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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暮色将尽 作者:戴安娜·阿西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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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讲老年的书并不一定要以呜咽收场,当然也不可能锣鼓喧天。你们找不到什么可供汲取的教训,没什么新发现,也没看到什么解决方案。除了一些随意的散漫想法之外,别无所余。其中一个想法是,在这个年纪回头看自己的一生,虽然人的生命与宇宙相比如白驹过隙,但从自身的角度,它却依然令人惊异地宽阔无比,能容下许多相互对立的不同侧面。一个人的生命,可以同时包含宁静和骚动,心碎和幸福,冷酷和温暖,攫取和给予,甚至更加尖锐的矛盾,比如一边神经质地确信自己注定失败,一边觉得自己会成功甚至因此扬扬得意。不幸意味着命运的钟摆从较好的位置荡到了较差的位置,并停留不变,一个人快乐的安全感遇难终结;而大部分人的生命经历着命运的跌宕起伏,并非一味朝向幸或不幸的极端;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其终点距起点并不遥远,好像一开始就设置了基准,永远停在那里,不论你怎么绕,最后终将返回原地。爱丽丝的命运像一条高高的抛物线,远比一般人起伏极端,但似乎依然遵循这一模式,也许是因为我看过太多其他的生命历程,才有此感触,我知道自己的生命轨迹也是如此。 不久前一个朋友提醒我要小心,说话时别显得太满足了,“因为,”他善意地解释了一句,“因为你其实不是这样的人。”我觉得他错了,我其实就是这样的人。我这种满足感(虽然谈不上扬扬得意)源于快乐的童年,我们家里洋溢着一种温暖的信心,相信我们是最纯洁、最善良的人,这种类似信念在英国中产阶级和上流社会的家庭中很常见,我们以此自豪,因为自己是英国人。这种心态我依稀记得,还是从早期看世界地图的时候就有的呢。看看地图上所有粉红色的地方,全是我们的!多么幸运生来不是法国人啊!看看地图上那些可怜的紫色小点点吧。 这种种族的扬扬得意当然不能成为蛮横放纵的理由。和所有种族一样,我们也必须遵守相应的规则,才能名列前茅,除了关于如何说话、穿衣等傻乎乎的小要求之外,有三条很深的原则:不能懦弱,不能撒谎,但最重要的一点是,不能虚荣和自夸。最后一条之所以最重要,是因为这是孩子的野性里最难驯服、最易犯错的地方,所有托儿所的门上最好都刻上这句谚语:你不是海滩上唯一的石子。我认识一些人,有些还是我亲爱的朋友,到现在依然对这一原则认识深刻,因此要让他们接受一本以第一人称描写自己生活经历的书,相当困难,甚至完全不可能。 我很快就感觉到这种种族自满的荒唐可笑,并确信自己没有再次滑入其中。但它产生的情绪又另当别论,这种情绪虽然是基于一种胡说八道,一种邪恶的胡说八道之上,却能持续良久,因为这种情绪让人对自我产生把握。我的这种情绪曾经被剥夺(因为我曾经遭受拒绝,而不是因为我看穿了阶层的自鸣得意和扩张主义特征,尽管这种看法也一定能帮助我修正自己的想法),这种剥夺,这种对自信的摧毁,不论起因如何,都会让人感觉到可怕的寒意。现在,我已经通过其他方式给予了自己快乐,我知道小时候就熟识的、令人舒适的温暖又回来了。如果这就是扬扬得意,我情不自禁地觉得它就是,那我只能说我学到的经验是,尽管旁观者会觉得反感,但这确实是一种很舒服的状态,我愿意待在其中,而不是相反。每个人都需要安慰,无可否认,走向晚景的路是条下坡路。如果开端还不错,或至少发生的不愉快比我预计的少些,而你又一直到现在都非常幸运,你自然想充分利用这一点,但是“在我背后/我总听见/时间带翼的马车急急追赶[引自安德鲁·马维尔的诗歌《致羞怯的情人》]”,至少这就已经够令人清醒了,因为它不断提醒我们,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比自我更强大的东西。 