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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燃烧的山哪啊哪啊神去村 作者:三浦紫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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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是真正的绝景!” 与喜在树高足足有三十米的樟树顶上大叫着。我坐在比较低的树枝上,感受着辽阔的天空和迎面吹来的风。 我们来到西山的山腰为桧树打枝。 即使在同一座山上,也会视日照和泥土的状况,同时栽植杉树和桧树。泥土贫瘠,日照比较不佳的环境适合杉树生长,所以,杉树通常都会栽种在中高海拔以下。相反,比杉树更耐寒,也耐雪的桧树都种在山顶阳光充足、排水理想的地方。 若栽种在山顶一带,养护和砍伐都需要耗费更多劳力,必须爬半天山,才能抵达作业现场,这增加了工作的危险性。即使受了伤,也无法立刻回到村庄,在除了小组成员以外,空无一人的深山里,必须小心翼翼地工作,神经也得绷紧一点。 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与喜。与喜在海拔越高和危险度越高的地方越兴奋,他最喜欢“在山顶附近为桧树打枝”。他乐不可支,午休时甚至留在树上不肯下来。因为他说吃完饭还要再打枝,爬上爬下很麻烦。他用一根绳子绑在腰上,系在桧树上,像蓑衣虫一样悬在半空中吃饭团。 “不要管他呢哪,”三郎老爹说,“他这个人哈尹托古蒙。” “哈尹托古蒙”是神去话,代表“做事很不踏实”的意思。阿锯看了看在头顶上晃来晃去的与喜,对着清一哥摇尾巴,示意它想喝水。清一哥帮阿锯在竹叶编的容器里装了溪水后,它呼噜呼噜地喝了起来。阿锯比它的主人懂规矩多了。 在斜坡上爬树比在平坦的地方爬树可怕多了,刚开始打枝的时候,我都战战兢兢的。杉树和桧树上没有可以落脚的树枝,因为打枝的目的就是要砍除这些不必要的树枝。而且,也几乎不用支撑身体的辅助绳,因为不停地把好几根绳子绑起、拆下会影响作业进度。 但我很快就适应了。山很大,山上有无数桧树,必须为所有这些桧树打枝。专心作业时,根本无暇说害怕。 渐渐得心应手后,这一天,我在与喜的怂恿下,和他一起爬上了大樟树。神去村的山上都种着杉树和桧树,但在棱线的地方,偶尔会有樟树之类的阔叶树。植林时,会特地种一棵阔叶树,或是将原本就长在那里的阔叶树留下来作为界线的标示。 西山这棵樟树以东的斜坡属于中地区的某位山林地主,由于他年事已高,无法自行上山工作,所以委托清一哥的公司养护。林业的工作需要体力和经验,大家相互扶持,代代地主之间也都彼此合作,建立了信赖关系。 巨大的樟树枝叶茂盛,我三两下就爬上去了。而且,这棵樟树散发出清新的香味,我用脸轻轻摩擦着树叶,眺望着眼前一片整齐的绿海和屋瓦熠熠发亮的神去村。 天空一片蔚蓝,吹来的风已经带着秋天的温度,不会再有人想去河里游泳了。口山很快就会出现满山的红叶,柿子也很快就会红了。 山上的动物也忙着为冬眠做准备。阿锯察觉到动物的动静后,拼命向着草丛吠叫,卷起的白尾巴在草丛中频繁地摇晃着。 “阿锯,好了,知道了。” 听到与喜在樟树顶上这么说,阿锯稍微安静了一下,不满地用前脚扒着泥土,好像在说:“草丛里有动静,真的不用理会吗?”但它很快就按捺不住,再度对着草丛吠叫。 “它身上流着猎犬的血液。” 与喜不再阻止阿锯,靠在樟树的树干上。那里离地有三十米高,他镇定自若,好像躺在自家客厅的沙发上一样。 我小心谨慎地调整了一下姿势。想要和树融为一体,就绝对不能往下看。一旦发现自己的高度,卵葩保证会吓得缩起来。 “阿锯在山上很显眼,它的毛很白。” 神去村的人从来不会为狗洗澡,之前,与喜在电视上看到穿衣服的狗,居然捧腹大笑。阿锯也带着野性,老实说,和在都市中看到的狗相比,它真的有点脏。然而,一旦进入山里,它就绽放出神圣的白色光芒。 “聪明的白狗是山林人的宝贝,在森林里的时候,即使晚上,白狗也很容易被发现。即使我在工作时发生意外无法动弹,别人根据阿锯的毛色找到我的概率也会大增。” “是哦。” 我不由得感到佩服,但与喜在决定要养什么狗时一定不可能想得如此周全。 “但冬天怎么办?一旦下了雪,阿锯就和雪景融为一体了。” “这种时候,就抱着它取暖。在紧要关头,还可以把它煮来吃。” 太残忍了。不过,我很清楚,即使与喜真的遇到“紧要关头”,也不可能把阿锯煮来吃。相反,他可能用自己的肉喂阿锯。虽然他不会帮阿锯打扮,但我相信没有人比他更爱自己的狗。山林人和狗虽然不会腻在一起,心灵却是相通的,我经常感受到与喜和阿锯之间互望的眼神。 打枝作业十分顺利。 我比之前更有经验了,不会再说“好不容易长出来的树枝,砍掉太可惜了”这种话。想要木材上没有树结,打枝是十分重要的工作。砍除多余的树枝,可以避免营养分散,也可以使所有树木都照到阳光,更可以将山林大火控制在最小范围。 植林的山上经常会发生山林大火,因为当人进入山林中工作时,难免会生火或是抽烟。当用火不小心引起火灾时,完成打枝的森林因为树干的下半部没有助长火势蔓延的树枝,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有效防止延烧。没有养护的森林一旦发生火灾,由于即将枯死的树枝离地面很近,火势就会迅速扩散。 “一旦发生山林大火,几十年的心血就泡汤了。”岩叔说,“勇气,你要小心火烛,也要做好森林的养护工作,要彻底做好这两件事。山林人绝对不能忘记是在向山上的神明借土地。” 西山的桧树差不多有十二米高,我们正在砍整离地七八米高的树枝。树枝根部的直径大约有七厘米,这些树枝都要砍光。 但并不是乱砍一通,树枝的根部不是有点鼓起来吗?如果把鼓起来的部分也一起砍掉,就会对树干造成损伤,影响木材的价值。因此,必须根据树枝和树干的形状,从适当的角度下手,保留树枝根部鼓起来的部分。趴在离地八米的枝干上进行这项作业很耗费精神,手臂也很酸痛,绳子卡进肉里也让人痛得要命。 我都用锯子打枝,与喜当然还是一把斧头走天下。他悬在空中不断地挥动斧头,精准地打落树枝。而且,完成一棵树的打枝后,他把绳子一抛,抛向旁边那棵树的树枝,整个人也荡向旁边的树。他说,在树上爬上爬下会消耗多余的体力。这根本不是凡人能够办到的。 “我像不像泰山?很帅吧。” 他自己根本不当一回事。我觉得他根本就是手拿凶器的鼯鼠。 我在作业完成后,当然乖乖地走下梯子,再把梯子架在隔壁的树上爬上去。这种梯子被称为“蜈蚣梯”,一整根剥了皮的细原木上钉了很多根错落的木桩方便站立,把蜈蚣梯架在树干上,用数条绳子绑住加以固定。 太阳下山的时间越来越早,五点过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乌鸦呱呱叫,当远处的山染成一片红色时,我们一天的工作也结束了。傍晚的风吹在身上,带走了皮肤的体温,只有“今天工作也很努力”的成就感化成了热量,留在身体深处。既有一种“终于可以回家吃饭”的解脱感,又有一种落寞感。 “西山基本上已经完工了。” 清一哥在下山的时候说。 “没想到比原先预料的更快。”扛着蜈蚣梯的岩叔回头看着我说,“多亏有勇气加入。” 我听了暗爽不已,但又觉得不好意思,假装很酷地说:“没这回事啦。”没想到与喜点着头说:“对啊,没这回事。”他不说话会死啊? “明天怎么办?上午要上山吗?” 三郎老爹问清一哥,不理会正在打打闹闹的我和与喜。 “不,明天上午休息吧。” “啊?为什么?” 与喜不满地问。 “你忘了吗?明天要开会讨论大山祗神祭典的事。” “呃,”我战战兢兢地插嘴问,“大山祗神到底是什么?”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 “对了,他要怎么处理呢哪?” 与喜问。岩叔和三郎老爹面面相觑。怎么处理?什么意思嘛!看到我一脸不悦,清一哥用严肃的口吻告诉我: “大山祗神是神去的神明,住在神去山。” 那天,大家都聚在清一哥家开会,从一大清早就忙得不可开交。 左邻右舍的女人都聚集在厨房帮忙下厨,至于男人在干什么……清一哥忙着接待陆续前来的村民,岩叔和三郎老爹负责排坐垫,为大家端饭菜,至于与喜……居然在庭院里抽烟。他真是个大懒虫,除了上山以外,其他时候完全派不上用场。 我在厨房和客厅之间跑来跑去,帮忙为客人端菜端酒。我以为直纪也会来,但没看到她的身影。仔细一想,才发现当天不是假日。直纪在学校当老师,当然不可能出现。 神去村的下、中以及神去地区的男人几乎全员到齐,参加清一哥召集的会议。大家都开着小货车前来,也有人坐在小货车的车斗上。这个村庄的道路交通法不知道是怎么制定的。那些小货车挤满了清一家的庭院,连桥下也都大排长龙。 拆掉纸拉门后,大约有二十坪的大客厅坐满大叔、大爷的景象超壮观的。客厅里没有女人的影子,开会讨论祭典相关事宜时,那些妻管严男人终于有机会当家做主了。 “今年祭祀大山祗神的日子就快到了。” 在大家吃完饭,酒也喝得差不多时,清一哥开了口。“而且,今年是四十八年一度的大祭典,希望大家齐心协力,办一场热热闹闹的祭典。” 几个大爷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谈论着上一次祭典的情形,还摊开看起来很老旧的卷轴,不知道讨论着什么。 安排好当天的程序后,又按不同的地区确定了详细的分工。因为我搞不清楚状况,所以坐在客厅的角落打瞌睡,与喜躺在我旁边鼾声如雷。 开了三个小时的会后,终于大致有了眉目。 “最后,大家对与喜担任目途这件事没有异议吧?” 清一哥环视客厅里的所有人,前一刻还在熟睡的与喜猛然跳起来说: “没有呢哪!” 在场的人不知道是被与喜的气势吓到,还是认同与喜的实力,没有人表示反对。虽然我还是不知道目途是什么,但看到与喜心满意足的样子,就觉得无所谓了。 “东家,”坐在客厅中央的山根大叔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对坐在上座的清一哥说,“你家的实习生要怎么办?” “平野勇气吗?他当然要参加祭典。” 