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遗传论附录】

——各种实例

脑髓地狱  作者:梦野久作

一:吴一郎精神病发作始末

——根据W氏的手记——

第一次发作

◆第一参考:与吴一郎的谈话

▲听取时间:大正十三年四月二日下午十二点半左右。其母,即下文所述的女子补习班负责人——被害者千世子(三十六岁)头七[去世后第一个七天被称为“头七”。]法事结束之后。

▲听取地点:福冈县鞍手郡直方町[日本九州北部的工业城市,是筑丰煤田的中心。]日吉町二十号之二,筑紫女子补习班二楼,八张榻榻米[一张榻榻米约为一点六五平方米。]宽的吴一郎自习室兼卧室。

▲列席者:

吴一郎(十八岁),被害者千世子的儿子;

大姨八代子(三十七岁),住在福冈县早良郡侄之滨町一五八六号,务农;

我(W氏)。

以上三人。

——谢谢。我一直都想不起当时那个梦,直到医生(W氏)问我当时“做了什么样的梦”。多亏医生,我才没有沦为弑亲凶手。

只要大家知道杀害家母的人并不是我,那就足够了。除此之外我无话可说。不过,若是有助于查出凶手,任何事情都可以问我。只是关于很久以前的事,家母未曾告诉我就去世了,因此我知道的只有懂事以后的事。我想应该没有什么不方便说出来的。

听说我是明治四十年底出生于东京附近的驹泽村的。关于家父的事我一无所知。(注:吴一郎的出生地怀疑与事实有所出入,但对于研究上并无影响,故在此未加以订正。)

据说家母出生后,就与大姨一起住在侄之滨,不过在她十七岁那年,声称自己想学习绘画和刺绣而搬出了大姨家。之后,她在前往东京四处寻访家父的期间生下了我。家母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男人越有名望越会说谎”,也许就是因为埋怨家父的缘故吧(脸红)。不过每当我问起家父的事,她便立刻一脸快哭出来的模样,所以我懂事之后就很少再问及家父的事。

但我很清楚,家母一直在拼命寻找家父的行踪。在我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次曾与家母一起从东京某个大车站搭了很久的火车,然后转坐马车在田园和山间的大路上行进了很久。记得途中我睡过一觉后醒来,发现自己还坐在马车上。就这样直到傍晚时分,在天色暗下来之后,我们才抵达了某个乡镇的旅店。那之后,家母几乎每天背着我挨家挨户寻访。因为四面看到的尽是山,所以我每天哭闹着要回家,结果就被家母训斥。后来再次搭乘马车和火车回到东京后,我记得家母买过一支与山中马车夫吹出的声音一模一样的喇叭给我。

那件事过去很久之后,我想到这一定是家母去家父的故乡寻访,所以问她:“当时是在哪个车站搭火车的?”结果家母泪流满面地对我说:“你问这个有什么用。算上那次,妈妈已经三次去那里找过,现在也已经彻底死心了,你也死了这条心吧!如果妈妈能活到你大学毕业的时候,就把你父亲的事全告诉你。”因此,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问过了。现在,我对当时看过的山和乡镇的样子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有那破马车的喇叭声还清楚地留在耳边。不过,后来我买来许多地图,计算当时搭火车和马车的时间,仔细调查下来,总觉得应该是在千叶县或枥木县的山里。是的,铁轨附近没有看见大海,不过因为当时一直在看火车另一边的车窗,所以详情我就不得而知了。

在东京居住的地方吗?好像住过很多地方。光我记得的,就曾经依次搬到驹泽、金杉、小梅、三本木,最后则是从麻布的笄町搬到了这里。我们两个人总是租住在二楼、仓库或别院之类的地方。家母在租房里制作各种刺绣的手工艺品,完成几个之后,就背着我把手工艺品拿到日本桥传马町的近江屋。每次那家店里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老板娘都一定会给我糕饼糖果。即使到今天,我都还记得那家店和老板娘的样子。

家母当时制作的手工艺品种类?这个我就记不太清楚了……应该有神像的垂帘、衬领、小方绸巾、和服的衣摆图案、披肩的刺绣家徽等等。至于怎么缝的,能卖多少钱……当时我还很小,什么都不懂。不过唯有一件事至今还记得很清楚,就是从东京搬来这里的时候,家母送给近江屋老板娘的一件小方绸巾的图案。那是在一块薄得几近透明的绢上,绣着满满一面各种颜色和形状的菊花,非常非常漂亮,每天只能完成大约手指头大小的一点点。完成后送过去,我拿着它递给老板娘时,老板娘吓了一大跳,大声把家人们叫出来,所有人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啧啧称奇。后来我问过才知道,那是正宗的“溃缝”,是如今已经失传的古老刺绣方法。之后老板娘的丈夫似乎曾经拿钱给家母,但家母致谢后婉拒了,只收下了糕饼糖果就回家了。当时家母和老板娘站在门口哭了许久,让我觉得困惑不已。

从东京搬来这里,是因为家母曾找人占卜。我听她说过:“狸穴[指东京的麻布狸穴町。]的师父真准。”十有八九是听从了那位师父的建议吧。师父说:“只要你们母子留在东京就会不幸。一定是受到了某种诅咒,因此为了躲开这种厄运,最好回故乡。卦面显示,今年若要出门,西方最佳。你是三碧木星[与下文出现的七赤金星同属九星占卜法。],与菅原道真[平安时代前期的政治家和学者,死后被祀为“天神”。]、市川左团次[初代市川左团次是明治时期代表性的歌舞伎演员,如今第四代还活跃在舞台上。]等人的本命星相同,所以三十四岁至四十岁之间乃是最多灾多难的关键时期。你所寻找之人是七赤金星,与三碧木星相克,若不尽早放弃,后果不堪设想。这是相克中最甚的一种,以致于哪怕是彼此的物品一旦放置较近,都有可能互相造成伤害。因此万万不可将对方的东西留在身边。这样一来等过了四十岁运势将转平,而过了四十五岁就会有鸿运降临。”所以我就在八岁那年搬来这里。家母经常笑着对补习班的学生说:“真的是这样呢!我和天神什么的属于同一本命星,所以才会喜欢文学和艺术吧。”这句话不知听过多少遍,我都能背出来了。不过,关于七赤金星的事,家母只对我一人说起过,并且严禁我说出去……

家母搬来这里不久,就租了这间房子设立补习班。学生一般有二十个人左右,因此分为白天和晚上两组,在楼下前厅的八张榻榻米房间上课。家母常因为看到有出身高贵的大家闺秀们前来学习而高兴不已。不过家母性子比较急,时常训斥学生。另外,有时也会有无赖和不良少年模样的人来骚扰学生,或向家母勒索金钱,但都被她一个人狠狠骂一顿后赶走了……因此,进过这间房子的男人就只有房东老爷爷和我中学时代的班主任鸭打老师,还有电灯修理工了。另外,从来没人寄信给家母,家母也似乎从未寄过信。连交情很不错的近江屋老板娘也没有联系,仿佛很怕让人知道自己的住处。其中的缘故她虽然并未告诉过我,不过我猜很可能是因为太相信狸穴那位占卜师父的话,以为有人企图伤害自己吧。毕竟家母虽不迷信,却似乎唯独非常相信狸穴那位师父……

但坦白说,我其实并不喜欢这里。我想是因为从东京来这里的途中,身体不太舒服,在火车上晕车晕得一塌糊涂,结果变得非常讨厌那种煤炭的味道。但搬来这里后,却到处都是矿坑,从早到晚都不得不闻着那种臭味的缘故吧。然而家母很高兴地说,难得找到这么好的地方,所以我也没办法只有忍受,不久竟也慢慢习惯起来,搭火车也不再晕车,只是对恶劣空气和煤炭臭味这些还是十分厌恶。而入学后,同学们说话什么腔调都有,既粗鲁又难懂,令我非常苦恼,毕竟这里几乎聚集着来自全日本各地的孩子……

另外,或许是因为我从小时就常搬家,所以朋友很少。搬来这里后,在学校还是很难交到朋友。就这样一进入中学四年级,我就埋头学习,考上了福冈的六本松高等学校。入学后发现那边的空气非常干净,景色也十分优美,因此内心高兴不已……是的,我会那么早就参加考试,一方面是有讨厌这里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希望能早些大学毕业。当时我迫切地想,如此一来,就能早些让家母如约告诉我有关家父的事情了。但这件事我并没有跟家母说起过,也没什么原因……就这样,到我刚进入文科二年级时……(脸红,暗暗流泪)

但很奇怪的是,即使我考试成绩很好,家母也从未显得很高兴过。从很早以前就是如此。对于我努力学习取得了好成绩,她从来没说过一句称赞的话,似乎相当不喜欢我的成绩被公布,或姓名被刊登在报纸杂志上。由于我自己也不喜欢这种事,因此当依照校规必须公布成绩时,家母曾带着我去找班主任,拜托他“请尽量贴在不显眼的角落”。班主任夸家母是个高尚的人。实际上,家母并非高尚,而是真的讨厌这种事。考进高等学校时,她也很担心我的姓名会刊登在福冈的报纸上。于是我就对她说:“那我索性去考个东北地方或再远一些地方的私立专科学校之类的吧,考上了就一起搬去那里。这样福冈的报纸应该就不会刊登了吧。”她沉吟了好一会儿说:“你必须读大学,再说我也舍不得这么多补习的学生。”所以我最终决定去福冈的六本松高等学校。但家母还是常警告我“福冈有太多不良少年和不良少女,你不要随便离开宿舍”或“万一路上有陌生人向你搭讪,不要随便回答”之类。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那位狸穴师父的话很准,让家母相信有人企图伤害自己,才会想方设法尽量隐藏我们居住的地点吧。

上学期我住在宿舍,但从星期六晚上到星期天的时候我一定会回家。假期也一直待在家里,每天早起帮家母做做事,晚上九点或十点就去睡觉。家母个性很坚强,就算这里人口不多,我不在的时候也依然独自睡在这个房间。她常说:“早上八点左右学生就会陆续过来,一直到深夜十一点左右都没时间休息,所以我一点都不会感到寂寞。你学习很忙的话,不必勉强回家。”

直到那时为止都没发生过奇怪的事情。只是,大概在去年夏天,家母曾经拿着一张用来包刺绣材料的美国报纸来问我:“这个人叫什么?”我看过那篇报道后,告诉她是电影演员朗查尼所扮演的丑角。家母很无趣地说了句“喔,原来如此”,就下楼回房了。当时,我想到家父也许是那样的相貌而且人在国外,所以清楚地记下了那张照片的所有细节。那个人的脸乍一看像只大蚕,所以我悄悄下楼,走到六张榻榻米房间里家母的梳妆台前,仔细端详了一番自己的脸,却一点也不像(脸红)。

那天晚上并没发生什么怪事。我和平常一样九点左右上床去了,不知道家母是什么时候就寝的。如果也和往常一样,应该是十一点左右吧。

还有,有件事我没有告诉警方。那天晚上我曾在半夜醒过一次。至今为止很少有过这种情形,所以我怕说出来反而遭人怀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似乎听到“咕咚”一声很大的响动,所以才忽然醒了过来。当时四周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我转亮睡前放在枕边的这盏灯,看了看压在尚未读完的书下的手表,是凌晨一点五分。随后我打算去方便就起了身,无意中看了一眼面朝这边睡得正熟的家母,发现她嘴巴微张,两颊通红,额头像瓷器一般苍白透明,看起来模样极其年轻,简直不可思议,看起来年纪和来家里上课的稍微年长的学生相差无几。接着我下楼上过洗手间后,打开六张和八张榻榻米房间的灯看了看,并未发现任何异样。我当时疑惑了一会儿,先前听到的那个响声究竟是怎么回事?后来觉得也许是我的错觉,就又回到二楼。一看,家母的脸已转向另一侧,棉被拉到脸上,只能见到头顶插着梳子的发髻。于是我很快就关灯睡了过去,后来就再也没有看过家母的脸。

