋友’。”丹沃斯看着女医生的背影说道。

“当然是的。”科林说,“她还问我,我认为加德森太太会是什么样的婆婆。”科林帮助丹沃斯登上车厢,钻进了救护车。

“巴特利在哪儿?”丹沃斯一边问,一边擦掉眼镜上的雨水。

科林把门拉上了,回答道:“在贝列尔学院,我们先把他带走了,好让他先把时空传送网设置好。”科林焦急地从车厢的后窗向外张望着,说:“我真希望那个老护士不会在我们离开之前拉响警报。”

“我就不会担心这个。”丹沃斯说。科林显然低估了威廉的能力,那位年迈的老护士很可能正在被服室里坐在威廉的腿上,用针在毛巾上绣着他俩交织在一起的姓名首字母呢。

科林打开了手电筒,往担架上照去。“我把您的行头带来了。”说着,他把那件黑色的紧身上衣递给了丹沃斯。

丹沃斯脱下自己的睡袍,把那件衣服穿上了。救护车启动了,差点把丹沃斯带倒。他坐在车厢旁边的长凳上,紧紧靠着摇晃的车厢,拉上了黑色的紧身裤。

女医生没有鸣警笛,但她的速度跟开了警笛没什么两样。丹沃斯用一只手紧紧抓住头顶的扶手,用另一只手拉着马裤。科林伸手去够那双靴子,差点头朝下栽到地上。

“我们给您找了件斗篷,”科林说,“是芬奇先生从古典戏剧协会借来的。”他把斗篷甩开,这是一件维多利亚时代的斗篷,表面是黑色亚麻布,里面是红色的丝绸衬里。科林把斗篷披在丹沃斯的肩上。

“他们用这个排练什么剧目?《吸血鬼德古拉》吗?”

救护车猛地停了下来,女医生刷地打开了门。科林帮助丹沃斯下了车,他就像一个小男伴郎那样举起了丹沃斯长长的斗篷后摆,两人低头钻进了大门。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头顶的石头上,在雨声中,混杂着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

“什么声音?”丹沃斯盯着黑乎乎的庭院问道。

“是《当救世主最终降临》,”科林说,“美国人正在为那个教会之类的组织进行排练,简直糟糕透了。”

“加德森太太说过她们一直在练习,但我不知道她们居然早上5点钟就开始练了。”丹沃斯说。

“演奏会就在今晚。”科林说道。

“今晚?”丹沃斯问道,随即他意识到今天已经15号了,按儒略历算是6号,主显节,智者到来的日子。

芬奇擎着一把雨伞快步走向他们。“对不起,我迟到了。”他说着,把伞举到丹沃斯头顶上。“我找不到多余的雨伞了。您是不知道,滞留者们带走了许多把伞,然后忘了还回来,尤其是那些美国人……”

丹沃斯往庭院走去。“都准备好了吗?”

“负责医疗支持的医护人员还没到,”芬奇一边说,一边努力把伞举在丹沃斯的头顶上,“但威廉·加德森刚刚打电话过来说人已经安排好了,很快就会来这儿。”

哪怕他说那位年老的护士自愿参加这项工作,丹沃斯也不会感到惊讶。“我真希望威廉没打算走上犯罪的道路。”他说。

“哦,我不认为他会这么做,先生,他的母亲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芬奇跑了几步,试着跟上丹沃斯。“乔杜里先生正在运行初级坐标,蒙托娅女士也来了。”

丹沃斯停了下来,问道:“蒙托娅?她来做什么?”

“我不知道,先生,她说她有事要告诉您。”

不要是现在,丹沃斯绝望地想,不要在我们已经快要成功的时候带来那个消息。

丹沃斯走进了实验室,巴特利坐在控制台前,蒙托娅穿着她那件满是口袋的外套和一条泥迹斑斑的牛仔裤,向前探着身子,看着屏幕。巴特利对她说了些什么,她摇了摇头,看了一眼手表。这时她抬起头,看到了丹沃斯,脸上露出了惋惜的表情,然后站了起来,在衣服口袋里掏着什么。

“不!”丹沃斯痛苦地想。

她朝丹沃斯走了过来。“我不知道您在计划这个,”说着,她掏出一张叠好的纸。“我想帮点忙。”她把那张纸递给丹沃斯。“这是绮芙琳穿越过去后要调查的信息。”

丹沃斯看着她手中的那张纸,那是一张地图。

“传送点在这儿,”蒙托娅指着一条黑线上画的十字标记说,“这儿是斯坎德门村,您看到教堂就能认出来。那是一座诺曼式教堂,在屏风上方有壁画,还有圣安东尼的雕像。”蒙托娅对他笑了笑。“遗失之物的守护神,我昨天发现了这座雕像。”

她又指了指其他几个十字标记,说:“如果她没有去斯坎德门村,那她最有可能去的村庄是埃斯科特村、亨菲尔德村和斯里文顿村,我在背面列出了用来辨认它们的标识性地标。”

巴特利站起身,走了过来,他看起来甚至比在病房时更加虚弱。他慢慢地往前移动着,就像是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老头。“无论我输入什么变量,时间滑移量都很小。”说着,他把手按在肋骨下方。“另外,我正在间歇性地运行时空传送网,每隔2小时开启5分钟,这样我们就可以保持时空传送网24小时开放,幸运的话,还能开放36小时。”

丹沃斯不确定巴特利还能支撑多少个2小时,他看上去已经筋疲力尽了。

“当您在那边看到微光或湿气开始凝结的时候,就可以进入传送点了。”巴特利说道。

“如果那边一片漆黑呢?”科林问道。他脱掉了实验室外套,丹沃斯看到他穿着那身随从的衣服。

“您仍然可以看到闪光,并且我们会在这边提醒您的。”巴特利说。他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咕噜声,然后将手放回了身侧。“您接种疫苗了吗?”