客厅内骚动起来。 “我……我无法赞成呢哪。”山根大叔结结巴巴,一脸无法苟同的表情,“如果让外人参加大山祗神的祭典,而且是大祭典,会触怒神明,后果不堪设想。” 参不参加祭典倒是无所谓,但山根大叔不敢正眼看我的态度让我莫名火大。他平时就是这副嘴脸,我向来抱着敦亲睦邻的态度,但即使在路上遇到时向他打招呼,他也总是不理不睬,简直把我当成幽灵或是空气人。而且,他到处说清一哥和我们组的坏话,说什么“居然雇用外行人”。 别以为这些话不会传入我的耳朵。 聚集在客厅的人纷纷看着山根大叔,又看看清一哥,有时候也偷偷瞥向我,但又立刻移开视线。怎样啦?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与喜叼着烟,抱着双臂,从鼻孔吐着烟。 “你们不要窃窃私语,反对的人举手。” 没有人举手。与喜虽然嘴上叫大家举手,但用恶狠狠的眼神瞪着客厅的所有人,所以没有人敢举手。不过,从现场的气氛就不难察觉有人并不希望我参加。 “好吧,”清一哥叹了一口气,“勇气要不要参加这件事姑且保留,请大家根据今天安排的分工开始做准备工作。” 那天晚上,我又气又恼,翻来覆去睡不着。山根大叔已经一把年纪了,居然一脸认真地说什么“会触怒神明,后果不堪设想”,真的让人火冒三丈,但那些不表示任何意见、拒绝我参加祭典的村民也让人生气。 唉,真是气死了。我离开被窝,轻轻拉开纸拉门。我想找人聊天,但繁奶奶已经熟睡,她枕边的玻璃金鱼缸里的金鱼也一动也不动。 我从繁奶奶房间的落地窗走到庭院。庭院里冷飕飕的,四周一片寂静。在狗屋里睡觉的阿锯抬起头,一看到是我,立刻再度把脸埋进前腿,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在横滨的父母和朋友现在在干什么。无论待多久,这里的人似乎都无法接受我,干脆趁早回老家好了。我坐在外檐廊上,仰望着黑暗的天空。来神去村之前,我从来不知道被当成外人这么痛苦。 天上洒满银色的星星,飘着灰色的薄云,今晚也看不到神去山的棱线。已经结了沉甸甸稻穗的稻子在农田里发出沙沙的声响。昆虫在夜晚大合唱,淹没了河流的声音。 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隔壁房间的门打开了,与喜来到外檐廊。 “你在干吗?” 我没有回答。与喜在我的身旁坐了下来,点了一支烟。他穿着浴衣代替睡衣,盘腿坐在一旁,露出体毛浓密的腿。 “让你看个东西。” 与喜指了指自己的卧室。我搞不清楚状况,但在他的催促下,把脸贴在玻璃上。 卧室内铺了两床被子,美树姐躺在其中一床被子上,但她的脚放在枕头上,趴着睡成了“大”字,被子在她的腰部附近横向一旁。 “她这样不会呼吸困难吗?” “她的睡相很糟吧?”与喜笑了笑,“她每天都这样。” 我再度看向庭院。我和与喜沉默片刻,听着神去村夜晚的动静。 山上树叶的摩擦声,野兽炯炯发亮的眼睛,伴着陷入梦乡的人类的呼吸声。 “刚转学时,通常都很难融入环境吧?” 与喜在外檐廊摁熄了烟。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转过学。” “我也没有转过学。这个村庄哪里有学校可以转?我是说通常的状况。” “哦。” “神去村就像是一个几百年没有转校生的学校,所以有些人意见特别多。” “嗯。” “但是你不用担心,清一是班长,我是全班最调皮捣蛋的。如果有人敢继续啰唆,我就收拾他。” 我以为他在开玩笑,转头一看,发现他的表情很认真,似乎不是在安慰我。我的心情稍微舒畅了一点。 “其实,山根大叔也不是坏人。” “是吗?” “对啊,差不多两年前,山根大叔也辅导了一个实习生。那个人辞了工作,说想投入林业,结果不到半年就逃走了。山根大叔很认真地辅导那个实习生,所以很受伤。” 虽然我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情,但他不应该把我和那个实习生混为一谈,他为什么无法理解我毫不逃避地投入林务的决心? 轰、轰,地面远远地传来好像海浪声般的低鸣。 “什么声音?” “山鸣。神去山发出的山鸣。” 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与喜在外檐廊上站了起来,露出难得严肃的表情低喃道。 并非只有我和与喜听到山鸣,清一哥和岩叔也听到声音后惊醒了。三郎老爹熟睡了,繁奶奶和美树姐就更不用说了。 隔天,全村都在讨论山鸣的事,村民一见面都在谈论昨天深夜的奇怪鸣动。有人说是凶兆,有人说是吉兆,也有人说是自然现象,不必在意。 然后,村民没有讨论出任何结果,很快就淡忘了这件事。 发生山鸣后过了一个星期。 那天,我们在东山上打枝,与喜突然问: “你们有没有闻到味道?” 所有人都停下手边工作,用力吸着鼻子闻了起来。的确有一股焦味。 与喜解开腰上的绳子,三两下就爬上了杉树。他的身影才消失在树叶中,立刻听到他叫了起来: “起火了!神去小学的后山烧起来了!” “与喜,赶快用手机通知消防队和村公所。”清一哥神情紧张地发出指示,“我们也去灭火。” 大家一起冲下山,小货车一路飙向神去小学。村民们早就聚集在校园,不安地看着校舍后方的山。 半山腰附近冒着白色的烟,升上天空。山上传来杉树爆裂的声音,杉树的树顶蹿出大火。 围观的人顿时惊叫起来。 “情况很不妙,”清一哥说,“风从山上吹下来。” “再不赶快行动,整个学校都要被烧光了!” 与喜大叫着,跑去校园角落的饮水处,用水从头淋湿了身体。 不会吧?我正在心里嘀咕,与喜果然大叫着: “我们去阻止火势延烧!” 他打算冲进火海救火。我才不要!虽然我心里这么想,但对山林人来说,救火也是职责。许多停下手上的工作,从四面八方的山上赶来的大叔都响应了与喜的号召: “对!” 真的假的? 义消队拉着水管跑了过来。他们用抽水泵抽了河水,把水喷在校舍的屋顶上。当村里唯一的一辆消防车赶到后,义消队把学校交给消防队队员,又扛着水管进山了。他们打算在消防车无法开进去之处,近距离向燃烧的森林放水。 事到如今,我当然不能退缩。 我下定决心,把水从头上倒了下来,冲湿了衣服。 “我们这组负责砍倒下风处的树木。” 清一哥和其他组讨论后,回到我们身边说道。为了防止延烧,各组分头砍下起火点周围的树木。 小学生都在操场上集合后放学,老师们镇定地向学生交代注意事项。直纪也在其中。 “不可以跑出去玩呢哪,山上的火势很快就会扑灭,小朋友不用担心,都要马上回家哟。” 我的眼角扫到她的身影,然后就冲向学校的后山。 我冲上斜坡。烟雾还没有弥漫开来,但焦味十分呛鼻。鸟在天上尖叫,四处逃命的野兔和松鼠跑过我们身边。阿锯叫个不停。 非比寻常的事态让森林的空气也充满紧张、动荡。 “差不多从这一带开始砍。”三郎老爹说。 “好。” 清一哥点点头,下达了指示。“顺风伐倒,横向排成一排,在砍之前招呼一声。” 伐倒作业伴随着危险,通常不会排成一排作业,因为倒下的树木可能会压到人,但眼前以速度为优先。到处响起链锯的声音,两人一组,其中一人负责砍树,另一人观察树木倒下的方向,确认安全。 “砍!” “好哩!” 分别代表“要砍啰”“没问题”的声音在斜坡上此起彼落。 杉树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随后咚地倒在地上。此时因为山林大火而不得不砍掉栽种多年的树木,很心痛,但如果不及时砍倒,火势会顺着树枝迅速蔓延。 我们一边伐倒树木,一边爬上斜坡,白烟渐渐飘了过来,焦味已经达到了巅峰,我用力咳嗽着,和我一组的岩叔停下手上的链锯说: “恐怕已经到极限了。” 抱着水管的义消队队员从烟幕中冲了出来。由村民自主成立的义消队平时就经常进行消防演习,以防发生山林大火。 “东家!”义消队的其中一人跑向清一哥,“恐怕无能为力了。” “直升机呢?” “听说二十分钟后会到达上空。” “好,那就努力撑到直升机到达。” 随着清一哥一声令下,我们跳过伐倒的树木,暂时撤退至下风处,用水冲湿伐倒的树木作为防火屏障。 火势渐渐逼近,燃烧的树木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直立在斜坡上的翠绿杉树飘下无数火星。 村民以接力的方式用水桶从山下送水上来,抽水泵用最大马力抽水,好几条水管同时喷水灌救,火舌仍然张牙舞爪。由于伐倒了一部分树木形成了一小片空地,火势无法继续扩散,但也没有变小。 “还是无法解决问题。” 与喜咂着嘴。岩叔的脸已经熏黑了,正把水桶里的水倒在周围的草丛上。清一哥安抚着其他组的成员,指示需要冲水的地方。三郎老爹不愿放弃,一个人在不远处默默地伐倒树木。 我和与喜一起用水管喷着水。 “勇气,我要去更近的地方喷水。” “啊?但太危险了。” “在这种地方洒水,根本就是火上加油。” “……正确说法应该是杯水车薪,根本没什么帮助。” “这不重要啦。”与喜叫了起来,“反正我要冲进去。” 他拿着水管,跨过伐倒的树木,走向逼近的火舌。 “等一下,我和你一起去!” 虽然我很不愿意,但我不能让与喜一个人去冒险。 我们走过用水冲湿的屏障,热风扑来,顿时带走了衣服和头发上的水分。 好热。 红色的火舌舔着树木,火星像下雨般飘向落叶。树叶着火的杉树,树干也被熏黑后,缓缓地倒下。 “与喜!勇气!赶快回来!” 清一哥大声喊叫着,但我们没有回头。我们一起抱着水势强大的水管,白色的粗大水管好像血管般带着脉动,河鱼闪着银光,和水一起喷了出去。 啊,不知道会不会变成烤鱼。我冷静地这么想。 我们用水管灭了一个又一个东跑西窜的火舌,虽然我和与喜没有说话,但即使不用交谈,也知道水管下一个瞄准的目标。当然,也是因为热气近在眼前,根本无法张嘴说话。我的嘴唇阵阵刺痛,眼睛也忍不住眯了起来,烟熏得我眼泪直流。 当我回过神时,发现我们手拿着已经没有水的水管站在斜坡上。 红色直升机盘旋在秋天的天空,撒下灭火剂。 明明在山上,为什么可以看到这么开阔的天空?这时,我的大脑才终于感受到眼前的景象。 眼前是一片烧焦的森林,斜坡上零零星星的杉树烧成了一根根黑色柱子。 小学后山的西半侧斜坡有一半都被烧光了,五百棵杉木付之一炬,起火三个半小时后才终于扑灭火势。 消防署在事后调查后发现,烟蒂是引发这起大火的原因。那天上午,镇上的居民去森林采菇,不熟悉山上情况的人不了解山林大火的可怕,往往会漫不经心地乱丢烟蒂。 