比如,在老年人中有这样一种常见的想法:“哦,感谢上帝[引自安德鲁·马维尔的诗歌《致羞怯的情人》],我是不必去经历诸如全球变暖等事件了。”也许你确实不必担心全球变暖的问题,但它依然存在,并不因为我们没经历多少,或我没有孩子,不必担心他们是否会经历这一切,这个问题就自动消失……当我试图用这些话来安慰自己时,依然能够隐约看到别人的孩子。想到从个人角度,不必忍受这些,我会有轻微的解脱,但这种解脱却并没有伴随着通常随之而来的快乐。 谈到生命的宽广及其中蕴含的多样性,一开始似乎令人印象深刻。但随后你会意识到,除了提醒你相反的事实,又有什么用处?个体生命如此渺小,就算面对没什么比人类的生命更宝贵这种标准,依然是微不足道的。这一认知真令人头晕目眩,因此我在这里思考、打字,写下我“这样”,我“那样”,又有什么意义?我和我亲爱的反对者一起,问相同的问题:存在有什么意义?只是我必须承认,我的内心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期待。 不论每个个体和“自我”如何渺小,他、她、它都是生命用来表达自我的载体,透过这样的表达,为世界留下某种贡献。大部分人将他们的基因留在其他人身上,留在他们创造的其他事物上,留在他们做过的所有事情上:他们或被教育或被折磨,或被建立或被损毁,或整理花园或砍倒树木,于是我们的环境,也就是我们的命运,无论是城市、乡村还是沙漠,就这样在每个人的贡献下成型,不管这种贡献是有用的还是有害的。那些无以计数的个体产生了我们,我们又将自己的沙粒堆积上去。认为生存没有意义,就像有神论者看待无神论者一样,是十分荒谬的,反之,我们应该记住,尽管微乎其微,但每个个体确实有真实的贡献,不管贡献有益还是有害,这就是我们应该不断往正确方向努力的原因。因此,对于个体生命应该满怀兴趣进行研究,而我,唯一真正了解的只有自己,就像简·里斯面对类似忧虑时常说的一样。真的要研究,就应该在研究者不可避免的局限性之内尽可能诚实,因为如果不这样做,就完全没有意义,而且,读起来也会很无聊,就像我们读过的这般那等名流们写的自传一样。 死掉的东西并不是生命的价值所在,但这内藏自我的破旧残损的皮囊,连同着自我对自我的意识才是,这一切,将与所有人一样走向虚无。这就是为什么死亡和旁观者毫无关系,因为除非某人在无意识中逝去,即便将死的人,依然充满了生机,自我依然鲜活地存在其中。我到现在还记得当时坐在母亲床边想着:“可是她不可能正在死去,她还在这里呢,活生生的。”她最后的话语“真神奇啊”,尽管不是有意为之,却非常精彩,她确实想告诉我些什么。生死之间的沟壑如此巨大而突然,所以,就算死亡是每个生命都已经、正在或将要经历的事,也会让我们深感震惊。真难想象亨利·詹姆斯[亨利·詹姆斯(1843—1916),英籍美裔作家,文体家和文学评论家]说死亡是“卓越的”之时,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死亡是生命里最常见的事情,不过这个可怜的老人在最后的喘息中说出这句话,也许我不该对此太吹毛求疵。 毋庸质疑,人们喜欢“临终遗言”,因为这样似乎能降低震惊的程度。考虑到死亡的物理特性,我不得不认为,大部分所谓的精彩之句其实也是似是而非的。但不管怎样,我还是愿意想象自己能说一句什么,就好比在一件值得纪念的事上签个字,这也是为什么我有时会为自己不信上帝而感觉遗憾,因为这样一来我就不能合理引述“上帝会原谅我的,这是他的工作”这句话了,这话总能让我大笑不止,当然,这话非常精彩,非常有理。就这样吧,我最后想说的话是,“没关系,不必担心未知”,或许这样想很傻,我必须承认,我希望自己不至于太快就必须说这句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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