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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暮色将尽 作者:戴安娜·阿西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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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当下成功与否,更多依赖于运势,较少取决于其主观努力。如果又没钱,身体也不好,心灵从未被有趣的知识或引人入胜的工作熏陶成型,童年也许还遭受到蛮横不称职的父母扭曲,或者在性生活中遭遇过背叛而从此陷于悲惨的情爱关系……如果有人曾经历过前述任何一项或多项,甚至全部不利境遇,又或者任何一项或多项或所有我甚至不敢想象的其他灾难,那么面对他,一个如我这般幸运的人谈论晚年,不管我说什么,很可能都完全没有意义,甚至会显得冒犯。因此,我仅仅为,也仅仅对幸运者说话。不过幸运者的数量可比你想象的要多,因为一个人所经历的好运或不幸,不仅源于周遭。当然,运势的很大部分是别人给予或他人导致的,或因病毒、天气、战争、经济衰退造成,但同样有很大一部分是天生铸就,而所有幸事中最幸运者莫过于天性达观。 正当我就此事陷入思考之际,偶然在《卫报》上读到艾伦·拉斯布里杰[《卫报》主编]写的关于爱丽丝·赫茨-萨默[捷克裔英国籍钢琴家,2014年以110岁的高龄与世长辞,是犹太人纳粹集中营幸存者里的最年长者]的一篇访谈录,后者今年已一百零三岁高龄,她的经历非常精彩地示范了我刚才谈到的素质。 爱丽丝出生于布拉格,父母都是犹太人,他们并不虔信宗教,并与马勒和卡夫卡熟识。爱丽丝师从李斯特的学生,长大后成为非常出色的钢琴家,后来嫁给了一个很有才华的音乐人。1939年希特勒入侵捷克斯洛伐克时,她正沉浸在快乐、忙碌、富有创意的生活之中,当然这样的生活立刻就被摧毁了。她与丈夫、儿子一起被送往特莱西恩施塔特关押,这是一个所谓的“做秀”集中营,纳粹用它来向国际红十字会的检查人员展示其“仁慈”,所以这里活下来的人比其他集中营多一些,当然最后也死了不下几千人。爱丽丝的丈夫也在其中,他被纳粹从这里遣送出去,死于别处。战后爱丽丝和儿子返回布拉格,发现故园不再,丈夫全家、自己的大部分家人和所有朋友都已消失不见,于是她搬到了以色列,在那里养大了儿子,她儿子后来成了一名大提琴演奏家,在儿子的鼓动下,她又于二十年前来到英国。2001年她儿子六十五岁,不幸突然死亡,现在她独自住在伦敦北部的一间公寓里。在很多人的想象里,她大约会是一个阴郁可怕、孤独凄凉的老女人。 但实际情况完全不同,访谈录上刊登了她的三张照片:1931年光彩照人的新娘,战后光彩照人的年轻母亲,以及今天一百零三岁光彩照人的老妇人,三张照片中眉宇间散发的快乐神情如出一辙。看看她说的话,她说她到现在依然记得在集中营里唯一善良的纳粹邻居,在以色列感受到的令人心灵颤抖的自由,以及她如何热爱英国、热爱英国人,更重要的是,她到现在依然嗜好钢琴演奏,每天都弹三小时。她曾说过,“工作是人类最棒的发明……它让你感到快乐,因为你在做事情”,她和玛丽·路易斯·莫泰希茨基一样令人惊异,而她是天生就有创造力的典型。她沉醉于生活的美妙之中,并非由于宗教的激发,“开始是这样的,我们生来就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每个人,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然后你会遇到激发你内心好或坏的不同境遇,我相信,这就是为什么人们要发明宗教的原因”,因此她很尊重宗教里饱含的希望,尽管她的内心未必需要宗教的支持。她身上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好运,天生就具备强有力地朝向乐观主义的本性,不论经历了怎样的际遇,她依然会这样说:“生命是美丽的,如此美丽。而一个人越老,就越能察觉到这一点。当你老了,你思考,你记忆,你关切,你明了。你因为一切而深怀感激,为一切。”她还说:“我了解所有事情坏的一面,但我只看好的一面。” 很多人一定会对她的勇气充满敬畏,但我却怀疑爱丽丝自己会不会将这种积极的生活态度视为一种德行。因为她将自己与妹妹做过一个对比,她说妹妹是天生的悲观主义者,在这里,“天生”是关键词。她们姐妹俩天赋的气质,就像老天给她们不同颜色的头发一样偶然。对不幸深感痛苦的敏感,也许在一个人生命力活跃的岁月非常有用,但前提是它有时确能在永无休止地与人性“坏的一面”艰难作战时成为必要的能量。但当你老了,当你的关注点已经变成如何挨过每一天才能将痛苦降低,对别人叨扰更少,此时,这样的性情只会成为负担。不幸的是,像爱丽丝这样,说明老年人需要鲜活心灵和积极心态的榜样,不大可能成为有用的“课程”,因为具备这些品质的人们已然如此,而不具备的人,永远无法企及。也许我们有一些人正好处于两极之间,被她的故事激发,或许能做得比原来更好一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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