接下来的事我在警察局都告诉过医生(W氏)了,我一直在做奇怪的梦。那天晚上实在很奇怪,我一向很少做梦的。不,倒没有梦见自己杀人,而是火车驶离轨道,发出隆隆声对我紧追不舍;巨大的黑牛伸出紫色的长舌头直直地瞪着我;太阳在蓝天的正中央不停地喷着漆黑的煤烟;富士山顶峰裂成两半,鲜红的血如洪水般喷涌而出,翻滚着巨浪朝我袭来。我怕的要死,但不知为何双脚却无法动弹,拼命想逃也逃不掉。不久,我似乎听到房东的鸡棚传来两三声鸡叫。然而那些可怕的梦境却依然接踵而来且异常清晰,我一直没办法醒过来,在经过一番拼命的痛苦挣扎后才总算睁开了眼睛。

当时,这扇窗已经亮起来了,我松了口气打算起床,头却突然剧烈疼痛起来,同时嘴里还有一股怪异的臭味,胸口直泛恶心。我心想自己一定是生病了,所以再次躺下。当时本想再小睡片刻,谁知道这次竟然一个梦都没做,睡得很沉,而且汗流浃背。

就这样没多久,我突然不知道被什么人拉了起来,右手被紧紧按住,要把我带去什么地方。我睡得迷迷糊糊,以为自己又在做梦,便甩开对方的手想逃开。这时又有一个人过来,抓住我的左手,不停地把我拉向楼梯口。这下我终于清醒,回头一看,一位身穿西装的人和一位腰上的刀拖到地面的巡警蹲在家母枕畔,看起来正在调查着什么。

看到这种景象,我一面被两个男人拉着走,一面半梦半醒地想道,家母一定是罹患了霍乱一类的重疾,而我也被传染了,所以身体才会如此不舒服。当时被拉着走的痛苦,我至今也忘不了!我全身无力,简直快熔化掉了,骨头也几乎要散架,每下一阶楼梯,眼前就一片黑暗,脑袋里仿佛有水在不断摇晃,晃得我非常痛。我停下脚步想缓解一下疼痛,可是一只手却突然被往下一拉,结果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下了楼。途中我不经意地抬起头,只见楼梯对面上方的扶手上垂挂着用家母身上褪色的衣带系成的圆环。

但是,当时我连思考为什么衣带会挂在那里的力气都没有,何况旁边的男人又使劲戳我,痛得我头昏眼花,只好跟着来到后门,穿上家母平日穿的红带木屐,走出后巷。那时,我才想到家母莫非已经死了,于是吃了一惊,停住脚步看了看左右,发现抓住我双手的男人很面熟,是本地警局的刑事和巡警。他们凶狠地瞪着我,同时一个劲向前拖我,因此我连询问的机会也没有。

马路上是刺眼的阳光,家门前挤满了人群。我一走出来,所有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站在附近的人急忙后退。一看到那些人泛着黄光的脸,我再次一阵眩晕,差点摔倒。同时脑袋里嗡嗡作痛,很想吐。我想伸手按住额头,可是因为双手被抓住,无法动弹。此时我才想到家母恐怕并非死于疾病,而是被人杀害,如今警方怀疑我是凶手。于是我乖乖地任凭警察拉我前进。

当时我的脑筋一定出了毛病,竟然没有一丝悲哀或恐惧。只是我全身都是汗水,身上又只穿一件背后和腰部完全湿透的睡觉时穿的白色浴衣,浑身冷得直发抖,加上觉得照射在头顶的阳光有些糊味,令人喘不过气,我几乎快晕倒,嘴里一股腥味,忍不住想呕吐,只好不时睁眼看着闪闪发亮的地面,吐出些唾液再往前走。接下来,我发现果然不是去找医生而是走向警察局,于是突然开始心跳加速。不过在爬上警察局入口阶梯的过程中,我又完全冷静了下来。这时我的心情仿佛正在阅读描写以自己为主角的侦探小说,又好像正在做梦,只是凝视着脏兮兮的地板。忽然,背后传来很大的声音,我惊讶地回头,发现是带我前来的警察的吼声,他正在制止跟在后面的一大群人进入警察局。人群中似乎有我熟识的人,但是我记不起来是谁。

之后,我被带入里面的小房间,坐在木质的凳子上,接受巡警部长和警察们的各种讯问。可是我头痛欲裂,现在已经完全不记得当时是如何回答的。唯独记得被人说了好多遍“你在说谎”,而我也坚持说“不,我没说谎”。

没多久,本镇无人不识、外号“鳄鱼探长”的谷探长进来了。他一开口就对我说:“令堂被人杀害了。”当时我忽然哽咽起来,一面克制着自己的失声恸哭,一面不停拭泪。谷探长沉默了一会儿,对我说:“你不可能不知道。”同时丢了某样东西在我面前的脏木桌上。那是家母就寝时总是放在床头的便服束带,上面的紫系绳上系着铁制茄子。那已经很旧了,听说家母自从离开故乡时就一直系着它。可我并不明白为什么拿这个给我看,所以低下了头。这时谷探长如雷鸣般怒吼道:“你就是用这个勒死令堂的吧?!”这实在太过分了,我不由怒火上涌,情不自禁站起身瞪着谷探长。这时我又开始头痛欲裂,恶心想吐,就用双手撑住桌面,忍住身体的不停颤抖,但却怎么也忍不住因为感到委屈而不停流出的泪水。

谷探长后来又说了很多话来斥责我。听说本地矿坑中的无赖们都很怕这位探长,称他为“魔鬼”或“鳄鱼”,但我没做任何坏事,所以只是默默地听他说。据说今天早上八点半左右,和平常一样,有两三个补习的学生前来上课,却见到前后门一反常态地紧闭着,就叫来了住在后面的房东。房东爷爷从后门的门缝大声呼叫,可是却怎么也叫不醒人。不久,在微暗的光线中,他看到通往后门的楼梯口悬着两条白皙的腿,房东爷爷立刻脸色铁青,跑来警察局通报。之后警方人员赶到,首先看到原本顶住后门的木棒倒在了地上。正想上二楼时,发现家母穿着一件睡袍,把细腰带绑在楼梯扶手上,套上脖子自缢了。我则像是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一样,呈大字型躺着沉睡,一半身体已经睡出床外了。但是在调查家母的尸体时,发现脖子周围的勒痕与细腰带不一致,被褥也凌乱不堪,由此看来一定是遭人勒杀之后再伪装成自缢。另外,家中并无失窃的迹象,也无外人潜入的痕迹,因此只有我最可疑。

不仅如此,探长还说,家母在被褥里被勒杀的过程中非常痛苦,勒痕甚至有两至三层,因此睡在一旁的我不可能不醒来。而且我比平时多睡了三个小时以上的懒觉又是怎么回事?一定是勒杀家母之后想隐瞒事实而假寐,结果却真的睡了过去。我是另有喜欢的女人,还是前来补习的女学生中有我喜欢的女孩,因此和家母吵架?又或者是向家母逼要零用钱?每个月零用钱多少?家母是否是我的亲生母亲?是不是让情妇假装成了母亲?就这样,探长问了我一大堆过分的问题,要我把一切都坦白……但我听着听着,只觉得整颗脑袋都麻痹了,只好低下头,心不在焉地想着人类是否真的会在不知不觉之间杀人之类的问题。这时,谷探长丢下一句:“既然如此,你就在这里好好想一想。”将我送进了拘留室。

之后的一整天和那天晚上我没有吃任何东西,睡睡醒醒的,第二天的早餐也因为头痛动都没动一下。可后来实在太饿了,吃午餐时甚至觉得那简直是人间美味,连头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到了傍晚,一位女性前来探视,我大吃一惊,因为她与家母简直长得一模一样,也就是这位大姨,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她。当时,大姨也和医生(W氏)问了我同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梦?”但当时我实在回想不起来,只好回答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被麻醉剂迷昏的事……

翌日,医生(W氏)来过,中学时代的班主任鸭打老师也来看我。又过了一天,法院的人也来了,很和善地问我各种事情。听说自己好像有可能获释,我便非常想去看看家母如何了。结果前天回家一看,家母的遗体已经火化了,我很失望。因为家里连一张照片都没有,我再也见不到家母的容颜了。不过,大姨说明天要带我回她在侄之浜的家,听说家中还有一位名叫真代子的表妹,我想大概也不会很寂寞吧。

我最喜欢的是语言学,其中最感兴趣的是阅读外国小说,尤其是爱伦·坡[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十九世纪美国诗人、小说家和文学评论家,有推理之父的美名,主要作品《莫格街凶杀案》、《失窃的信》。]、史蒂文森[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十九世纪苏格兰小说家、诗人,主要作品《金银岛》、《化身博士》。]和霍桑[纳撒尼尔·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十九世纪美国小说家,主要作品《红字》。]的作品。虽然大家都说那些是陈腔滥调……我甚至打算等进入大学后研究精神病学。其实我希望念文科,研究各国语言,然后和家母一起寻找家父的行踪。但是关于家父的事,家母没告诉我多少就去世了,所以我很失望。除此之外,目前我还没考虑过今后的志向,我并不讨厌国语和汉文,不过中学毕业后就未曾打算刻意学习。第二喜欢的是历史和博物,而对地理、物理和数学没什么兴趣。最不擅长的是唱歌,不过却非常喜欢听歌,听到好听的西洋音乐,就觉得如同是在欣赏名画一般。还有家母心情好的时候常和学生们一起唱些民谣之类,我觉得也还不错(脸红)。

至今为止我从来没生过病,家母好像也从未卧床过。

待会儿我要去曾经到警察局探望过我的鸭打老师家,向他致谢。

◆第二参考:吴一郎的大姨八代子的谈话

▲同一地点同一时间,吴一郎外出后——

——这一切简直像是一场梦。一郎绝对是舍妹的儿子。他的五官轮廓酷似他母亲,连声音都和家父一模一样。

我们家世代在侄之滨务农,至于是否从很久以前就是如此,我就不清楚了。我们姐妹的母亲早逝,父亲也在我十九岁那年的正月辞世,因此家里只剩下我和这位妹妹(回头看了看牌位)千世子了。那年岁暮,我招赘先夫源吉后不久,妹妹留下一封信说“我要去东京学习绘画和刺绣,打算一辈子过单身生活,请不要管我”,然后就离家出走了。那是在明治四十年正月间。后来据说有人在福冈见过妹妹,但详细情形却不清楚。我想可能她真的很喜欢绘画和刺绣吧。诚如一郎所说,舍妹是好胜心极强的女孩,十七岁那年以全校第一名毕业于县立女校。只要她一开始做某件事,便会深陷其中,经常通宵达旦地阅读小说或画画。尤其是刺绣,她从小学就喜欢,甚至天黑以后,她仍会走到回廊上,用零碎的木棉线在图画纸上缝制从寺院纸门上描下来的图案。因此我想,她是见到我招赘之后,才决定离家专心学习刺绣。如今回想起来,那时就是我们今生的永别了。因为她讨厌田里的力气活,所以我经常留她独自在家,不过我家门前就是闹市,而且家中也有很多人进出,因此我想她也应该不是因为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离家出走。

后来仅有一次得到舍妹的消息,是村公所来的通知,说她于明治四十年岁暮在东京附近一个叫驹泽村的地方产下一子,取名一郎。当时我也立刻拜托警方协寻,但据查她申报出生地址的房屋很久以前就出租了,而且我为了确认而寄出的信也被退回,因此我沮丧不已。此后就一直音讯全无,也不知道妹妹如何取得一郎读小学的户籍字据之类。就这样,在二十三岁那年正月,丈夫去世后不久,我生下独生女真代子,从此母女两人相依为命。

