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前绝后的遗书

——疯子博士手记
——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

脑髓地狱  作者:梦野久作

站得较远的人请用望远镜观看,站得较近的人则请用显微镜观看,我就是九州帝国大学负责主持精神病科教室的疯子博士正木敬之。今天为了让所有名满天下、自认学识一流的人们吓破胆,我突然想自杀,所以准备发表前无古人的遗书。希望能在此一举决定胜负,让不认同我学识一流的人们看看,究竟是读的人是白痴,还是写的人是疯子。

话虽如此,但我却完全没有积极的念头……

此刻我坐在九州帝国大学精神病科教室大楼教授办公室里办公桌前的旋转椅上,手边放着瓶威士忌,手上斜握着钢笔,瞪着眼前的数张稿纸。身后的时钟刚过晚上十点……雪茄在嘴边冒出紫色烟雾,俨然是一个脑袋顽固的教授独自留下加班研究的模样,至少,看起来绝对不像快要变成死人的样子。啊,哈、哈、哈……

我就是这样的个性,不做出超越常识的行动就无法甘心。事实上,我对于认为我是狂人的全天下所谓学识一流的人们感到非常同情。

虽然一时间不知从何下手……别怪我,毕竟执笔遗书这种事对我也是生来头一次。

如果要模仿一般尝试的顺序来写,首先应该叙述明白的大概是我自杀的动机吧!

可以肯定,所谓我想要自杀的动机和一位惹人怜爱的少女有关。哼,没什么好笑的。

谈到该少女的美丽,实在、实在是写个二三十张纸还不足以完全形容,就算找遍所有装手帕的盒子、化妆品的标签、女性杂志的封面、服装店的广告模特儿、啤酒店和百货公司的海报甚至欧美的电影公司,恐怕也找不到像她这样清纯、楚楚可怜、令人心驰神往的活泼女孩。哈、哈、哈……还是不要再描述下去,否则人家误以为我是个老不修,那可就麻烦了。希望各位不要瞎担心,因为那位少女在半年前就已经从人类世界被除名了……

或许有一些自以为是的知识分子会说“原来因为少女死了,你才对这个世界感到绝望”也未可知。但是,且慢,不必着急,真正的原因是不久的将来,我会让已经死亡的那位少女和一位同样千载难寻的珠玉般的美少年缔结生则偕老死则同穴的神圣盟约,所以我在这个世界上的责任已经宣告结束了。当然,我如果这样说明,可能又会出现一些聪明的痴呆病患,认为我是发狂而自杀的,因为我做着死亡的美少女和活生生的美少年恋爱的怪梦,导致脑筋有问题。

实在令人惊讶,我从不知遗书居然这么难写,这么令人焦躁不安。可是,既然难得决定自杀,总是需要写下一点东西才行,所以我也不得不继续下去。事实上,我是借着让已入鬼籍的美少女和生龙活虎般的美少年真正地接吻、拥抱,来完成我毕生研究的精神科学的根本原理,也就是被称之为心理遗传的实验结论的。

如何?难道还有比这个更有趣、更痛快的学术实验吗?啊,哈、哈、哈!

不,应该没有才对。最主要的是,成为这项实验基础的精神科学这门学问乃是我的独创发明。不仅如此,属于我专有的这门精神病学的实验也与普通医学或其他学问的实验不同,无法以鸟兽或人类的尸体为对象进行研究。如果要问为什么,原因就在于,鸟兽和某种精神病患一样,从最初就显露出动物性,不适合当研究材料,至于死亡的人类则没有能成为重要研究材料的“灵魂”。无论如何,都必须使用精力充沛又具有健康正常精神的人类当做材料!

这样的精神突然发狂,不久又逐渐恢复……必须对其前后的变化进行详细研究、记录,所以很耗工夫。特别是我选择为研究主题的材料,如果依照现今学者的方式加以命名,应该称之为遗传性杀人妄想症、早发性痴呆兼变态性欲,属于舆论攻击的目标,因此非常棘手。

被选为实验材料的人物更不是泛泛之辈,是稍有不慎就很可能反遭其毒手的人物,因此我可以说从一开始就是冒着生命危险在进行这项实验的,不过,最终还是受到波及,不得不陷入自杀的命运……不,由于距离自杀还有相当多的时间,我可以充分冷静地在紫烟与琥珀色液体相伴之下挥动钢笔。

请各位慢慢耐心阅读。虽说是遗言,其实内容也很轻松,不会像殉教宣言或殉情遗书那样严肃,只像是疯子博士的疯狂实验的余兴文章,可以视为趣谈。因为,各位会逐渐了解有关我研究中心的稀世美少年和绝代美少女的变态性欲的破天荒的怪异实验。你们将会知道,这个实验是受到什么学理原则所支配,如何持续紧张、白热化,最后终于爆发,并粉碎身为实验者的我的一生的整个过程……

要讲这个故事,我需要稍稍地把时间回溯一下。

应该是今年十月几日的样子,在福冈某报纸学术专栏刊载我发表的《脑髓并不是思考事物的地方》的论文时,坦白说,舆论的反响让我怯惧不已,总算让我领教到“原来人类这种动物的自以为是和迷信是如此牢不可破”的事实。但是,即使这样,当时的我仍未想到这个事实会这么令人厌烦。他们,也就是说所谓的知识丰富的人们,不断利用报章杂志喊话,甚至利用书信要求与我直接见面,用尽一切手段,目的就是企图推翻我的论证。更可怕的是,在标榜研究自由的本大学,许多以学究自居,摸着下巴,捻着胡须的教授,更是对我群起围剿,拍着桌子胁迫校长道:“立刻赶走那种没常识的傲慢狂徒,最好把他送进精神病院。”

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就算我历练再多,还是忍不住拍案而起。因为我一向认为大学是学术研究的安全地带,突如其来地发生这种事当然令我十分震惊。幸好校长的行事风格就像行政官员一样,一向采取息事宁人主义,所以我至今仍然能够待在这里。但是,仔细想想,这不是愚蠢透顶吗?反正所谓能够当上博士或大学教授的人,通常一定是最高等级的名誉狂或研究狂,当然会不以为耻地攻击我这个更高一级的名誉狂兼研究狂,因此他们就称我是疯子。当时我有多痛苦,我的好朋友若林院长最清楚不过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的精神解剖学、精神生理学、精神病理学和心理遗传等研究成果必然无法顺利发表了,因为这是认为精神病患比普通人正常的学说!哈、哈、哈。”

“应该是吧!因为一般人不知道科学是最侮辱人类的东西。”

“没错!听到‘人类是猿猴的子孙’却得意洋洋的人……当他们被指说‘你们都是疯子’时,那种慌乱激愤的样子真是奇观。从猿猴进化而来的是人类,却不知道人类继续进化就会变成疯子,看来他们完全是依循相反顺序思考的啊!哈、哈、哈、哈。”

我们经常这么讪笑谈论着。

为了追加修正,我延迟了手边的《脑髓论》的公开发表时间,而在约莫半年后的今天,我刚刚将这篇著作的原稿完全烧毁。

什么?不,没有特别的理由,只是觉得无聊而已。

因为人类的文化还是犹如傻瓜般幼稚,不应该接受我的研究。而且,我竟然笨到没有注意到这个事实,花费了长达二十年的岁月从事这种不合时宜的研究,我觉得很可悲。或许,我的精神异常应该就此平息吧,呵、呵、呵。

只不过……我的著作最精致美好的一部分会留在这篇遗书里,在适当的时代,提供给想要从事这种研究的疯子学者当做参考。其中,我的《脑髓论》内容就如夹在这里面的剪贴所示,报纸都已经报导过了,再也没有更深奥的内容,因此我一点都不觉得遗憾。另外,从精神解剖学到精神病理学为止的研究片段,也包括在二十年前我当做毕业论文向九州帝国大学提出的《胎儿之梦》论文内,因此予以省略,在此只是概略提及我最拿手的“疯子解放治疗”和“心理遗传”有关的部分。

如果把这部分和以前的新闻报导,以及《胎儿之梦》的论文一齐研读,就能完全了解到,用前述的美少年和美少女为材料所进行的实验,在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也就是今天正午获得空前的成功,同时也是绝后的失败,这是一种奇异的、因循精神科学学理的原则所造成的状况。还有,我们更可以发现现代文化精华中所谓的常识或学识完全化为尘埃,只剩下无数空壳。

但是……抱歉,让我先把熄掉的雪茄点着。这是我最喜欢的东西,就算以前生活陷入穷苦的时候,雪茄和酒也绝不能少……反正,到死之前应该也抽不了几支了,各位就忍耐一下吧!哈、哈、哈、哈。

让各位久等了。接下来……曾看过成为导致我走向极乐世界直接原因的“疯子解放治疗场”的人们,似乎多数人都认为那只是疯子的散步场所。有些人尽管看了新闻报导认同“啊,原来是这么回事”,接下来又会说“不管怎样,置身这种地方,疯子也不会亢奋”或“哈、哈,只不过是一种光线治疗嘛”,摆出自以为了解一切的模样,却没有人能够识破这项实验的真正内幕,实在太有趣了。事实上,这项实验的秘密连在这个教室工作的副教授和助教都不知道,他们只以为是某种非常高深的实验……但坦白说,这是一项很寻常却又完美的有趣实验,使用“解放治疗”这个名称,只不过为了掩蔽世人的耳目。

这项“解放治疗”的实验,其实就是我以前毕业于本大学前身的福冈医科大学时所写的论文《胎儿之梦》的实地实验。

只是,我在《胎儿之梦》里罗列援引的是所有人类中的个体或相互之间共同具有的想吃、想睡、想玩、想吵架、想赢别人之类的心理遗传中最具有影响力的一类,但在此研究的却是更深入每个人特有的诡异心理遗传。请看最近流行的猎奇兴趣吧,都是极端神秘、尖端、炫奇、怪异、恶毒的……什么,各位尚未见过,希望我让大家见识一下?很简单,马上就可以让各位见到……

来吧、来吧,这里有全世界都找不到的灵魂因果者的标本、大白天游荡的幽灵、正午出现的怪物、疯狂的科学实验……参观费用大人十日元,儿童半价,瞎子免费……不要推挤喔,会被那些疯子们笑话的!请保持安静,肃静。

咳、咳。

在这里要介绍给各位的是正在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院精神病科大楼后方,精神病科正木教授所设立的“疯子解放治疗场”的“浮现天然色彩的有声电影”。放映的机器是最近由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院眼科的田西博士和耳鼻喉科的金壶教授为了医学研究目的而协助制作完成的,它无比精巧,连目前美国正在研究的彩色有声电影都望尘莫及,以画面和实物可谓分毫不差的还原度作为卖点。

首先,请看银幕上出现的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院的全景。

如各位所见,九州帝国大学校园内外都是一望无际的翠绿松林,在西端那两根并列的大烟囱底下,能够见到破破烂烂的两层蓝色西式建筑物,那就是鼎鼎大名的疯子博士正木教授所在的精神病学教室大楼,南侧可见到约莫两百坪的四方形土地。接下来要介绍给各位的是“疯子解放治疗场”。载着摄影机和技师的飞机渐渐降落,着陆于精神病科大楼顶上,也就是教授研究室南侧的窗畔,简直就像是蜻蜓或苍蝇……时间是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的上午九点整。

环绕这个解放治疗场的红砖围墙的高度是一丈五尺。被围住的四方形土地全部被铺上了此处特有的纯白石英质砂土,因此洁净无比。正中央约有五棵梧桐树,树上挂满黄色枯叶。这几棵梧桐树从很久以前就矗立在此,成为本大楼中庭的一道风景。不过,自从设置这个解放治疗场,并将治疗场四周圈起来之后,这几棵树就出现了像这样显著衰弱的色泽,说它是某种凶兆也不为过,另外也可以认为它是因为被封在这种意料不到的地方,因此精神呈现异常。然而,本研究室尚未有余暇注意到这里而对它们予以诊断治疗。

闲话少说。治疗场只在东侧病房附近开了一扇门,兼做前往厕所的通道。木门旁边切开一道长缝,如各位所见,从早到晚都有穿戴黑色制服与制帽、面目狰狞的大汉冷眼监视。感觉上,整个四方形解放治疗场有如设置在绿色浪涛中的巨大魔术箱。

铺在魔术箱底部的白色石英砂在湛蓝天空上的阳光照射之下一片灿烂,上面有黑色人影或站或坐,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总共十个人。

这些正是受到正木博士所谓的《脑髓论》的分支《胎儿之梦》续篇“心理遗传”原则所支配而行动的疯子们。而且……三小时后的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正午,随着临海的操场上轰然响起一声午炮,在这十个疯子之间爆发了一场完全是意料之外,由心理遗传完美导演的大惨剧,造成舆论冲击的同时,也让正木博士下定了自杀的决心。而可以称之为大惨剧前兆的情景,此刻正在解放治疗场内展开,希望各位仔细观察疯子们的一举一动。

为了方便各位仔细观察,在此特别放大每一位疯子的身影。

首先是在西侧砖墙旁裸露双臂,正拼命工作的白发老人。各位也见到了,这位老人双手挥舞着一把圆锹,正在耕种和砖墙平行的面积约二亩半的长方形田地。不过看他的身体,手臂和脚掌都苍白瘦削,颈项也没有劳动者特有的深皱纹,很难被认为是有农耕经验的人。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虽然他的手掌因为握住了圆锹而看不清楚,但是圆锹柄上处处可见黑渍,那是手掌破皮渗出的血迹。然而,老人仍不屈不挠地频频挥动圆锹,由此应该就能理解正木博士的心理遗传实验是何等残忍、苛酷了吧。

