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暮色将尽  作者:戴安娜·阿西尔

我现在比妈妈去世时仅年轻七岁,到了现在,我对死亡的了解和认识,又到了什么程度?大量的事实让我有了一种稍稍游移不定的放心之感,但同时也有些许担心的理由。

我说放心,主要是针对死亡的过程而言。在这方面我想没多少家庭比得上我家这么幸运,在死亡这件事上,哪怕是最微小的幸运也能减弱最可怕的恐惧——这种恐惧当然会非常非常可怕。我外婆死前忍受了几个月的煎熬,因心脏逐渐衰竭而痛苦,虚弱地卧床不起,她有个女儿一直在家陪她经历一切,最后告诉大家,夺去她生命的致命一击,完全比不上她生前忍受的痛苦可怕和难受。我父亲死前熬了非常可怕的一个星期,没人知道他对自己的情况了解多少,他得了脑溢血,失语,看起来满脸困惑。在医院时,无论你给他端来脸盆洗脸还是给他送饭过来,他都能正常反应,看见你走进房间,他也会高兴地看着你,想和你说话,但他找不到任何词语,脸上很快就现出无助的表情。我的印象是他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很可怕,很悲惨,也许他想:“好吧,看来我无能为力,那我就放弃努力吧。”医生说没什么恢复的可能性,但他看起来身体还很好,因此这种状况反而很让人担心。母亲和我根本无法讨论他在这种状态下长期生存会出现什么情况。然后又一次脑溢血发作,这次要了他的命,所以不管他临终前忍受了些什么,幸好也只有六天。

说到父亲这边,我不太了解他的兄弟姐妹们和祖父的状况,不过也没人说起过他们的死亡可怕。母亲这边呢,她的一个姐姐八十三岁时因中风立即死亡,再没有恢复意识;另一个姐姐活到九十四岁,仅痛苦挣扎了不到一个小时,在女儿的怀抱里说觉得自己好些了,就死了;还有一个很安静地逐渐虚弱下去,一直打瞌睡,持续了三周;而我舅舅,一向是个运气很好的人,死时也不例外,他八十二岁时骑马参加诺里奇的狩猎活动,正和朋友说着话,忽然啪地从马背上摔下来,死时正笑到一半。我最大的堂姐也很幸运,她是沏茶时摔死的。

我的兄弟是去年死的,他就没这么幸运了,这么说倒不是因为他长时间重病或害怕死亡,他的问题是对生活太有激情,所以他憎恨死亡。他死时八十五岁,非常清楚死亡即将来临,尽管他太太和其他人一直忧心忡忡,他却长期固执地对自己的老年病症不予理会,最后到了丧失食欲、日渐感觉寒冷才肯接受。但纵然这样,他依然渴望驾船玩乐,他一直在自己喜欢的诺福克海岸以船为生,被迫离开这个地方、这个职业,对他来说,就是最糟的命运。

死前不久的一个下午,他说要带我出海。他家正好位于布莱克尼角的内陆,沿着海岸有很多狭长平行的沙丘,时不时哪里就汪起一塘海水,这些水在落潮时形成蜿蜒曲折穿过泥泞通向大海的小流,一涨潮就变成宽阔安全的大河。来来往往的小船穿梭其间,就算大船,只要仔细留心水道深浅的标注,也能容易地航行。我们出海那天几乎没有风,天水一色,天空既像珠贝,又像白鸽的前胸,混合着柔软的蓝色与粉红,异常精致,我此生从未见过。一队小舢板安静地停着,等着开始比赛,我们坐在摩托艇上,负责帮忙把其中一条没有外舷引擎的小船拖进去就行。在小船上闲待着的人们,没有一个人看上去不耐烦或无聊,在这么美丽的天气里待着什么也不干,谁会有意见?我们经过这些船只,驶向海岬的尽头,马上就要进入大海,这时我忽然感觉到船底轻轻荡漾,猫爪般(小猫咪的爪子,更恰当些)轻柔的一阵微风吹过来,轻轻掠过水面,水面上,每一朵小涟漪的边缘都闪耀着太阳的光芒,曾有人告诉过我,奥尔德堡[英国伦敦东北方向的一个滨海镇]的渔夫们把这种情形叫作“叮当”,在我的记忆里,永远不会忘记,也再没有见过比那天下午更美的“叮当”。这时安德鲁升起了帆,非常平缓地驶了出去。一路上我们没怎么说话,其实我们平日不常见面,对很多事情的看法也不尽相同,但从未失去从小建立起来的那份亲密感,很多时候不用说话,就能理解彼此。那天下午,那个特别的地方会有那样特别的景致,他知道我一定喜欢,我也笃定地知道他会被打动。他是这样一个男人,在适合他的女人的帮助下,终于找到这样一个地方,这样的生活方式让他觉得满足。他那圆满和充满张力的生活,更像属于一个艺术家的,而他本是个农民,后来做了军官,最后在北海边教人们航海、养牡蛎。当死亡向他走来,身体需要经历的战役并没有让他恐惧(实际上他最后一点也不痛苦),但不得不向还没有享受够的生活说再见,却让他深感悲哀。

这种悲哀,对我来说,是经历了很好或至少惬意生活的证明,值得让人心存感激,当然,前提是它没被过早地斩断。我知道我兄弟会同意我这个观点的,就是人一旦年过八十,就没理由抱怨死得太早,他也曾这么讲过。如果我的那一刻来临,或许也会有一点点这样悲哀的感受,希望我能记得这不过是一个人为自己享受过的东西付出的代价而已。

因此结论是,我继承了轻松辞世的很大可能性,并且发现,以合理的态度面对死亡,也并不很难。所以,我没花太多时间担心死亡的来临,这并不奇怪,我唯一担心的,是必须忍受身体逐渐失灵。因为经验告诉我,如果折磨必须来临,有女儿在场安慰,就会稍微轻松一点,可是我没有女儿。我最亲密的人是巴里,我们在1963年成为情人,又于八年后一起合租,他现在身体状况很糟,这不仅对我打击很大,我还因此必须照顾他,而且,我也没什么钱能请人照顾我。如果我不能有幸在身体还行时一跤摔死,就像我舅舅和堂姐一样(这种幸事只能想想,完全靠不住),那很可能最后就得住老人病房了。

幸运的是,如果一个景象太过于灰暗,人的脑子往往会本能地拒绝想象。也不是刻意不想,而是无法想。不管会发生什么,都必须经历,所以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现在,我已周密评估了自己对死亡的态度,看起来也就是这样了吧。最后的悲惨岁月,大概几周或几个月(希望不是几年!)无法照顾自己,这种日子如此不快,怎么度过又有什么关系。我有个老朋友,和我一般大,今年去世了,也和我一样没有女儿,但她很有钱,不仅请了看护在家,还请了相当好的家庭护士,与花出去的钱相比,可真他妈值得。危急时刻,她也偶尔在医院里满是老人的病房待上一周左右,比较而言,她待在自己昂贵的“家”里并不比待在医院更开心。实际上我觉得病房的唯一缺点,就是那里的护士水平更高,更能将你从悲惨的边缘一次次抢救回来,但家里就未必这样了。但她每次被抢救回来都很高兴,也许人到了那个境地就希望被抢救回来?也许我到了那个时候就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这么想了,到时候我一定会想办法告诉你们的。

以上,就是关于死亡我想说的全部,以及我提前感觉到的一切,所以现在我要换个话题了,说说在生存的最后日子里,我的一些生活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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