他们不知道山上的这片森林是花了多少精力和时间培育出来的。 但是,没有村民责备埋怨,也没有人去追查肇事者。火灾已经发生了,况且,这里是“哪啊哪啊”的神去村。 所有人望着光秃的后山,说不出话。 当我们踏上归途时,宛如经历了一场大爆炸,整个脸、浑身的衣服都黑了。 与喜把小货车开进庭院后,美树姐冲到门口。走下小货车的与喜看着美树姐的脸,嘀咕了一句: “哎呀。” 然后,就低下头,紧咬着嘴唇。美树姐走了过去,轻轻抱住了与喜。 我站在旁边,鼻子有点酸酸的。繁奶奶撑着拐杖,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你辛苦了。” 她拍了拍我的腰。她应该想拍我的背,但只是手不够长。 强忍的泪水忍不住掉了一滴下来。 火太可怕了,眼睁睁地看着大火吞噬森林却无能为力让人痛心。我很想大声哭诉,但为了面子,当然不可能这么做。 原来只要繁奶奶愿意,她可以走路。 我仰望着满天开始眨眼的星星,故意让自己不去想大火的事。 阿锯这几天都无精打采的。 山林大火顺利扑灭后,阿锯浑身脏黑地从山上走了下来,无力地垂着尾巴,坐在与喜的小货车车斗上,和我们一起回到家里。 之后,它就躲在庭院的狗屋“足不出户”。 那场大火对阿锯来说,一定是极其可怕的,就连我和与喜也沮丧了好几天,近距离目击火灾现场和杉林付之一炬让我们深受打击。阿锯当然更搞不懂为什么会发生“火灾”,内心的恐惧一定倍增,也许会觉得“在山上的时候,被高温的怪物追着跑”。 它几乎不吃狗食,美树姐很担心阿锯的状况,大手笔地去镇上的超市买了阿锯最喜欢的高级狗食,阿锯也只是忧郁地哼了一声,把头偏向一旁。与喜整天都向狗屋内的阿锯打招呼,但它只是摇一摇露在外面的狗尾巴,令人难以想象它之前在斜坡上活蹦乱跳的欢乐身影。 “阿锯以前几乎不会这样。”与喜说。 “几乎是什么意思?” “差不多两年前,我在东山掉下悬崖。” 东山虽然有植林,但数十年都没有养护,那次是与喜第一次去东山。山林地主委托中村林业进行管理,所以与喜一个人先上山勘察。阿锯也跟着他一起上山。 “山上长了很多青苔,杉树的树叶太密了,森林里光线很暗,听说还有熊出没。为了安全起见,我让阿锯走在前面。” 走了不久之后,阿锯忽然转身往回走。与喜以为前方有熊,紧张地四处张望,却没有察觉到野兽的动静。原来阿锯只是在一棵杉树根上撒尿。与喜的心情放松下来,没想到走了没几步就掉下了悬崖。那里有差不多三米的落差,但被青苔盖住了,所以与喜没看到。 “我以为屁股的骨头都摔裂了呢哪,”与喜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说,“痛得要命,虽然才三米而已,但我足足爬了将近一个小时。” 当他从悬崖边探出头时,阿锯满脸歉意地对他摇尾巴。之后,整整三个月阿锯都食不下咽。 “为什么?掉下悬崖的不是你吗?” “我也搞不懂狗在自责什么?” 虽然与喜说“不必管它,它很快就会振作起来”,但我很担心。 “是不是该带去给兽医看一下?” 清一哥来看阿锯时,我问他。清一哥轻轻点头“嗯”了一声看着阿锯。在大家的声声呼唤下,阿锯终于走出狗屋,却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和清一哥一起来的山太抚摩着阿锯的背问: “阿锯,你怎么了?” 阿锯把下巴压在地上,垂着耳朵,抬眼看着山太,但随即落寞地闭上了眼睛,好像在说:“哦,中村家的少爷来了。真不好意思,可是你别管我了。” “难道是山林大火造成了它的心灵创伤?” “这也是原因之一……”清一哥想了一下说,“好,与喜,你来帮忙。” 清一哥找来正在外檐廊上剪指甲的与喜,说明了他的作战方案。 “这样就能让阿锯振作吗?” 与喜将信将疑。 “值得一试啊。”清一哥自信满满地坚持。 为了准备过冬,与喜家堆了很多木柴。与喜家的厨房是泥土地,所以特别冷,冬天的时候都会用木柴烧火取暖。木柴和砍成五十厘米长的原木,在屋檐下堆得差不多有一人高。 “那些树枝木柴还无所谓,原木就免了吧。” 与喜面露难色,但清一哥不以为意地说: “别担心,那些原木已经充分干燥了,很轻。” “即使再轻,十几二十根原木压下来试试,万一受伤了怎么办呢哪!” “与喜,哪啊哪啊嘛。”我一本正经地说,“难道你不爱阿锯吗?” “我也很爱自己!” 清一哥不理会与喜的抗议,说了声“各就各位”,就躲到房子后面去了。我和山太也跟着清一哥躲好了。 只有与喜一个人留在庭院内。阿锯明知道与喜在那里,仍然没有抬起头。 “呃,喀喀。”与喜故意咳了一下,“咦?木柴好像快倒了,那我来重新整理一下。” 躲在屋后偷看的我和山太看到与喜的演技这么差,忍不住互看了一眼,窃笑起来。与喜走过阿锯面前,把手伸向屋檐下的木柴。 “哇啊!” 木柴稀里哗啦地统统倒了下来。正确地说,是与喜推倒的。与喜和倒下的木柴一起趴在地上。阿锯察觉出了状况,警觉地站了起来。 “救命啊。”与喜被压在几根木柴下,无力地呻吟着,“我动不了了,阿锯,快来救我!” 忠实的阿锯跑了过去,用鼻尖推了推与喜的手臂,但与喜还是没有站起来。 “完了,我快死了。”与喜像濒死的昆虫般挣扎着,向阿锯哀求道,“赶快去找人来。” 阿锯不知所措地在倒地的与喜身旁转来转去,时而咬着与喜的工作服拼命往外拉,时而舔着与喜的脸。然后,突然如狂风暴雨般地狂吠起来。 阿锯平时很少吠叫,即使山太拉它耳朵或是抓它尾巴,它也不吭一声。没想到当看到主人与喜陷入困境时,它就展现出忠狗的一面。 看到阿锯一副“要赶快找人来”,用痛切的声音声声吠叫的着急身影,我深受感动。不知道是否觉得阿锯叫得太凄惨了,与喜不顾剧情的安排,慌忙阻止说:“喂,阿锯,不用叫得这么拼命啦。” “差不多了吧。” 清一哥正准备走向与喜和阿锯的方向时,玄关的门用力打开,美树姐从屋里冲了出来。 “阿锯,怎么……?” 美树姐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与喜倒在地上,身上压了很多木柴,她大叫了一声:“老公,你怎么了?!” 美树姐抱起与喜,用力摇晃着他:“与喜,你千万不能死啊!” 好像不太妙啊。我回头看着清一哥。 “忘了告诉美树姐,我们是在演戏。” “嗯,那就再观察一下。” 毫不知情的美树姐加入后,这出戏顿时更真实了。与喜被用力摇晃着,他的牙齿几乎快咬到舌头了。阿锯也用力吠叫着,似乎想和美树姐一起激励与喜。 “等、等一下,美树,我没事。你这样用力摇,我会被你摇昏的。” 与喜总算阻止了美树姐的用力摇晃,把阿锯紧紧抱在怀里:“阿锯,多亏了你,让我捡回一条命!你是全天下最棒的忠犬!” 与喜的演技还是那么粗糙、夸张,但阿锯在与喜的抚摩和称赞下,得意地用力摇着尾巴。阿锯嗅闻着与喜的气味,确认他没事后,一脸“啊,完成了一项大工作,可把我累死了”的表情回到狗屋,大口吃着装在碗里的狗食。 “阿锯有精神了!” 山太拍着手。 “它为什么突然好了?” 我偏着头纳闷。清一哥向我解释说: “阿锯觉得之前山林大火时都没有帮到忙,所以丧失了自信。” “啊?狗怎么可能灭火,这根本不关它的事啊。” “但阿锯认为它是我们小组的成员之一,所以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阿锯(以为)成功地救出了与喜,赢回了身为小组成员的面子,也因此找回了自信,终于食欲大振了。 我不由得感到佩服。原来,对狗来说,在山上和大家一起工作也是一种骄傲。 美树姐在庭院对与喜破口大骂: “你在干什么?搞得全家不得安宁的。” “不用去解释一下吗?” 我问清一哥,清一哥说: “不必管他们。阿锯恢复了自信,与喜也感受到美树对他的关心,真是一举两得啊。” 虽然与喜挨了美树姐的骂,却是一脸得意的样子。山太追着阿锯跑。 阿锯,对不起,不应该骗你,不过,幸好你又活蹦乱跳了。 我和清一哥一起重新堆好凌乱的木柴。悠然耸立的神去山的山顶渐渐染上了红色,好几只红蜻蜓在垂着金色稻穗的农田上飞舞。 或许我已经爱上了这座大人们为了一只狗演戏的神去村。 山林大火之后改变的并非只有阿锯而已,村民看我的眼神也不一样了。 虽然大部分村民之前就已经接纳了我,但仍然有人把我当成外人,不给我好脸色看。不用说,当然就是山根大叔那一派的人。 或许是因为我在山林大火中英勇救火奏效,山根大叔的态度逐渐软化。在路上遇到时,总算愿意向我打招呼了。所谓的“打招呼”,就是当我对他说“你好”时,他重重地点一下头而已。以前他都对我视而不见,所以,当他第一次向我点头时,我有一种“终于驯服了难缠的野生猴子”的感觉,暗爽了半天。 午休的时候,我们坐在阳光充足的斜坡上聊着这件事。 “猴子?你这小子真没礼貌。” 岩叔笑着说。 “因为他真的很像,这也没法子啊。” 与喜难得同意我的意见。在树后撒尿的三郎老爹拉起裤子拉链走了回来。 “之前山林大火时,勇气表现得很勇敢,那个小毛头没资格说三道四的呢哪。” 山根大叔在三郎老爹口中也变成了“小毛头”。 “不管怎么样,勇气应该可以参加祭典了。” 清一哥拿了一根香肠给阿锯后说。 全村正静悄悄地在为大山祗神的祭典做准备,虽然我仍然搞不清大山祗神是什么,也不知道要举行怎样的祭典,但村里每天都有地方在祭神。如果祭典当天是“总统大选”,之前的这些小型祭神活动就像是“选前造势”。 这些祭神活动神不知鬼不觉地开始,又悄悄地落幕。全村的各个小神社都渐渐清理干净了,有一天,神去河边突然拉起了稻草绳,负责各项工作的村民都渐渐完成了自己的分内事。 “把神社打扫干净,代表清洁全村的意思,”岩叔告诉我,“在河畔拉起草绳是为了防止坏东西进入村里。在准备就绪,一切都清理干净后,大山祗神祭典就可以开始了。” 我感到惊讶,觉得太费周折了。祭典在十一月中旬举行,但各种小型祭神活动要持续一个多月,身为东家的清一哥必须监督一切,整天忙得不亦乐乎。 最令我惊讶的是在刚割完稻子的农田里突然建了一个望楼。十月中旬的星期六,刚好不用上山工作,我跑去望楼观看。望楼的四周悬挂着一捆捆稻草,望楼上有一个大鼓,却不见人影。 我感到纳闷儿,中午过后,全村都响起了鼓声。我急忙跑去门外看,发现有十名左右的男男女女跟着节奏,围着望楼打转。他们手舞足蹈的样子有点像中元节跳的盂兰盆舞,却没有歌声,所有人都面无表情、默然不语,缓缓地举起双手,然后又放下。而且,所有人都一身白衣。 好可怕。