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暮色将尽  作者:戴安娜·阿西尔

园艺是我持续不断做的另一件事,但从过去到现在,强度虽不及绘画,它一直都给我带来快乐。我很小的时候,这些事是雇人做的,外婆家雇了一个花匠带两个帮手,我们自己家也雇了个全职工人,只是后来随着家境衰落,慢慢变成兼职。外婆就算不插手,也对花园里的一切了如指掌,该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全知道。有时,她也会做些特定的事情,比如修剪薰衣草,把它们剪下来铺在布单上晾干,再把花朵搓下来做成薰衣草花袋;或用一把很大的铜壶往玫瑰花上洒水,驱赶花房里的小飞虫。花房是一个带水池的小房间,她在那里整理家里用的花束,小狗也住在那里。她喷洒的水是用温和的肥皂溶在热水里制成的,没什么大毒,玫瑰也总是新鲜干净。孩童时代,我们热爱玫瑰,热切观察第一朵雪花莲的绽放,轻轻触摸三色紫罗兰天鹅绒般的花瓣,还喜欢其他一些花儿。但花园可不仅仅是看花的地方,我们几乎就生活在这里:在里面爬树,藏在矮树丛中,从溪流里捉小蝌蚪和蝾螈,偷桃子和葡萄,大人们不许我们这么做,因此更刺激,但吃树枝上的李子和苹果是可以的。大人们还给我们布置些常规工作,比如帮外婆捡香豌豆,或采摘当天要吃的草莓和树莓等,在每个季末这些活儿就是家务事,但我们从没觉得不好,因为总是有好吃的好闻的,还有令人愉悦的重重树荫,我们小小的心灵将花园当作感官快乐的源头,一个充满美丽的地方。

我妈妈和她的姐姐们也有同样的感觉,在我们家,女人比男人更关心园艺。她们四姐妹全是广闻博见的热心园丁,也都比外婆在花园里干的活多,因为她们没一个人嫁的老公比自己的父亲有钱。不过我长大后,就从童年生活走远了,同时离开了和园艺相关的活动。我先去牛津上大学,然后去了伦敦。每次回家,尽管我也常去欣赏母亲种的几个花园,但更多地是去观赏,而没有生活其间,而且从没在花园劳动过,没拔过一棵野草,没种下一颗种子,变得非常无知。我曾和一个刚搬新居的朋友住过一段时间,她有一次让我看荒芜已久、正打算重修的花床上长出的一丛叶子,问我那是什么,我说“是三色紫罗兰吧”,我们将根上的土块打散,把这些叶子重新种在花床上,最后才发现原来是紫菀。

60年代早期我搬进了在伦敦的居所,这是一所房子的顶层,到现在我还一直住在这里,真是非常幸运。房子前后都有小花园,大小比网球场稍大一点。我表妹芭芭拉买这所房子时,后花园全是草坪,围着一圈很宽的花坛镶边,其中较长的一边略微高出地面,爬满了常青藤,一直爬到尽头,另一边则在原来镶边的地方长满了杂乱的野草,从台阶旁一直延伸到草坪。较长的镶边花坛里满是正在开花的、又老又粗壮的玫瑰,那是表妹在她母亲敦促下种的,偶尔也剪剪枝,除除草。除此之外,她什么也没干,由着花园自生自灭,也就是说,由着玫瑰花对面靠墙的月桂灌木和狂野多刺的火棘长到屋顶这么高,把大部分空间遮蔽成荫。草坪很有用,是她的孩子们的玩乐之地,还是孩子们的小豚鼠之家,这是她最在乎的。

二十六年前,她因为工作关系搬到了华盛顿,打算在那里待六七年。说好了我帮她找个租户住一楼,把中间那层留给她儿子,当时她儿子还在牛津大学念书。她走之前问我,能不能帮她“照看一下”花园,别让“大自然接管得太快”。于是,第二天一早,我靠着卧室窗户,视察着那刚刚成为的“我的领地”,忽然之间,在完全没有预期的情况下,我彻底变成了我母亲,“只有一种做法, ”我听见自己说,“必须把一切清理出去,从头开始整理。”然后我就干开了。我雇了个人来干重活,比如挖地剪枝,给前花园砌砖等,但所有的种植工作我都亲自动手,当亲手种下的第一株植物长大、开花之时,我上瘾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逢晚上和周末,我全在花园里劳动。花园逐渐变得新奇多彩,但渐渐地,我有点干不动松土和修剪草地的活儿了,大约五年前,我重新规划了花园,将它变成了更朴实的风格,然后请园艺公司每两周上门来整理一次。这样做虽然有点没意思,但夏天的夜晚在花园坐着,倒也挺能抚慰人心的。此后,我就慢慢对园艺失去了兴趣,当然,看到花园里大朵蔓延的白玫瑰几乎淹没了山楂树、玉兰和其他的三株玫瑰花时,我还是非常自豪的。后来我在诺福克有了半亩真正的花园需要规划,真正的花园,充满各种可能性,是表妹从她母亲那儿继承来的,她慷慨地分给了我一块。她虽然很喜欢坐在那里欣赏风景,但让我来照料她也同样开心。对我来说,能在姨妈原创的基础上继续建设,有一种传承的乐趣。

现在,大部分工作都不得不让别人做了,表妹雇了一个年轻人来修剪草地、整理篱笆。我也前后雇了三个认真负责的园丁来干活,全是女人,懂的全比我多,都各有特色,又非常出色。我自己一周只帮得了一天的忙,但看看她们的成就吧!头两个人做了大量整理工作,我现在最看重的是那个很有经验的女园丁,我常常和她一起开心地讨论应该把什么植物种在哪里,对我来说,园艺最有意思的就是这一部分了。每次我去那里,都尽力做一点事情,比如把这个绑起来,把那个修剪掉,清理一下某个角落的野草,种三四株小植物,不管做这些事情时我的骨头多疼,我总能觉得自己神清气爽。把手插入泥土中,将树根整理打散,让植物舒舒服服,这些事都非常吸引人,如同画画或写作,在这过程中你和自己正在做的事合为一体,由于对自我的感知而获得异常奇妙的放松。就为了这种感觉,请你在自家花园坐下,体会吧。下面一段是我在巴里病重时写的日记,当时我已经整整两个月没能去诺福克,正好他兄弟过来看他,我才腾出一个周末去看看我的花园。

“终于又回到这里了,在这么美好的春天,水仙花已经完全绽放,晚开的花还将接踵而至,门边的日本樱花就像一团团苍白粉红的花边,樱草花很茂盛,玉兰花也正在盛开,一切都充满了生机,真令人陶醉。这个花园不管在夏天有多么好,也永远比不上现在这个季节。多亏我什么也没做,也得谢谢多萝姨妈多年前在溪流里种下水仙花鳞茎的聪明做法,现在它们已经蓬蓬勃勃地长得这么多。今天下午我在池塘边坐了很久,坐在密集的水仙花丛中,我想告诉自己,‘美丽其实存在于观察者的眼睛里,这些星星点点的绿色和金色,只不过是植物按照大自然的生存原则长出的性状和色彩。它们的存在,本不是为了美丽,它们生存的目的,与荨麻其实无异……’但很难相信吧。这些话或许是事实,但又怎样呢?我选择得出不真实的结论,因为水仙花不让我做别的选择。”

此时此刻,我依然能在心中看见这些花朵,它们宁静地存在,安静地过着自己神秘的生活。我知道再过几个月它们将再次回来,运气好的话,我还会再次回到那里看它们……是的,自从芭芭拉请求我帮她照看花园,我的生活确实比原来丰富多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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