接下来出现的是呆立在老人身旁,正在观看老人耕作的一个青年。他身穿黑色木棉和服,腰系白色木棉旧腰带,看起来有些苍老,不过如果仔细看,应该看得出他顶多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小伙子。可能是难得出来晒太阳吧,他的皮肤犹如女人般白皙,嫣红的脸颊带着微笑,专注地注视着挥动圆锹的白发老人。如果只看他的表情,或许会以为他是正常人,但请再多看几眼!那眼瞳里发出的光芒……简直就像是在深宫里成长的公主般澄亮、透明。这是精神病患在恢复正常之前,或是再度开始发作前显现的特征,也是正木博士始终感到棘手的关于真疯或假疯的鉴定中,特别难以鉴定的眼神。

接下来,将镜头移近蹲在老人和青年背后远处的少女。大家都看见了,她的脸孔犹如幽灵般苍白瘦小,脸上长满雀斑,略带红褐色的头发剪得很短,蹲在老人耕作的田边,正在用纤细的手种植各种东西,有梧桐落叶、松树枯枝、支棒、瓦片,还有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青草。但是,毕竟老人的田是松软的白砂地,支棒之类一不小心就会倾倒,所以她显得非常忙碌,随时得重新扶正植物。也许有人会认为何必这么麻烦,只要用力插深一点不就好了?但……这是相当失礼的见解,同时也是外行人的想法!这位少女认为瓦片或支棒是普通花草或是什么植物的幼苗,所以不会那样粗鲁地对待,必须小心翼翼用砂土埋住根部……不过,好不容易才栽好的支棒倒下两三次之后,她终于也失去耐性,把支棒像嫩草般地轻松撕成碎片丢弃了。各位可能怀疑,像她那样纤细柔弱的手臂,如何能够有不逊于男人的恐怖力气呢?其实,不论如何温柔贤淑,女性通常都有这样的力气,只是人类自历代祖先以来就开始累积无数“人类比其他动物头脑更高等,身体却相对柔弱,特别是女性更加软弱”的暗示,结果终于导致女性无法完全发挥出自身的力气,只有当精神异常时,或是碰上火灾、地震等灾难时,因为暗示暂时遭到破坏,才能恢复原有的力气的耐性。这点从少女身上已经获得验证。

抱歉,我的说明经常脱轨,只是,这是能够反证正木博士的“心理遗传”实例,因此特别附带提及。

接着出现的是身穿破旧晨袍的矮小光头男人。此刻他正面对着和方才几人所处方向正好相反的东侧红砖围墙演讲。

“达摩面壁九年而执少林牛耳,故吾人面壁九年练习辩论,应能打破糊涂纵横的政坛,废除一切不平等,在即将来临的普选时代……吾人……”

他大声说着,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高举右手左右挥动。

他背后走过一位打扮怪异的女人。大家也看到了,是个长相低俗、猥琐发福的中年女人,脸上涂满泥土,大概自以为化着浓妆吧!和服衣摆下露出光脚,拖着破烂的长衣带蹒跚前进。蓬乱的头发上戴着不知是谁帮她用硬纸板做成,并且漆成红色的皇冠,为了不让皇冠掉下来,她仰着头左盼右顾,自以为是女王一般,来回不停走动。

每当这女人走过面前,跪在梧桐树根旁的络腮胡男人就顶礼膜拜。此人原本是长崎某小学的校长,历代祖先信奉耶稣教的虔诚心理到了这个男人的时代已达到最高境界。他被收容在这里之后,就在砖块或瓦片上雕刻圣像,供同房的病患膜拜。此刻,他相信刚刚的女疯子是圣母玛丽亚复活,因此高兴仰慕得泪流满面。

接下来,在跪地的络腮胡男人四周跳跃的垂发少女是高等女校二年级的学生。她的个性原本很内向、忧郁,因为在艺术方面表现出相当的才华,结果变成了所谓的早发性痴呆。在病发的同时,个性随之完全改变,当她进入这里住院时,正木院长问她姓名,她回答“我是舞蹈狂安娜·巴甫洛娃”[安娜·巴甫洛娃(Anna Pavlova,1881—1931),俄国女芭蕾舞演员。一八九九年毕业于圣彼得堡皇家芭蕾学校。一九五任玛利亚剧院主要演员,主演过多部芭蕾舞剧,如《天鹅之死》、《埃及之夜》、《阿尔米达帐篷》等,表演风格严谨、细腻,富于诗意。一九一年起自组小型芭蕾舞团,一九一四年后离开俄国,在欧美各地演出,使俄罗斯芭蕾舞学派在欧美得到广泛传播。她在芭蕾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被誉为是继M.塔利奥尼之后,二十世纪初期世界上最杰出的舞蹈家。]。她是院中最可爱的人,如各位所见,她总是唱着自己创作的歌曲跳舞。

望向蓝天

白云很高

黑云较低

友好地相互并排

飘飘飞行

飘……飘飞行……

我也一起并排

摇摇晃晃走着

结果碰到墙壁

头晕眼花……花……

头晕眼花……花……

另外,这边还有两个四十多岁的工人模样的男人。他们很亲密地勾肩搭背,在与前面那个中年女人成直角的方向上来回走动。右侧的男人是在东京观光,左侧的男人则是往南极探险,彼此情投意合地持续旅行,不给对方造成任何麻烦。

接下来是坐在这边门口的肥胖老太婆。从她身上那件品味很高的和服的图样上判断,应该是有相当身份地位的人,但是她本人却是一副住在贫民窟的模样,拼命在身上抓着并不存在的虱子,然后掐死……突然,她解开和服衣带,赤身露体地用力拍打和服。这时,演讲的男人、两位工人、女学生都中止心理遗传的发作,用手指着、用眼睛盯着或者捧腹大笑。

在观看所放映的疯子的一举一动的人们之中,我想一定有人会感到意外。

“怎么回事……这只是很寻常的疯子呀!不必说这个解放治疗场,任何一所精神病院的散步广场都可以见到这样的景象,不是吗?既然说是疯子的解放治疗场,我还以为能见到成千上万的疯子蠕动着演出各种狂态,但是,这样太无趣了。最重要的是,什么心理遗传?根本无法了解哪里是心理遗传啊!”

一定有人失望、轻蔑、冷笑。不过,别这么性急!坦白说,使用在与正木教授的研究有关的心理遗传实验上的人物,这样已经够多了,接下来我虽然会简单说明其中两三人的狂态如何借着心理遗传演出,各位却应该完全理解世界上所有的精神异常原因才对。事实上,这十位精神病患是从地球上千百万的疯子中挑选出来的,精神异常的代表性冠军人物……也可以被视为亲身直接证明正木博士过去二十年所研究的心理遗传原理的世界性标本。

最先要介绍的是在红砖围墙边耕作的白发老人。

这位老人的姓名是钵卷仪作。其五世以前的祖先,也就是仪作的曾曾祖父是福冈城外鸟饲村的著名富农钵卷仪十。这位仪十生来就是左撇子,体力和精力都超常绝伦,他靠着一把圆锹挣得家产,获领主黑田赐姓钵卷,并且得以佩带长刀,是励志传记中的人物。

但是,各位如果要问,为何他被赐予这种奇怪的姓氏呢?原因很简单,所谓的“钵卷”本来就是这男人年轻时代的绰号。也就是说,他连擦汗的时间都很珍惜,在田里工作时会用手帕缠在额头上成为钵卷,因此得到这个绰号。由此,各位应该明白他是何等卖力的工作了吧!从天亮到天黑,他只休息一次,就是在福冈舞鹤城的天守阁正午敲响大鼓报时的时候。一听到鼓声,他会立刻丢下圆锹,到附近的堤防上,或草原的树荫下以及屋檐下吃便当,然后午睡约莫半刻——相当于现在的一小时——之后,又立刻醒来,继续工作到日落。这男人应该也有偏执狂的个性吧!据说,残留在他红黑色额头上的那条白色钵卷痕迹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仍未消失。听说他觐见城主时同样系着钵卷,城主身旁的臣子慌忙叫他:“喂,把那个取下来。”城主觉得有趣,就赐他这个姓氏。

斗转星移,到了钵卷仪十死后第五世的这位钵卷仪作,不管是荣誉的钵卷或左撇子,甚至连庞大家产都已经消逝无踪了,他只是个在博多名产的笔店里制笔的师父。可是到了老年,因为视力模糊无法处理纤细的笔毛而经常发生失职行为,这令他感到痛苦不已,终于造成精神异常,约莫一星期前被送进这儿。

然而,很不可思议的是,当他被送入解放治疗场后不久,正木博士找出这位老先生发狂的动机,也就是心理遗传的内容后,他偶然在场内角落发现工作人员用来打蛇而忘记带走的圆锹,马上开始模仿他祖先的行为。当然,他是没有系钵卷的,但是各位也见到了,他完全没有擦过一次汗。另外,握着圆锹的姿势也和发疯前正好相反,变成左撇子的动作,而且一听到十二点的午炮声,立刻丢掉圆锹回病房,匆匆吃过饭后,马上上床午睡,所以只能认为是五世前的仪十转生。只不过可能因为剧烈疲劳吧?通常一睡就到第二天天亮,连晚饭也不吃。也许在梦中,他变成了曾曾祖父仪十,挣得了庞大家产吧!

这是心理遗传的第一个实例……各位如果有什么问题,不必客气,请举手发问。

接着要介绍的是先前面朝红砖围墙演讲的穿破烂晨袍的矮小男人。在研究中,是依据他在空中挥动的右手手势,以及左手似乎是在扶住东西的动作,还有演讲中所使用的词汇而获得有力的参考的。

“这是横亘帝国前途的一大障碍,如果继续任由今天这样的腐败思想横行,糊涂的政治持续,我们日本民族的团结将有如没有加入茅草的土墙,会因为外来思想的风雨敲打,不久将面临土崩瓦解的命运……”

怎么样?如先前各位听到的,这位光头砖墙先生的演讲内容,经常会出现“墙”这个字眼,以及和墙壁有关的言词。也就是说,这位矮小男人的外祖父曾经担任黑田藩的御用水泥工……各位不要笑,我并非在说双簧!

当时此人身为水泥工的外祖父在福冈城天守阁上工作时,忽然失足坠地惨死。而这位外祖父本来一向以身轻如燕自傲,每次他重新漆刷天守阁屋顶时,城主都会利用望远镜观赏他的功夫。此外,平常工作搭设使用的鹰架非常轻便,它的完工时间也很快。但是也因为这样,他曾经多次失足坠落而差点丧失性命,还好途中总是被东西勾住而奇迹般地获救。

像这样,也不知是在几十岁的时候,他爬上了天守阁的最顶端,在城主用望远镜观看他工作时,他一不小心把屁股朝向了城主。这时底下监督的官员大声提醒他“谨慎点,主上正在看”,他可能一时慌乱,脚踩滑而从数丈高的石墙上摔落,当场死亡。此后,黑田藩就再也没有御用水泥工了。

但是,这位外祖父的思想透过女儿遗传到这个穿晨袍的矮小男人时,情况非常可怕。这个男人直到中学时代为止,经常会在半夜惊醒,大喊“救命”,家人惊讶地问他“怎么回事”的时候,他总是回答“我觉得自己好像从很高的屋顶上头朝下脚朝上地栽下来了”,这不是很奇妙的事吗?

像这样在普通人眼里看来不足为奇的轻微梦游症的发作,其实却是彻底重现几代以前的祖先多次恐惧惊叫的一刹那的恐怖记忆,这是何等不可思议的心理遗传实例啊。不,不仅局限于这位演讲的男人,一般我们在睡眠中发觉自己从高处摔下来而惊醒的时候,如果对照此例,应该也就没什么好觉得奇怪的了。如果说这是我们的双亲或祖父母曾经有过一两次经验,认为“啊,完蛋啦!”或是“我要死了!”的瞬间的凄怆悲痛的绝望记忆,化为了一项心理遗传给我们,在我们梦中重现,应该不会再有人怀疑了吧?

没有什么问题吗?

接下来介绍的是头戴硬纸板皇冠、来回走动的中年女性。从她衣服上的徽纹形状也可以了解,她本来是某穷苦人家的女儿,被卖为艺妓,不过因为相当精明能干,没多久就搭上某银行家。但是该银行家的父母非常顽固,基于“身份差异”的理由,不同意儿子娶她为正室,她引以为憾,在某宴会席上,大骂初次见面的客人“你算什么东西?居然敢叫我斟酒”,同时将酒杯摔在对方身上,并且一脚跺烂三弦琴……结果被送来这儿。

在今日这种新思想潮流下,而且她又是风月场所出身,会为了这点小事情就气疯,或许有人会认为不太可能,但这就是“心理遗传”恐怖的地方!从她发病之后的态度也可以知道,“身份差异”这几个字不仅伤及她的自尊,还带来更深层的打击。她的举止行动相当高贵大方,不管动作、眼神、步履都展现出贵妇风范,也就是说,她的家世直到明治维新以前都是京都的没落贵族,本来的姓氏“清河原”也绝非穷苦人家会有的姓氏,虽然在病发前受到环境风俗的影响,一切行为都和穷人家女孩一样,可是一旦精神呈现异常,就会马上忘掉最近一两代的穷人家习性,显现出几代以前祖先的气质风范。

啊,有问题吗?请说。

不……不错,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所谓的“心理遗传”只是这样而已,而为了研究这种微不足道的东西,正木博士却打算自杀?

