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暮色将尽  作者:戴安娜·阿西尔

生活里每天发生的事情,很自然地与昨日交织在一起,不过是同一个过程的简单延续而已,只有被阿尔茨海默病折磨的人例外。我们其余的人,只要播种,就会收获。我最好的收获来自多年前播下的一颗幸运的种子。

第二章末尾描述的事发生后不久,也就是我第一次被迫接受自己处于性低潮期时,我那刚由情人转变而成的朋友巴里·雷科德,决定将他的戏《白女巫》带到牙买加演出。这戏里除了一个角色外,其余角色全是牙买加人,因此他可以去到那边再选剧组,但戏里的“女巫”是个英国人,因此连翻译都得在英国找好,并一起带去牙买加。他花不起钱请正规演员,只能找个年轻又没经验的演员来演这个令人陶醉、既重要又有趣的角色,而且得是个不为钱但会为能在加勒比海待几个月而激动万分的人才行。

第一个来试镜的是萨默塞特[英格兰西南部的郡,此郡有两个城市:巴斯和韦尔斯]来的一个农家女,名叫萨莉·卡里,她认真读过剧本,演起这个角色来绰绰有余。尽管我觉得她要是长得再古怪极端点就更好了,但巴里很喜欢她,而且判断说(判断正确!)一旦上了台,她一定能将这个角色的性格表现出来。他们一起去了牙买加,演出相当成功,从巴里写来的信中已明显能看出他们俩陷入了风流事中,我可一点儿没觉得奇怪。

他们回英国时,我有点诧异地发现他们的关系还挺严肃的,不是那种稍纵即逝的冲动。但我立刻就知道了原因,巴里和我有一点很类似,我们对聪明、诚实和慷慨的反应是一样的,所以当我发现萨莉是个很善良的年轻女人,一个最善良的人,我立刻就理解了他对她的爱情。当然,如果那时我和巴里还有肉体关系,我一定会觉得受伤害,但其时我已经意识到我们之间的性事善始善终了,因此这件事并没让我烦恼。我觉得幸运的是,在萨莉进入我们的生活之前,我和巴里的关系就已经发生了这一重大转折。

她在距我们不远处找了一间起居室兼卧室,又开始过原来那种令人头疼的试镜生活。找份工作很不容易,因此房租也付得相当艰难。她的父母出身农民家庭,他们自身也是农民,对这种艰难生活非常憎恨,因此希望自己的三个女儿能够远离农村。他们的两个大女儿都嫁给了美国人,只剩下萨莉,这个有表演天赋、声音低沉美妙的女儿,一直坚定地往舞台表演的方向努力着。她说父亲曾非常明确地不让她参与农事,所以她对那种生活也知之甚少,我曾嘲笑她连小麦和大麦也分不清。她从上中学开始就上表演学校,那时还上着声乐班呢。

一段时间后我忽然意识到,既然她几乎每晚都在巴里的床上度过,自己的起居室兼卧室不是白浪费钱吗?于是我建议她搬来和我们一起住。我觉得如果她来和我们一起生活,我一定会很开心,实际情况也的确如此。我知道别人会觉得我们这种“三角家庭”很奇怪,不管是认为我过分慷慨,或是认为我们道德放纵,我一直也说不上来,也没人粗鲁地当面评论过我们的关系。我怀疑在我的内心,会认同前者要多于后者,60年代过来的人就算自己未必真这么做,也都应该听说过占有欲是应该被谴责的。也确实有这样的人,神经质地喜欢占有,甚至不能容忍别人享用自己未必想要的东西,但我当时不这样,现在也没这么多占有欲。我并没有刻意训练自己成为这样,我只是不是那种人,这只是运气,而非美德,但对此我很感激,因为实在看过太多因嫉妒而引发的惨剧了。萨莉搬来时,我只觉得家里既有可爱的新朋友,又有亲爱的老朋友,随后的两年多,是我记忆里最快乐的时光。

后来萨莉的父亲健康恶化,我们的快乐时光就终止了。当时她已经没上声乐课了,她的声乐老师一遍又一遍对她说,你应该在纸条上写下“我要成为全世界最棒的女低音”,然后把这纸条贴在镜子上每天看着,但她想:“这多蠢啊!我一点也不想成为全世界最棒的女低音。”虽然很喜欢表演,她也并不十分投入,因为她很厌恶试镜时常常遭受的羞辱。由于这些原因,她最后决定回家帮父亲打理农活,为此还专门在赛伦塞斯特[英格兰格洛斯特郡东部的一座城镇,在伦敦西北处约150公里左右]报了个农场管理学习班。她离去后,我对她的思念几乎和巴里一样多,不过友谊已凝结成家庭般的归属感,所以并不存在“失去”她的问题。甚至在她因为上学习班认识了亨利·巴格纳尔,并决定和他结婚之时,我们也没有失去她。亨利是个热心肠的、聪明的年轻人,我和巴里都很喜欢他,可以说他也没费什么力就加入了我们的大家庭。卡里先生死后,两个年轻人接管了农场,后来杰萨米和比彻姆出生,巴里就像多了两个孙子似的,我的感觉和他差不多,只是没他那么强烈罢了。