在报纸上看到这次事件的消息时,我如坠梦中,急忙赶到警察局,接受了警方的各种调查,不过我的回答都和刚才所说的相同。

第一次见到一郎时,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当时曾问他有没有做梦,是因为我曾经看过给我们那边的年轻人提供的材料,上面写了关于梦游症的事。我想起那位年轻人还笑着说过:“我们都不太了解,听说在西洋那边,若是罹患梦游症,发作时所做的事不构成犯罪,我看我也来假装梦游症发作做点坏事吧。”所以心想一郎会不会也是这样,所以才试着问问他。我也知道这样实在是越俎代庖,但我真的很希望能救一郎(脸红)……全靠医生您的帮忙,让一郎恢复清白之身,也亏您解剖尸体,证明舍妹已经很久没有不检的行为,也算是一点安慰。所以,等我在此办完法事之后,希望能向舍妹曾经叨扰过的人一一致谢。

昨天,东京近江屋的老板寄来奠仪时附上一封信(内容从略)。其中提到:“宫内省[管理天皇家族事务的机构。]的官员托我请令妹帮忙修补衣物。我正在寻找她的行踪时,警方来通知我这件事,我才知道,当时真是非常吃惊。”从信上来看,曾听舍妹讲过身世遭遇的那位老板娘也已经去世了。倘若舍妹还能再多活一段时日,说不定就开始有好运来临了啊……虽然不知道凶手是出于何种仇怨才会做出如此残酷之事,但如果能逮捕凶手,我真恨不得把他五马分尸(落泪)。

目前我们家只有远亲了,所以一郎最亲近的亲人只有我和小女。今后我会将一郎视如己出,尽全力栽培他成为一个出色的人。一想到今后要守着这两个丧父和丧母的孤儿过日子,我……(啜泣)。

◆第三参考:松村松子女老师(福冈市外水茶屋翠丝女子补习班负责人)谈话

▲同年同月四日 摘自玄洋新报社晨报

——那位精于刺绣的小姐到我这间翠丝女子补习班工作,已经是很久以前日俄战争时期的事了。当时我三十几岁,详细情形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是的,确实在这儿干过。当时她约莫十七八岁吧,性格为人不太引人注目,不过是个娇小玲珑,朝气蓬勃的小美人,说自己叫虹野三际。不,绝对没错,因为这个姓名很罕见,所以我记得很清楚。而且,你方才提到会“溃缝”这种刺绣手法的人,除了虹野小姐以外,我从未见过第二人。

我这里并未留下任何虹野小姐的作品。当时我不懂这种奢侈品的价值,只觉得又花时间又不实惠……只有过一次,她花了大约两个月完成一副约五寸四方的小绸巾,曾在我补习班的展示会上展出,不过因为定价高达二十日元,当时并末售出。如果现在还保存着,那可就不得了啦!要是我当时跟她学学就好了。虹野小姐不但技术一流,还能写一手比小野鹅堂[明治时期的书法家(1862—1922),独创鹅堂流书法。]抄本还漂亮的字,我经常请她帮忙写学生用来刺绣的字。她还擅长绘画,我这儿较好的底样几乎都是出自她的手笔。但是,她只来了半年左右就突然消失了。啊,当时看起来像是怀孕的样子吗……没有,她身材娇小,如果怀孕应该马上就能看出来……什么,那男人抛弃虹野小姐逃了?原来是这样啊,真没想到……

当时她居住的地方吗?不知道啊,要是知道就好了。那时候来我这儿的学生可都是近四十岁的老太婆了呢,嘿嘿嘿。什么,您说是那男人杀死了虹野小姐?哇,好恐怖!杀死那么漂亮的女孩,太可惜了……你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了一件事,不过可不能告诉别人……虹野小姐非常会玩弄男人,曾经有两三位大学生为她失恋呢!当然,这只是谣传。我连虹野小姐当时住在哪里都不知道,她有时从东边来,有时却从西边来,回去的时候也一样,没有人知道她到底住在什么地方呢。我的补习班拒绝接收品行不良的人,可是她这样也并无任何值得非议之处,况且还非常能干……不,没有照片。不过,若真是因为当年的怨恨,未免也太会记仇了吧,呵呵呵……

啊,您说她就是那桩有名的迷宫案件被害者吴小姐?哎呀,这该如何是好!您怎么知道虹野小姐就是那位被害者?啊,她曾告诉东京提包屋的老板娘自己的身世,只是没说出男人的姓名啊……啊,原来如此。这件事还请您务必保密……

▲附记

吴一郎第一次发作的事件相关记录要点,均已包括在上述三项片段内容之中,故略去详细说明。不过,第三参考“松村老师的片段”,在我所谓的“吴一郎第一次发作”中完全不属于参考范围,是因为考虑到尊重制作这份记录的W氏的意见。另外,司法当局关于该事件的调查方针以及当时各报纸的报道,均受到W氏的见解的影响,特别在此列出,予以佐证。

◆W氏对于上述内容的意见摘要

我(W氏)当初在报纸上发现有关这桩案件的报道时,就立刻认定这是极端罕见的梦游症病例,急忙赶来调查,发现案发场所位于原筑丰煤矿中心位置,是日本屈指可数的伤害案件多发地。因此警方的调查手法既简单又马虎。到了案发翌日,现场证据已经被破坏殆尽,无法进行完整调查。然而综合现场状况及前记诸项谈话、警方当事人的回忆、坊间传闻等,仍可得到以下各项案件特征。

(甲)

命案现场的女子补习班内除了吴一郎母子与学生的活动痕迹,以及用于关闭后门的唯一一根直径约一寸、长度约四尺一寸的支棒因不明原因滚落在地之外,未能找到凶手留下的任何指纹、脚印等,也无法查明是否被人为拭去。另可推定前述支棒所处的原位置,只需从外面用力推板门就能伸入手指将其挪开。而为了防止磨损并加固支棒作用,右板门的边缘与支棒接触的部分用新铁皮覆盖着,这样反而造成只需轻微使力就能使支棒松脱的情形。

(乙)

被害者千世子于当天凌晨二点至三点之间,由背后遭绢制衣带勒杀,被害者踢开被褥,在榻榻米上翻滚挣扎,留下大量痕迹后痛苦死亡,之后被移尸至楼梯处,以系于扶手的腰带勒颈,面朝楼梯口伪装成自缢。并且,尸体上的勒痕有两层到三层之多,在案发过程中也理应会被察觉,但凶手仍将尸体伪装成自缢。此种行为乍看是掩饰凶行的浅陋手段,事实上并非如此。将此行为与凶手消除其他指纹之类的行为进行比较考虑时,两种矛盾行为会令人产生一种错觉,因此应将其视为一种旨在误导侦查方向的巧妙手法。

此外,被害者的手及其他部分均未遭束缚,有被施予轻微麻醉之嫌。

还有被视为当时行凶工具的腰带,之后辗转经数位警官之手,仍未查出任何有关凶手的证迹。

(丙)

根据出现在吴一郎谈话中的各种迹象,可推测其曾被施以麻醉。

(丁)

尸体在死亡后约第四十小时,于该女子补习班后院,由舟木医学士在场见证,由我(W氏)执刀解剖,确定被害者近期并无性交痕迹,子宫内也只有怀过一胎的痕迹。

根据如上事实推定犯案动机非常困难,但可推测凶手是一位具有相当学识,惯用麻醉药剂,个性深思熟虑,且具有一定臂力的人,此外将罪行嫁祸给吴一郎对其有利。(中略)这条线的调查方针最初基于如上推定进行,后吴一郎获释,便再度放弃此方针,转至纯粹的可能性搜索,而最终一无所获,导致案件就此深陷迷宫。(下略)

◆上述内容相关精神科学观察

由于这桩案件并非作者(正木)亲身直接调查的,因此在进行专业精神科学观察和说明时多少有所不便。但W氏站在其独特的法医学立场开展调查记录,观察此案的各种特征时,坚持认为案件的真相就在于,以现代所有科学知识及相应的所有常识发展范围而言根本无法判断并解释的“心理遗传发作”现象。这是笔者所谓的“无凶手犯罪”的最显著的实例。从中可以一一指出并明确表明一切迹象,以及W氏最初的直觉完全准确。W氏在案件后仍不忽略针对这点的疑问,记录下这些珍贵的谈话内容,其准备工作实在面面俱到,让本人不得不首先在此表示敬意。

也就是说,通过前述W氏的观察和三项谈话内容,可将追查本案真相的观察要项列举如下。

【一】吴一郎的性格及性生活

吴一郎当时已是一位年满十六岁又四个月的少年,但自小生长在以母爱为主的家庭,并表现出平常有机会接触年轻女性的文弱聪慧且发育良好的少年所惯有的特征,因此可认定其在案发前虽已具备充分的性成熟,但因纯美的母爱和自己清晰的头脑,品性得以净化,保持着纯洁的童贞。

他在说到自己倾听异性唱歌时就会脸红,应该视为是具有此种性格的当代少年的特征。另外,从其谈话中处处可见的单纯率直,以及尽管意识到无法推翻自己被认定为凶手的理由,却依然对自己的立场毫无恐惧感的事实等,可推定其心理上从未有过任何阴影,至今一直过着纯洁的童贞生活。上述对于年龄与性生活的推定,应视作贯穿有关本案精神科学观察始终的重要判断基础,因此特别放在文章开头,提请各位注意。

【二】诱发梦游状态的暗示

吴一郎坦白,事发当夜他在凌晨一点左右醒来,见到母亲的睡容,感到异常美丽。此番证言既能作为上述观察的佐证,也能说明该晚引起吴一郎心理遗传发作,即产生梦游状态的暗示属于什么性质。换言之,根据半夜清醒与其性冲动高潮有密切联系这一事实,对照上述自白可以看出,当时吴一郎的精神状态正濒临某种危机的最高潮。然而这种危机在其下楼解手后再次回到二楼的期间,应该有了明显的缓和。并且,给他带来刺激的对象——母亲千世子已经转身背向着他,不难推断这种情绪已有了相当程度的减弱,使其得以恢复平常的理性而安然就寝。然而,这种暂时受到压抑的性冲动,在吴一郎陷入熟睡后,刺激到了潜伏在他意识中的某种恐怖的心理遗传,诱发了梦游状态(参照后文的第二次发作),最终演化为这场凶行。以上推断只需对照下述各项理由,即可逐步了解。

【三】吴一郎的第一次清醒与梦游的关系

吴一郎自己也表示,他会在那天半夜醒来,是平常极少经历的异常事件,而这又恰好有理由认为是表明他之后在睡眠中曾进入梦游状态的一项征兆。但在解释理由之前必然要考虑的一点,就是顶住后门的支棒落地声被视作是造成吴一郎第一次醒过来的原因。对此,吴一郎本人也相信。然而这是混淆睡眠中的感觉作用与清醒时的知觉作用所得出的误解,可以认为是相当草率的判断。因为从不少例子里都可以发现,以为自己是在睡眠中听到声响马上清醒的人,如果以清醒后的正确判断力来检验,这期间其实经过了几分钟乃至一两小时的睡眠。举个最极端的例子,众所周知,很多人在睡懒觉时,尽管多次对别人叫自己起床做出回应,却又再次陷入熟睡,直到日上三竿起来之后,仍有相当一部分人会坚称今天只听到过一次叫声就醒过来了。由此也可以充分证明,在对于睡眠中感觉到声响与受其刺激醒来所经过的时间上的判断失误有何等严重。更何况绝大部分情况下,就算在梦中明显察觉到声响而清醒过来,经过之后冷静的检查,也能证实并未出现过任何声响。依此看来,如果认定支棒落地声与吴一郎的清醒之间存在必然的因果关系,在进行正确的推理过程中是非常危险的行为,应该以上述两种现象毫无关联的视角来观察事件,这样更趋自然。并且如果把这点和吴一郎醒来后的异常情绪直接联系起来,贸然断定有人从户外潜入,对屋内的人施以麻醉后行凶,可谓是极端冒险且不合情理的。