很好,这部影片的编剧也考虑到可能有人会提出这样的疑问,所以接下来在正面拍摄心理遗传发现者正木博士的同时,也会让他针对这个疑问发表一场演讲。这位九州帝国大学的疯子博士——比爱因斯坦和史坦纳格[史坦纳格,即法国思想家鲁道夫·史代纳(Rudolf Steiner,1861—1925)。他提倡“人智学”世界观,是广泛精神运动的创始人。]更出名的正木博士——一旦出现在银幕,希望各位能尽情鼓掌欢迎,甚至把手拍断了都没有关系,因为正木博士本人非常喜欢听人家的鼓掌声,授课时也常以听学生们的掌声为最大乐趣。什么?在银幕上应该听不见掌声?啊,哈、哈、哈……这是当然啦,不过,很不可思议,他就是能够听见。事实胜于雄辩,各位看了就知道,鼓掌后就知道……只要擦亮眼睛仔细看,马上就能了解机关何在,嘿、嘿、嘿……

各位……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院精神病科教授——正木敬之医学博士。银幕背景是在九州帝国大学精神病科大楼教室的讲台,白色诊断服是他平时授课的标准穿着。

如各位所见,身高只有五尺一寸,皮肤微黑,圆形大光头剃得几乎会反光,架在高挺鼻梁上的眼镜闪闪发亮,凹陷的锐利眼神和紧抿的嘴唇构成有如骷髅般的表情。他环视各位一眼后,露出满口假牙大笑,全身散发无比的精力、胆识、智慧……

这样大笑是不行的……什么,有问题?是什么问题呢?哈、哈,因为正在做旁白说明的我和银幕上的正木博士是同一个人吗?

啊,哈、哈、哈、哈,露出马脚了……还是快点走开,让银幕上的我,不,是让正木博士进行说明。

……

(说明者消失)

【银幕上的正木博士随着身体动作开始说话】

咳、咳……

能够像这样在银幕上和全天下各位新人类相见是我毕生的荣幸,我感到无上的满足。

各位虽然居住在常识的世界里,却憧憬着非常识世界的人们。在这到处是火车、轮船交相穿梭,汽车、飞机交叉驰驶的地球上,充斥着冷漠的社交态度、对科学的迷信、崇洋媚外的模仿还有已然死亡的道德观念……而各位对于所谓的现代社会常识感到厌倦,内心渴望着变化的、奔放自在的真实生命特性的表现,也就是说,眼眸里闪耀着灿烂的好奇心。各位见到我毕生研究的事业“心理遗传”实验,立刻能够予以理解,也能轻松地认同一般的精神病患只要受到什么力量的支配,就会做出什么事情的事实。不只如此,各位的好奇心并未就此满足,还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地发问“心理遗传只是这么一点东西吗?”……这表示各位的脑筋与我在伯仲之间,不,甚至还比我更机灵精明。不……谢谢各位,还不到鼓掌的时候!对于这点,我必须表明满腔的敬意和感激。

其实,我的“极端的心理遗传”如果只能那样呈现在精神病患身上,就不值得惊讶和担心了。前面所说的那种说明程度的研究,还不能够算是可以让那些到处蠕动的蝌蚪一般的专家学者目瞪口呆的大发现。对我这个疯子博士来说,这毕竟还只是有如乞丐刚准备出门乞讨那种程度的新发现。

我之所以大声疾呼、指出“心理遗传”的可怕,第一个原因是,它已经被证明并非只出现于精神病患身上,也出现在普通人,也就是说各位和我的身上。

什么,有问题?请稍后再说,我明白你要提的问题。应该就是——那么,岂不是没有办法区别精神病患和正常人?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蠢事?对不对?

但是,如果站在纯正的科学家立场,只能够回答的确是“有”这样的蠢事。正常人和精神病患本来就毫无二致,我们——当然各位也包括在内——在精神生活上,和精神病患没有任何不同,甚至可能持有比他们更强烈的“心理遗传”,从早到晚,毫无一分一秒停止地活跃着,即使在睡眠之间也化为梦境出现,很执拗地深深支配着我们的心理。也正因如此,我们的心经常处于无法自由发挥的状态,加上报纸杂志的社会版面总是提供负面报道,对这些报道想要视若无睹都很困难。

记得很久以前,我曾经和某新闻记者有过一段谈话。那是心理遗传中极端轻微的实例,也就是说,所谓的有多项习惯、癖好者就和精神病患一样,无法依自己的心思自由发挥,而且就算遭到别人嘲笑,甚至自己也觉得有改正的必要,却还是无法戒除,这就是方才所说的心理遗传的显现。不想哭却忍不住流泪,觉得不应该生气,却不由自主地怒火上涌,都是暂时性的精神偏激,而自己却没办法控制。这样的个性是遗传自某位祖先,也就是说是挥之不去的心理遗传的显现。

此外,偏执、喜新厌旧、暴躁易怒、健忘、好逸恶劳、某某狂、某某中毒、花痴、变态心理、神经质等等,都是一百人中会有一百人,一千人中会有一千人多少都具有的精神异常倾向,可以说没有人不受到心理遗传的支配。

这个道理只要读过我很久以前所写的论文《胎儿之梦》应该就能理解,但是,所谓人类的精神或灵魂,只不过是遗传自历代祖先的动物或人的各种动物心理或人类心理的集合,在其表面被“做这种事会被人耻笑”、“如果被人发现就糟了”的一层所谓人类的皮包裹住,其上再以伦理、道德、法律、习惯等胶带捆绑,装饰上社交、礼仪、身份、人格等蝴蝶结或标签,然后用化妆品或油粉饰,边挥舞着洋伞或拐杖,边说些“如果你是绅士,我就是尖头鳗[谐音“Gentleman”,“绅士”之意。]”、“如果你是淑女,那么我也是大家闺秀”、“你若是人,我当然也是人”的话语,抬头挺胸、昂首阔步在光天化日的大马路上。这就是所谓的普通人,或是文化人。

但是这种低格调的文化人包装,为了不泄漏出内在低俗且肆无忌惮的心理遗传内容,总是绷得紧紧的。正常人忍受着这种痛苦,一点一滴地慢慢呼吸,在他人面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可是一旦再也无法忍受时,就会突然爆裂,若是个人,会产生躁郁、脱轨、争吵、伤害、偷窃、诈欺、通奸等背德行为,无法复原者就成为精神异常之人;若是群体,则造成暴动、战争、邪恶思想、颓废风潮。这种心理遗传暴露的实例,每天都可在报纸上见到的大量报道。

我敢断言,各位和我都在与精神病患处于五十步笑百步的心理状态下活着。无法区别正常人与精神病患,就如无法区别在监狱里的人与外面的人,是一样的道理。地球表面从古至今就是个疯子的最大解放治疗场,九州帝国大学的解放治疗场只不过是小小的模型而已。证据是,在其中的病患也和各位还有我一样,一面持续确信“我不是疯子”,一面大肆发挥着自己的心理遗传。

哈、哈、哈、哈,如何,各位不觉得有点生气吗?什么,不会生气?实在是太伟大了,各位真正是高等的知识分子,代表现代文化的绅士淑女们。咦,什么?……不,不是这样,是因为一开始就知道对象是疯子博士,所以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哇,这太恐怖了!如果知识发达到了这样的程度,那就真可谓天下无敌啦!

既然如此,那我也有所觉悟。本来科学研究的最佳本领就是厚颜无耻、无情无义,所以我很抱歉地要当面指出人类的耻辱,让各位不得不感到气愤。

这应该是所有人都曾有过的经验,也就是说,一旦脑筋稍微模糊不清,马上就会接二连三浮现出各种幻想和幻觉。事实上,这种所谓的幻想和幻觉乃是心理遗传的幽灵。若从学术上来说,是因为脑髓的反射交感功能疲劳、滞塞,所以与理智、常识失去联络的心理遗传片段在全身的反射交感功能中开始随性的梦游。如果是女性,可能边搜集换洗衣物,边开始胡思乱想,最后忽然会想象一些“如果偷了百货公司的那枚戒指,一旦被发现,该怎么办”、“如果丈夫留下财产而去世,就能够和别处的情人过着有趣的生活”、“如果能像这样杀死那个可恨的畜生,不知道有多爽”、“若是让婆婆服下驱虫药该有多好”或是“如果能够和那位男明星殉情……”等等;如果是男人,则可能会望着电车车窗外,打着大呵欠想象着“如果打那位绅士几巴掌,不知道他会是什么表情”、“如果从上风处放一把火让这个城镇化为火海,不知道有多么漂亮”、“砍死那群男人的话,一定非常痛快”、“如果把一颗炸弹丢进那家陶瓷店内……”、“打断那个警察的脚多好……”、“如果把那家金鱼店的金鱼倒在电车道上,绝对很有趣”、“能够娶那样的小姐当小老婆的话……”或是“把那家银行金库里的钱放进自己口袋的话……”等等情景。直到回过神的时候,有的人还会窘得面红耳赤。

这些想法里面尽是自己历代祖先处心积虑想做,却一直忍耐着的残忍个性、争斗个性、野兽个性或变态心理等,借着现代方式的包装,显现在我们的意识之中。如果硬要说没这回事,那么不是缺乏反省能力的石头,就是忘掉一切的低能儿。证据在于,只要这类梦游心理的其中之一亢进起来,马上就会变成精神异常。就好像阅读小说里的香艳情景时,就会在意识里描绘该景象,沉醉其中一样。精神病患者疲劳的反射交感功能中,这种遗传心理的强烈程度超越了现实的心情或感情时,就会开始梦游,同时因为其他意识几乎全被抹煞,本人还会认真地依照其梦游意识加以实行,其所做所为将完全符合祖先遗传下来的想法。这点与我的学说正好一致。

距今三千多年前,距离此地三千里之外。

在天竺佛陀迦耶菩提树下,明示过去、现在、未来三世宝相,进入无上正等正觉的大圣释迦牟尼佛提示的“因果报应”指的就是这个。父母的因果报应在子女身上……啊,哈、哈、哈、哈。这不是老掉牙的古典文章,而是最新、最精锐的精神科学讲义,更是各位平常已经充分经验过的精神生活。

但是各位,现在震惊还为时过早!精神科学的原理原则将会提供更恐怖、更令人触目惊心的事实给大家看。

根据直到目前为止的说明,各位应该能够完全明白才是。在变成人类的这一代,我们既像是沉睡,又像是清醒。睡了一夜之后,就几乎把昨天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可是一旦醒来之后,几乎是毫无意识的,木工继续建造昨天未完成的房屋,水泥工同样继续砌着昨天未完成的墙壁,如此一来我们又记起昨天的事,“啊,昨天在这里掉了十日元的铜板”或者“昨天正好在这个时候,一位漂亮小姐走过对面”之类,然后如昨天这个时候一样地去寻找、发愣。

精神的遗传也是像这样,父母是昨天的自己,子女是明天的自己。夜晚的时间就是从昨天的自己转生为今天的自己的黑暗、无自觉地类似“怀孕”的时间。

人类不论男女,碰到造成自己祖先的心情和精神状态的景象、物品、时间、气候等等暗示时,会和前述的木工或水泥工一样,马上回复到昔日的心理状态。而且,这种遗传自历代祖先的心理并非只有一两项,同时形成心理暗示的景象、物品、时间、气候等也到处充斥着,不分昼夜持续刺激我们的心理遗传,只要视力所及,只要听力所及,片刻都没有停歇,也正是因为这样才更加可怕!

支配我们一生的“命运之神”,其实就是这种“心理遗传”的原则!接下来我要提出最好的证据。

哈、哈、哈、哈,别搞错了,这绝不是什么艰涩难懂的内容,而是我们日常经验的极端平凡的事实。我们的心情从早到晚不停地变化、转换,打算出去参观,途中却被夜店所吸引;准备出门旅行,却忽然一头钻进图书馆;彼此爱慕的男女在结婚前夕忽然互相厌恶对方;踏破铁鞋才找到的工作,寄出一张明信片就推掉等等,诸如这类引发如此重大心理变化的原因,是因为前述的各种复杂、大量的暗示支配着我们的心理遗传。至于为何我们自己本人未能察觉,主要是因为这类暗示与心理遗传的关系千变万化,太过于短暂,又极端微妙深刻的缘故。

对了……各位,你们不认为更深入、更基于学理地研究这种暗示与心理遗传的关系,能够进行各种有趣的恶作剧吗?不认为如同观看物理或化学实验一样,对别人的精神也能够随心所欲地加以改变吗?