“接种了。”丹沃斯回答。

“太好了,现在我们只需要等医疗支持人员来就行了。”巴特利直视着丹沃斯。“您确定您的身体能行吗?”

“你呢?”丹沃斯问道。

这时实验室的门开了,威廉的金发护士女朋友走了进来。她身上穿着一件雨衣,一看到丹沃斯脸就红了。她说:“威廉说您需要医疗支持,我在哪里可以放置设备?”

我一定要记得提醒绮芙琳当心那小子,丹沃斯心想。巴特利给护士指了指需要放置医疗设备的地方,科林跑出去帮忙搬她带来的设备。

蒙托娅带着丹沃斯走到防护罩下面一个粉笔画的圆圈中,问:“你打算戴着眼镜去吗?”

“是的,”丹沃斯说,“那样你就可以在发掘点的墓地里把它们挖出来了。”

“我确信它们不会出现在那里的。”蒙托娅严肃地说,“你想坐着还是躺着?”

丹沃斯想起了绮芙琳接受传送时的样子,她的胳膊搭在脸上,无助而茫然。“我打算站着。”他回答。

科林搬着一个皮箱进来了,把皮箱放在控制台上,然后走到时空传送网旁边,说:“您一个人去不行。”

“我必须自己去,科林。”

“为什么?”

“那里太危险了,你根本想象不出黑死病时期有多么恐怖。”

“我当然想象得到,我把这本书读了两次,并且我有了……”科林突然停了下来,改口说,“我对黑死病时期的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此外,如果情况真有那么糟糕,您就更不应该自己一个人去了。我不会妨碍您的,我保证。”

“科林,”丹沃斯无奈地说道,“我得对你负责,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巴特利走到时空传送网旁边,手里拿了一个光测仪,说:“那位护士需要有人帮她搬剩下的设备。”

“如果您没有回来,我永远不会知道您发生了什么事。”科林说,然后转身跑了出去。

巴特利绕着丹沃斯慢慢地转了一圈,做了测量。他皱起眉头,抬起了丹沃斯的手肘,又量了半天。护士拿着一个注射器走过来,丹沃斯卷起了上衣的袖子。

“我想让您知道,我根本不赞同这件事,”说着,护士擦了擦丹沃斯的胳膊。“你们两个都应该待在医院里。”她给丹沃斯注射完后,走回到她的皮箱旁。

巴特利等丹沃斯放下袖子后,又抬起他的胳膊测量了一番,然后继续移动他的胳膊。科林搬了一个扫描仪进来,看都没看丹沃斯一眼就又走了出去。

丹沃斯看着显示屏上的数据不断变化着,他可以听到钟琴乐手们敲钟的声音。隔着紧闭的门,那声音听起来似乎有点音乐的感觉。科林打开了门,往实验室里搬进第二只皮箱,于是那钟声又开始疯狂地叮当乱响。

科林把皮箱拖到正在组装设备的护士身旁,然后走到控制台附近,站在蒙托娅旁边,看着不断闪着数字的屏幕。丹沃斯真希望刚才跟他们说他要坐着接受传送,硬硬的靴子夹着他的脚,他因为站着不动而感到疲惫不已。

巴特利再次对传声器说了些什么,防护罩落了下来,挨到了地面,又稍微往旁边移了一些。科林对蒙托娅说了些什么,她抬头看了看,皱起了眉头,然后点了点头,又转身去看屏幕。这时科林走到了时空传送网的另一端。

“你在做什么?”丹沃斯问道。

“这帘子有一个地方被挂住了。”科林说。他走到较远的那侧,拽着皱起来的地方。

“准备好了。”巴特利说。

“是的,”科林说着,向后朝预备门倒退着走去。“不,等等。”他又跑回到防护罩旁边,对丹沃斯说:“您难道不应该摘掉眼镜吗?万一有人看到您传送过去呢?”

丹沃斯摘下了眼镜,把眼镜腿折好,塞进了上衣里。

“如果您没有回来,我就去找您。”科林一边说,一边往后退去。“准备好了吗?”

丹沃斯看向屏幕,他现在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影子,他眼中的蒙托娅也是一片模糊的身影,她正探身越过巴特利的肩膀向前看去。她看了一眼手腕上的电子表,巴特利对着麦克风说了些什么。

丹沃斯闭上了眼睛,他能听到钟琴乐手们正敲打着那句“何时到达,我的救世主”,然后又睁开了眼睛。

“就是现在!”巴特利说道,按下了一个按钮。突然科林冲向防护罩,钻了进去,直接扑进了丹沃斯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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