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丰年舞。”跑来看热闹的三郎老爹说,“每次看到丰年舞,就觉得祭典的脚步近了。” “为什么没有唱歌和拍手?” “为什么?” “简直就像是召唤飞碟的仪式,让人看了心里发毛。” “这是奉献给神明的舞蹈,当然要很严肃呢哪。” 嗯,我难以理解。我以前只看过村、里组织主办的盆舞,通常都用扩音器大音量地播放音乐,而且都在中元节的时候跳。 神去村的“丰年舞”没什么观众,那些一身白衣的村民结束围绕望楼打转后,也没有人为他们鼓掌。那天傍晚,连望楼也拆掉了,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村里不断举行各种莫名其妙的祭神活动,最后,终于要迎接祭典的来临了。 祭典当天的一大清早,不,准确地说,是凌晨两点,我就被叫醒了,然后接二连三地参加了祭典的各项仪式。中途的时候,我好几次都差点说:“我想退出,我甘愿继续当一个外来客。” 说到祭典,通常不是都会觉得是一场吃吃喝喝、唱歌跳舞的盛会吗?但大山祗神的祭典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神社的夏日庙会只是神去村的“表面文章”,大山祗神的祭典才是神去村的真面目,充分展现出村民的本性。 所谓村民的本性,就是“哪啊啊哪”精神和“破坏性”。我在那场祭典中吃尽了苦头,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地以为自己活不下去了。 但在说这些事之前,我先写一下直纪的事。 如果要问她送我金鱼的那天晚上之后,我们有什么进展……令人遗憾的是,完全没有进展。 我并不是没有努力,直纪经常来清一哥家玩,所以,我每次听到摩托车引擎的声音,即使没事,也会去清一哥家。虽然与喜经常拿这件事调侃我,但谁理他啊。 直纪经常和山太一起着色画画或是折纸,有时候还会给祐子姐帮忙,在厨房煮栗子。我把山太扛在肩上,不时去偷看直纪。直纪假装没有看到我,目光总是追随着清一哥的身影。 清一哥总是彬彬有礼地和直纪保持距离,始终贯彻“你是我太太的妹妹,所以也是我疼爱的妹妹”的态度。不知道他有没有察觉直纪的态度。他这么精明,想必早就发现了。 尽管发现了,却假装不知情。清一哥无意回应直纪的爱慕,我虽然松了一口气,但也觉得难过。事实明明摆在眼前,却被当作没这回事发生。只要想象一下直纪内心的感受,我就忍不住感到难过。因为这就像我对直纪的感情。 问题在于祐子姐,她察觉到妹妹爱上了自己的丈夫吗? 我仔细观察了祐子姐的动向,还是无法得出结论。祐子姐很聪明,总是面带笑容,从她的全身都可以感受到对清一哥的充分信任。她不会像美树姐那样情绪激动地嫉妒,也不会像直纪那样暗暗单相思,所以反而让人搞不清楚状况。 “我跟你说,清一的老婆心里当然很清楚。”与喜说,“她之所以这么镇定自若,是因为她有足够的自信。像她这种好女人,有足够魅力可以吸引男人的心。” 美树姐用力拧了满脸奸笑的与喜的大腿。 “对不起,我没有足够的魅力可以吸引男人的心呢哪。” “好痛好痛,我没这个意思。” 与喜家吃饭的时候,几乎每天都会上演夫妻战争,我已经习以为常了。 “话说回来,”我插嘴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祐子姐不会担心有什么闪失吗?” “不可能。”“不可能。” 与喜和美树姐不约而同地摇着头。 “清一在这方面太有原则了,就像神去村所有的山头不可能被夷平一样,他也不可能对他小姨子动心。” “而且,直纪也是个好女孩,绝对不可能做让山太和祐子难过的事。” 他们说得很有道理。这么说,直纪连表白的机会也没有,只能永远守护清一哥一家人吗?这也让人太痛苦了。 “有时候,人要懂得看开一点。”始终听着我们聊天的繁奶奶喝了口茶说,“至于会不会在看开之后和勇气结婚,又是另一回事了。” “结、结婚?” “嘿嘿嘿。”繁奶奶笑了起来,“你首先要在祭典上表现得像个男子汉呢哪。” “好主意,”与喜拍着手,“托我的福,你在祭典上也有大显身手的机会。” “为什么是托你的福?” “我不是被选上目途吗?和目途同一个组的人是祭典的核心人物,你千万别错过这个机会,要表现得像个男子汉,知道吗?” 目途到底是什么?况且,时下的女生会因为男生“在祭典时表现得很像男子汉”就动心吗?我太怀疑了。 直纪曾经在我面前小声嘀咕说:“姐姐太奸诈了。” 那时候,她正忙着用小刀削栗子皮。厨房里除了她以外,刚好只有我一个人,但直纪或许只是在自言自语。 “你知道清一哥为什么很少说神去话吗?听说是不想让从东京嫁过来的姐姐感到孤单,很蠢吧?” 我没有搭腔。直纪坐在泥土房间的长椅上,把装着剥好栗子的盆子夹在腿上。昏暗的厨房内,只看到直纪手上的刀子灵巧地闪着光,她的脚下都是栗子皮。 “姐姐总是这样,很懂得操控男人。” 我觉得这些话反而伤到了直纪自己,无法继续保持沉默。 “但是,你并不讨厌你姐姐吧?” “对啊,我并不讨厌她。”直纪停下剥栗子皮的手笑了笑,“早知道我应该当男人,就可以像你一样,和清一哥同组在山上工作。” 直纪起身离去,洗着被栗子弄脏的手。 “啊——啊,我到底在说什么啊,忘记我刚才说的话。” 我当然不可能忘记。我因此而愣在厨房,直到山太找我玩我才回过神。 我当然不可能也不愿意说“我会让你忘记这一切”这么夸张的话,只希望大山祗神祭典可以成为一个契机,让直纪从此不再闷闷不乐,我会朝这个目标努力的。 因为祭典不就是兴奋狂欢到临界点,一种宛如获得新生的盛事吗? 我把这份决心埋藏在心里,准备迎接祭典到来的这一天……但这份决心好几次都差点崩溃。 凌晨两点时,法螺的号角声响彻全村,与喜猛然推开了纸拉门,闯入我的卧室。 “起床了!祭典开始了!” 没人告诉我祭典要在三更半夜开始! 与喜把睡迷糊的我从被子里拉了出来,等在客厅的繁奶奶递给我一个包裹。 “这是什么?” “行水结束后要换上这个。” 行水?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们都要活着回来啊。” 美树姐说着,在门口敲着打火石送我们出门,向来刚强的美树姐眼中泛着泪光。 “美树姐,‘活着回来’是什么意思?” “别理她。美树总是大惊小怪的。” 与喜硬是拉着还搞不清楚状况的我走向神去河。与喜穿着代替睡衣的浴衣,我穿着四角裤和T恤。就这样出门吗?神去村的十一月中旬已经是冬季了,夜晚的时候,吐出来的气都是白色的。 好冷。我浑身发抖地走过百货店附近的那座桥,发现全村的男丁都聚集在那里,其中有几个人拿着的白色灯笼在黑夜中摇晃。 清一哥用严肃的声音宣布: “今年的目途是神去地区的饭田与喜,由中村清一组辅佐,中地区的云取仁助组见证,下地区的落合强组负责开道。各位可有异议?” “没有!” 所有男丁都异口同声地回答。这是在干吗?在演时代剧吗?当我惊讶地张大了嘴时,仪式继续进行着。 大家开始拍手唱歌。 “蛇哪啊,扭啊扭啊。兔子哪啊,蹦啊蹦啊。神去的神明哪,来啊来啊。哪啊哪啊,嘿哪,哪啊哪啊,嘿哪。” 男丁们唱着歌,接二连三地走进了神去河。与喜当然一马当先地下了水。真的假的?!现在是十一月,水多冰啊。 我愣在原地,三郎老爹和岩叔抓着我的双臂,我穿着鞋子被拉进了水里。 “啊!好冷!” “要忍耐呢哪。” “如果不洗干净,就不能上神去山。” 不上神去山也没有关系。我眼泪顿时飙了出来,正打算逃走,却被拉到更深的水里,腰部以下全都浸在冰冷的水中。 我的心脏都快停了。流动的河水根本不是一个“冷”字可以形容的,冰冷刺痛了皮肤,接着是麻痹,然后就失去了感觉。 全身都忍不住发抖,转眼之间,肌肉开始酸痛。电视购物不是经常在卖那种“减肥腰带”吗?就是那种“一分钟可以振动三千次”的腰带。只要泡在冷水里,效果绝对超过那种腰带,只可惜无法担保性命安全。 我在河中央“啊哇啊哇啊哇”地叫着,因为我根本没办法说话。其他人叫着“哪啊哪啊,嘿哪”,有人整个人都钻进水里,也有人用带来的小水桶豪爽地把水从头上淋了下来。 “嘿哪!嘿哪!” 叫得最大声、不停地冲水的当然是与喜了,他简直疯了。 “勇气,加油啊,”岩叔叫道,“再忍耐一下子。” “有没有觉得水温稍微上升了?”三郎老爹说,“我刚撒了一泡尿。” 呃,好脏!三郎老爹,你太没品了!我很想抗议回去,但嘴里只能发出“啊哇啊哇啊哇”的声音。 虽然我觉得行水好像过了好久,但实际应该不到五分钟。 “哪啊哪啊,嘿哪。快去拜见大山祗神。” 唱完歌后,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上了岸,脱下衣服,用洁白的毛巾擦拭身体。与喜用毛巾拼命摩擦身体,身体简直都快被他擦出火了。 在灯笼的火光下,皮肤上冒着的热气宛如阳光下蒸腾的烟霭。 繁奶奶给我的包裹里放了一套修行僧的白衣。之前去山上找遭到神隐的山太时,穿的就是这套衣服。我吸着鼻水,穿上了衣服,手一直发抖,无法顺利地绑好绑腿的带子。 “等一下要干什么?” 我小声地问。岩叔对我“嘘”了一声: “到神去山之前不能说话。” 下地区的落合组拿着锡杖走在最前面,我们和中地区的云取组跟在后面,后方还有负责各项工作的各组成员,总共大约有四十个人。神去村身强力壮的男丁都来参加了。 夜色中,队伍向神去山出发了。虽然开车子一下子就到了,但从山下走到神去山大约要一个小时。 银色的星星在天上闪烁,冷风带着落叶的味道从山上吹了下来。零零星星的每户人家都鸦雀无声,不知道哪里涌出了泉水,还有鱼儿蹦出水面的声音。 走过墓地后,就完全看不到房子了。我们走在没有铺柏油的碎石路面,脚上只穿着平时穿的忍者胶底鞋,踩在地上的每一步都很自在。行水的冲击已经渐渐平静,身体也不再颤抖。两旁的杉树树梢黑压压地遮蔽了天空。 没有人说话,无言的队伍走在夜色中。 穿越树影婆娑的林道,终于来到了神去山的登山口。小祠堂亮着烛光,两棵杉树绑上了新的稻草绳。郁郁苍苍的神去山斜坡上,只有一条很窄的兽径。时间应该刚过三点半。 队伍在祠堂前的小广场停了下来,身后是水量丰沛、水流湍急的神去河。 应该不至于三更半夜上山吧? “辛苦啦。” 黑暗中,有一个人对大家说。抬头一看,发现一位很眼熟的中年男子站在广场。他就是我初来神去村时,负责指导我林业进修的那位大叔。只见他的身旁堆满了上山工作时使用的工具。