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暮色将尽  作者:戴安娜·阿西尔

我七十多岁时曾决定“等我到了八十二岁就不再开车了”。做这个决定事出有因,有一天我们那儿的片警(那时还有片警呢)突然上门拜访,说是谈我妈的事,我当时正好和她一起住,开门后他一看到我,就高兴地几乎给了我一个拥抱,说谢天谢地,终于找到中间人来替他传尴尬话了!能不能麻烦转告您母亲请她以后别开车了?没人会当面说什么,可村里的三个人都证明了,说她最近开车……嗯……怎么说呢,他无意冒犯,但确实,她开车已经无法走直线了,那些人说自己差点成了她车轮下的冤魂。我把这信息转告了母亲,她恼怒地说这简直是胡说八道,根本不予理睬,不过令我大感宽慰的是,大约六周后,她忽然宣布:“哦,顺便说一声,我决定以后不开车了。”

此刻我忽然深刻理解了她当时的迟疑,尽管开车闲逛很难称得上是一种娱乐活动,但它的确是,对行动受限的人来说尤其如此,开车已经成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是快乐的来源之一。但我到了应该遵循她的榜样克服迟疑的年纪时,却并没这么做。我本该在七十多岁就停止开车,因为我那时双眼白内障已经非常严重,三个车身外就看不见前面车牌上的数字。实际上,就算近在眼前,我也未必看得清楚。车管所的人很谨慎地建议我去做个眼科手术(相当正确的建议!),但我觉得看不清一个东西的细节并不代表我看不见那个东西,我从来没对是什么东西、在哪里、多大多小、多近多远等问题犯过难,所以我想,在白内障手术前继续开车应该算不上什么大罪。

不管什么东西,安德烈·多伊奇总觉得越贵越好。他打算帮我安排手术,逼我去见“哈利街最出色的男人”,我确实也去了。大夫让我去找秘书预约手术时间时,我问她大概得花多少钱。她说,手术将在伦敦诊所[London Clinic,英国著名的私立医院]进行,我得住两天院,“收费一共三千英镑左右吧”,所以……实际上我去的是……外表看上去很有些狄更斯风格的,实际上相当不错的穆尔菲尔兹眼科医院,在那里,手术免费,而且技术非常精湛。第一次手术安排在午饭时间,做完后我还来得及赶回家吃晚饭,第二次手术安排在上午,回家能赶上午饭。对我来说,整个过程就像一个辉煌的奇迹。他们还以为我了解现代手术呢,所以并没有提前告诉我他们不仅计划治好我的白内障,还要在我的眼睛上嵌入永久性微小晶体,以矫正我患白内障之前就有的视力问题,这下我就能有一双新眼睛了。我这辈子都是近视眼,忽然之间我竟能像鹰一般眼神锐利了!平日不再需要戴眼镜,当然,校对稿子的时候因为常见的老花眼,眼镜还是必不可少的。那以后,我也听别人说起曾发生过两三例白内障手术失败的悲惨案例,但对自己的手术,我始终满怀感激之情。

终于到了八十二岁,我想起自己曾经做出的决定,于是开始考虑是否应该不再开车。我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双脚连四分之一英里都走不动,但与此同时,开车却一如既往,没什么问题,因此我想:“不,还没到时候。”到现在六年过去了,我也许应该再次考虑这个问题。我的双腿已精疲力竭,很少能走路超过一百码[1码约等于0.9144米,100码约合91.44米]了,最初只是脚痛,因为我的脚底板变得越来越薄,病因很简单,但无法治愈,到最后每走一步,我可怜的老骨头就像直接磨在地上,这样的结果必然导致走路姿势不对,因此膝盖很快受到了影响,然后是髋关节,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双腿完全没用了,如果不依靠外力,比如拐杖或助行架什么的,我连几步路都走不了就会摔倒在地。就在这一个瞬间,汽车成为了生活的代名词。你步履蹒跚地走向它,你艰难地将自己蠢笨的身体挪到驾驶座上,慢慢放松,然后,瞧啊!你又正常了!你嗖地开出去,和所有人一样,恢复了自由,几乎恢复了年轻。我一向喜欢自己的车,而现在我简直爱它!当然,伴随着我对汽车的爱意和依赖日益增长,我身上除双腿以外的其他部分状况也正日益恶化,所以,尽管我不断推迟“再想想”的时间,现在看来真的需要去想了。写本文时,正好是我八十九岁生日前一个月,我得承认,我的车子现在带着三处伤,而且事故全都发生在一年以内,而这以前,除了因汽车停在街边被人刮蹭外,没出过任何问题。