举一个随处可见的例子。

所谓人类的犯罪心理其实经常是因为受到非常无稽且一般被视为毫无关联的暗示所影响,导致产生意料之外的强大刺激而形成的。比如,凝视着沾红墨水的笔尖的时候,会情不自禁产生想刺一旁照片上女明星眼珠的冲动;凝视着蓝天白墙的时候,心情会忽然变得残忍;望着窗外的雾,就想要擦拭手枪;听到大风的呼啸声,就会想要带着短刀出门散步;看见锋利的剃刀,就会和镜中自己的面孔互相比较而微笑;见到床上的女人开玩笑说“杀死我也没关系”,就会真的兴起杀死对方的念头;在客厅听见鸟叫声,会产生想要与原本保持着纯洁关系的男(女)性朋友发生不伦行为的想法等等,这样的心情变化,虽然看不出任何道理,其实都是心理遗传的显现,当然也可以说,这些都是重大犯罪心理最初萌生出来的嫩芽。

另外,阅读古老的笔记、随笔、传说、记录等作品时,我们能见到许多窥看了奉祖先遗命不能看的幽灵挂轴后,开始讲出一些怪异言语的人,或者拔出祖先严命禁止拔出的传家宝刀后,立刻脸色骤变之类的人的故事,这是因为此类可怕的心理遗传暗示的力量,借着任何人都很了解的物品显现出来了。事实上,我所调查记录的文件中,这样的例子几乎堆积如山。

问题是,如果进行理论研究,大量实际应用这些暗示的恐怖作用,会造成什么样的情况呢?应该能在现代实行远超过犬山道节[日本江户时代的戏曲作家泷泽马琴所著的长篇传奇小说《南总里见八犬传》中的人物,为“八犬”之一。]、石川五右卫门、天竺德兵卫[日本歌舞伎剧作家鹤屋南北(1755—1829)所写的《天竺德兵卫》(一八四年)中的主人公,这部剧由河原崎座搬上舞台,连续公演七十天而一举成名。]、儿来也[儿来也,亦称自来也、儿雷也、自雷也。日本读本、绘图小说、歌舞伎等文艺作品中的人物。会使用虾(蟾蜍)妖术,行踪神出鬼没。其形象来源于中国宋朝沈俶的话本《谐史》中的怪盗“我来也”。]等人的魔术和幻术吧!

就算没有能达到那样的程度,如果巧妙利用这类暗示,至少可以在一见面时就令对方发狂,而且因为不像使用现代科学制造的凶器那样发出声音或流血,即使在大白天行动,又有人经过身旁,也不会被怀疑,甚至连当代有名的侦探赶到也完全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不,何不就在这里试试?

嘻、嘻、嘻,没必要这么紧张。因为,就算是像我这样伟大的精神科学名家,也还没找到从银幕上给予暗示,让在场各位一起发狂的方法。当然,假如能够做到,一定会非常有趣……哈、哈、哈、哈。

这虽然是开玩笑,不过,这种犯罪手法已经超越幻想或推测的范围,成为目前必须面对的严重问题。如果我说“事实总是存在于研究之前”,相信各位一定又会目瞪口呆吧!

但这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的好友、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院长若林镜太郎在他的名著《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与其证迹》的草稿绪论中,就大肆发表了这样的言论,正好他请我帮忙校对绪论内容,所以我特别抄录下来。

——依据我的调查研究所得,不得不承认从过去起就存在着这种犯罪的事实。比如,役行者[役行者,亦称役小角、役优资塞、神变大菩萨等。公元七八世纪在大和的葛城山中修炼咒术,据说能口吐真言将伊豆搬走,被修验道视为鼻祖。]、安倍晴明[活跃于日本平安时代中期的阴阳师(921—1005)。他是日本历代阴阳师中最优秀、最杰出、最伟大的一个。根据《宇治拾遗物语》和《古事谈》的记载,晴明的正体是位有很高道行的高僧的转世,在修业中又获得了操控鬼神和精灵的能力。他于九六年,也就是其四十岁时成为“阴阳寮”的天文得业生,后又成为天文博士,历任大膳大夫、天文博士、主计权助、毂仓院别当、播磨守、左京权大夫,长保三年(一一年)任从四品下。]、弘法大师[法名空海(774—835),密号遍照金刚,谥号弘法大师,为唐密第八代祖师。]等传承自阴阳术和密宗的人,或是信奉真言宗[真言宗,亦称“东密”。日本佛教宗派之一,因重视念诵真言(咒语),故而得名。公元八四年由空海创立。]的行者,或是修行者、祈祷师、巫师、女巫以及其他崇信某某教、某某神佛之辈,都有口传、心传自累年经验的一种精神科学式的暗示法,应用在理智、理性尚未充分发育的女子、小儿,或者无知蒙昧的男子身上,让其精神作用产生某种变化而加以伤害,随心所欲地获利。

也就是说,从古代传承下来的所谓的“使役狐仙”、“使用真言密咒”或是“使役生灵、死灵附”、“遭神谴、佛谴”等类似灵验、神迹、法力行为,站在精神科学的立场来看,并非绝对不可能的事。在其中属于高级者,也就是说拥有催眠术、心灵术、降神术之类技术的人,在文明社会背后便会拥有异常的势力。在玄怪奇异、很难逮捕凶手的犯罪事件背后,往往可以见到这种技术活跃的证据。

——在现今国内到处可见的精神病院以及游民收容所里,或者是在徘徊于街头的精神异常者之中,很难认为其中不存在此类犯罪行为的牺牲者,只不过因为目前尚无法针对这点进行合理地追究调查,因此无法检举凶手。最主要的是,利用此种手段在精神上伤害他人时,不会像其他犯罪行为一样留下物证,不止没有任何一滴血、一刹那的声响或者一丝烟雾,被害者在丧失直接证言一切的资格的同时,更需要漫长的岁月来使精神异常得到痊愈,甚至永远都无法恢复正常。就算能够痊愈,是否留下对于被害当时犯罪手段的记忆也是一大疑问,当然能够预料到,在调查上会遭遇相当的困难。

——现代的文化是所谓的唯物科学文化,所以在其间进行的犯罪种类大多应用唯物科学的原理,这是很自然的道理。但是,将来当精神科学的各种原理被普及为一般常识时,将其运用于犯罪的行为同样也会兴盛流行。不问自明,届时犯罪行为的恐怖与令人战栗的程度,绝非现在应用唯物科学的犯罪所可比拟。因此,对于此类犯罪行为,我们法医学者应该如何调查犯罪、研究凶器,如何对照基础知识查明犯罪行径以及手段的内容,将会成为重要课题。

各位有什么样的看法呢?我们令人敬畏的法医学家若林镜太郎先生研究在不久的将来将会流行于全世界的“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为防范未然,制止其流行,正竭尽所能地寻找实例。尽管疑似犯罪被害者的精神病患和自杀者随处可见,却因为找不到行凶线索的暗示材料或其他证据,面临无法发表真正研究心得的难题,所以迄今仍持续怀疑着所有人类的举止动作、眼神表情、手势言辞等,目的就是想确定是否是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

就这个时候,各位……

我接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研究材料。当然,最先发现这项材料的人是刚刚所说的若林镜太郎先生,他认为这绝对是空前绝后的“应用精神科学的” 犯罪事件,而且已经完成了调查。对我而言,这也具有成为我的“心理遗传”参考资料的无限价值,更造成我命运的终结,最后不得不购买前往极乐世界的单程车票的恐怖研究材料……我不但掌握了造成其发狂动机的强烈暗示材料的真相,也查明其受到心理遗传支配而开始梦游前后的怪异状况,更获得几乎令心脏融化般愉快的心理遗传的详细内容,完成了毫无遗憾的调查纪录。坦白说,这可以算是国宝,不,是世界瑰宝——拥有超过百分之一百二十以上的极端科学。彻底的浪漫、色情、恐怖、无知……空前绝后超级大制作、故事情节委婉感人……无法形容……

啊,哈、哈、哈、哈,对不起,对不起,我明白,请各位不要再鼓掌啦!抱歉我讲了一大堆形容词,看样子一缺少酒精,脑筋的反射交感功能马上就变得迟钝了。失陪一下,让我去灌上几口威士忌,顺便也喷喷哈瓦那雪茄的烟圈……我退出银幕,又站上讲台,一边放映刚才所说的记录怪异事件内容的影片,一边担任解说,然后一举击毁各位的常识。

什么,我退出银幕还不是一样?哇!真是厉害!脑筋这么好可是会吃亏的。事实上,再过片刻,另一个我会出现在银幕上,演出极尽怪异能事的心理遗传事件“解放治疗”实验的实况,所以届时另外一个我必须在银幕外负责解说才行,毕竟这与未来派的影片不同……

由K.C.Masarkey公司超级特制,片名《疯子的解放治疗》。浮现纯天然色彩的有声电影,演出的演员都是用与关系者本人的实际生活有关的实物,以稀世罕见的美少年和绝代美少女为中心,在持续产生的奇妙、颤栗、惊异的事件里,夹杂着二十多位男女血肉与灵魂交缠的纷乱情节。最终这出《疯子的解放治疗》是否能够在凄惨、残酷的结局时刻达到最高潮……敬请各位期待!

……

(溶入黑暗)

【字幕】

勒杀亲生母亲与未婚妻的离奇事件嫌犯吴一郎(明治四十年十一月二十日出生),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拍摄于九州帝国大学精神病科教室附设疯子解放治疗场——

【说明】

首先介绍这桩事件的年轻主角——也就是先前各位见过的十个疯子之中,看着老人工作的青年——的正面特写照片。如字幕所示,名字叫作吴一郎,当年二十岁,是个连男人看到都会心动不已的翩翩美少年。

各位可能会问,在叙述事件内容之前,为何要把事件主角的脸如此放大呢?没有别的理由,那是因为这位少年的骨相和支配这桩事件根本的心理遗传有重大关系。

诚如各位所知,所谓的骨相学在目前虽然尚未被纳入纯正的科学领域,但是其中某些部分确实已经被证明是符合实际的,因此正木博士每次见到新的精神病患,都会详细地研究其骨相,毫不疏忽地调查其血统中混杂着什么样的人种特征。换言之,由于所有人类的心理遗传既显现其近代祖先的每一个人的特征,也显现远古蛮荒时代由各方混入的各人种的心理特征。所以虽说他是日本人,其骨相和个性之中却因为剪不断理还乱的种种因果关系,结合着蒙古、印度、马来、犹太、拉丁、爱奴、斯拉夫等各民族的特征和个性,这些综合在一起创造出了该人的特点。也就是说,人类的骨相正可谓是其历代先祖的缩影。另外,所谓某个人的个性,其实是其人历代祖先精神生活的结晶。

考虑到此,在研究上,了解一个人表面的个性当然是有必要的,找出其隐藏的个性,并和该人的发狂状态相对照也是不可或缺的。相犬专家或相马专家之所以见到市场上动物的脸孔、神态、毛色、骨架等就能够指出该动物的血统、性情、习惯或是隐藏的个性,也就是在动物身上应用了这种原理。因此,正木博士很早以前就确信,将来的侦探技术和法医学家的研究必须涉及这个范畴。

以下我根据正木博士的诊断笔记,深入地剖析说明这位少年的骨相。如果是和事件可怕的特征相对照,谁都能首先发现,这位少年的肤色对日本人而言过于白皙。各位也看到了,他的脸颊带着嫣红的颜色,那是表示童贞的证据。此外,其皮肤在呈现日本人独特的健康色泽时还透出透明的乳白色,可以推定他混杂着白种人的血统。而且……从日后发现的有关这位少年的祖先的记录上推测,我们也怀疑在相当久远的年代,至少是一千几百年前,跨越天山山脉进入中国、被称为胡人的血统,也存在于这位少年的骨相之上。

接下来,在这位少年的骨相中,代表纯粹蒙古人血统的只有笔直的黑发和鼻子内部的形状。这位少年的鼻孔极少弯曲,以仪器观察,发现是一直线通往内部的……别笑,这在遗传学上是非常重要的调查,如果是继承白种人血统的鼻孔,可能相当弯曲。

除了以上的蒙古人血统的特征之外……仔细观察这位少年的骨相,还可以发现他几乎承袭了各色人种的血统。

首先,面孔轮廓是具有拉丁血统的蛋圆形,至于眉毛和睫毛看起来像是用画笔画过一般浓长且泛青,应该属于爱奴血统;鼻子的外观形状则是纯粹的希腊式;脸颊至下巴一带的抛物线,以及小而薄有如波浪状的嘴唇,会让人联想到残留在古老佛像上的阿利安人式的手法。请再仔细看,很薄的两腮中央有着北欧人种的凹陷,那正是所谓的“脸颊的酒窝如果是红宝石,那么腮上的酒窝就是钻石”,是属于对男人来说没有必要的美的要素。各位在看到他露出微笑时就更容易了解了。

像这样,调查每一个人的骨相之后,再对照其特征,会发现两者完全一致。其中最一致的乃是个性、习惯,接下来则是才华,也就是说,这位少年同时有着日本人的柔顺、爱奴人的尊崇心和拉丁人的聪明,另外,看他那种忧郁地眨眼的方式也可以知道,他具有北欧人种的隐藏型高雅气度,所以不会把心思完全展现在表面上……简单地说,这位少年虽然年轻,可是应该认为他具有稳重冷静的个性。

然而,这种表面冷静的个性,如果受到心理遗传的暗示而被粉碎颠覆的话,原本潜伏在内部流动的大陆民族性那种超乎想象的深刻执拗且凶暴残忍的血统,马上就会突然跃出表面,导致完全不可思议的行动,因此,刚才介绍的所谓空前绝后的怪异事件的真相,可以认为主要就是隐藏在这位少年鼻孔中的蒙古人血统的心理遗传的短暂展现。