另外,关于吴一郎误以为是前面所说支棒掉落所造成的梦中声响究竟是什么,本来应该另行发表重要研究资料,但由于上文列举了相当广泛的实例以及极其精密详细的心理学说明,故在此只叙述一下大略,并列举两三个“在梦中感到的声响并非实际存在声响的情况”下,被声响打破睡眠的典型实例,仅供参考。

(一)梦中感觉到的幻像进程突然发生停滞时……比如,在某一种感情(喜怒哀乐等)急速达到高潮顶点的同时,又在一瞬间出现某种物体爆炸、散落或坠落的幻觉等。

(二)梦在进行中突然陷入某种具有无限深度的空虚时……比如,掉出世界边缘外,或坠入黑暗深谷的一刹那等。

(三)梦中正在进行的某两种心理现象突然交叉或发生冲突时……比如,害怕某人发现的秘密工作却被该人发现的一刹那,或正担心轮船、汽车等是否会撞上来,结果对方突然转弯迎面冲过来的瞬间等。

(四)梦中正在进行的景象突然变成完全出乎意料且截然相反的心理对象时……比如,发现好友就是恶徒,或同伴忽然变成自己害怕的人物,又或者是舒适的室内物品、花园里美丽的花朵变成自己最害怕最厌恶的事物和形象的一刹那等。

根据上述事项观察,可以得知梦中感受到的声音并非实际声响。事实上,只是在梦境进行过程中,突然出现不可抗拒的惊愕、恐惧、欢喜或其他心境的急剧变化,因为这种变化与清醒时忽然受到极大声响冲击的心理急剧变化酷似,因此导致了错觉,令当事人以为是一种声响。

对照上述事例分析本案,可以看出吴一郎第一次的清醒是由于在其清醒前,心理上满溢的性冲动高潮所描绘的某种梦境进程,与受其刺激而唤起的象征良心上冲动的某种幻像,两者产生不可抗拒的交叉冲突的一刹那的恐惧心理状态,使他产生了听到声响的错觉。而如果认同这种假设,那么在性冲动高潮中苏醒的吴一郎,觉得母亲的睡容异常美丽这一事实,是一种极其自然的心理归宿,可以说是童贞少年在春天常见的关于秘密、隐私经验的纯真告白,同时更加证实了他在后来的熟睡过程中受到同一冲动的刺激而诱发梦游的可能性。

另外,支棒掉落的事实,难道不能认为是他本人在梦游中受到无意识的理智驱动而进行的掩饰犯罪的手段吗?多数犯下凶行或做出其他不正当行为的梦游患者会做出此类行为的案例实在不胜枚举。而且绝大部分与本案一样,尽管手法浅薄得可笑,但应该能看出并无不自然之处。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是因为有人正欲从外面潜入的时候,不小心让支棒掉落的,比如说正窥伺屋内情形时,因为看到吴一郎下楼而逃走等偶然的巧合。但因为警方对这些疑点不置可否,因此暂时保留这一疑问。

【四】梦游状态发作最初的行为——勒杀

至今为止,我们对本案的作案动机仍一无所知,因此无从推理。同时结合W氏的“筑紫女子补习班内未发现吴一郎母子与女学生以外的任何形迹”这一调查事项来分析,本案最简单、最恰当也最有说服力的就是吴一郎梦游症发作杀害其母亲的论断。同时也可以完美地解释关于其他凶手的推断只不过是硬要尝试将凶手假设为第三者的一种错觉。也就是说,可以推测吴一郎压抑了前述的性冲动而熟睡后,因受其刺激诱发心理遗传发作,进入梦游状态而起身,服从意识里出现的梦中(当时梦的内容不明)的欲望,随手拾起一旁被害者的衣带,对其梦中某位女性对象——实际上是他母亲——施以凶行,再继续实施后文将要提及的若干学术上罕见的奇怪梦游行为之后,才继续就寝。而上述凶行在其脑髓功能,即意识的精神作用下因为熟睡而停止时,由全身细胞相互间的反射交感作用取代脑髓功能(主要为联络交感、迷走神经的内脏各器官负责此项功能,肌肉、结缔组织、脂肪、血液等也参与其中,导致事后呈现异常的疲劳——请参照拙作《精神病理学》)与五官直接联络,见、闻、判断并付诸实行,导致清醒后的意识中几乎没有留下丝毫记忆。混淆这一点,盲目相信是“有我意识”(脑髓觉醒时的意识作用)进行了一切需要判断力的行动,才会塑造出假设的凶手,产生推断上的错误。可以说,以现代科学知识的发达程度而言,这是不得已而导致的一种结果。

顺带提一下,在本案中须加以仔细研究的吴一郎的梦游状态中,与第二次发作(参考后文)中上演的本案关键——心理遗传内容有直接关系的发作行为只有“勒杀”这一点,其后的梦游行为则可以说是脱轨行为。但是,其后的脱轨梦游行为的真相堪称学界罕见,在精神科学方面的研究价值非常高,而且从未发现类似的参考事例,因此虽然有将其脱轨行为一般化之嫌,我仍然特地在此记述,以便各位能够彻底明白本案的真相可以由吴一郎的梦游发作衔接起来的事实。

【五】承接勒杀的第二段梦游——玩弄尸体

尽管被害者在地板上痛苦挣扎翻滚的痕迹及勒杀的痕迹十分明显,但犯人仍将尸体伪装成自缢。这种看似拙劣实际却并非如此的掩饰犯罪的手法,会让人怀疑被假设为犯人的第三者的智力不同寻常。这种判断有其合理之处,但也并不自然。因为如果将上述现象视为偶发性梦游状态特有的怪异行为,而以这种行为来解释当夜发生的事,认为当夜是吴一郎上演了笔者所谓的“玩弄尸体”的话,不但没有丝毫不自然之处,反而能更简单、确切、有力地说明上述事项。

但是,有关梦游中玩弄尸体的现象,自古以来几乎未曾有过足以作为明确记录凭证的资料,仅在对此类超唯物科学现象有深刻兴趣的拉丁民族间流传的记录,以及具有强烈迷信的东方各民族残存的传说等资料中有所发现。而且这些记录都不是实际见闻,只不过是由拥有特异头脑的僧侣、医生等人记载了一些道听途说的事例,将其编成随笔一类而已。内容十有八九是用尸体威胁他人、用电力尝试让尸体移动、冒充死人为非作歹等,还有获取器官用作迷信药材、掠夺陪葬品、奸尸等事例的误认和误传。因此很遗憾,难以通过这些资料掌握真相。

然而,此类玩弄尸体的事实自古以来就存在,这点不容置疑。只要调查中国、印度、日本等地的尸神、尸鬼、火车[日本传说中具有猫之魔性的妖怪,与乌云、暴风雨一起从地狱出现,在送葬途中抢走犯有罪行的人的尸体。因此火车出现就意味着死者是有罪之人。]等玄奇故事内容,就能够由自然科学、精神科学等各方面推知这种梦游行为——即玩弄尸体——均属误传的事实。

有关此类事实的细节,日后笔者将集结一册《妖怪论》予以研究论证。目前正处于整理资料阶段,如果从中做个简单摘要,可看出人们多倾向于认为尸神、尸鬼、火车之类的妖异现象原本是狐、猫一类或鸦、枭等妖禽怪兽所为。然而这并非事实,也就是说,根据这些传说记录等资料来观察玩弄尸体的状况时,首先开头就会形容静卧于棺柩内或地板上的尸体忽然起身,在空中疾驰。接着是描述闭着眼、头发和双手无力下垂的死者或倒立,或翻筋斗,或斜立静止,或前进、翻滚、爬行、悬吊空中、倒吊、旋转下降、圆规状旋转、关节扭曲、僵直倒下、朝后翻筋斗,或弹跳、摔落等等,如同受到某人的操纵一样,做出各种奇形怪状的动作或行为。但如果再冷静、仔细观察这些形容时,会发现这些现象很像是天真无邪的幼儿玩弄人偶、小动物一类的物体,一方面使其做出各种残忍的姿势动作,一方面处于自得其乐的状态。且该幼儿在进行这种游戏的时候,几乎忘记是自己在亲手玩弄的事实,错觉人偶是感受到自己的意志而随心所欲地变化动作,从而满足一种残忍心理。这在我们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不过,这种玩弄生物、拟生物的心理,来源于我们人类祖先在蛮荒时代征服、擒获、甚至击毙猎物或敌人时获得喜悦与胜利感的高潮,这就类似今日食肉兽类和虫类身上所遗传的玩弄猎物这一习性的高等变形遗传(将敌人首级抛投并欢呼的事实确实存在,而且应该注意这种玩弄拟生物的习性主要见于男性的事实——参照拙作《心理遗传总论》中变形遗传的相关部分),对比这一事实,就可以确定这类心理遗传毫无疑问会诱发玩弄尸体的梦游行为。

接下来将上述的考察对照事实加以具体说明。首先,照顾某濒死病人直到最后的人,或收拾尸体的人在进入睡眠后,特别是由于费心照顾而身心疲累,或由于某种安心导致陷入比平常更深沉的熟睡时,因受到尸体的深刻暗示,诱发前述带有残忍性的梦游心理,可能会取出未埋葬或刚埋葬的尸体加以玩弄。而对于自己动手的事实本人显然毫无记忆,即使在半朦胧状态下能意识到,也一定会像幼儿玩弄人偶一般,不会认为是自己下的手,反而会错觉是尸体本身在动作,深信自己正在做一场噩梦。玩弄尸体之后,将其丢弃于某处,或者又丢回棺材,自己则回去继续蒙头大睡。到了翌日早晨,一发现尸体移位或消失,立刻大惊小怪,将其解释为妖异现象,结果形成了此类传说。只需了解这类传说事例几乎全是守在尸体旁的穷困人家所遇到的不幸的事,或以一具尸体和一位守灵者为题材流传下来的话,就足以断言妖异现象的主角绝非尸体本身或其他鬼兽,而是睡在尸体旁的人梦游所造成的。这也可证明,现在多数人守灵的习惯,应该就是根据自古以来无数人的经验,在不知不觉间被人类确定为最能有效防止妖异现象而来的。另外,在死者枕边放置刀具的习惯,应该也是因为该刀的光芒或形状所造成视觉刺激暗示能够有效破除这种梦游症患者的幻觉的缘故。无论如何,像这样进行观察时,玩弄尸体的梦游状态的存在已毋庸置疑。尤其在守灵的习惯及火葬尚未流行以前,守尸体的人呈现这种梦游状态相当常见,这一点不言而喻。

其次,如果将上述研究观察与本案对比,当夜吴一郎勒杀女性后的梦游症,几乎与前述情形完全相同。不过其中又明显添加了具有变态性欲内容的梦游行为,所以特别值得玩味。也就是说,不难发现吴一郎由于自己血统中遗传下来的独特、固有、具有变态性欲的“心理遗传”梦游发作(参照下文第二次发作),首先勒杀其梦幻对象的异性,获得第一阶段的满足;再由于尸体的暗示,转化为上文所述的一般性梦游状态,即玩弄尸体。而那些尸体剧烈挣扎的痕迹,实际上也可能是与玩弄的痕迹相混淆了。或许其中也有一小部分来自被害者的痛苦挣扎,并且从其不知厌烦,最终达到变态性欲中最高程度的变态(参考下一项)可以看出,玩弄尸体含有一种寻求具有变态性欲的快感的特殊深意。