他一个人搬上来的吗?难怪他可以把山猪都甩出去。 与喜走上前,从大叔手上接过斧头。在与喜的示意下,我也走了上去,我平时用的链锯也在那堆工具里。什么时候拿上来的? 我们这一组的人分别拿着平时在山上工作时用的工具,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 清一哥代表聚集在广场上的所有人,向祠堂和神去山拍了拍手。 “我等恭敬地向神去的神明大山祗神报告,瓦伊拉那卡台多,雅斯其希奥,梅格米他玛旺那,阿里格他库,其尼可梅呼里呼里,雅玛尼米波罗波罗。” 啊?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嗯,因为我也听不懂,清一哥念着这种无法写成文字的奇怪咒语,念了有一分钟左右。 “希多多凯摩诺多,雅玛诺其奥,多可西艾尼玛摩里,大山祗神,西兹玛里他玛艾那哪啊哪啊。” 其他人也都异口同声地大叫: “嘿哪!” 我吓了一大跳。清一哥再度拍着手,其他人同时低下头。三郎老爹用力推我的后脑勺,我也跟着向神去山鞠躬。 应该可以回去了吧?我抱着一线希望,但显然太天真了。 “大家加油,一起上吧!”与喜举起斧头挥舞着,“动作快呢哪!如果天亮了,就太对不起神去的神明了!” 他的话音刚落,已经冲向神去山的兽径。 “冲啊!” 三郎老爹发号施令,自己也拨开斜坡上的草往上冲。 这里是战场吗!我才不想冲哪! 虽然我这么想,但看到前一刻还闭口不语的众人纷纷吼叫着冲上斜坡,只有我一个人还在广场上拖拖拉拉,突然,一个白色的东西掠过我的视线。是阿锯,一路跟过来的阿锯紧跟着与喜,也消失在兽径上。 我不能连只狗都不如! 我下定决心,单手拿着链锯走上斜坡。 但是,我仍然搞不懂为什么要上神去山,也不知道山上到底有什么。 森林又黑又深。 只有开道组和见证组的人手上拿的十个灯笼照亮黎明前的神去山,从遮蔽天空的树叶缝隙中,不时看到冬天的星星,但根本无法照亮黑夜。 只能靠着一起爬上斜坡的其他人的呼吸声和隐约的体温知道前进的方向。与喜走在前面,当他迈开步伐时,不时看到他忍者胶底鞋的橡胶底。我看着他的鞋底,拼了老命走在称不上是路的兽径上。队伍几乎呈直线地爬上斜坡,向山顶挺进。 斜坡很陡,急促的呼吸变成了白色的雾飘散在冰冷的空气中,就连与喜也不再喊叫。他用手上的斧头不停地砍掉挡住去路的藤蔓和杂草,阿锯在他的脚下摇着尾巴,仿佛在向我招手。 虽然天还没亮,但鸟儿似乎被我们惊醒了,它们在巨大的橡树的树枝上对着突然出现的我们发出尖锐的警告声,不知道是野兔还是鼬鼠在草丛中逃窜。夜晚的山上充斥着各种声音,树木、鸟儿和动物都静静观察着我们这些入侵者的动向。 但是,好安静。摇动树叶的风声、鸟声和我的呼吸声似乎都被形成这片森林的数百年岁月吸收了。 在斜坡上走了一个小时左右,身体虽然渗着汗,却开始微微颤抖。肉体和灵魂似乎渐渐碎裂,化为森林的养分。山里的空气震撼了我,让我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处,到底要去哪里。 “勇气。”就在这时,清一哥在背后叫了我一声,“你看,很美吧?” 我顺着清一哥链锯所指的方向望去,发现有一棵一个大人才能勉强环抱的巨大杉树砍伐后留下的残株。长满青苔的腐烂残株周围没什么林木,旁边有一株大约两米高的树木伸展着枝叶。纤细的树枝上,树叶已经掉落,但结出无数红色的小果实,宛如柔和的火焰,又像是远眺的街灯。 “这种树名叫卫矛。”清一哥说,“山上并非只会让人心生畏惧而不敢靠近,即使没有人看到,这棵树上每年都会结出这么漂亮的果实。” 清一哥知道我第一次正式进入神去山,所以特别呵护我。多亏了他的照顾,我的心情终于平静下来,我回头看着清一哥,微微点头说:“我没问题了。”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仿佛染上了卫矛的红色火焰。原本是淡蓝色的空气渐渐变成了朝霞的橘色,透明而清净的早晨来临了。 我在爬坡的途中停下脚步。 神去山的森林。原来这个黑暗中分不清东南西北地赶路的地方,其实是一座惊人的森林。 之前来寻找遭神隐的山太时,曾经稍微见识过这片森林,但是,在深山的森林更加壮观。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巨树。有三十米高的朴树,白色的树叶背面宛如白雪般遮住天空的橡树,还有树皮裂开的连香树古树,以及在之前养护的山上从来没有见过的巨大杉树和桧树。无论是落叶树还是常绿树,针叶树还是阔叶树,都在这里茁壮生长,根本不在意人类对树木的分类。 这里不同于植林的山,各种各样的树木乱中有序地挤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绿色空间。 我终于发现,之前在清一哥家庭院里看到的那根巨大的柿木材,一定来自神去山。 林业被称为夕阳产业已经多年,但神去村却靠林业获得了成功,关键在于这里的人懂得运用有计划、有效率的植林策略,也懂得妥善配置新旧人才,更重要的是,神去村有座神去山。 神去山是村民的信仰,是心灵的寄托,象征了村民靠山林为生的这份骄傲,更是生产“摇钱树”的宝山。 我呆滞地仰头望着高高在上的树叶,用忍者胶底鞋的鞋尖踢了踢完全分不清是从哪棵树长出来的粗壮树根,难以相信这个本州小村庄的深山竟然有如此隐秘的森林。 不知道电视台知不知道,如果电视上播放了神去山的景象,观光客一定会因此蜂拥而入,我这个爆料者也许能够拿到一笔酬金。 我脑海中浮现出这个邪恶念头,但马上又抛在一旁。如果外人知道这个秘密森林,“哪啊哪啊”的神去村村民应该不会放过我,可能一辈子不会让我离开,全村的人都会拿着开山刀追杀我。哇,我才不想落得如此下场。 为什么村民平时也不能进神去山?为什么有人不愿意让我参加祭典? 一切都是为了保护神去山的森林。 眼前的壮观景象,让我深刻了解到多年来神去村的村民从来不乱砍滥伐巨树,他们细心地呵护着这片森林,代代相传。 能进来神去山,代表着村民终于接纳了我,终于信任我了。当体会到这一点后,我既高兴,又为自己骄傲。 负责带路的落合组在前方宣布:“已经来到棱线了!” “太棒了!”与喜猛然冲上斜坡。岩叔和三郎老爹也加快脚步超越了我。 “走吧,马上就到了。” 清一哥说道。我再度迈开步伐。 以山麓的祠堂为起点的兽径几乎呈一直线,来到这里时,小路突然在斜坡上弯成倒“C”形。我立刻发现了绕道的原因,因为前方被一块巨大的岩石挡住了。 最后的斜坡坡度更陡,我独自落在最后。 “喂,别再慢吞吞了呢哪!” 远处传来与喜的叫声。我好不容易经过大岩石旁,来到棱线的位置。 大家都去了哪里?我寻找着白衣的身影,但森林太深了,看不清前方。 我才不想在这里遇难。我不禁着急起来,竖耳细听,定睛细看。 前方有一棵看起来像是杉树的大树耸向天空,树梢周围飘着红色和白色的布。难道是为了迎接祭典,特地在树上绑了旗帜吗?我睁大眼睛仔细看,发现好像是两个女人分别穿着红色和白色的和服。 “咦?” 我揉了揉眼睛,用力眨了一下,再度战战兢兢地望向树梢的方向。 没有人。只有绿色的杉树耸立在晴朗的淡蓝色初冬天空下。对嘛,怎么可能有人在三十米高的树梢周围飞来飞去? 但我总觉得大家应该都聚集在那棵杉树下。我毫不犹豫地沿着棱线,朝着那棵杉树走去。 听说在神去山上不能吃东西。 为什么?我想吃早餐啦。我饥肠辘辘,只能用手掬起泉水喝了起来。阿锯在一旁凝视着泛着银光的水面。 所有穿着修行僧衣服的男丁都聚集在那棵杉树下讨论着什么。 “喂,喂,仁助叔,讲笑(开玩笑)也要差不多一点呢哪。” “我一丁点都没讲笑(我可没开玩笑),与喜,我在想着你能成(我觉得你一定做得到)呢哪。” 由于有不少老人家,再加上他们说得很快,我更加听不懂神去话了,甚至不知道他们在讨论什么,只知道与喜和担任见证人的云取仁助先生为杉树的问题展开了激辩。三郎老爹开心地在一旁煽风点火:“把意见统统说出来!”山根大叔却插嘴说:“大家都要哪啊哪啊呢哪。”清一哥不发一语地听着双方的意见。 我靠喝水撑饱了肚子后,坐在露出地面的杉树根上。光是露出地面的树根就差不多有我的膝盖这么高。 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大的杉树。根部附近的直径将近三米,像一道墙般耸立的树干上长着柔软的青苔。一只小蜥蜴迅速地爬过青苔,小鸟不停地在高高的树枝上叫着。 这棵树上栖居了多少种生物?我把太阳穴贴在树干上,发现树皮有一种潮湿阴凉的感觉。 “这棵树的树龄超过一千年。”岩叔离开讨论的人群,在我的身旁坐了下来,“里面应该没有空洞,是一棵好树。” “岩叔,你看一眼就知道有没有空洞吗?” “基本上吧,只要看树枝的生长状况和树叶就可以知道。” 是哦。我钦佩地点着头,闭上眼睛靠在枝干上。 风吹过山上,森林的某个地方传来树叶堆积的声音。 “我刚才看到了奇怪的东西,”我说,“我看到有两个女人在这棵杉树顶上飞来飞去。我原本迷路了,多亏看到了她们。” 我以为岩叔会笑我在说梦话,没想到他淡然地说:“是啊,她们是不是穿着红色和白色的和服?” “对,又轻薄、又漂亮的布。” “那是大山祗神的两个女儿。”岩叔拍了拍我的肩膀,“勇气,太好了,山神喜欢你。” 啊?我半信半疑,但岩叔的表情很严肃。不知道是否因为感受着森林里庄严的空气,以至于我最后也相信“搞不好真的有这种事”。 “好,既然你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与喜突然高高地举起斧头,“男子汉饭田与喜就拼了!” “哇!” 众人纷纷鼓掌。 “那是怎么一回事?”我冷眼看着那群人。岩叔“嘿呦”一声站了起来。 “砍伐杉树的方针已经决定了。” “砍伐?要砍这棵杉树吗?” 原来神去村的村民要砍这棵杉树。听说祭祀神去神明时,每逢四十八年一度的大祭典,就会砍下一棵神去山的巨树。 “平时的祭典会砍比较年轻的树。”清一哥向我说明,“最多是树龄一两百年的树,去年砍的是柿树。” 即使是年轻的树,也是以一百年为单位。我担心有一天会把森林里的树都砍光,但这似乎是杞人忧天。 “砍伐后,会在原本的地方栽种相同种类的树苗,即使丢着不管,在山上也可以顺利生长。” 清一哥充满怜惜地仰头看着巨大的杉树。