除此之外,在这位少年的骨相中还残留着不可忽略的重要部分。那就是他一方面非常乐观悠闲,另一方面却是只要稍微受到刺激或环境产生些许变化,立刻就慷慨激昂,不顾四周情况地大笑、大哭、大怒,换句话说就是具有情绪易变的法国人个性。他虽然有着纯拉丁人的薄腮,不过这个特征在少年的平常个性上并没有太多地显现出来,可以认为是因为受到极端明晰的头脑和容易羞涩的个性的压抑。话虽如此,毕竟这也是十分显著的个性,正木博士抱着相当乐观的期待,认为这位少年在进入解放治疗场以后,在漫长的心理遗传发作的途中,或者是在他的恢复期,终有一天他的脸颊的个性——感伤、激情的气质——一定会显露出来。

通过以上所述,各位应该已经能了解吴一郎这位少年的骨相。只要思考到造化之神究竟是如何将各种人种的特征如此巨细靡遗、纯真美妙地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的,就让人感到莫名的恐惧……经常以科学权威、知识进步自傲的人类,面对这种活生生的艺术杰作,也只能忍气吞声地服输。

接下来将把以这位少年的心理遗传为中心的事件始末,依照顺序映现在正木博士眼中——不,是映现在装设在博士将自己的头盖骨命名为“浮现天然色彩的有声电影放映机的暗箱”的两颗眼球的透镜,和左右双耳的麦克风中的过程,以电影化的方式加以说明。

……

(溶入黑暗)

【字幕】

九州帝国大学法医学教室尸体解剖间里发生的怪事……摄于大正十五年四月二十六日夜晚。

【说明】

如各位所见,出现的画面是一片模糊的漆黑场景,因此无从说明哪里是哪里。但是,请仔细看,在可以认为是铺满了丝缎或天鹅绒或黑乌鸦图案的漆黑银幕左上角,应该能够见到隐约的淡蓝色,似乎是一大群萤火虫呈现不规则的形状在飘浮着吧!那是使用最近非常流行的猫驱虫药自杀的人的一团胃内残留物,在玻璃盘中发出的磷光。

如果能够看出这个,相信聪明的各位应该已经十分明白这并非寻常的黑暗。也就是说,这种黑暗是从九州帝国大学法医学教室一隅,也就是尸体解剖室旁楼梯下的储藏室爬到天花板上,从木板的缝隙向里面窥看的情景。

这个天花板上的窥孔是具有偷窥心理的工友或受好奇心驱使的新闻记者经常窥看尸体解剖的地方,看样子是很久以前就已经存在了,窥孔内侧被人用指甲或刀子削成了V字型,只要稍微改变脸的方向,就可以清楚地见到房间下半部的每一个角落。不仅这样,只要把脚伸到储藏室的棚架上方,还可以用比搭乘三等车厢更舒适的姿势躺下来,虽然稍微狭窄些,但是弥足珍贵。

发出磷光的盘子其实是放在对面角落的桌上,但是因为是从正上方俯瞰拍摄的,所以只能见到镜头上端。

当然,室内并不是只有那个盘子。但是因为两侧窗户的保护门和入口房门都紧紧关闭着,房间里极度黑暗,除了勉强能认出磷光外,未能发现其他东西。在这种死寂中,只有正木博士拍摄“浮现天然色彩的有声电影”的底片静静转动的声音,五十尺、一百尺、二百尺、三百尺……

正木博士是出于何种必要,千辛万苦地将他那双耳双眼式浮现天然色彩有声电影的摄影机扛上了解剖室的天花板呢?他是为了何种目的,如此耐心地躲在这么无聊的暗处凝视着下面呢?以他堂堂大学教授的身份,做出此种如同老鼠般鬼鬼祟祟的行径,这是何等的丑态啊!对此,各位一定有所怀疑吧。不过,待会儿自然会明白一切,所以在此略过。

时间是大正十五年四月二十六日晚上十点左右,距离以吴一郎的心理遗传为中心的怪异事件发生后约莫二十个小时。底片依然在漆黑中继续转动,五百尺、八百尺、一千尺、一千五百尺……画面的静寂和漆黑与先前完全相同,只是磷光逐渐转为苍白,亮度也增加了。偶尔,和这间教室处于同一栋大楼里,但是相距有点远的工友室里会传来阴郁的钟响声,一、二、三……当、当、当、当……

钟响十一下的同时,黑暗中突然响起盖上某种厚木箱的声音。不久,室内大放光明,在炫目的亮光下,室内景物摇曳般一一现出。各位也见到了,那是有人打开了挂在房间接近中央位置的四盏二百瓦的灯泡的开关。但……映入眼帘的室内非常凌乱。

最先吸引住视神经的是房间中央那座切割成椭圆形,反射着阴森森泛白光芒的解剖台。这座解剖台本来是由洁白的大理石制成的,不过现在已不知道被多少死人的血、脂肪和体垢所浸染,最后变成了这种阴森的色泽。

在解剖台上的黑色凹字型木枕附近,也就是在银幕上左边发出炫目亮光的是圆筒形的高大镀镍煮沸器,可能是特别订制的东西吧。它令人立刻联想到欧洲中古世纪的巨大寺院或是监狱模型中常见的,从圆筒状高塔的无数窗户里不断冒出丝丝水蒸气的情景。

还有一件东西,各位最初或许没注意到也未可知,但是慢慢就会发觉异样了。那就是右边窗户底下那个靠墙横放的长方形大箱子。从覆盖在上面的白布来看,那应该是装殓死人的棺材……当然,尸体解剖室里有棺材,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之所以会觉得异样,完全是因为覆盖的白布是昂贵的绢丝质料,并绽放出华丽光芒。也许再对它加以说明是画蛇添足,不过这种高等棺材一般不会送进法医解剖室,进来的通常是用松木或其他薄板制成,上面用粉笔写上编号的那种。

由四面八方环绕着解剖台、煮沸器和覆盖白布的棺材的是试管、蒸馏器、烧杯、长颈瓶、大瓶、小瓶、刀等各种物件,还有许多散落其间的金色、银色、白色、黑色的机械和仪器,以及从地板排列到桌边、棚架上的紫色、褐色、乳白色、无色的玻璃钵或是暗褐色的陶瓮,其中盛放的灰色人肉、灰白色骨骸、黑褐色血液等等,融合成一种冰冷、刺眼的凄厉光芒,这种光芒只能投影出一种交响乐,那就是渗入骨髓的寂静……

而且,请看……接近这整个景象的中心,在白绢覆盖的棺材和白色大理石解剖台之间,站立着一位全身漆黑的奇怪人物。此人的头脸、身体完全用灰黑色护膜布包覆住,手上同样戴着护膜布与绢布的双层手套,双脚则穿着好像冰海渔夫所穿的巨大长统胶靴,只有眼睛部分罩着黄色透明蜡镜,看起来简直就像是挖取死人心脏为食的恶魔;也好像是藏在竹丛里,被放大了几万倍的黑色蝶蛹般恐怖……不仅这样,他的身高还能够轻松打开高高的电灯泡开关……这么说,各位应该明白了吧!这位怪人就是世界上最先发现“利用血液鉴定亲子关系的方法”的人,同时也是写出《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与其证迹》的空前名著,当代法医学界第一人的若林镜太郎。

在前面说到的以少年吴一郎的心理遗传为中心,精神科学界史无前例的重大犯罪事件发生后,经过约莫二十小时的深夜,这位著名的法医学家为了进行某项工作进入解剖室完成各种准备,等到钟响十一次,值班的医务人员和工友都就寝之后,才打开电灯。

各位,你们是否注意到了另一项奇妙的事实呢?

就这个房间内部的状况而言,对初次见到的人来说,不管看到什么东西都会觉得怪异和阴森恐怖。但即使这样,依各位目前为止所见到的,大家一定会说“若林博士可能想要在解剖台进行某项工作吧”,或是“作为工作材料的尸体应该是在那具棺材里吧”。

但是,如果是这样,为何房内没有任何助手呢?基于某种意义,这种尸体解剖原则上通常都会有一两个人共同见证。虽然不知原因何在,但各位也看到了,今夜若林博士刻意不让任何人接近解剖室,可以推测他是出于某种必要,不得不秘密地单独进行工作。如果再对照解剖台前后的两扇门都插着钥匙的事实,事情很显然绝对是这样的。这表示今夜的工作与一般的尸体解剖或验尸不同,是极度秘密的事情。

正想着的时候,若林博士走向房间角落的洗手台,仔细清洗戴着手套的双手,弯腰掀开棺材上的白布,打开此处难得一见的白木厚棺材板,从里面抱出一具盛装的少女尸体。

我想,还记得先前说明的各位,应该已经能猜出这位少女是谁了吧!

这位少女正是前面介绍过的本事件主角吴一郎的新娘,刚准备举行婚礼的少女,姓名是吴真代子,十七岁的绝世美少女,是其未婚夫吴一郎——K.C.Masarkey公司超级制作的超时代、超常识的精神科学电影《疯子的解放治疗》的主角,绝世无双的美少年——的对手角色。这位描绘出所有精神科学妖艳与战栗的王牌女明星,此刻化身为棺材里的尸体,各位能见到可真是大饱眼福。

她躺在白木棺材内,脸庞用素绢覆盖,身穿当年流行的新月色并搭配炫目春霞和五叶松刺绣的内衬,衣摆印有紫色双羽千羽鹤图案的振袖,腰系金银色、特别裁制的丝锦衣带……那种异样的美令人看了忍不住心疼,据此,我们可以猜想到这桩事件的内幕一定非比寻常,也更能了解将她装殓进棺材里的人们是何等悲痛伤心了吧。

但是,心理状态可谓已经完全学术化的若林博士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他仿佛认为衣裳毫无用处,理所当然地把内衬、振袖、衣带解开,随手塞在棺材一旁。只见衣服下面出现了用白色木棉绑住,呈双手合十样子的手腕和小臂,红友禅[友禅,一种染色的传统技术,是主要用来表现和服上的人物、花鸟等图案的印涂法。相传元禄时代的扇绘师宫崎友禅斋将流传至江户时代的染色技法作为基础,确立了“手描友禅”,而“友禅”之名也因此而来。至明治时代又加入鲜艳多彩的化学染料,由广濑治助发明了型友禅。友禅染的特点是手绘,技法自由,图案华丽,具体方法由糊防染、扎染(又称鹿子)等。著名的友禅染主要有东京的京友禅和石川的加贺友禅。]的长内衣,绋鹿子纹的内衣带,似乎像是要燃烧一般的红色内裙,以及穿着白袜白鞋的白皙脚踝……这样的景象在解剖室内冷酷、残忍的机械仪器的对照之下,更衬托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惨然和凄厉感觉。

尸体被全黑的手臂抱出,置于明亮的灯光下。长至地面的闪亮黑发与少女紧闭双眼的脸上残留的浓妆及口红更加显得楚楚可怜,令人心酸。还有,啊……你们看!

少女的擦着白粉的颈项四周残留着斑点状的勒杀痕迹……那是紫色和红色重叠的勒痕……

黑衣怪人若林博士把尸体静静放在大理石解剖台上,冷漠地解开绑住合十手腕的白色木棉,解下绋鹿子纹的内衣带,敞开长内衣,然后用专业、权威的熟练动作,毫不迟疑地检查少女珠玉般的全身。不久,他松了一口气,稍稍喘息一下,动了动紧绷的双肩,交抱着双臂凝视少女的尸体,好像黑色铜像般一动不动。

这样的深夜,在这样的场所,像这样独自一人面对世上罕见的美少女,全身黑衣的若林博士究竟在想些什么呢?是面对着尸体,努力想从与这位少女有关的残酷且怪异的事情中发现独特、锐利的观察焦点吗?或者是因为这具尸体呈现出他从未见过的凄艳之美,让一辈子奉献于学术,目前仍是单身的他情不自禁地变得恍惚,同时感慨万千吗?不,这类胡思乱想会伤害到他庄重的人格,所以不再赘言。

不久,若林博士突然回过神,环视着别无他人的室内,伸手到黑色服装的右口袋里,似乎摸索着什么东西,然后才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走近棺材,从堆积在一起的美丽和服底下取出一支约莫有儿童玩具枪大小的黑色喇叭型圆筒。那是最近的医生已不常用的旧式听诊器,但若想要听出人体内极细微的声响时,它比现今的胶管式听诊器更为有用。若林博士把喇叭型圆筒较小的一端贴在少女左乳下方,另外一端贴住蒙面布底下自己的耳朵,很专注地倾听着。

听尸体的心跳声?喔,这是多么奇怪的行为呀!几乎所有的观众的心都快跳出喉咙外了。

但是,请注意看,若林博士依然把旧式听诊器贴在耳朵上,另一只手则从解剖服下方取出银色大怀表,专注地凝视着。这表示他确实听到心跳声,也就是说,解剖台上这具少女的肉体还活着。对了……先前若林博士检查这位少女全身时,并未见到死后相当时间的尸体的特征——绝对会出现的淡蓝色的尸斑;另外,尸体也没有僵硬的情况……很可能在这位少女被殓入棺材时,不,应该是在被殓入棺材前还没有死亡。尽管她的颈部四周存在历历在目的勒痕。

这是何等不可思议的事啊!

但是若林博士并未显出特别惊异的样子。没多久,他拿下旧式听诊器,和怀表一齐塞入背心口袋,非常满足似的点了两三下头,重新低头凝视少女。

从这样的态度推测,若林博士在第一次勘验这位少女的尸体时,就已经看穿她实际上是陷入了医学上罕见的假死状态。当然,在那之前,先行抵达的医生或法医也一定已经充分勘验过了。既然如此,他究竟是从哪些部分确认少女是假死呢?还有,假死的尸体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名目装殓入棺并运入这个房间的呢?不止这样,他独自一人如此秘密地面对这位奇怪少女的尸体,又有什么样的理由和目的?