【六】承接玩弄尸体的第三段梦游——自我虐杀的幻觉与本人尸体幻视

称为“自我虐杀的幻觉”与“本人尸体幻视”的变态心理,即使在非梦游的一般情况下也属于特例中的特例,因此要详细叙述陷入这种变态程度的心理过程并非易事,不过为了当做本文的参考,在此还是作一下简要说明。

所谓的性欲或恋爱,指的是恋慕自己以外的异性的心理。若追溯其本源进行观察,将发现不管是如何忘却自我的恋爱或表现性欲,终究不外乎是爱惜、尊重自己灵肉要求的本能主义或利己心理的表现。因此,如果性欲和恋爱受到体质、性格及境遇的影响,经常无法得到满足,或不知道满足的方法,更不知道厌倦(与此相反,性欲衰退时也会导致同样结果,不过在此省略)时,其欲求会极端高潮尖锐化、深刻强烈化,结果就会因为无法靠寻常手段获得满足,最终导致偏离正规,走向变态性欲的境界。如果仍然无法满足,最终必然回归恋慕、爱惜自己的心理本源。

也就是说,从积极方面举例,一旦不知厌烦的异性爱抚欲高潮辛辣化,就会厌倦普通性交中得到的满足,转为虐待癖,甚至虐杀癖,或恋尸癖,更进一步则是以偷窥癖、雕像恋、恋物癖等顺序进化,渐渐变为从异性那里直接受到刺激或抛弃时,反而获得深刻快感,并且继续不断追求更异端、更猎奇的快感,最终会受到人类爱自己的本能吸引而陷入自恋。

从消极方面观察,被爱抚而无法获得满足的愿望若超自然高涨,将化为受虐癖,进而转为食粪癖,遭受异性侮蔑讥笑、嘲讽厌恶的承受欲及其他。经历这一系列过程,自然而然地陷入和前者同样的结局。由此可知,所谓的“自恋”就是笔者所谓积极、消极两种变态恋爱交叉于一点的表现。

并且这种名为“自恋”的心态中,还存在着积极与消极两个极端合二为一的变态。即由对自己极度的爱抚、装扮转为自我虐待、裸露癖或偷窥等变态兴趣,再进而成为自我轻视、自我冷淡、自我嘲讽、自我厌恶或自我恐惧等心理,最终沉溺于自我虐杀的快感或对自己尸体幻视的快感而无法自拔。事实上,这种心理实例非常广泛多样,并具有普遍性。昔日的切腹、殉义、愤死等心理,在一般自杀者的遗书中发现梦幻般的“自我赞美”、甜蜜而含泪的“自我陶醉”心理的背面,不得不说大多潜藏着这种变态心理。尤其是失恋自杀者的心理,可谓无一不是追求这种变态欲求最终且最高的唯一满足。

另外,一旦这种心理表现达到特异程度,会轻度出现抹杀丢弃自己的姓名、肖像,毫无理由破坏镜子,志愿担任模拟战争或戏剧中的伤患、死者角色,在各种艺术作品中残忍地描写以自己为原型的人物等。严重的则有未留下遗书而自杀、在他人或众人面前自杀、美化自己及环境的自杀、怜悯殉情、同性殉情以及自杀俱乐部的存在等一系列毫无端倪的欲求变幻和怪异的表现方式。

在人类以及人类日常生活的坐卧谈笑与自我爱恋的心理保有不即不离的关系,同时在不知不觉中流露出这种变态心理的情况也不胜枚举。因此,这类极端的变态心理尽管研究价值颇高,但表现这种心理的事例并不罕见,反而有远比其他中间性质的变态性欲普遍的倾向。甚至具有一定自省力的人,会发现这种变态心理在自己的心理生活中随处可见。

根据以上所述,研究观察此案显示的特征,不难推测出吴一郎在其梦游第一阶段的勒杀行为前后,认为被害者的容貌与自己酷似。同时也可自然地推测出,因为其梦游的根源——深刻强烈的性冲动无法借由梦游获得解除,导致在不知厌倦地继续玩弄尸体的过程中,也多次产生尸体容貌神似自己的想法,结果被自我虐杀的错觉、幻觉吸引,将尸体当成自己而数度勒杀。就这样,最后转移为幻视自己尸体的梦游,把模拟本人的被害者尸体吊挂在楼梯扶手上,自己则从楼梯附近直视尸体而兴奋不已。若以这种观点进行观察,就能自然清晰地解释被害者遭到两三次勒杀后,又被伪装成自缢等本案各种最重要的特征。

本案的检验调查,因没有留意到上述几点,将其视同为普通案件,结果造成了忽略有关这些方面的指纹、脚印等痕迹的倾向,因此无从推测这种罕见梦游所特有的怪异行动细节,又是一件憾事。

另外,有理由推测带动吴一郎梦游发作的性冲动最高涨状态最终因为幻视自己的尸体而获得解除。之后吴一郎的行动只是此梦游症的余波,应该是陷入了笔者所谓的踉跄状态。但因为可以推测在这种踉跄状态之下进行的梦游行为又形成了出现在本案表面的重要不明特征,因此特别在另一项中予以记述。

【七】吴一郎的噩梦、口臭及表现出的其他梦游症特征

综合吴一郎所说的做噩梦的事实,以及清醒后感到头痛、晕眩、发冷、口臭、想吐等事实,怀疑他遭人麻醉有一定道理。然而,如果从精神科学的角度来观察,对照现代科学知识的发达程度,确实可说是不得已出现的错误。毕竟它在学理上阐明并且在常识上解释梦境及梦游真相的程度还相当浅薄低级,因此如果以下述的两段说明进行判断,就可以发现上述各种现象并非由使用麻醉剂引起,反而应称其为“梦游并发症”各项特征的最显著表现。

(一)口臭、其他与辘轳首[也称飞头蛮,指脖子可变长变短的怪物。]的怪谈

吴一郎说在醒来后感觉到的头痛、想吐、疲劳等,如前所述都是梦游症的特征,是最容易发生的并发症。其中,在此想提出令我特别感兴趣的观察材料,那就是吴一郎本人所说的口中有不适臭味这一陈述。关于此类梦游症患者的口臭及其他,他日我会在《妖怪论》中详细说明,不过在此先披露其中的一部分腹稿。

一般的梦游症患者在某次发作结束之前,受到梦游根源,即各种内在冲动所驱使,不仅不会感到任何疲劳,还能够以超乎一般人想象的精力和耐力持续进行自己的行动的实例也有不少。然而当度过该发作的最高潮或发作的主要部分后,随着精神的松弛必然会感觉到异常的疲劳,并出现相当口渴的生理结果(随着苦闷、呻吟等轻度梦游行为的噩梦清醒后也是一样的)。同理,对比本案研究的最佳参考材料,就是流传于日本街头巷尾的辘轳首(或称为拔首)怪谈。辘轳首怪谈或绘画象征着人类的梦及梦游心理,这点在此应该已无需赘言。同时,辘轳首因为有舔油、喝地下水或其他不净之水的习惯,所以到了翌日早晨口中会感到恶臭,这一点可由怪谈或绘画得到解释。乍看纯属荒诞无稽之谈,事实上并非如此。在这个怪谈中,只推断是辘轳首在伸长脖颈舔什么东西,完全是因为不懂梦或梦游的真相而穿凿附会的一种想象。实际上无非是本人在梦游间,受生理上自然的欲求驱使,渴望某种液体而四处寻找并喝下的结果。而且这一定是在发作到达最高潮之后产生的欲求,纯粹因为剧烈的口渴刺激而勉强持续梦游。因此意识的清晰度应该会明显降低,搜索寻找的能力也显著减弱,才会不管是何种液体,只要类似水,或确定其属于液体,就立刻喝下。梦游中喝下油或下水沟的污水之类,自己却不知情,到了第二天早上感到异常的口臭,又因喝下之物无法消化抱怨头痛、想吐等而引起家人怀疑。再加上佛坛上或灯笼里的油减少等事实,结合想象,结果怀疑是该人的脖颈伸出去找东西喝。

若是在民智未开的古代,这可以视为理所当然。另外,这种辘轳首,即梦游主角,以平日容易压抑或被压抑一切本能自我的心理冲动的妙龄美女,以及象征人类祖先——低等动物中坚头类[因头较低平且覆有坚硬骨甲而得名,被认为是爬行类的祖先。]的三眼怪物两种为代表,且伸出长舌舔舐液体这种动物般的举动,与相关各点在心理遗传学中的动物心理遗传表现方面是最好的参考材料。不过在此不多叙述,以免繁琐。如果根据以上所述来分析的话,吴一郎醒后的口臭,并非是吸入或注射麻醉剂所引起的嗅觉神经异常,也不是由于药剂在口腔粘膜再分泌等原因所致,而是当夜他喝了某种非水的液体(比如香水、化妆水或清洁用的挥发油之类),其他大部分病症应该也是因为该液体的作用。但关于这方面的调查却完全被忽视,虽说不得已,也可谓是一大遗憾。

(二)噩梦

吴一郎在案发当天凌晨一点零五分左右醒来,接着再次就寝后所做的连续噩梦,其实是第二次清醒前不久所见到的事物停留在记忆中,和普通的梦相同,与梦游内容没有直接关联。反而可以根据前后的说明,解释梦游中他所食用的物体的影响。

【八】梦游进行的时间以及其他

根据上述理由考察本案时,可推定吴一郎当夜发作是在第一次和第二次清醒之间。若被害者的死亡时间是在两点至三点之间,那么吴一郎在第二次就寝后三十分钟至一小时之后,就应该陷入易引起这种梦游状态的最深度熟睡。而第二次拂晓时分的清醒,则可视为平常清醒时的习惯性潜意识的表现。之后的睡眠,吴一郎才脱离梦游的余波或梦游中饮下的液体所刺激引发的噩梦,进入真正的熟睡休息。这点,从其出汗的现象也可以察知。

【九】关于梦游清醒后的自觉,以及关于双重人格的观察

接下来,吴一郎清醒后在警察局因为弑母嫌疑而接受讯问时,曾经恍惚地说出“这么说,难道是我杀害家母之后自己却忘记吗?”这句极端轻微的疑问。乍一看去,这是他本人对自己的梦游留有几分记忆的重大证言。正如第四项中略述的,吴一郎当夜梦游的事实,应该不存在有意识的记忆,但记忆却可能存在于脑髓以外的细胞所形成的无意识记忆中。比如当时极度的疲劳感等,由于警方讯问的暗示力量而在意识中浮现。不过,若从另一角度来观察,也不能排除这反映了气质纯真、良心澄明,拥有极端灵敏头脑且喜欢阅读小说的吴一郎在面对这种局面时产生的一种头脑中特有错觉的可能性。因此,上述疑问不能确实证明吴一郎曾经梦游,只能当做一项补遗参考记录在此。

另外,根据以上所述,应该就能大致了解自古以来梦游症患者都被认为拥有双重人格的原因。也就是说,遗传自历代祖先的无数记忆及其血统中所含的不同人种、不同家系、不同个性等无数性能统一成了一个人的性格。其中一部分在清醒时分离呈现,则形成所谓的双重人格。同样,如果在睡梦中表现出来,即为梦游症。当然,这类梦游症患者的本质带有遗传性,因此对于在梦游中所进行的犯罪应由患者本人承担责任的情况极少,而应由遗传这种本质的祖先及当时的社会等承担责任的情况很多。这点可为从法律角度观察此案提供参考。