“神去山的森林和砍伐仪式不知道从多么久远的年代开始,一直持续到今天。” “现在不是禁止砍伐树龄超过一千年的树吗?” “政府特别允许我们每隔四十八年砍伐一棵,因为这是神去村很重要的祭神活动。” “砍下来的树木要怎么处理?” “你想知道吗?”清一哥吃吃地笑了起来,“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啊,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忍不住向神去的神明祈祷,希望可以让我平安、顺利地下山。 砍伐杉树以我们中村清一组为核心。与喜用力做着伸展操活络筋骨,岩叔告诉我接下来的砍伐重点。 “你看这里,”岩叔摊开神去山的地图,指着山脊的某一点说,“这是我们目前的位置,千年杉不是几乎垂直长在棱线下方的斜坡上吗?” “对。” “伐倒时采棱线下方呈十五度,树梢往西的方向。” 把树木砍向几乎和斜坡呈直角的方向相当困难,而且,千年杉的西侧有好几棵高十五米左右的杂树,伐倒杉树时,并没有足够的空间。 “那里有遮蔽树,为什么非要往西侧砍倒?” “因为那里建了修罗滑道。” 岩叔指着杉树的东侧说。修罗滑道斜向跨过山腰,是由见证的云取仁助组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搭建的。 简单地说,修罗滑道就是用橡树或杉树的原木组成木筏般的凹沟形,让砍下的原木可以顺着斜坡滑下的滑梯。木筏般的滑道从山上延绵到平地上,可以用这种方法将在山上伐倒的树木顺着滑道运下山。 该不会吧?我吞了一口口水。 “难道要把整棵千年杉顺着修罗滑道滑下去吗?” “没错。”岩叔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把比较重的根部朝下,顺着修罗滑道滑下去,所以,要让树梢朝向西方。” “修罗滑道一直延续到山脚吗?” “没有,刚才上来时不是绕过一块大岩石吗?修罗滑道只能通到那里的斜坡,之后就是笔直的兽径哪。” 所以,从大岩石下方的半山腰到山脚,完全不靠修罗滑道,一路近乎笔直地滑落把巨木运下山。 不要!我绝对不想参与这么可怕的作业呢哪! 我在内心忍不住用神去话惨叫着。 即使我有一千个不愿意,祭典仍然继续进行。 清一哥把带来的酒倒在杉树的树根,所有人都对着大树击掌。如果只是祭拜,根本不需要把它砍下来嘛。 所有人都戴上安全帽,也戴上护目镜以防尘沙和碎木块。修行僧的白衣加安全帽的装扮太古怪了,但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很严肃。 与喜绕着杉树一周,从各个角度检视,就像打高尔夫球的人在观察草皮的情况。 然后,他终于决定了位置。“就是这里!”他用斧头柄敲了两次树干,举起斧头。守护在一旁的其他人纷纷唱了起来。 “嘿哪,嘿哪。” “大山祗神,请你见证,我会成功砍下你赐予的杉树。” “嘿哪,嘿哪。” 哐!随着清脆的声响,第一刀砍进了树干。树皮破裂,露出新鲜的白色树干,清新的树木香气四溢。 与喜从西侧的树干入斧,砍出了“受口”。 伐木的基本就是要在倒下的方向砍出一个名为受口的缺口,如果受口的位置和角度不佳,就无法让树木倒向预期的方向,因此,这是一项极其重要的工程。神去村代代传授一个诀窍:“砍受口时,就是在树干上挖除一块三角形的积木。” 然后,再从和受口相反的方向,在树干的直角位置砍下“追口”。受口和追口就像是隧道的出口和入口,伐木时,就像同时从隧道两侧开挖。 但是,这个隧道绝对不能贯通,树干的中心附近要故意留下名为“弦”的间隔。如果把“弦”也同时砍断,树木就会失衡,迅速倒向出乎意料的方向。 只要小心谨慎地砍追口,树木就会以弦为支点,缓缓倒向受口的方向。 这只是平时上山工作时的原则,眼前是连与喜都不曾砍伐过的巨大树木。这棵千年杉树最粗处的树围有九米半。 与喜以他的鬼斧神工终于砍出一个巨大的受口后,就停下来休息磨斧头。同组的其他人立刻上前用链锯锯切追口,在随时确认追口是否维持水平的同时,轮流上前锯切。 链锯的机械声宛如走调的吉他声响彻神去山,鸟儿惊慌地从树梢飞起,大量木屑四溅,在脚下越积越多,树叶在树梢痛苦地摇晃。 “与喜,快倒啰。” 清一哥停下链锯说。与喜拿着磨好的斧头,“嘿呦”一声,再度站在千年杉前。 “要倒向桴栎树的方向。” 千年杉这种巨大的古木直接倒向地面时,可能会因为本身的重量和冲击造成折断或是碎裂。所以,与喜宣布要将杉树西侧的杂木作为缓冲。当然,对被当成缓冲的桴栎树来说,则是巨大的灾难,这好比被砂石车冲撞的双轮推车一样,被撞得粉身碎骨。 “桴栎树,安憩吧!松鼠,对不起,夺走了你的食物!” 与喜向以坚果为食的松鼠道歉后,举起斧头。与喜英气逼人,全身好像发出白色的火焰,其他人纷纷沿着斜坡冲到棱线的位置避难,担心不小心被伐倒的树木压到。 但我们这组的人太了解与喜的技术,知道树木会精准地倒向与喜锁定的方向,所以,清一哥、三郎老爹、岩叔和我都站在与喜的背后。 哐、哐、哐。与喜的斧头继续砍向追口,千年杉终于开始向西侧倾斜,树梢在空中划出弧度,桴栎树被压得支离破碎,时间似乎过得特别缓慢。 脚下地面的剧烈震动让我回过神,接着,响起一声沉闷的地鸣,千年杉倒在地上。剖面(称为木口)露出雪白的年轮,在接触到空气后,立刻变成了淡茶色。 轰、轰。冲击声在神去村周围的山上响起回音,回荡过层层山岭。 “与喜,干得好!”三郎老爹感慨万千地说,“我从来没看过这么精准的伐倒。” 众人都拥上前来,又唱又跳地欢呼:“嘿哪,嘿哪。”与喜被众人推挤着,却不忘转头向我们露出自豪的笑容。清一哥和岩叔向他点头。 虽然说出来有点丢脸,但我的视线模糊了,忍不住赞叹“太厉害了”,双脚也不停地发抖。 如果与喜在城市长大,完全不了解山上的工作,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当然,他无论生在哪里,都会快乐地、坚强地生活,但恐怕会变成玩世不恭、背着上司偷懒打混的人。 与喜兼具林务能力、适性和直觉,是林务的天才。像他这样的人生在神去村,热爱山林的性格根本是上天创造的一大奇迹。 神去的神明挑中了与喜,准许他砍伐、养护山林,将山、森林和生长在那里的所有动植物的生命都托付给与喜。 与喜得到了神去神明的宠爱。 伐倒千年杉的与喜浑身绽放出神圣的光芒,让人不由得有如此的感受。 中午过后,空腹的感觉也渐渐消失了。 虽然从凌晨两点就开始忙碌不已,但祭典的兴奋麻痹了身体,既没有人说困,也没有人喊累。 与喜伐倒的千年杉顺利倒在修罗滑道的方向,我们得以用最少的力气将巨大的杉树移向修罗滑道。 众人先砍下千年杉上的树枝,每根树枝都差不多有平时看到的杉树那么粗。四十个人挥汗如雨地工作,一个小时就完成了,不得不再度赞叹神去村的人个个都是林务好手。 砍完所有树枝后,只剩下千年杉的原木,据说要保留树皮,直接运下山。由于这根原木实在太大了,看着看着,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仿佛走进了比例尺错乱的奇妙世界。 “运下山后,有什么用处吗?” 我坐在原木上低喃着。原木太大了,需要用蜈蚣梯才能爬上去。 与喜抱着拼命想要挣脱的阿锯走上原木。 “用处可多着呢哪。”他似乎听到了我的自言自语,擅自搭了腔,“神去村的大祭典伐倒的大树很吉利,某些地区抢着接手。” 他又在胡说八道了,我向与喜投以怀疑的目光。 “我来这里之前,从来没有听过神去的名字,也没有听过大祭典的传闻,某些地区是指哪里?” “你这家伙还真是没礼貌,”与喜抱着一脸惊恐的阿锯说,“祭神砍下的大树很少见,行家会买下整根原木。听说上次大祭典伐倒的桧木被关西的某个帮派买走了。” “帮派……” “他们那种人不是都很迷信吗?当时,刚好他们的帮主要改建房子,就大手笔地买了下来。” “这棵杉木可以卖多少钱?” “这就要问清一了,神去山在名义上也是中村家的。”与喜用大拇指和食指围了一个圈,奸诈地笑了起来,“反正绝对可以大赚一票,听说这一次,北陆的某家神社已经表达了意愿。” 嗯,真的是天外有天啊,我在横滨的家是可怜的普通住宅,使用的木材恐怕都是夹板吧。 清一哥在斜坡上叫着我们: “你们两个,不要偷懒,赶快来工作。” “好!” “他简直就像学校的老师。” 与喜把阿锯放到地上,虽然嘴里嘟囔着,但工作的时候干劲十足。因为必须在天黑之前把千年杉运下山。 与喜在离木口三米左右的树干上用凿子凿了两个洞,然后,把两根大约两公升饮料瓶那么粗的橡木棒插进洞里。两根木棒呈“V”形插在杉木的树干上,很像是牛或龙的角。 “这就是目途。”与喜握着橡木,得意地说,“竖目途是山林人的骄傲。” 看起来就是普通的木棒而已啊。我正这么暗想,与喜拿起小刀灵活地在木棒前端雕刻不知道是沟渠还是凹陷的东西,而且,他精心雕刻着那两根木棒。 他在雕刻装饰吗?看了一会儿,我的脸不禁红了起来。 “与喜,这形状该不会是?” “就是性器官,”与喜挺起胸膛,“因为目途就是性器官的象征。”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性器官形状的木棒插在好不容易伐倒的千年杉上?我终于知道之前在夏日庙会与喜被选上目途时,为什么美树姐会羞红了脸。 “如果是性器官,一根不是就够了吗?” 我用横滨话大叫。与喜回答说: “你说得有道理,但如果有两根,开心就可以加倍,这是古人的心愿吧。” 简直听不下去了。 与喜乐此不疲地雕刻性器官时,三郎老爹和岩叔正在削木口的边缘,这样可以使边缘变得更光滑。寺院里,用来撞钟的木梆子前面不是都会磨得圆圆的吗?差不多就要削成那样。 “削了之后,滑下修罗滑道时,原木就不会受到损伤。” 岩叔告诉我。 “万一发生撞击,也可以缓和冲击。” 三郎老爹说。 撞击?又是不祥的预感。 目途上绑了好几根粗草绳,粗草绳经过树干固定在好几处木桩上。如果说,千年杉是龙,目途是角,从角开始向背后延伸的粗草绳就是龙的缰绳。 为什么需要缰绳?为什么好像救命绳一样把粗草绳固定在原木上? 内心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心跳也渐渐加速。 “差不多了。各位弟兄,大家一起奋力拉呢哪!” “嘿哪!” 四十个男丁分别拿着差不多有一人高的木棒,开始移动千年杉的原木。先利用杠杆原理把原木微微抬起,然后,立刻将较细的原木塞进抬起的缝隙。