无论如何,他终究是著名的法医学家若林镜太郎,应该已经充分研究过古今中外各种假死状态的例证。之所以会将这具尸体假死的事实作为只有自己知道的极度机密,应该是基于某种为了解决这桩空前绝后的离奇事件的重大理由而不得不这么做吧!

非但如此,不用猜也可以知道,若林博士装扮的这位黑衣怪客刚刚在黑暗中时,就已经偷偷掀开棺盖,对这位少女施以某种独特的刺激手法,让她从假死状态中苏醒,并不时使用旧式听诊器听着少女的心跳声。这是因为在他听到十一点的钟响而打开电灯之前,黑暗中曾响起盖上某种东西的声音,那一定是他盖上棺盖的声音。旧式听诊器应该也是当时遗忘在和服底下的。

同时,虽然是极端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过如果从若林博士一贯冷静异常的个性来推测,会忘掉听诊器这种重要的谋生工具,绝对是因为发生了让他完全意料不到的事情,导致心理状态与平日有所不同。至少,各位可以充分了解到他在黑暗中是如何地费尽苦心,想要唤醒这位少女回到人世间。

但是,若林博士的手段如何卓越?又是如何可怕?这不过是个开始,接下来各位将会一一见识到。

若林博士知道解剖台上的少女正逐渐从假死状态中苏醒,各位也看到了,他紧张地脱掉双手手套,伸手到解剖服底下,从鼓起的长裤口袋里取出各种物品,一一排列在旁边的木桌上。包括染发用的药瓶和竹梳、三四支新笔、小罐墨汁、放着腮红和口红的化妆盒、化妆水、香油、乳霜、白色粉底等等,都是和这个房间不搭衬的物件。之后,他打开藏在入口附近棚架内部的褐色纸包,从里面取出白色木棉和毛织筒袖的和服、廉价的博多织腰带、京都腰卷、白色护士服和帽子、皮带、拖鞋、护士帽、发夹等,这些都是崭新的物品,同样被摆放在木桌上。这些物品都是白天已经准备好的,可以猜测是打算让解剖台上的少女穿的,不过现在还无法了解他为何要做这种事。

接下来,若林博士再度取出旧式听诊器,重新仔细听过少女的心跳之后,从对面的药橱内取出褐色小瓶,将其中的无色透明液体滴在一块脱脂棉上,慢慢拿到少女仍残留着白色粉底的鼻尖前,同时左手静静把脉。不必说,这是让少女闻嗅的麻醉剂,似乎是不想让少女太早苏醒。但是,他麻醉少女打算做什么呢?由于无法了解,他的行动看起来更是奇怪……

让少女闻嗅过麻醉剂之后,若林博士合拢少女敞开的胸口衣襟,一拐一拐地走近正面的药橱,取出插在角落的一本日式装订的帐册。帐册封面用楷书写着“尸体帐册——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院”几个大字。翻开封面,各页都分成上下栏写着“尸体编号”、“收容年月日”、“收容者住址姓名”、“交接年月日”等等,而且都盖上若林的印章。若林博士把帐册翻到将近中间的位置,打开并未填满的那一页,用手指按住倒数第二个尸体编号“414”以及容器编号“7”的位置后,就这样把帐册丢在一旁的桌上,伸出他那特别长的手,关掉头顶上方的四盏二百瓦灯泡的开关。

室内立刻恢复原先的漆黑状态。

而且,这种漆黑状态马上转变为其他房间的漆黑状态,究竟会有包含着什么意义的漆黑在前方等待呢?

……

(转为不同黑暗)

漆黑的底片依然在各位眼前持续转动,十尺、十五尺、三十尺、五十尺。不久,凝固在各位眼前的一片黑暗的中心,亮起黄色的小而脏污的灯泡光芒。各位也看到了,这里出现了从某处钥匙孔里窥看着的阴森室内景象。

各位……你们见过像这样的房间吗?

右边的灰暗混凝土楼梯显示这个房间是地下室。正面并列的十几个漆成白色的大抽屉都是放置尸体的容器。也就是说,这个房间乃是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院长负责管理的尸体冷藏室,纵然是在盛夏的大白天,也保持着令人直冒鸡皮疙瘩的低温,何况此刻是深夜,充满冰冷和恐怖的静寂,几乎让人怀疑可以听见死人的呼吸声……

在此出现的负责人、医学院长若林博士所扮的黑衣怪客似乎受到室内冷空气的冲击,有很长一段时间痛苦地不停咳嗽,不久后才慢慢适应。等到咳嗽平息后,他从口袋里取出钥匙,打开写着“7”编号的尸体容器上锁着的坚固锁头,把锁拿下,然后拉出容器,立即弯下身,将里面全身用绷带牢牢缠成棒状的僵硬少女尸体抱出,放在地板上。仔细一看,这具僵硬尸体的脸和先前处于假死状态的少女完全不像,肤色很黑,容貌丑陋,但是年龄、身材、体格还有发型等却有点神似。

若林博士似乎早就看中了这具尸体,既未仔细检查,也毫无半点踌躇,立刻关上容器,锁上锁头,将尸体如同木头般扛起,一步步爬上混凝土楼梯,一手关上墙壁的开关,熄掉地下室的灯光。

……

(转为不同黑暗)

由此,画面在短时间内持续着漆黑的场景。但是,请听听那乱吠的狗叫声。

那是设在松树林附近实验用动物笼内的野狗群。它们发现了为避人耳目,扛着尸体走在尸体冷藏室和法医学教室后面的漆黑松树林间的若林博士那异样的身影后,才开始乱吠。紧接着受到狗叫声惊吓的猴群尖叫起来,同时温驯的羊和鸡也醒来,开始扰嚷喧叫,漆黑中一阵骚乱……不过,动物们的这种骚乱几乎可说是每晚必有的现象,当然没有人会怀疑。更何况谁会想得到堂堂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院长竟然做出偷窃自己负责管理的尸体这种前所未有的怪事,才引起狗群吠叫呢?

被黑暗笼罩的九州帝国大学校园的春夜,在动物们凄绝的叫声中更显静寂深浓。

不久,骚乱声逐渐减弱,当周遭恢复寂静时,四盏二百瓦的灯泡再度亮起,场景回到先前的法医学解剖台。

看,四一四号少女的僵硬尸体已经静静躺在水泥地板上。同时,若林博士将入口的门严密地锁上,站立到解剖台前,正按住黑色蒙面布上方泉涌般的汗水,不停地吁吁喘气。

大正十五年四月二十七日深夜的九州帝国大学法医学解剖室里,就这样并列躺着两具少女的肉体——美丽而即将苏醒的少女与丑陋僵硬的少女。其中,解剖台上穿红色友禅绸的少女肉体,短时间内已恢复明显的血色。在被麻醉的状态下,从隆起的胸部起伏就可以知道她正开始轻轻地呼吸。她异常平静与和谐,可能是因为和台下丑陋少女的脸形成对比,显得更加美丽,甚至是几近阴森的娇艳。

量过脉搏后,若林博士盯着怀表的秒针,开始测量麻醉的效果。全身黑衣的博士一旦低垂着头,就如同石像般动也不动。室内霎时仿佛变成了位于地底下一千尺的墓穴,弥漫着难以言喻的静寂。

不久,若林博士放开量过脉搏的少女的手,把怀表收回口袋内,轻轻抱起少女的身体,让她躺在置于房间角落的棺材盖上,转而抱起四一四号少女僵硬的尸体,并放上解剖台,让其头部靠在凹字型旧木枕上,拿起银色的大剪刀剪断缠绕全身的绷带。

请看!这位少女灰黑色的皮肤从背部至胸口、从胸口至腹股沟纵横交错着大小长短不一的伤痕,那是殴打、烙伤、擦伤所留下的痕迹……这些褐色、黑色、深紫色的直线、曲线与腰部呈现的尸斑被明亮灯光照出时,不禁令人怀疑有各种形状和色泽的蛇、蜥蜴和蟾蜍在她皮肤上爬行……

各位之中应该有人知道,供全国各大学或专科学校研究解剖用的大多是这一类的尸体。尤其九州帝国大学收容的种类更是繁多,比如被绑架到当地许多煤矿、纺织或其他工厂的人,在这些魔窟里,受虐者、自杀者、路上病亡者都有。九州帝国大学把这些全当做研究材料,加以解剖切割后,送入大学附设的火葬场烧成骨灰,附上奠仪,送还其遗族。若没有遗族,尸体则埋葬在公墓,每年替他们举办一次供奉法会。眼前的尸体应该是属于后者的。

迅速检查过尸体全身的若林博士叹息一声,似乎松了一口气,隔着面罩擦拭汗滴,然后走向房间角落的洗手台,直接从水龙头接水喝,途中因为呛着而停下,等呼吸顺畅后又继续喝,然后剧烈咳嗽不已。对于罹患多年肺病,身体极度衰弱的若林博士来说,这样的奔波劳动绝非体力所能负荷。

但是,博士的怪异行动才进行到一半。

从洗手台回来后,若林博士先在尸体的脚部附近放一个圆钵,将接上水龙头的水管插入钵内,开始在解剖台上冲水,紧接着又在另一个圆钵内贮水,利用海绵和肥皂仔细擦拭解剖台上的受虐少女尸体,然后用纱布和脱脂棉将全身皮肤完全拭干,将其红褐色的头发中分,拿起一旁排列整齐的手术刀中的一把,往尸体眉心一插,接着将头皮以直线划开至后脑部。

我相信,多少具有这方面知识的人一定会惊呼出声。因为若林博士根本无视于正常的从胸部、腹部往头部,再移向背部的解剖尸体顺序,而是直接从头部开始动手。

但是,在怀疑著名法医学家若林博士到底是基于何种目的而随性挥动手术刀的时候,四一四号少女的头皮已经被巧妙地翻转,和头发一起有如脱袜子般被翻至两眼下方,紧接着若林博士利用锯子将白色盖骨锯成钵状取下,把其中的脑髓用剪刀熟练地取出,置于玻璃盘上。本以为他会详细调查或制作成标本,但结果完全出乎意料,他以处理牛排或荷包蛋般漠不关心的态度,将盘中的脑髓抛向空中翻个面后,填回原有的空洞内,盖上头盖骨,套上头皮和头发,迅速用针线粗糙地缝合。

这实在太令人意外!可以称为完全是表面工作了!一向以严谨著称的若林博士,为何会如此极端无诚意地解剖尸体呢?在众人瞠目结舌的时候,尸体被翻转成俯卧姿势,若林博士用手术刀切开脊椎左右的肌肉,然后由该处插入锯子,锯断左右的肋骨。他将取出的背骨纵切成两半,同样没有检查便塞回原处,随即以粗针缝合,其一气呵成的动作与先前相同……

接着若林博士再度让尸体仰躺,稍微擦净脏污部位后,试按腹部皮肤的厚度,拿起新的手术刀,从咽喉部位一刺,由乳房之间切至鸠尾,在肚脐处向左转半圈,直接切开至耻骨,然后先移开胸口软骨,摘除胸部肋骨。他的双手灵活动作着,只用一刀就从胸腔剥开至腹腔,内脏却毫无伤痕。苍白的灯光照射下,五脏六腑历历在目,这应该是恐怖恶心的情景吧!

尸体肺部出现一片黑色污渍,明显表示这位少女曾在煤矿矿坑工作。另外,其直接死因是肝脏破裂和严重内出血,可以证明她所受到的虐待与迫害是何等残酷。但是若林博士同样毫不在意这些,只是随手将内脏一一翻转、挪动,最后则是形式性地戳破胃、大小肠和膀胱,结束了检查;也没有像一般解剖程序一样各取下一部分内脏当做标本,而是直接拿起粗针和线,由小腹依序缝合至咽喉。不过……这过程中他使用手术刀的果断和镇定,以及使用针线的巧妙迅速,仿佛是借着此种工作来满足某种难以忍受的强烈欲望似的,让人不禁怀疑他是不是已经精神异常了。

从刚刚就详细观看着其一举一动的各位应该已经注意到了吧,此刻若林博士的态度已经完全丧失了他原本的冷静稳重,几乎像是变成另外一个人,不但残酷,而且好像正受到某种异样兴趣的驱使……

但是,这绝非怪异的现象。自古以来,被称为某行业的大师或某项技术的天才、名人,其中多有一旦热衷于自己的工作,便会因为疲劳后的异常兴奋和超自然的神经清醒产生妄觉和幻觉,从而出现与平常完全不同的心理状态的情况。并且,他们会很理所当然地出现乍看之下不符合常理的偏激兴趣,或做出极变态怪异的行为,更何况是若林博士这种具有特殊体质和头脑的人物呢。他会做出前所未有的在漆黑中设法让假死的绝世美少女苏醒的行为,又有任意地残酷切割被虐杀的少女尸体的行为。他的神经现在会是何等亢奋?其心理变形已经到了何种地步?一般人实在难以想象。

具有这种难解心理的黑衣怪客若林博士,就这样快速完成了缝合少女胸腹至咽喉的工作,最后拿起一把非常锋利的小手术刀,移向四一四号少女的脸部。

首先,他将手术刀插入少女的右眼眶,像是尝试独特的毒物反应检测一般,依次挖出两颗眼球,不过同样并未检查眼窝底下,马上把眼球塞回眼窝。接下来将中间的鼻梁割开至能看到里面黏膜的部位,再从嘴唇两端切开至耳朵附近,然后将下颚用力往下拉直到露出咽喉为止。

尸体的脸就这样完全变形到令人无法想象是人类的程度。不过,若林博士将其再度缝合成原来模样后,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马上拿起纱布和海绵,蘸足酒精,一一仔细擦拭脏污的部位。没多久,他就做成了一具相貌完全改变,分辨不出是谁的奇妙尸体。

黑衣博士此时才稍微深吸一口气,反复比较着躺在解剖台上下的两具少女尸体。不久,他脱掉左右双手的双层手套,将一旁桌上的固体白粉放在掌上溶解,小心翼翼不让它流出,开始在四一四号少女的脸孔、双肩、双臂和腰部以下的部位上化妆。

请注意看他的手。如何?看他那虽然很小心却又毫不停滞地在粗糙的缝痕和额头等处细腻地用手指涂抹白粉的动作,应该是非常习惯使用这种化妆品,不是吗?