【十】关于吴家血统之谜

在开头提出的四项谈话中,除前述部分以外,能够暗示吴一郎的心理存在引起梦游发作的遗传因素的部分也很多,情况如下:

(吴一郎的谈话中)说明其母千世子是女性中少见的具有明晰头脑,而且个性好强的人。并且,尽管吴一郎为母亲辩护说她从来不迷信,但关于母子两人的宿命,或者说是命运,她却极度固执于那种平凡愚昧的迷信。这一事实让人不得不怀疑她的心理中时刻存在着某种不可抗拒的忧郁不安。

(同上)被称作狸穴师父的占卜者说“你们受到某种诅咒”,不得不怀疑是占卜者从与她的对话中推测出了话中所包含的某项事实。

(八代子的谈话中)对于在警局拘留所初次和吴一郎会面的时候询问“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梦”这一点,她解释 “曾经听说过梦游症”云云。但是,一位妇人,尤其除了一介农家主妇的教养之外,本应没有任何高等学识的八代子,面对这样的非常事件,仅仅是能考虑到如此超越常识的高等精神科学现象可能存在,就已经称得上是不可思议了,更何况敢于实践这种想法,立即尝试找出事件背面的真相,未免过于惊人。就算这位妇人十分聪慧,又有果决的判断力,还是不免有不自然的感觉。但如果这位妇人经常迫于某些痛切的事,很注意这类问题,对于与这类事实有关的传闻或说明投以敏锐的注意,所以才在此时提出这个问题的话,也并无不自然之处。

(同上)该妇人曾说在侄之滨的老家亲戚很少。乡下的富庶家庭往往是这类血缘孤立的家系。孤立的原因大多是由于家世或血统上素有恶评,或令人忌讳的遗传因素,导致附近的人不希望与其缔结姻亲关系,吴家的家世应该也是如此。

(同上)尽管反复辩称妹妹千世子离家出走是单纯为了学习刺绣和绘画,但如果对照前项疑点,应该另有他意。即千世子预感到与姐姐待在同一个家中终究不可能结婚,又为了到他乡留下吴家的血统,所以在与姐姐的默契下离家。因此姐姐对于搜寻其行踪,态度稍有不够热心之嫌。还有,根据姐妹两人都是具有罕见好强个性的女性这一点来推测,也不难想象两人之间存在某种默契。

(松村松子老师的谈话中)综合所说的“听说千世子非常会玩弄男人”的事实加上上述疑问,完全可以推测千世子是因为背负着某件事情而离家的。

通过以上各项疑点,可见从本案之初就已充分暗示出,侄之滨的吴家自古存在着极其恐怖的血统,而拥有该家族最后血统的八代子和千世子姐妹都知道这件事。

【十一】剩下的就是,本案中吴一郎的梦游发作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遗传,表现到了什么样的程度而发生的”这一问题。

也就是,在第一次发作中,应该认为是梦游直接诱因的有形暗示非常简单,不过是“一位女性的美丽睡姿”。并且其刺激来源于异性诱惑力最薄弱的母亲,因此对吴家固有的令人惊异的心理遗传暗示程度相当浅。其梦游内容与该家族固有的心理遗传内容(参照下文)相一致的唯有“勒杀”一事,而后就转移为受到尸体及其容貌暗示而引发的脱轨式梦游,没有显现出更多的心理遗传内容。

而解决说明有关前列各项的所有根本疑问,要在案件发生约两年后,在下文第二次发作中出现的各项状况里,才能彻底揭明。

第二次发作

◆第一参考:户仓仙五郎的谈话

▲听取时间:大正十五年四月二十六日(即侄之滨新娘被杀案发生当天)下午一点左右

▲听取地点:福冈县早良郡侄之滨町二四二七番地,谈话人家中

▲列席者:户仓仙五郎(吴八代子雇用的农夫,当时五十五岁),其妻,及我(W氏)

附注:方言相当多,因此尽可能以标准语记录。

——是啊,简直是太可怕了。当时从梯子上摔下来撞到腰,现在还痛得受不了,连小便都要爬着去上,真是差点儿没命了。不过今天早上用烤茄子下酒,再像这样用捣烂的鲫鱼贴上,疼痛已经减退很多了。

吴太太家被称为千袋米仓,在这一带可算是第一大农户。另外包括养蚕、养鸡等一切,全部由现在的太太八代子独自经营,财产日益扩大,虽说不知道有几十万还是上百万,总之很了不起。自己建造学校,寺院也是祖先所建造,继承家产的少爷(吴一郎)可以说是最幸福的人了,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少爷乖巧寡言,来到这里以后,整日在最里面的房间用功学习,对下人和邻居也从不摆架子,口碑非常好。而且至今为止,说起吴家人,也只有守寡的八代子太太和十七岁的真代子小姐两人,家里总有股阴气,但自从前年春天少爷来了之后,很奇怪,家里突然感觉变得很有朝气,连我们都觉得干起活来更有劲了……嘿嘿。没过多久,到了今年春天,少爷以第一名的成绩从福冈的高中毕业,又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福冈的大学。再加上准备与真代子小姐举行婚礼,整个吴家都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中了……是的。

但是,就在昨天(四月二十五日),据说在一座叫“福冈因幡町纪念馆”的大型西式建筑里举行高中学生英语演讲会。少爷届时要代表全体毕业生,担任一开始的演讲。当他穿着高中制服准备出门时,八代子太太叫住他,要他换上大学生的新制服。当时少爷苦笑着不愿意换,他说还不到时候,就想逃出门。可太太却勉强他换上,一面送行一面高兴地擦眼泪,那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现在回想起来,可能那就是少爷最后一次穿大学制服吧!

第二天,也就是今天,就是我刚刚说过的少爷和真代子小姐举行婚礼的日子,所以我们从前天起就住在吴家帮忙。真代子小姐也梳着高岛田发髻[日本传统的新娘发型。],身穿草绿色振袖和红袖带帮忙工作。大家都称赞她那绝世姿色连祖先六美人小姐的画像都望尘莫及。而且温柔的气质更如摇篮曲中所形容的“千金美貌,千金气质,再嫁个千金夫婿”。而说到少爷,虽然才二十岁,但懂事程度还有言行举止,就连快三十岁的人都比不上他。尤其是他的相貌,你应该也看到了,丝毫不逊于王侯公卿,品行又好,大家都在说,像这样般配的夫妇整个博多都没有第二对吧!况且准备婚礼花了很多钱,因为少爷相当于入赘,太太甚至废掉宅地边缘的一片农田,建造了一栋豪华别院让他们夫妻居住,还向福冈最有名的京屋服饰店订购婚礼和服。至于婚宴,也是昨天就由福冈第一的鱼吉料理店送来了料理,进进出出很是热闹。太太她大方起来真是不得了。

不过在昨天的演讲会上,少爷的任务很简单,出门时他表示最晚也一定会在两点以前回家,可是忙到三点多还没见到他回来。少爷一向言出必行,从来不曾发生过这种事,所以我就对老雇工们提出了怀疑。但他们都说:“可能是演讲会开始得比较晚吧。”并没当一回事。但因为从未发生过这种事,尤其是在这种人生大事的重要关头,我还是担心不已。后来太忙也就暂时没去想了。不久天空忽然转阴,本该是春季漫长的白天,一会儿就昏暗得有如日暮时分。这时明天起就成为少爷母亲的八代子太太似乎也想起了少爷,边擦着湿手,边把我叫到一边,私下对我说:“都二十岁了,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不过既然到现在还没回来,你能帮忙去找找看吗?”我也正好有这念头,就赶快结束了修理蒸笼的工作,抽了袋烟就穿着草鞋出门了。这时大概已经是四点左右了吧。我搭轻便铁道列车到了西新町,在今川桥的电车终点站顺路拐到我弟弟开的小饭馆,问他:“有没有看到我们家少爷?”弟弟和弟媳回答说:“啊……你找少爷的话,约两个小时前他经过这里,没搭车,而是步行走向西边了。第一次看他穿大学生制服,我们俩都到外面目送他好久。真是位好女婿呢!”

少爷一向讨厌这条铁路的煤烟味,去高中上学时也以运动为借口,每天从侄之滨沿农田走路前往。但就算那样,从今川桥到侄之滨只有一里的路程,不应该花两小时……我担心地往回走,时间应该是四点半左右吧。我沿着国道旁的铁路走,正好在离侄之滨不远的路旁,也就是海岸边的山脚下有一家切割石头的工厂,切割的是名为侄滨石的黑色柔软石头,您回去时去看看便知,不管是来福冈还是离开福冈,一定都会经过那里的……工厂的石头像屏风一般矗立着,在夕阳照射下的内侧暗处,我似乎看见一个戴方帽的身影在晃动。

我的视力不好,但觉得那正是少爷。走近一看,果然不出所料,少爷正坐在高大岩石背后看着某幅卷册。我沿着堆在那里的切割好的石头爬过去,刚好来到少爷头顶上方,悄悄伸出头一看,那应该是长卷册的一半位置,上面却是一片空白,很不可思议,看起来一个字都没写。但是少爷的眼睛却仿佛能看见什么似的,专注地望着那片空白。

过去我就听说吴家有一幅会作祟的绘卷。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现今世上不可能存在这种事。就算有,我想也只是谣传。因此我当时做梦也想不到那幅卷册就是那个会作祟的绘卷。我以为是因为自己视力不好的缘故,就不让少爷察觉,小心地将脸尽量靠近去看,可是,白纸还是白纸,不管我怎么擦眼睛,也看不见上面有任何东西。

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议,很想问少爷到底在看什么,就赶快跳下岩石,故意顺势绕了一圈才来到他面前。少爷似乎没发现我走近,手上拿着打开一半的卷册,望着西方火红的天空,茫然地不知在想些什么。所以我轻咳一声叫他:“喂,少爷。”他好像吓了一跳,仔细打量过我的脸,才像刚看到我一样微笑说:“啊,原来是仙五郎,你怎么会来这里?”然后转身把卷册收起用绳子绑妥。当时我只觉得少爷是在思考某件很重要的事情,所以毫不在意地告诉他八代子太太非常担心的事,并指着他手上的东西问:“那是什么卷册?”这时,少爷不知何时又转头望向背振山方向开始沉思,他好像又吃了一惊,看看我,又看看卷册,说:“这个吗?这是我接下来必须完成的卷册,是一完成就必须献给天子的贵重之物,不能让任何人看到。”并将它放进外套下的制服口袋里。

我更加莫名其妙了,就问:“那里面写着什么啊?”这次少爷脸红了,苦笑着回答:“马上就会知道了,画着很恐怖的画,还有很有趣的故事。那个人说这是我们举行婚礼之前必须看的东西……马上就会知道,很快就知道了。”我似懂非懂,察觉到少爷有些神不守舍,态度明显和以往大不相同,所以我执拗地再次问他:“啊,是谁给了你这种东西呢?”少爷再度紧盯着我凝视良久,才仿佛回过神来似的瞪大双眼,眨了两三下眼。然后好像在想着什么一样,含着泪哽咽着回答:“送我这个的人啊,是家母的朋友,是来把家母秘密寄存在他那里的卷册送还给我的。那个人还说不久一定会再和我相遇,届时再告诉我姓名,然后就离开了。不过,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但现在还不能说,不能说……你也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别人,知道吗?好了,我们走吧!”