所谓“较细的原木”,只是相对于千年杉而言啦。 大家拉着绳子,拉着千年杉在原木上前进。以前在埃及建造金字塔时,也是利用铺在地上的原木搬运巨大的岩石。我们也是用相同的原理。 千年杉顺利送上了修罗滑道,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好像随时都会滑下斜坡。千年杉目途上的粗草绳绑在一旁的榉树树干上,宛如巨大的杉木在巨大的滑梯前随时准备滑落,但草绳暂时阻止了它的冲动。 “好,上吧!” 与喜发号施令,他自己坐在原木的前面,用力抓着目途。这个景象看起来有点恶心,不过,如果不知道目途代表性器官,会以为他抓着龙的角,英勇地坐在龙背上。 但是,“上吧!”是什么意思?所有男丁都争先恐后地坐上千年杉,握着龙背上的粗草绳。从他们脸上可以感受到绝对不想被甩下来的决心。 难道……?我脸色发白。难道要坐在千年杉上,一起滑下斜坡吗?千年杉要载着我们在山坡上疾行吗? 不行!绝对不行! 虽然千年杉很巨大,但原木是圆形的,稳定性很差,况且,山上有很多树木、岩石等障碍,怎么可能坐在无法掌握方向的原木上安全滑到山下? “怎么了?赶快上来啊。” “老是拖拖拉拉的,天色都快暗了呢哪。” “因为我是目途,你和我同组,所以也可以握着目途。” “听说这比起用嘴接到相扑力士在成田山撒的豆子更吉利呢。” 同组的成员七嘴八舌地叫着我,他们四个人都已经坐在千年杉的前头,紧握着目途。 不能因为我的关系,延误祭典的进行。我面有难色地坐上千年杉,和清一哥、与喜一起握着V字左侧的目途,三郎老爹和岩叔握着右侧的目途。 “我猜想,绝对有人因为这个祭典送了命。” 我带着绝望的心情说。 “我从旧资料上看到,到目前为止已经死了八个人了。” 三郎老爹行若无事地回答。光是记录有案的就有八个人。完了,我一定是第九个。我这个人衰运特别强,莫名其妙地被送到位于深山的这个村庄这件事,就足以证明我有多衰了。 我恨! 我恨阿熊帮我找到这种害死人不偿命的工作!我恨傻傻地送我上路的老妈!更恨只给我三万元路费的老爸!我恨! “你没事吧?”清一哥问,“虽然你是实习生,但你已经在中村林业登记了,所以可以申请职灾保险。” 不是这个问题吧? “你在发抖吗?简直太胆小了。” 与喜豪放地笑了起来。你浑身“细腻”的相关神经早就断光光了,当然不会怕啦。我暗暗咒骂着,向全组最正常的岩叔求救。 “岩叔,你是不是也会觉得害怕?” “一点都不怕。”岩叔一脸爽朗的笑容,“我遇过神隐,神去的神明喜欢我,不可能让我在祭神的时候送命呢哪。” 这种寄托在神明身上的笃定是怎么回事? “各位弟兄,”清一哥严肃地问,“准备好了吗?” 所有男丁齐声回答: “准备好了!” 我还没有准备好。 “好,出发!” 与喜用斧头砍断了绑在榉树上的绳子,阿锯吠叫着跑了过来,把残株当成踏板,跳到我的脚下。千年杉在修罗滑道上缓缓向斜坡倾斜,就像云霄飞车升到了顶点。每个人的链锯刀刃已经套上套子,用带子斜背在肩上,但仍然可以感受到背上的链锯突然飘了起来。 好可怕! 在我闪过这个念头的同时,千年杉滑下了斜坡。 “嘿哪!” 男丁们抓着树干上的粗草绳大声呐喊,我抓着的目途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滑下斜坡的杉树巨木下,修罗滑道的细原木承受不了负荷,好几根都折断了,发出响亮的啪、啪碎裂声,碎木块打到了护目镜和安全帽上,通道两旁伸出的树枝打在脸上。 “好痛好痛好痛。” “白痴,小心咬到舌头!” 与喜大声呵斥道。的确,我已经无法正常说话了,千年杉开始加速狂冲。 我就像坐在老旧蒸气式火车上的乘客,枕木已经碎裂,车轮也偏离了轨道,但狂飙的列车却完全没有放慢速度,与喜当然就是那个不怕死,还在不断加煤炭的司机。 “冲啊!” 与喜抓着目途,笑着前后摇摆着身体。眼前的惊险程度远远超过了云霄飞车,他居然乐在其中,太可怕了。更可怕的是清一哥,他面不改色,也没有缩起身体,泰然自若地坐在千年杉的前端。 他们都不是人。 三郎老爹“咻——咻——”地轻轻吐气,紧抓着目途,搞不清楚他是在兴奋还是在害怕。岩叔念念有词,仔细一听,发现他轻声念着,“神明显灵,神明保佑”。 与其拜托神明,还不如赶快停止这种玩命的祭典。 身后那些抓着粗草绳的男丁纷纷发出惨叫声。 “哇,摇得好厉害!”“惨了!”“妈呀!” 但他们的声音中带着笑意和兴奋。当惊险刺激超过某个程度时,人的精神就会错乱,各种情绪都会掺杂在一起。 这当然是事后的分析,当我坐在千年杉上冲下斜坡时,脑筋一片空白,差一点屁滚尿流,只能用冒着冷汗的手拼命抓紧目途。 积在地面的落叶碎片飘了起来,隔着落叶树的枝叶缝隙,看到栖息在森林中的鸟儿也惊慌失措地尖叫着逃向空中。 眼前的景象转眼之间就消失在后方。千年杉虽然外形像龙,但疾行的样子宛如巨大的山猪。千年杉的速度和激烈突飞猛进,难得一见的美丽森林也变成了乱七八糟的流动色彩和形体,就像把水桶里的绿色、褐色和红色的颜料统统倒在了墙上。 斜坡的角度越来越陡,加速度也越来越大。风灌进了袖子,好像气球一样鼓了起来。 呜汪!阿锯惨叫一声。它原本用指甲用力地抓着杉树皮,站在我的脚下,但似乎终于没了力气,当千年杉稍微摇晃一下时,它悬在空中。 阿锯毛茸茸的尾巴掠过我的视野角落。 “阿锯!” 我毫不犹豫地伸出左手,抱住了飞向后方的阿锯的腰部。我的身体向后扭转,但单手毕竟无法承受体重,右手一滑,离开了目途。 我会死! 眼前的景象变成了慢动作,清楚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排成两行,紧拉着粗草绳的男丁无不瞪大了眼睛,抬头看着手上抱着阿锯,整个身体即将俯冲的我。山根大叔动了动嘴说“完了”,阿锯缩起尾巴,夹在后腿之间。我的左手用力,深深卡进了阿锯的毛皮。 绝对不能放手,一旦放手,阿锯就没命了。我死也不放手。 这时候,我看见两个女人在不断疾行的千年杉后方飘来飘去,我看不清楚她们的脸,只知道她们分别穿着红色和白色的和服。 大山祗神的两个女儿。 她们是来迎接我吗?我就这样和阿锯一起坠落地面,当场毙命吗?我居然带着平静的心情这么想。 两个女人优雅地抬起手,指了指我身后。 嗯?在我纳闷儿的同时,听到与喜大叫着:“勇气!” 我抱着阿锯回头,与喜左手抓着目途,右手向我伸出斧头的柄。清一哥伸出一只手,抱着重心不稳的与喜的身体,露出难得的紧张神情看着我。 “抓住呢哪!” 与喜大叫着。我抓住了斧头柄,伸长右臂,好像抓蜘蛛丝般紧握着已经变得光溜溜的斧头柄。 与喜和清一用力把我拉回他们站立的位置,也就是目途的方向,生死一瞬间,我宛如重生了。 “你累了吗?” 与喜的太阳穴暴着青筋大吼。现在根本不是用提神饮料广告的梗搞笑的时候,但我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右手上,也对他大吼一声: “喝了再上!” 我身体微微往前冲,再度被拉回了与喜和清一哥之间,急忙抓住了目途。 我感觉过了很久,但实际上应该只是发生在刹那间的事。 背后的男丁们“噢”地发出了松了一口气和喜悦的声音。 得救了。当我这么想时,全身的汗水滴落。我可以感受到脸上的汗水被风吹向后方。各位大叔,对不起,我下的咸雨让你们遭殃了。 “白痴!”与喜用肩膀喘着气,大声骂道,“你差一点送命!” 但是,我不能对阿锯见死不救。我知道我刚才的举动太鲁莽了,却没有后悔。阿锯在我的臂腕中无助地垂着耳朵,浑身发抖地看着我,它似乎在想,真对不起。太好了,我和阿锯都保住了性命。好温暖。 嗯……?我的肚子上真的热热的。 “啊!”我把阿锯抱到一旁,低头看自己的肚子,“阿锯,你在我身上撒尿!” 白色衣服上有一摊黄色污渍。 “哈哈,”与喜说,“这泡是高兴尿(太高兴了,忍不住尿尿),阿锯,对吧?” 才不是呢,阿锯是吓得屁滚尿流。 “无论如何,没事就好。” 清一哥轻轻拍了拍我的背。我偷偷回头一望,在不断向后退的树林中,遍寻不着刚才那两个女人的身影。 也许是幻影吧,但我还是在心里道了谢。 “谢谢救命之恩。” 与喜突然说道,仿佛他会读心术。我惊讶地将视线移到与喜身上,与喜道谢的对象当然不是大山祗神的女儿,而是我。我害羞地摸着阿锯的头。 我的呼吸和心跳终于恢复了正常,把阿锯放在脚下。但毕竟还坐在在斜坡上疾行的千年杉上,心还是扑通扑通地跳。我两只脚紧紧夹住阿锯的身体,以免它再度飞出去。 “排除一难,又来一难。” 三郎老爹说。 “快要撞击了,大家做好准备呢哪!” 岩叔也大声提醒道。 大岩石渐渐逼近眼前。 大岩石是修罗滑道的终点。为了把千年杉载上通往山脚的路,也就是我们今天早上走的兽径,必须让巨木右转,转向与目前行进的方向呈直角。 “要怎么转向?” 没有人回答我的问题,同组的人都神情严肃,且紧张地抓着目途。身后那些男丁刚才还不时发出“嘿哪,嘿哪”的声音,激励着自己和周围的人,如今却寂静无声,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 紧张宛如闪电般贯穿千年杉的树干。 该不会?我猛咽口水。难道是直接撞向大岩石吗? “不可能!我会死啊!让我下来!” 我尖叫起来。 “来啰!” “抓紧了!” 清一哥和与喜大声发出警告,所有人都马上弯下身体,缩起脖子。被我的双脚紧紧夹住的阿锯痛苦地发出“汪”的叫声,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一阵强烈的冲击,内脏也跟着震动起来。千年杉树干的左半部分冲上大岩石后弹了出去,宛如前腿抬起的脱缰野马般,几乎垂直弹起。 “啊!” 在重力的作用下,脚滑了出去,只靠双手悬在目途上,支撑全身的重量(包括阿锯)。 下一刹那,千年杉撞倒了周围的树木,缓缓向右倾斜。千年杉撞到大岩石后改变了方向,这样的结果固然值得庆幸,但未免太粗暴了,难道不能靠其他方法掌舵吗? 巨大的杉木在空中划着弧度,转身冲向兽径。我双脚用力,抱紧阿锯,对抗离心力,不让身体被甩出去。 千年杉直接落在兽径上,响起重重的地鸣。 呜哇哇哇。牙齿快咬到舌头了,我立刻绷紧下巴。鼻水喷了出来,泪水和汗水都飙了出来,喷湿了护目镜。 如果千年杉冲过头,导致倾倒、翻覆或是树干撞碎,所有人都会同时升天。 神啊,希望千年杉可以顺利滑下兽径! 千年杉弹了两三次,我坐在树干上弯着身体祈祷。