这是因为博士自己曾有过多次变装的经验吗?还是来自于博士内在的不知厌倦的变态兴趣和法医学上的研究兴趣的相互影响呢?这种影响是不是让他对传闻中数千年前的“木乃伊化妆”的怪异兴趣达到了最高点,从而通过这次机会暴露出来了呢?不管如何,像那样用磨砂粉掩饰青黑色或褐色的受虐致死伤痕,以白粉抚平皮肤皱纹和绷带痕迹的手法实在令人惊异,也有可能是学自妓院老鸨隐瞒妓女得病的手法吧!

终于……皮肤灰黑、伤痕累累的少女被涂抹成和皮肤白皙少女差不多相同的漂亮肤色。之后,他又依次使用口红、腮红、眉黛、粉底,在身体各部位加上微细的色泽变化,连一颗痣都不放过,同时把全身各处的毛发和地板上的少女相比较,以不逊于理发师的技巧梳染成一模一样,再抹上香油。

紧接着,他拉开附近桌子的抽屉,取出红、蓝、紫及其他颜料,置于梅花型调色盘内,并用画笔一点一点调合,开始在脖颈四周画上勒杀的斑痕。转眼间,尸体的脖颈四周已经浮现出蚯蚓状浮肿及蜥蜴般的血斑。

但是,黑衣怪客的工作还在继续进行。

接下来,他迅速重新戴好手套,从桌下取出一包绷带,从尸体已经化完妆的脸部往头顶开始缠绕绷带。然后依脖子、肩膀、上臂、胸部、腹部、双腿的顺序缠绕全身。不久,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好像是小孩制作的光头裸体玩偶。这时,他拿起躺在棺材盖上的美少女的华丽内衣穿在裸体玩偶身上,再系上火红纹缬衣带。只是那模样无比奇妙、滑稽……与站立面前俯瞰着的黑衣怪客形成了妖异的对比……

但光头裸体玩偶尸体的粗糙双手还是露在外面,要如何加以掩饰呢?真不愧是绝代的黑衣怪博士,他很轻易地“喀嚓”一声压弯尸体双臂的肘关节使其合十,用白色木棉线绑住。正当大家觉得这样应该没问题时,他又把同样难以掩饰、满是皱痕的脚踝勉强塞入美少女小小的鞋袜内,同时用绷带裹住,接着将僵硬的尸体抱起来,放入棺材内,把三件和服外衣反穿,用锦丝带系住。用大量的海绵、热水、肥皂仔细清洗解剖台后,将逐渐恢复意识的赤裸美少女轻轻抱起,置于台上,再盖上方才的棺材盖,把白色绢布覆盖在上面。

但是,黑衣怪客还有工作必须完成,而且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他站在棺材和解剖台之间喘了一口气,又迅速脱下手套,首先拿起剪刀,将解剖台上的少女的长发拂开,抓住约莫正中央的一把头发,把它剪下来,用从抽屉里取出的日本纸包住,再把同样从抽屉里取出的尸体勘验册和两三种文具摆放在先前的尸体帐册旁,拉过铁制的圆板凳,拿起新笔沾上墨汁,在纸包上写上“遗发”和“吴真代子”字样,然后拿出怀表看着,似乎在考虑什么。不久,他好像决定再填写一下尸体勘验册,就把它推到一边,翻开尸体帐册,将中间写着“414”和“7”的纸页小心翼翼地撕下来。

接着,他在另一个碟子倒入墨汁,调制成轻淡的颜色,用与撕下纸页上的字迹完全相同的笔迹,填写上十几个尸体的姓名、年月日、编号等,但是将其中有关“414”和“7”的部分全部删除,填上“423”和“4”,并且一一盖上“若林”的印章。于是,有关刚刚躺进棺材里的那位少女尸体的资料,已经从这本尸体帐册中消失了。

到了这时候,各位应该明白若林博士费尽心血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目的了吧!代替美少女吴真代子被收容在棺材内的是原本无依无靠、遭人虐杀的失踪少女尸体,只要医院方面不寄出通知,应该没有人会来领取骨灰。

按照本大学的立场,接受解剖的尸体的家属通常会接获翌日前来领取骨灰的通知。可是,尸体解剖后通常马上由本大学位于后方松树林的专用火葬场的工人领走,在毫无见证人的情况下火化后,把骨灰和遗发交给前来领取的人,采用绝对信任的制度,与一般火葬场完全不同,所以根本不用担心被人发现尸体已被调包。当然,也不能断言绝对没有亲属会在火葬之前赶来,要求再见死者一面的情形发生。不过就算有这种状况,见到缝合得乱七八糟的脸,也应该无人能认得这是否是自己的亲人。

只是,唯一需要担心的是警察或医生方面为求慎重起见而再次前来勘验的情形。但如此天衣无缝的替身又如何能被识穿呢!何况,对于无论人格或名声都闻名天下的若林博士,谁会对他运用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院长职权慎重再三而完成的工作有所怀疑呢?当九州帝国大学尸体冷藏室遗失尸体事件——除了若林博士,只有唯一一位相关医务员表示怀疑——永远埋葬于黑暗中时,遭虐杀的失踪少女的尸体已化为骨灰,领受香火的祭祀。

同时,解剖台上逐渐恢复气息的少女——名为吴真代子的美少女——已经从户籍上除名,成为没有身份的活人,在高大的若林博士掌握中继续呼吸。但日后她能发挥什么作用呢?若林博士又为何要让这位少女变成没有身份的活人呢?我很希望稍后能做说明,问题是,此刻在天花板上窥看的正木博士本人也完全猜不透这一点,所以……各位应该也是一样吧?

不过,被报纸誉为解谜专家、拥有绝世智慧头脑的若林镜太郎博士费尽这般苦心,用超常识的诡计持续挑战的案件——凶手的头脑同样是极端奇特、令人费解、超乎常人的——我们对其事实的揭晓应该已经有十二万分的期待了。然而,事实上再过不久,事件的惊人内幕及其具体过程确实会毫不辜负期待地依序呈现在各位眼前。

如各位所见,事件的关键已经落入九州帝国大学法医学院解剖室内的黑衣怪客若林博士手中,而且这位博士正倾注全部智慧与精力,完成针对掀起这桩诡异事件的奇怪人物的战斗准备。

话说回来,改写完尸体帐册后,若林博士将帐册和未填写的尸体勘验册随手丢在桌上,拖着精疲力竭的身体站起来,收拾好散落在室中的纱布、海绵、脱脂棉等物,和文具及化妆品一同用崭新的粗布包住,再用绷带仔细捆好。他可能想将这些东西丢弃到无人知道的某处,尽量让今夜的工作保持秘密吧!甚至我们也可以想见,他没有取下四一四号尸体各部位标本的原因也在于此。

结束这项工作后,若林博士再次仔细环顾四周,不久,他取下放在一旁桌上的新护士服和白木棉布和服,走近解剖台,准备替尚未苏醒的少女穿上,但……若林博士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手上的东西掉落下来,几乎踉跄后退。

少女那令人瞠目的全身之美,和先前尸体截然不同的清新生命之光,似乎随着她的每一次呼吸就让全身绽满光辉,无论脸颊或嘴唇都有如芬芳的花瓣,又像甜蜜的樱桃,化为新鲜的血色。其中,特别是那形状可爱的乳房,隆起的样子犹如诞生于神秘国度的大号贝壳般,带有生动的蔷薇色,在耀眼的灯光下,让人产生如梦似幻的感觉。

冰冷、静寂的九州帝国大学法医学院尸体解剖室大理石台上,很可能再也不会出现第二次绝世美少女接受麻醉的身影,那鼓动胸部的呼吸,应该会令地球上的人类为之拜倒吧!

若林博士仿佛已陶醉在少女芬芳的呼吸中,摇摇晃晃地重新站好身子,然后就好像要与少女的呼吸产生共鸣般,有气无力地喘息着,同时上半身缓缓前倾,用颤抖无力的指尖将面罩掀起到额头上。

啊,那表情是何等可怕!

他那出现在亮光下的又长又大的脸孔与解剖台上的少女正好相反,有如死人般松弛苍白,汗水淋漓。眼眸因为极度衰弱和兴奋而犹如热病患者般浮现红晕,嘴唇则是在常人脸上见不到的火红色,且呈现病态的干燥。黑发黏在额头上,太阳穴不住颤动着,低头往下看……

他就这样站着,动也不动。也不知道正在想些什么,想做些什么。

看着看着,他的右眼下方开始出现深深皱纹的痉挛,同时很快扩散至整个脸部,也不知道是哭是笑。苍白的脸上,左右两边的火红眼瞳开始不停睁开又闭上,好像是为了某事而很高兴一样;同样是如狼一般大张着火红色的干燥嘴唇,冒着白气的舌头低垂,仿佛在嘲笑什么人……那是认识严谨、充满绅士风范的若林博士的人做梦也想象不到的另一张脸,不,是只有当他独自一人时才会表现出的恶魔形象……

但没多久,他慢慢抬起脸来。用双手扯着不知何时已经变干的额际乱发,仰脸望着头顶上明亮的四个灯泡。

他的呼吸又开始逐渐激烈起来,脸颊上也出现了一种异样的淡淡红晕,眯着眼,似乎正在与虚空中的人物交谈,腹部响起低沉可怕的声音,断断续续地笑着:“啊哈,啊哈,哈哈哈!”

不久,他咬住下唇,低头望着美少女的睡姿,举高颤抖的手指,关掉头顶上的电灯开关,一盏、二盏、三盏,最后,第四盏灯也熄灭了。

但室内并未回复原先的黑暗。拂晓的鱼肚色从紧闭的窗缝流入,令室内的一切东西呈现如海般的蓝黑、透明。

他茫然凝视透明的蓝光,双手颤抖着掩住面孔,踉跄后退到墙边,颓然坐倒在地,仿佛失神一般,双手滑落在地面上,双腿前伸,俯首不语。

此时,解剖台上的少女嘴唇轻轻蠕动,发出梦一般轻微的声音:

“大哥……你在哪里?”

……

(溶入黑暗)

【字幕】

正木与若林两位博士的会面

【说明】

紧接着出现在银幕上的人,是身处九州帝国大学精神病学教学楼楼上教授办公室正在打瞌睡的正木博士。时间是大正十五年五月二日,距离上次影片中出现若林博士调换尸体的场景被收入正木博士的彩色立体有声电影摄像机胶片中,恰好一星期之后的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

教授办公室的三面窗外,烈日下的松林正掀起眩目绿涛,耳边甚至已经传来了闷热不已的声声蝉鸣。然而,南侧并排的一扇扇窗外却横亘着一片呈现水粉画色彩的五月晴空,下方不时吹过的朗朗清风,带来了目前正处于施工中的解放治疗场上的施工作业声。

正木博士坐在正面大桌子和大暖炉之间一张巨大的扶手转椅上,白大褂下的右手指间夹着一支熄灭的雪茄,左手抓着当天的报纸,眼镜滑落到鼻头,正点着脑袋打瞌睡,活像一个外国漫画中走出的蹩脚医生……读到一半的报纸背面以特号字刊载着“新娘命案陷入迷宫”的超大标题。在此,镜头给出了一个特写。

不久,大暖炉上方的电钟发出轻微的“咯嚓”一声,指针指向了三点零三分。这时,一名穿着大学工作服的四十岁左右的勤杂工拿着一张名片走进来,毕恭毕敬地双手递到正木博士的眼前。

被关门声吵醒的正木博士接过那张名片扫了一眼,便满脸不高兴地眯起了眼睛。

“搞什么嘛,说了几百遍还不明白,真是块木头!过分谦恭也得看别人受不受得了啊。你去告诉他,以后不必每次都拿这玩意儿来给我,尽管自己进来就是。”

说着,他把那张名片朝大桌子上一丢。随后闭上了眼睛,再次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这时,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蓝色毛纱包袱,身穿男礼服,身材高大的若林博士走了进来,在正木博士对面的一张小转椅上坐下。矮小的正木博士在大椅子上大大咧咧,而高大的若林博士却在小椅子上正襟危坐的景象,实在是一副绝佳的漫画题材……很快,若林博士往常咳嗽的老毛病又犯了,他用白手帕掩着嘴,开始痛苦地不停咳嗽。

听到咳嗽声,正木博士这才终于醒了过来,他高高举起报纸和雪茄,打了一个不止能把眼前的若林博士,连这间办公室到整个九州帝国大学,甚至自己也能一口吞下般的毫无风度的哈欠。

就这样,两位博士在案件发生之后的第一次会面以这个大哈欠拉开了帷幕。然而接下去开始的两人之间的谈话,尽管从表面看来是一番坦率的交谈,其中却暗含着激烈的彼此讽刺,而且为了竭力威胁对方而火花四射……如果各位能察觉到这点,想必也一定能推测到潜伏在这桩案件下面的暗流之大,之深。

“啊……啊……哎呀,你终于来了。哈哈哈哈哈哈。不过我觉得你也是时候该来了。”

“是吗……那么我想您也已经知道了案件的详情……”

“仅仅是知道而已……就是这个吧……所谓的‘新娘命案陷入迷宫’……当然报道内容的大部分估计是胡说八道啦……”

“正是。不过您是如何得知我与此案有关的?”