说着,少爷抢在我前面,在石块上跳跃着回到马路上,快步往前走,速度之快……就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一般,与平常截然不同。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应该就有些征兆了……

少爷一回到家,马上就对八代子太太说:“我回来了……抱歉,这么晚。”太太问:“遇上仙五郎了吗?”他回答说:“是的,在石头切割工厂遇上了。我们刚从那里回来。”然后指了指后面进来的我,匆匆走向别院。八代子太太好像放心了,也没问我什么话,只说了声“辛苦了”就对正在一旁摆放并擦拭碗筷的真代子小姐使了使眼色。真代子小姐在众目睽睽之下,羞涩地站起身来,提着水壶跟在少爷身后走向别院。

还有一件发生在日暮前的怪事,后来我才明白其中的原因……接少爷回来后,我就在后门的栀子树下铺上草席,叼着烟斗继续修补刚才没修完的蒸笼。从那里隔着栀子树枝,可以看见别院正面客厅里的情况。我不经意地望向那边时,看到少爷在别院客厅桌前换上了和服,喝着真代子小姐为自己沏的茶,似乎在对她说着些什么。因为隔着玻璃窗,所以听不到声音。不过他的神情一反常态,脸色铁青,眉毛微微挑动,仿佛正在责骂小姐。但仔细一看又不像,因为真代子小姐站在桌前叠着制服,并红着脸微笑,还不住摇头,看上去真是一副奇怪的景象。

然而看到小姐这样,少爷的神色却更加铁青。他快步走近真代子小姐,指着那三间并排的,从这里也能看到的仓库的方向,一只手放在真代子小姐肩膀上摇了两三下。本来脸上通红、缩着身子的真代子小姐这才抬起头来,和少爷一起望向仓库方向。不久,她浮现出不知是悲还是喜的神情,顶着娇艳岛田髻的头微微点了一下,脸红到了脖子根。然后突然又低下了头。那种情景,让我感觉好像是在看新派戏剧……嘿嘿。

这时一直目不转睛等着小姐表态的少爷仍把手放在真代子小姐肩膀上,略微欠身,隔着玻璃窗仔细环顾四周,之后又仰望着屋檐前的昏黄天空,似乎想到什么似的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接着伸出鲜红的舌头,不停舔着嘴唇。他的笑容惨白而恐怖,让我不由脊梁发紧……可是,我做梦也想不到那会是后来发生那种事的前兆,只是心想,有学问的人会表现出如此奇怪的模样吗……后来事情一忙,也就忘记了。

接下来是昨天晚上。大概在凌晨一点左右,家里人都睡着了,周围一片静寂。新娘真代子和母亲八代子睡在正房内侧的房间,新郎少爷和代表他家长的我则睡在别院的地板上。当然,我是在少爷上床很久之后,十二点多才去洗了澡,关好别院门户之后,在少爷隔壁那间客厅席地睡下了,但由于上了年纪,今天一大早天色还未亮就醒过来想去上厕所。我借着两扇玻璃防雨窗的微亮光线,来到少爷房前的回廊时,发现崭新的纸门有一扇开着,纸门前的玻璃防雨窗也有一扇开着。我望向房内,没见到少爷在被窝里。我觉得很奇怪,心里有些不安,但因为外面下着小雨,只好从新厨房的入口拿来自己的木屐,沿着地上铺的跳石走去正房。我看到内侧房间开了一扇门,门前可以隐约看到沾有一些沙子的木屐印痕。我站在那里想了一下,毅然脱下木屐,蹑手蹑脚地沿走廊前进。然后从内侧房间的的玻璃纸门偷偷看进去,发现在昏暗的灯泡下,八代子太太一只手伸出棉被外睡得正香,可是旁边真代子小姐的被褥却是空的,睡衣叠放在被褥下方,绯红色高枕则放在床中央。

我这时才想起前一天傍晚见到的情景,总算松了一口气,心想:“原来是这么回事,那就没必要担心啦。”但转念一想,虽说这样也没什么,但少爷会这么做却有点古怪……我又开始有些不安了。这可能就是所谓的第六感吧,总之为了不犯下疏忽,我就想还是趁大家都还没起床……所以我叫醒了八代子太太,指着真代子小姐的床说明了事情经过。八代子太太揉着眼睛,十分震惊。她突然没头没脑地问我:“最近你见过一郎拿着某样卷册吗?”同时猛然坐了起来。然而当时我完全没有留意,就回答她:“是的,昨天在石头切割工厂找到他时,他似乎正在看某卷内容不明、完全空白的长卷册。”当时,八代子太太遽变的神情令我直到现在也忘不了。她用嘶哑的声音说道:“又出现了吗?”然后用力咬住下唇,双手紧握,全身不停颤抖,眼角往上吊起,显得有些愤怒。我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却也被吓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呆呆看着她。不久,八代子太太好像回过神来了,用衣袖拭去不停流出的眼泪,露出一副又哭又笑的表情对我说:“不,也许是我想错了,也可能是你看错了,总之我们先去找找看他们。”随后她站起身来,已经恢复了和平常相同的态度,率先从回廊下来,但事实上她看起来异常狼狈,以至于赤着脚就往大门口走去。我也慌忙穿上木屐,紧跟在她后面。

小雨这个时候已经停了。我们很快来到别院前……也就是从这里能看见的最右侧第三间仓库前面,我发现仓库朝北的铜皮窗敞开着,就拉住走在前面的八代子太太,指给她看。事后回想起来,这第三间仓库在秋麦收获之前一直是空的,存放着各种农具,大家出入频繁,所以经常会有年轻人疏忽忘记关窗。当时或许也是如此,本来并不值得奇怪。但可能是想起白天的事情吧,我不禁愣了一下,停下了脚步。这时,八代子太太也点了点头,绕向仓库门前。可能从内侧锁上了吧,怎么都推不开仓库门。于是八代子太太又点点头,立刻亲自去拿来挂在旁边正房腰板[纸门下方贴的木板。]上的九尺梯子,轻轻靠在仓库窗下,作手势要我爬上去看看。当时她的神情很不寻常。另外,我仰头望向窗户,发现里面似乎有灯火晃动。

您知道我一向胆小,所以当时实在不太愿意,但八代子太太的脸色相当难看,我不得已只好脱下木屐,撩起后襟爬上梯子,双手攀住窗缘看向里面。这一看之下,我不由双腿脱力,甚至没力气爬下梯子了。同时攀住窗缘的双手也似乎完全没了力气,直接从梯子上掉了下来,腰部受到重重一击,既站不起来,也无法逃跑。

是的,当时我见到的景象,恐怕这辈子想忘也忘不了。只见堆放在仓库二楼角落的空草袋在木地板正中央铺成犹如四方形床褥的样子,上面摊着展开的真代子小姐的华丽睡衣和红色内裙。梳着水滴状高岛田髻的真代子小姐的尸体一丝不挂地仰躺在那上面,前方摆着原本置于正房客厅内的旧经桌。经桌左侧立着家里供奉的佛祖的铜烛台,上面插着一根大蜡烛正在燃烧;右边好像排放着学生用的画具或笔之类的东西,我记不太清楚了。少爷坐在正中央,面前平整地长长摊开着昨天在石头切割工厂见过的卷册……是的,绝不会错,的确是前一天见过的卷册,边缘的烫金图案和卷轴的色泽我都还记得。里面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张白纸……是的,少爷面对卷册正坐,身上整整齐齐地穿着白花点图案的睡袍。也不知是怎么发现我的,他静静转过脸来,对我微微一笑,左右挥了挥手,似乎在说:“你不能看。”当然,我现在说的话都是事后才想起来的,当时我如同触电般僵在那里,连自己发出什么声音都不知道了。

八代子太太当时扶住我,好像还问了什么话,我不记得自己是否有回答了,我想似乎是指着仓库窗户想说些什么。但八代子太太却好像明白了一切,她重新架好梯子,亲自爬上去。我本想制止她,可是我站不起来,连牙关都咬不拢,也发不出声音,只好用双手撑在背后冰冷的地面上,抬头看着上面。只见八代子太太撩起前襟很快就爬上了梯子,用手攀住窗缘,与我一样望向里面。但是,她当时的胆识,令我现在想起来还毛骨悚然。

八代子太太从窗外仔细地环视里面的情景,用镇静的声音问:“你在那里做什么?”这时,我清楚地听到少爷从里面用平常的声音回答:“妈妈,请您等一下。很快就要开始腐烂了。”周围一片静悄悄的……八代子太太稍微思考了一下,说道:“不会那么快就腐烂的。对了,天亮了,你还是赶快下来吃饭吧。”里面传来一声“好的”,少爷好像站了起来,映在窗边的火光忽然暗了下来。但这是面对女儿尸体的为人母者会说出的话吗?随后八代子太太迅速从梯子上下来,边对我说:“大夫、找大夫……”边走向仓库门前。令人惭愧的是,当时我完全搞不清楚情况,就算知道,我也已经全身虚脱,根本无法去找大夫。只是害怕得坐立不安,不停颤抖。

仓库门开了,少爷一手拿着钥匙,穿着庭院木屐走了出来。他看见我们时微笑了一下,但眼神已然一反常态。八代子太太迫不及待地轻轻从他手上拿过钥匙,如同哄他一般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三两句话,同时迅速拉着他进入别院,让他躺下。这一切,我坐在地上看得一清二楚。

接着八代子太太又返回这里,爬上仓库二楼不知在做些什么。这期间只剩我单独一人,十分害怕,于是就爬到仓库后面的木门处,扶着那边的一棵柚子树勉强站了起来。这时,头顶上响起仓库的铜皮窗户关闭的声音,我又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这次听见了仓库门上锁的声音。不久,八代子太太左手紧紧抓着卷册,披散着头发,赤脚跑向别院。她也不管脚底还沾着泥土,就这样奔上回廊,一把拉起刚躺下不久的少爷,将卷册递到他眼前,带着可怕的神情责问着什么。此时天色已亮,因此对这些情景,我透过玻璃门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看到少爷当时指着前一天的石头切割工厂方向,又摇头,又做着奇妙的手势和动作,拼命地说着什么。他的话我听不太清楚,而且都是些莫名奇妙的话,我实在听不懂,只听到多次说到“为了天子”、“为了人民”之类的字眼……八代子太太双目圆睁,边点头边听着,但不久少爷忽然噤声,死死地盯着八代子太太手上的卷册,然后一把抢去塞入怀中。而八代子太太也马上硬抢了回来。事后回想起来,八代子太太似乎不应该这么做……卷册被夺回,少爷好像有点气馁,他张大嘴巴,瞪着太太的脸,表情异常恐怖。连八代子太太也害怕了,后退了好几步,转身想离开。可少爷立刻伸手抓住她的衣袖,把太太拖倒在榻榻米上,再度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很高兴地眯着眼冷笑了起来。

看见少爷的表情,我仿佛被当头淋了一盆冷水般全身发冷。八代子太太也恐惧不已,用力甩开少爷想离开。可是少爷一下子站起身来,从背后抓住走下回廊的八代子太太的头发,直接从回廊拖到庭院,微笑着拿起木屐,不住敲打八代子太太的头,心情似乎十分愉快。眨眼间,八代子太太已经面如死灰,头发蓬乱,脸上流血不止,在地上爬行并不断发出呻吟……面对眼前的情形,我吓坏了,极力克制住不停发抖的膝盖,硬拖着身体回到这里,对内人说:“大夫,快找大夫……”之后马上钻进被窝里发抖。不久宗近大夫困惑地来到我家,我告诉他:“是在吴家,在吴家……”拜托他立刻赶去。

我看到的只有这些……是的,全都是事实,绝无虚言。后来我才知道,八代子太太的叫声惊醒了两三个年轻人,他们赶来抓住了少爷,用细绳将他绑住。但听说当时少爷发狂的力气非常大,三五个人的力量都按不住他,居然两度绷断了细绳。等好不容易制服他,把他绑在别院梁柱上时,少爷好像也累了,就这样陷入了沉睡。不久后醒来时,很奇怪,少爷的样子又跟以前判若两人了。警方问话,他也只是怯生生地低着头,一言不发……八代子太太说过,少爷以前在直方那边也曾犯过这种病,当时在大学教授的调查之下才知道是被施了麻醉,后来完全没问题了,所以才带他回到这边。不过看来血统这东西实在可怕,看他这次的情形,我认为一定是那卷卷册在作祟。