第一处伤在汽车背部,是个很轻微的凹痕。那是因为我有一次将车停在石阶旁时,没注意石阶向上突起了一块,于是撞了上去;第二处伤基本谈不上是伤,因为用手就能轻轻掰直,不过乘客位那边的后视镜确实撞到了一样很硬的东西,撞得几乎紧贴车侧,出事时我正好穿过一条窄街,街上到处是车,来来去去,我在判断那一面的宽窄时出了点差错;第三处伤比较严重,是个刮痕,微微内凹,在驾驶侧的后端,这事我现在想起来还相当羞愧呢。当时天已经有点黑了,我排在长长的一队拥堵的车尾,忘了穿过海德公园酒店以后往海德公园角方向直通海德公园的门已经永久关闭了,于是转向了那门的入口,随后就陷在了通往死角的路段上。路两边停满了车,中间有一排由缆绳连接的柱子,柱子与两边停着的车辆之间空间很窄,当时光线也不够好,因此想转一个U型弯殊非易事。而我背后的车辆不断咆哮、大灯闪个不停,我明白要倒回去门儿都没有,看来这个U型弯非转不可,眼看快转完了,我忽然感觉到车子擦到柱子传来的压力。但我那时干了什么呢?我可没立即停车,倒回去,以再大点的角度重新转这个弯,我当时是这么想的:“如果我不停车呢,就铁定会弄上个难看的划痕。嗨,管他妈的,谁在乎!”于是我就继续转我的弯,所以这处伤,完全是一个疲惫过度的老人遭遇尴尬处境时愚蠢慌张行事导致的结果。

奇怪的是,对于我曾经历过的最严重事故,我却完全没有责任。那次事故非常可怕,我能生还都是个奇迹,这事也发生在去年早些时候。围绕纽马基特镇有一条三车道的M11号高速路,与大部分三车道路面一样,慢车道上满是重型车辆,以时速七十英里行进,因此很少有轿车在这一道行驶,而另外两个车道因为没人检查车速,所以常常开到了八十英里,而不是限速的七十英里。事故发生时我正开在熟悉的由伦敦到诺福克的旅程上,兴高采烈地在中间车道向前飞驰,并没有刻意去追赶什么,只是随着车流越开越快。位于我左边的重型车不断从车窗外闪过。当我的鼻子正好与其中一辆车尾(感谢上帝,不是怪物的尾巴)持平时,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那车突然飘向了中间车道,我或者被迫撞上它,或者可以选择突然转向第一车道。我不能说我当时做出了决定,实际上我根本没时间去想,只是本能地打了方向盘,于是,膨!快车道上一辆飞驰而来的轿车撞上了我的车,我觉得有几分钟,但肯定只是几秒钟而已,我就被夹在了两辆车之间,然后从一辆车弹向另一辆车,随后我感觉货车停下来了,而轿车被甩到了前面。我脑中一闪念:“幸好是这样。”然后就是恐怖的一片空白。我的车彻底失控,方向盘完全不听使唤,我在道路上整个旋转起来,向左,向右,转圈……完全是芭蕾舞的足尖旋转,路肩向我靠过来,青草,感谢上帝幸好是青草,我的车滑了过去,面朝着来时的方向,只见路上来往车辆继续咆哮奔流,竟然没有任何一辆别的车受到影响。