“……也没什么啦……前几天有点事打电话找你,结果听说你硬是取消了下午的课程,开车飞奔出去了。于是我就想大概发生了什么事……果然当天的晚报上就用特号字登出了‘婚礼前晚勒杀新娘’之类的报道,所以我就猜你是被这桩案子吸引了。”

“原来如此。但您又是如何得知我今天会来拜访您呢?”

“唔,这个嘛……虽然不知道是不是今天,但我想你一定会来的。因为这桩案件……肯定是那个心理遗传嘛,我一开始就盯上它了。说实话我是在等你调查完毕,把结果带给本人呢。哈哈哈哈哈哈!”

“佩服。您猜的没错……事实上我从两年前就介入了这桩案件。”

“两年前?”

“正是。”

“……啊?两年前也发生过这种案件吗?”

“是的。而且是同一个少年,勒杀了亲生母亲的案件……”

“唔,同一个家伙以相同的手段,而且是杀害亲生母亲……嗯……”

“其实,当时是我主动介入案件的。我认为这桩案子的凶手另有其人,杀害死者的也并非这位少年,但之后却怎么也查不出凶手。”

“连你的法眼都查不出?”

“很惭愧。这也是我有生以来首次接触如此费解的案件……我也不知该如何说明……或许可以说,尽管罪证确凿,但却没有凶手存在的迹象……”

“嗯……有意思……”

“所以,当这位少年在上次勒杀生母案中被宣判无罪之后,我仍不放心,千方百计想找出凶手。于是便与被害者的亲姐姐,也就是少年的大姨八代子以及警方取得联系,不厌其烦地提醒他们,请他们在日后倘若发现少年的起居行为或其周围出现任何异常,就立刻通知我。就这样,在两年后的今天,不出所料,少年在与大姨的女儿——即将成为自己新娘的少女——吴真代子举行婚礼的前一天晚上勒杀了对方。因此,两年前的弑母命案也被认定毫无疑问是这位少年在精神病发作之下所犯的罪行。结果,两年前曾提出杀死这位少年母亲的凶手另有其人的我,眼下几乎完全失去了信用……”

“哈哈哈哈哈,痛快……若不是这样反而没意思啦!看来这桩案子也是你施展身手的绝佳机会呢!”

“您说笑了……哪里谈得上什么施展……事实上我也相信,这桩案件可以成为一直以来根据您指导所进行的精神科学犯罪研究的合适材料,因此我从各方面详细调查每处细节,并统统整理成了资料……都在这个包袱里……”

“哇,真是数量惊人!案件发生不过短短两星期,你居然就搜集到这么多资料……”

“不,这里面还包括关于两年前案件的调查资料,所以……另外,对于这次事件,我也是为了赶在自己那不知何时到来的大限之前,一着手就不眠不休地进行调查记录,结果导致气喘的老毛病突然恶化,感觉本来就所剩无几的这条老命,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

“嗯,说起来,近来你似乎一下子削瘦不少,要注意点啊。万一适得其反,自己反而成了精神科学的幽灵,那可就全白搭了。哈哈哈,辛苦辛苦!对了,这包袱上面凸起来的方盒子是什么?”

“是在这次的心理遗传事件中用于暗示的一卷画卷,盒子是我请木匠特别制作的。我推断是因为有人拿这卷画卷给那位叫吴一郎的青年看,导致其精神出现异常。但我刚才也说过了,警方当局和我的看法完全不同,认为吴一郎的精神异常属于自然发作,或者只是伪装成精神病患。因此当我把这卷画卷提供给警方作为参考资料时,警方也仅仅是付之一笑。但若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正因如此,我才能顺利获得如此珍贵的参考资料。”

“哈哈哈哈哈,那还真是万幸。凭你这样子,在警方或法院的那些家伙面前拿出这画卷,一开口说‘此乃涉及正木博士独特研究的前所未闻的新学理,珍贵无比的心理遗传暗示材料’,对方十有八九是不知所措了吧。真亏他们没把你误当成走江湖卖艺的,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其实我也只不过为了避免出现上次那样的隐瞒行为,出于形式才拿给他们看看罢了。说实话我自己想要得很呢!”

“完全正确……毕竟你在这方面精明得很嘛!”

“您过奖了。”

“那么,你今天来就是为了把这些资料之类的东西都推给我?”

“是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希望请您能对那位被视为新娘命案凶手、眼下身处福冈土手町拘留所的少年吴一郎进行一次精神鉴定……”

“嗯,那位少年吗?关于那位少年的精神状态,从报道中我就已经大致了解了,就是所谓的发作后遗忘状态。也就是说,由那卷画卷的暗示或其他因素导致的精神异常引发某种梦游,从而杀害新娘的患者,为了极力试图抑制且中断梦游而失控。如此一来,这股兴奋给神经细胞带来的高度疲劳,对包括发作之前在内的所有过往记忆都造成了重击,使其丧失了记忆,换句话说,就是陷入了‘逆行性健忘症’[也称逆行性遗忘(retrograde amnenia),指对意外事故发生前的事件和经历,有长短不一的记忆丧失。]。这一点,只需看看新闻报道就足以判断。这类病例随处可见,我想根本不需要我出面,由你去说明一下就足够了吧。”

“您说的没错。但问题是……由于我的信用在这次案件中完全被颠覆,仅凭我一人的鉴定无法被采信,因此法庭方面的态度似乎也开始软化……有人认为,说不定吴一郎就是杀人狂……”

“哼,那也太不像话了。身为法官,就算是个外行,也不该如此无知。况且认为这世上存在‘杀人狂’这种精神病的想法,简直就跟把人当白痴耍没两样!杀了人就说是杀人狂,比把过失杀人与谋杀混为一谈错得更离谱!”

“话是这样没错……”

“那当然!你应该早注意到了,发病前后的一举一动对鉴定精神病来说是何等重要的参考材料!它不亚于犯罪嫌疑人在犯案前后的一举一动对检举犯罪的重要性。然而现今的学者居然没一个人明白。所谓的精神病患,虽说是疯子,但决不会采取毫无道理的粗暴行为,而是根据诱导发病的刺激、心理遗传的内容、精神异常状态的程度等等,以井然有序的条理实施各种脱轨行径。由于其中没有丝毫掩饰,所以远比普通人的犯罪痕迹有着更合理的顺序,尤其是当他们杀人后,其行凶前后的情况,必须被视为比普通犯罪更有力的参考材料!”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您说的一点没错。”

“正因为不懂这道理,一旦杀人就一下子冠之以杀人狂之名。倘若杀害了两人,那就更是如此了……确实,从杀了两人这一结果来看,或许能够称之为杀人狂,但设想这个杀人狂是想以敲破人的脑袋来代替温度计又会如何呢?哈哈哈哈哈哈。如果这样还有学者能称其为杀人狂的话,我倒是很想见识一下。有时在精神病患者眼中,经常会把除了自己以外,无论是人类、动物、风景或天地万象全部看成影子,甚至仅仅是会动的图画。比如,如果产生想要红色颜料的欲望,那么这位精神病患可能就会敲破别人的脑袋,或砸坏装有红色酒精的温度计,这在他自己看来并没有任何不同。只要理解其真正目的只是想获得红色颜料画红色图画,就绝不可冠之以杀人狂之类的名称。所以就我看来,这位少年的行凶应该另有目的。换言之,原因就出在支配这位少年的心理遗传内容上。”

“您说的很对……事实上我也考虑到可能是这样,而这完全不属于我专攻的范围,是博士您擅长的领域,所以才会带来全部的相关资料供您参考……另外还有一点,是对于本次案件的最后一点疑问,当然这本来属于我负责的方面,而我特别希望在这点上能获得您的帮助,坦白说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才冒昧前来的。”

“啊?好像越说越让人紧张了嘛。说吧,所谓的最后一点是什么?”

“嗯,就是利用这卷画卷给吴一郎暗示的人……”

“啊……我理解。如果真有这号人物,那他就是十分完美的新型罪犯了。找出这个家伙确实属于你的负责范围……”

“正是。可惜关于这一点,目前为止我依然毫无头绪,使整桩案件自始至终都笼罩着重重谜云……”

“那是当然啦!受心理遗传支配的案件大多始终笼罩在谜云之中,不了了之,这也算自古以来的惯例啦。光报纸上登出来的案例就不计其数了。”

“不过,我的看法是,这次的案件倒有可能冲破那层谜云……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那所谓的最后一点疑问,必定还锁在那位少年的记忆深处。”

“啊,明白明白,我十分明白……你的意思是,只要那位少年能恢复正常的精神状态,应该就会想起让他看画卷的人是谁,对吧?所以你为了找回他的记忆,才要求我对其先进行精神鉴定?”

“正是,非常惭愧,毕竟这件事实非我能力可及,因此……”

“没关系,明白明白,我十分明白。不愧是全国闻名的一代大法医学家,或许该说你……领悟力非常好。哈哈哈哈。好,我接受了!”

“谢谢……衷心感谢您。”

“嗯嗯,明白明白,我完全明白。你现在可以完全忘掉这桩案子,趁着悠闲的时候好好摄取维生素去吧……啊,提起维生素,咱们这就一起到吉冢吃鳗鱼去如何?很久没一起喝上几杯了……不过,喝的也只有我一个……也罢,就当做慰劳你遇上这桩案件吧。”

“好的……谢谢您。不过,不知您何时能移步前去鉴定那位少年的精神状态呢?届时就由我来通知法院一声……”

“嗯,随时都可以嘛,反正也不是什么麻烦事。我只是看过一眼那位少年,就知道他既非杀人狂也非装疯卖傻。但反正有必要让他住院进一步仔细鉴定,所以现在就可以安排好带他来这里的手续,这么一来还真无聊啊。搞不好若林博士会名声扫地,而正木博士的声誉反而如日中天呢……哈哈哈哈哈哈!”

“真是惭愧……那这些资料怎么办?”

“啊,这些都要由我保管啊?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嗯,我想到一个好点子。给我吧!把它丢进这个暖炉里,像这样盖上盖子。反正今年冬天之前是不会生火的,正所谓……连释迦牟尼也发现不了……”

“呃……您这是在模仿谁的语调?”

“不是语调,是谣曲《劝进帐》[谣曲是日本古代歌舞剧“能”的剧本,或简称“谣”。《劝进帐》是歌舞剧名作十八种之一,其中最著名的片段就是弁庆棒打主人源义经。但此处“连释迦牟尼也发现不了”更广为人知的出处是歌舞伎《与话情浮名横栉》中与三郎之口。]的一节。你这个法医学家,竟然什么都不懂啊,哈哈哈!”

……

(溶入黑暗)

哎呀哎呀……怎么回事?彩色立体有声电影最终变成了纯粹的对话,这样一来与廉价的收音机或留声机就没什么两样了嘛。做过才知道电影解说员也不轻松呢!光是每一句话结尾都要用敬语就够麻烦了。最终嫌麻烦决定丢掉敬语结尾,结果变成了这样……没想到反而有点累了,所以接下来只好让各位观赏一段“无敬语”、“无需说明”的影片。不,不止是“无需说明”,还“无需银幕”、“无需放映机”、“无需胶片”……总而言之说这是一部“什么都不需要的电影”也无妨,绝对是德国出产的无字幕电影那种落伍玩意儿比都比不上的。

各位若要问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说起来很简单,就是把刚刚若林交给我,而我又丢进了空暖炉的案件调查资料加以研读,摘录出其中的要点,再加上我个人的意见集结而成的所有“集锦页”,依照顺序一页页制成影片给各位观看。听起来似乎颇费工夫,其实也没什么,我只需要把那份集锦原原本本地插进遗书的这个位置而已……哼哼,各位只要阅读过这些内容,就可以了解来龙去脉。这就是我最新发明的特技电影。我认为这种方式的电影不久将大为流行,因此特别在此把专利权让给各位,只要各位有需要……好的,马上就开始……且慢。

其实我本打算把这些集锦记录插入自己的《心理遗传论》。那篇论文原稿刚才已完全烧毁,但特地留下了这里的一小部分。各位靠我到目前为止的说明,应该都已经成为伟大的精神科学家兼名侦探了,因此凭着自己的实力,只要阅读完这些记录,想必一定能彻底揭穿本案的真相。就算我不从旁插嘴,应该也是小菜一碟吧。

这桩案件是由何种心理遗传爆发而产生的呢?是否真的有人故意让这种心理遗传爆发呢?而如果此人真的存在,那他又在哪里呢?还有若林与我的态度,对这桩案件的解决又提出了什么样的暗示呢?以上种种,各位一定得聚精会神仔细研读才行……如此这般吓唬过各位后,我计划趁这段时间悠闲地去喝喝威士忌,抽抽哈瓦那雪茄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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