这时,有什么东西掠过我的头顶飞向后方。 嗯?!我忘记眼前的状况,抬头看清楚不明物体到底是什么。 是山根大叔。刚才的冲击让他松开了握着的粗草绳,他飞过我的头顶,悬在空中。 “啊!” 我忍不住站了起来,但我不可能跳下去救他。千年杉在兽径上重重落地后,沿着斜坡冲向山脚。 “山根叔!” “没事吧!” 男丁在背后叫了起来。大家在坐稳之后,纷纷回头看着山根大叔飞走的方向。 山根大叔在空中勾勒出抛物线轨迹后,后背撞向兽径旁杉树的绿色树梢。 千年杉继续勇猛向前,留下摇动的树枝和应该挂在树上的山根大叔。 “怎、怎么办?”我回过头,大声问身旁的与喜和清一哥,“山根大叔会不会死……?” “嗯,”清一哥皱了皱眉头,“虽然很想帮他,但也无能为力。” 千年杉正在飞速前进,的确无法放手。因为无法让千年杉停下来,所以也没办法去找山根大叔。不过,大家未免太无情了。 我正打算继续追问,与喜悠然地说: “哪啊哪啊,看刚才的情形应该死不了,那些树枝发挥了缓冲作用。” 真的假的?但眼前也只能祈祷最好是这样。进入兽径后,千年杉沿着斜坡下滑的速度越来越快。 “山根!”“千万别死!”“不能死啊!”“不要啊!”在我身后大叫的男丁们不知道是在担心消失在树梢的山根大叔,还是在为仍然无法离开千年杉的自己叹息。 前方渐渐亮了起来,树木的密度渐渐稀疏,隐约传来笛声和鼓声,声音越来越大。男丁们也再度叫着“嘿哪,嘿哪”回应。 神去山的山麓越来越近。 不,等一下。虽然很庆幸终于要到终点了,但要怎么让千年杉停下来?神去山的登山口只有一个小型石祠堂,还有一个小广场而已,前方就是穿入地下的神去河的河谷。 要怎么办!万一无法顺利在广场上停下来,就会冲进神去河! 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嘿哪,嘿哪。” 聚集在广场上的女人也回应着男丁们的声音,她们的声音很轻柔,仿佛在安抚、召唤气势汹汹的千年杉。 “嘿哪,嘿哪。” 千年杉仿佛穿越了绿色的帷幕,终于滑到了斜坡的尽头,从兽径冲向广场,撞倒了石祠堂,擦撞到的树皮都散开了。 龙头高高抬起,不受任何东西阻挡的阳光让我忍不住眯起眼睛。好刺眼。我从来不知道冬天的阳光威力这么强,也终于知道刚才经过的森林有多么深、多么暗。 千年杉来到平坦的广场后,仍然没有停止前进,弹起的碎石像雨点般落下。 没有进入神去山的村民几乎全都集中在广场上等待千年杉的到达,大部分都是女人。美树姐、坐在草席上的繁奶奶、祐子姐、直纪,还有那些退休的山林人老爷爷。他们看到男丁骑着巨木下山时,情不自禁地发出欢呼,然后都笑着逃开,以免被暴冲的千年杉撞到。 广场上的人群顿时作鸟兽散。美树姐用身体挡住无法逃走的繁奶奶,祐子姐和直纪站在旁边,抬头看着紧握目途的我们。每个人都满脸祈祷。 现在回想起来,这些景象在我眼中只停留了一瞬间。 “停——下——来——!” 我对着继续往前冲的千年杉大叫。与喜、清一哥、三郎老爹和岩叔,以及其他男丁都叫了起来。 或许是肉眼看不到的刹车听到了我们祈愿,千年杉在广场往神去河方向的悬崖上探出四分之一后,终于停了下来。 “嘿哪!” 坐在千年杉上的所有人大声叫喊,打破了片刻的寂静。我也把护目镜拉到脖子上,举起双拳大叫起来,有好几个人把安全帽抛向了空中。 广场上的村民拍着手,兴奋地跳着,聚集在千年杉的周围。阿锯摇摇晃晃地从我脚下爬了出来,扑进美树姐的怀里。男丁们顺着架起的蜈蚣梯,或是等不及架梯子,直接从原木的侧面滑了下来,站在广场上称赞彼此的勇敢。 我和与喜相互击掌,和岩叔握手。三郎老爹转动着肩膀说:“真是够了。”清一哥拿下安全帽,向神去山深深鞠了一躬。 四十八年一度的大祭典。巨木下山的仪式终于顺利完成了。 啊,想知道山根大叔的下落吗?他还活着。而且,天黑之后,他自己走下了山。 与喜说得没错,杉树的树枝发挥了缓冲效果,他只受到轻微的擦伤。神去村村民的生命力太神奇了。 我们为山根大叔的生还欢欣鼓舞,在躺在广场上的千年杉旁举杯畅饮。其实,山根大叔下山之前,宴会已经开始了,几杯酒下肚,大家根本忘了山根大叔。如果他在山中动弹不得,不知道村民会采取什么行动。 不,他们不会采取任何行动。这里是神去村,即使山根大叔死在神去山上,大家也会纷纷说着“哪啊哪啊”“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而已。村民有时候太狂野,几乎有点冷酷了,或许是因为他们有充分的心理准备,认为“在山上遇到危险是天经地义的事”。 山根大叔一路叫着痛,但一走到广场,连续喝了三杯冰酒,他就笑着说:“折腾了我半条命啊。”其他人纷纷安慰着他:“是啊。”“没事就好。”然后就忘了这件事。 入夜后,宴会仍然热闹不已。 皎洁的月亮从山边探出头,柔和地照亮了爬满青苔的千年杉树皮。大家在篝火前取暖,吃着漆器便当盒里的菜肴,随着别人吹起的笛子声起舞。高挂的灯笼下,每张嘴都吐着白气,每张脸上都绽满笑容。 山太枕着祐子姐的腿,身上盖着厚外套睡着了。夜已深,他已经体力不支了。阿锯也闭上眼睛,蜷缩在山太的身旁取暖。 村里的女人个个精神百倍。 当我们登上神去山、伐倒千年杉、搏命滑下斜坡时,村里的女人把做好的料理装在便当盒里,每个人都带着酒聚集在广场上,开始准备灯笼和篝火,吹着笛子击着鼓,喝酒聊天,等待巨木的出现。所以,她们从白天就开始在广场上喝酒,然而,即使三更半夜后,仍然没有人喝醉,笑着闹着继续喝酒。 广场上到处都可以看到空酒瓶,甚至还有酒桶。他们的酒量太不寻常了,神去村的村民果然是妖怪……? 正当我浮现这个疑问时,听到与喜叫我。回头一看,发现除了清一哥以外,我们组的成员都围坐在广场角落的草席上。繁奶奶、美树姐和直纪也在。被酒染红了脸颊的美树姐向我招了招手。 “来,过来。” 直纪也没有露出不悦的表情。 唉,即使他们是妖怪也无所谓。因为,这些妖怪太美了。但繁奶奶例外,她根本就是干扁的馒头妖怪。我拼命憋住满脸的笑意,和他们一起坐在草席上。 “勇气,你第一次参加祭典,但表现得很出色。” 岩叔咕咚咕咚地往我的纸杯里倒焙茶,我根本来不及告诉他,杯子里装的是柳丁汁。岩叔已经醉醺醺了。 “我们在这里等也很好玩,”美树姐笑着说,“你们坐着的千年杉不是从斜坡上滑下来吗?当你们有动静时,附近的鸟就会一下子飞起来,即使在山脚下,也知道你们到了哪里。” “杉树到广场时,我忍不住拜了起来。”繁奶奶双手合十说道,“幸好大家都没有受什么伤,真是太好了。” “繁奶奶,应该只有你一个人在拜拜,”三郎老爹突然拉高嗓门说,“其他女人看到勇气抓着目途的样子,全都被他迷倒了。” 三郎老爹说话时,不时瞥向直纪。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虽然我很感谢他们为我撮合,但会不会太明显了? 我坐立难安起来,不经意地扫视着广场,没有看到清一哥的身影。 “东家送祐子和山太回家了。” 美树姐向我咬耳朵。 “勇气,要把握机会呢哪。” 繁奶奶说。虽然她以为她在说悄悄话,但因为她耳聋,所以音量特别大。 嗯。我伤透脑筋。即使他们为我敲边鼓,但关键还是直纪。她应该察觉到坐在草席上这些人的用意,却面不改色,根本不看我一眼,冷淡地喝着杯中的酒。 恐怕连一线希望都没有。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能喝着柳丁汁加焙茶。真是超难喝的。 “真是没法子,”与喜心浮气躁地摇着盘着的腿,“勇气,我把目途的权利让给你。” 哇噢!三郎老爹和岩叔惊叫起来,繁奶奶“嘿嘿”地笑着,美树姐欲言又止地看着与喜。只有来神去村不久的我和直纪搞不清楚状况,但我有不祥的预感。 “呃,”我战战兢兢地问,“目途的权利是什么?” “在大祭典时顺利把树送下山时,担任目途的人,”与喜挺起胸膛,神气地说,“可以向喜欢的女人要求云雨!” 云、云雨。我没有喝酒,却感到天晕地转,赶紧抓住草席。这样的进展未免太快了吧。 “老公,不然你打算对谁使用目途的权利?” 美树姐怒气冲冲地质问与喜。 “白痴,当然是你呢哪。”与喜搂着美树姐的肩膀,“所以,我才会把权利转让给勇气,我现在哪还需要要求,随时都可以……” “别说了呢哪,与喜,好丢脸。” “别害羞呢哪,别害羞呢哪。” 与喜和美树姐卿卿我我,似乎恨不得马上滚进草丛里。肉麻夫妻! 我红了脸,与喜转让的这个权利我无福消受啊。三郎老爹轻轻戳了戳我。 “勇气,加油!” 叫我加油有什么用!我抬眼看了直纪一眼,直纪也涨红了脸,和我视线交会后,立刻把头转向一旁。灯笼的灯光下,她的侧脸在黑暗中显得格外白皙,比在我梦中出现的任何一个直纪更楚楚动人。 “直纪。” “不要。” “我还没有说话。” “即使不听也知道呢哪。” 至少让我表白一下嘛。我不理会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喜欢你,请你和我约会!” “约会?要去哪里约会?” 直纪小声地问。的确,要去哪里约会?神去村根本没有约会的地方。 “去、去山上?” 我说。虽然我发现这根本不是约会,只能算野餐。 没想到直纪却微微点头。 “如果只是约会,可以啊。” 在一旁屏息期待的三郎老爹和岩叔拍着手说: “太好了!” “我会帮你们做便当带去山上。” 美树姐说。美树姐的便当不就是毫无趣味的巨大饭团吗? “如果你们生了孩子,就可以稍微缓和这个村庄人口太少的问题。” 繁奶奶,你也未免太性急了吧。 “真是没种,”与喜抱怨着,“这不是白白浪费了我转让给你的权利吗?” “我会好好珍藏。” 我说。我会珍藏到直纪爱上我的那一天。 “即使你珍藏着,也无处可用,只会放到发臭。” 直纪冷冷地说。 我超爱她的冷淡无情,难不成我是被虐狂? 不,不,才不是这样,而是我学会了不屈不挠的精神。 林务工作必须花费多年的岁月培育树木,如果不具有可以承受任何风雪的悠然性格,根本无法胜任山林人的工作。 我神清气爽地仰望夜空。 曾经燃烧起祭典热情的神去山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静谧,星星发出的光洒在棱线上,静静地守护着村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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