其实,货车并没有停下,是撞上我的轿车停了下来,司机的丈夫朝后面走来,因为他们不得不再走一段,越过车流才能停车。他过来跟我交换了住址和各自的保险公司,非常关心我的情况,人也很善良。他刚走到我身边,我的幸运之神(首先保佑我幸存,然后保佑没发生可怕的连环追尾)给我带来了一辆救护车,车里有司机及其助手,他们的车正好跟在我后面,看到了整个事故经过。他们不仅停了下来,还帮我给警察打电话,在漫长的半个小时里,陪着我等待警察到来。“天呐!一定有什么保佑着你吧!”那个司机用充满敬畏的声音说,他还说我处理得很好,实际上我只不过一直死不放手,坚持着没有刹车。那天天气非常炎热,车流咆哮不已,散发出阵阵气味,令人作呕,我到现在都无法想象,如果那两人没有出现,我将如何在极度惊吓中,在狭窄的路肩度过那半小时。因为我当时被吓晕了,竟然完全没想起问他们的姓名和住址,现在想起来我还觉得非常过意不去。

第一个警察来到之后,我开始慢慢感觉到理性在一点点恢复,后面的事情于是变得滑稽起来。他听完救护车司机替我描述的事故经过,说他得让车流停下,把我的车转回来。因为未受正面冲击,车的底盘没有受损,所以车还能开,但两侧都撞得很厉害,左前轮也歪歪斜斜的,不过,很快就要被修复一新了。然后他开始用他随身携带的无线电进行联络,可无线电没法用,没关系,他说,瞧,他的同事来了,这时另一辆警车开过来,但这个警察的无线电还是不能用。他们俩都觉得很尴尬,就在此时,又来了一个骑摩托车的警察,可他的无线电同样用不了,我们这才意识到也许我们正好位于盲区,接收不到信号。从那时起,演出就开始了,让车流停下,让车流再次动起来,找汽车协会(那是白费力气,因为他们只处理汽车故障,不处理汽车事故),去纽马基特镇找汽车修理厂来拖车、修车,所有这一切,都靠那个倒霉的摩托警察一遍遍地先去前面最近的环岛,又去后面最近的环岛,再回到我们身边,来来回回,找信号通话。看起来他们都太信赖自己的无线电装置了,压根儿就没带移动电话。我就这样在路肩上待了将近一个半小时,抢修车才出现,把我拖到了纽马基特镇。

到了修理厂,我才意识到自己非常不舒服,原来的惊吓之感变成了全身上下哪儿都不舒服。他们提供了一辆车给我,因为我距离目的地还有五十多英里呢,我接受了,但却不确定我当时是不是开得了。站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我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里所有的人看着我,都觉得我不过是一个普通客户罢了,但实际上就在刚才,我很可能已经成为了被困在一堆废铁里的死尸,或许周围还围绕着一堆别的尸体或受伤的身体。我为自己这种奇怪的不真实感深感歉意,但似乎没人注意到这一点。

正在恍惚间,我眼前突然闪现出马托克太太的面孔。早在六十年前的二战初期,我曾参加过她主讲的急救班,她那会儿是我们的教区护士,人长得矮矮胖胖,我和我的兄弟竟然,唉,竟然叫她“马屁股太太”。她当时的工作是帮助村里人防范敌人入侵。马托克太太那时总是说如果有人受到惊吓,最好的药就是一杯又浓又甜的热茶……瞧那是什么?我等候其间的办公室角落,不仅有煮茶机,旁边的纸杯里还有一袋袋包好的糖呢。他们当然让我给自己泡茶了,我往杯子里一共放了四袋糖,然后呢,马托克太太说得太准了!刚喝到一半,嘀嗒,我就觉得找着自己了,等完全喝完,我就恢复了正常,上了他们给我准备的车,缓慢小心地开出去,心里毫无疑虑。这件事情的发生,对我的神经系统没产生任何影响,所以我对自己说:“你有这么坚强的神经,一定还能再开一年车。不管怎么说,到现在为止,所有的伤都留在了车上,没留在任何人身上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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