现在我年事已高,尽管膝下无女,也没有孙辈承欢,但我周围确实有填补类似角色的人。萨莉有个不同寻常的特点,她在婚前看起来并不怎么喜欢孩子,但一旦有了孩子,立刻就充满了令人惊叹的完整母性,同时也没有失去自我。比如说,她决定用母乳喂养直到孩子不吃为止。杰萨米是她的第一个孩子,三岁还会在需要安慰时找妈妈吃奶,一直吃到她理解并同意把妈妈的胸脯让给小弟弟,因为杰萨米已经不需要了,但弟弟不能没奶吃。为此,萨莉可没少听反对的声音,压力很大,人们说根本不需要这样,或说这很不恰当,会把她拴死,会让她身材走形,或综上所言,这样做会让孩子产生病态的依恋,这些议论她统统不理。实际上,杰萨米被顺其自然地带入成人世界,也没有因为哺乳而囚禁了妈妈,在这种安全状态下成长起来的孩子,养成了非同寻常的自信心和独立性。现在这孩子已长大成人,当她充满自信,成功地扬帆于医生的职业之路上时,我们只有目瞪口呆地羡慕和嫉妒的分儿。谢天谢地,她现在住在距离我们走路不过五分钟的一套公寓里。她的弟弟比彻姆,以自己的方式,也同样成功美满。妈妈从没让他们失望过,她为孩子们付出了这么多爱,也得到了同等的回报,而且在有机食品行业中建立了自己的职业道路。这两个孩子并不是我周围唯一有魅力的年轻人,我有侄儿侄女,侄孙儿侄孙女,这些孩子证明,那些关于现代年轻人的悲观预言纯粹是胡说八道。但这两个孩子我能常常见到,所以他们似乎代表了我与年轻人相处的好运气吧。

和年轻人在一起的好处,不仅在于他们能激发感情,你能观察他们生活的趣味所在,而且,只要他们在你身边,就会产生一种反作用力,足以抵消老年生活中令人不快的因素。仅仅因为自己正在逐渐变糟,我们就倾向于确信一切都变得不好,越来越不能做喜欢的事情,听的越来越少,看的越来越少,吃的越来越少,受伤越来越多,朋友逐一死去,明白自己也将不久于人世……所以也许这不足为奇,我们确实很容易滑入生活的悲观主义,但这种状态实在很无聊,而且让沉闷的最后时日更加沉闷。但反过来想,如果我们能突破自己感知的局限,知道有些人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对他们来说前面的路很长,充满了谁知道会怎样的未来,这就是一个提醒。实际上这真的能让我们再次感受,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朝着虚无延伸的黑色细线末端的小点,而是生命这条宽阔多彩河流的一部分。这条河流,充满了开端、成熟、腐朽和新生,我们是其中的一部分,我们的死亡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如同孩子们的青春一样,所以在还能够体会这一切之时,别浪费时间生闷气了!

如果足够幸运,像我这样能时不时和年轻人有近距离接触,坚持这种观念就会变得更加容易,就像一个人面对着即将赶上他的人们一样,像面对一面镜子。

人永远反射在别人眼里,我们到底是傻还是理性?愚笨还是聪明?好还是坏?缺乏吸引力还是富有性感魅力?……我们从未停止感知,哪怕是最轻微的反应,就算不主动寻求这些问题的答案,也会因无意获取的信息而郁闷或开心,在极端情形下,甚至被摧毁或拯救。所以当你老了,一个心爱的孩子偶然过来看看你,好像他觉得(就算是误会!)你又聪明又善良,这是多好的祝福啊。这样短暂的一瞬,也许并不能延续你的聪明或善良,就像按摩疗法,尽管不能治病,但一两小时后确实会让你感觉好很多,甚至觉得这非常值得。

这种自尊的瞬间出现得越频繁,就越有价值,但也有风险,虽遥远但依然存在的风险,就是你可能会上瘾。一个老人,如果无法在自己生命里享受年轻人,那他一定是脾气太坏。但物极必反,其中的尺度也应该把握好。不久前我曾坐在一个精力旺盛的男人身边,他大约七十岁上下,愉快地宣称他和年轻人相处得很好,他说不知为什么,年轻人总拿他当同龄人看待。说这些话时,他的脸上浮现出愚蠢的笑容,唉,可怜的家伙!这就是我当时的感觉,然后,我讲了一件自己经历的小事。当然,我这么想可谈不上有多善良,而且,这么做其实也没什么用处。

大约在我十八九岁时,有一天我们吃惊地听说住在附近的一个男人要结婚了,我们一直觉得他这辈子注定要做老光棍,他到了四十九岁(我猜的)还是个快乐的单身汉,主要因为这个人太暗淡无光,倒没人朝他是不是同性恋方面怀疑过。人们听说他终于找到了老婆,都为他高兴。她也四十多岁,做他太太正合适,但人们议论这事时总有点揶揄的味道。我听了太多议论,因此也对他产生了兴趣,在一个舞会上,我看到了他俩,刚度完蜜月回来。我看着他们一起走向舞池,一对个子矮小、淡棕色头发、长相平凡、看起来很开心的老人,不,他们看起来不止开心,简直是欢天喜地,浑身上下散发着光芒,时而彼此凝视对方的眼睛,时而闭目跳舞,脸颊相触。看起来真够恶心的。“我推测, ”我当时这么想,“老年人一定也要做爱,可他们怎么也该自重点,别表现出来嘛。”我那会儿是个心地善良、教养良好的女孩,这种想法,当着他们的面可不会流露出半点痕迹。

我觉得现在的年轻人比我那个时候更世故复杂,许多人(包括我亲爱的孩子们)比我们年轻时更容易与老年人建立起很好的关系,但我深信一个老人永永远远不应该期望年轻人渴望他的陪伴,或声称自己是他们的同龄人。享受他们慷慨的付出吧,但仅限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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