不过,卷册作祟也很久没出现过了,甚至我们根本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据说那卷册原本是藏在对面那间可以看到屋顶的建筑——如月寺里的佛像肚子里。听说具有吴家血统的男性只要看过卷册,就一定会发疯。一见到女性,无论母亲还是姊妹,甚至陌生人,都会将其杀害……还有人说,寺中似乎保存着写明其缘由的物品……但那卷卷册为何会落入少爷手中呢?我只能说这太奇怪了。是的,如月寺现在的住持名叫法伦大师,听说与博多的圣福寺大师齐名,我想他应该知道这件事的缘由……是的,年龄已经相当大了,身体清瘦得如同仙鹤一般,白眉白须,看起来是位极其慈悲的大师。如果有需要,您不妨去问问他老人家,我会叫内人带您过去……

是的,八代子太太现在处于半疯狂状态,加上脚部扭伤,听说正卧床休息。虽然头部伤势并不严重,可是讲话颠三倒四,应该提供不了什么资料。我因为腰部受伤,暂时还没去探望她……

听说有人认为是因为我没有及时去找宗近(大夫的姓),所以才没能救回小姐。但这不可能。宗近大夫来帮我诊断腰伤时曾说过,真代子小姐被勒杀的时间是在今天凌晨三点至四点之间,而且按照蜡烛燃烧的情况,应该也是在那个时间左右……是的,其他都如我刚刚所说。只要等八代子太太恢复正常,真相也就会大白了。不过,正如我方才所说,她现在似乎尽讲些“快点清醒过来吧,现在就靠你一个人了”之类的梦话,也许是在埋怨少爷,这实在让人有些担心。

警察还没有找过我。因为最先发现这场骚乱的只有当天睡在这里,听到八代子太太尖叫声而赶来的年轻人。警察讯问他们之后就离开了……我也一直非常小心,深怕自己会受到怀疑,所以要求宗近大夫替我保密。幸好当时一片混乱,没人知道是谁去找的宗近大夫。因此当医生您突然来询问我这件事时,我也吓了一跳。是的,我没有任何隐瞒,所以如果可以,希望能借您的力量让警察别来找我。您也看到了,我腰部受伤,而且又是那种听到警察两个字就会发抖的个性……是的。

◆第二参考:青黛山如月寺缘起(开山一行上人手记)

附注:该寺位于侄之滨町二十四番地,为吴家第四十九代祖先虹汀氏所建

晨镂满目金光雪,夕化浊水落河海,今宵银烛列荣花,晓作尘芥委泥土。三界如波上纹,一生似空里虹,一旦结下恶因,则念念不可解。生则坠地狱之变,现则唤鬼畜之相;死则恶果传子孙,受业报永劫之苛责。其恐惧痛苦,无任何事物堪比。

为此观其因果,如是究其本来趣理,断证根源,转菩提心,起一宇伽蓝[寺庙的别称。],乃恭奉佛祖智慧,一念称名[寺庙的别称。]、人天共敬之清净道场。

溯其缘起,乃庆安时期,山国城京洛祇园精舍附近,贵贱群集之巷内有一家开设多年的美登利屋茶铺,其每年特选的上贡宇治铭茶取名“玉露”,芳香闻名全国。当代主人名叫坪右卫门,育有一子三女,子名坪太郎,深受无比宠爱,然生来不喜生意之道,自年少时期就拜宇治黄檗的僧人隐元禅师为师,兼学柳生剑法[柳生剑法,即柳生流,乃日本剑道之一派,由柳生宗严创始。又名“柳生新阴流”。],旁涉上佐流[上佐流是平安时代以来始终以大和绘为风格传统的一个画派。由室町前期的宫廷画师藤原行光开创,室町后期的上佐光信发扬光大。与尊崇汉画风格传统的“狩野派”并称“日本两大传统画派”。至今已传二十五代。]绘画,俳句[日本的一种古典短诗,由十七字音组成。]体裁则受芭蕉影响而另成风格,长大后自号空坪,一心一意游山玩水,无志于家嗣之累,然因家中无其他男人,经常被逼娶妻生子,尽管总以学业未成而推诿,仍无从逃避。终于,其父坪右卫门邀请隐元禅师前来谕示,期能让他心念一转时,他在自己家门贴上一句“年至二十五岁的今门,不闻不如归”而出家为僧,只持一钵一杖西行寻访名胜古迹将近一年,由长崎路进入肥前唐津。当时是延宝二年春四月,空坪时年二十六岁。

空坪四处赏玩此地胜景,因虹之松原而改名虹汀,并选八景展纸笔,亲自起版撰江湖事,似此这般滞留半载有余。某日,适逢晚秋月圆,受诱而出,登虹之松原,赏玩并列于银波、银砂的千古名松于清光中尽展的风姿,宛若名家墨技之天籁。行走一里过滨崎渔村仍未尽兴,故背负流霜,续行半里至夷之岬,倚岩角遥望湾内风光与雁影,直至半宵。

此时,一位约莫方逾十八岁的女子,翻展华丽衣袖,移动楚楚可怜之小脚,渡过荒矶叠岩走近虹汀身旁,浑然不知有人观看,朝向西方双手合十,凝神祈念良久,之后挥泪揽袖,意图投海。虹汀骇然跑近抱住,伴其至松原沙清处,询问事情缘由。少女最初只是啜泣不已,久久才倾诉——

“我是这滨崎某吴姓家中的独生女,名叫六美女。家中世代豪富,但是圆必有亏乃世间常情,可能是恐怖的因缘吧,家中往昔以来就有精神错乱的血统,导致今日只剩我单独一人悲痛苟活。

“最初,吾家有一幅祖先流传的绘卷,其上描绘美妇裸像,据说乃是吴家祖先的某人与最宠爱的夫人死别,在痛苦悲伤之下以丹青描绘尸体身影,期能做为电光朝露之纪念,却不知何故,在描绘初期尸体开始急速腐烂,图像尚未完成一半便已化为白骨,祖先的某人在悲叹下终于疯狂,夫人之妹虽然尽心照顾,祖先的某人最终仍追随夫人步向黄泉。当时,夫人之妹腹中也怀有该狂人之子,已近临盆,同样伤心欲绝,所幸终于勉强保住性命。

“正好此时筑前太宰府观世音寺奉修佛像,一位客僧胜空由京师前来监督,等奉修完成临行之际,行至附近一带。闻此缘由后深觉不忍,乃止住锡杖于吾家,观看未完成的绘卷,于佛前诵经供养后,砍伐后院的大柄檀树,选其赤肉部分,手雕弥勒菩萨座像,将绘卷藏其腹中,供奉于吴家佛坛,严令日后只有家中女性始能祭拜佛坛和观看绘卷,所有男性禁止接近。

“后来该位狂人的遗孤,名叫如五的男儿平安无事出生到这个世间,及长,娶妻继承吴家,谨守胜空上人之戒,严禁任何人接近佛坛,一切牲礼香花的供养,由其妻子独自负责,一心一意祈求现世的安稳与后代的善果。然而,可能是承袭狂人血统的缘故,此男子壮年后育有几位儿女,又遭逢妻子早逝,精神错乱。其后的历代男子中,也总会出现一两位精神狂乱者,有的杀害女人,有的则用锄锹挖掘女人新坟,若有人制止,则会击杀或伤害对方,或自己咬舌自尽或自缢而死,极尽恐怖之能事。

“似此,见者、听者皆恐惧自危,远近相传吴家男子见到绘卷会立刻受到祟弄,不净的女人接近佛像也会遭遇不幸,完全不敢与之结亲,因此吴家血统数度将近断绝,必须靠着金钱的威力,或是远从外地寻觅不知情者来传宗接代。时至近年,更是连下贱乞丐都不敢与吴家沾上边,导致如今只剩我单独一人。我的两位兄长同样发狂,长兄挖掘他人坟墓,二哥用石块殴打我,而且都很早就结束生命,又经谣传之后,在家中工作之佣人几乎全借故离开,连侍候我多年我的女仆都因为照顾我而病亡,导致我连一个倾诉对象都没有,内心不知何等寂寞。

“就在此时,唐津藩的家老云井某某听闻此事,表示要将其三男喜三郎赐予我为婿以继承家业。佣人侍女得知后皆兴高采烈地回来,其中只有一位从小照顾我的奶妈不仅面无喜色,甚至还明显露出愁容。问其何故,她才深叹口气,表示她从云井宅邸做事之人口中得知,即将成为我丈夫的人,也就是那位喜三郎,其实是云井家老的庶子,长于剑术,是藩内第二高手,可是从年轻时期就声名狼藉,不仅耽溺女色,更到处结交不良之辈,破坏各处道场,敲诈勒索茶屋小馆,结果在别处无法存身,这才悄悄回故乡。但是,藩中世家非但无人敢把女儿嫁给他,甚至还畏如蛇蝎,因为听说我家情事,才决定让他成为我的丈夫。不仅这样,还心怀不轨,欲等事成之后凭其权势并吞吴家财产,虽是命运,也无力抗争。可是一想到我日后将承受的痛苦,就忍不住头晕目眩,泪流满面。我虽有些困惑,却并未深信,也无从查证,日久之后便逐渐冷静下来,等待秋天举行婚礼。今夜,那位叫云井喜太郎的人连一个随从也未带、连披肩长裤的礼服也未穿,独自来到我家。

“当众人忙于送上酒宴至后面客厅之时,我也重新化妆前往酒席,只见他半张面孔烧烂,脸色如灰,另外半边面孔无眉,白眼球凸出,嘴唇歪斜,与鬼魅毫无两样。我强忍住扑鼻酒气,全身发抖地帮他斟酒,可是才喝没几杯,他马上抓住我的手,我当时情不自禁地缩回手,杯里的酒溅在他膝盖上。他马上借酒疯想抓住我,奶妈拼命拉住他,他却立刻拔刀砍倒奶妈,我趁乱逃出来,好不容易到了这里,想到我家的不祥,又想到自己的不幸,正要自尽之时却被你拦下。如果不能寻死,我只好出家为尼。虽不知你是何方人氏,仍请你大发慈悲指引我明路。”

说完,她趴在砂地上低声啜泣。

虹汀听完,沉吟良久之后,扶起少女,说:“好吧,我尽力而为,你先不要叹息,等我看过绘卷以后,自会让你了解本身的因果。”说完,他牵着六美女的手,正想离去时,松树后忽然出现半脸鬼相的狂暴武士,一声不吭地挥刀斩向他。虹汀以修禅之机锋转身避开,让对方斩向虚空,同时大喝一声,对方的武士在空中游走数步,和刀一起摔向断崖外侧,落入月光粼粼的海中,随水烟消逝无踪。

就这样,虹汀陪六美女回到吴家,和家人一起收拾奶妈尸骸,自己做法事诵经,并严禁把事情传开。然后进入佛堂,要求其他人回避,从弥勒佛像肚中取出绘卷,敬畏祭拜后摊开一看,美人全身溃烂长脓的模样令他寒毛直立,于是立即在佛前坐下,镇摄精魂地入定十余天,在延宝二年十一月晦日拂晓忽然睁开眼眸,大声咏颂三遍“雪凡夫之妄执不若念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将绘卷投入一旁的火炉中,化为一片灰烟。

之后,虹汀起身召集家人,说:“我已经借法力了断吴家的恶孽因缘,立刻将此灰放入佛像内,与三界万灵共同供奉。我本人也将还俗成为这个家的男主人,孕育万代胜果。各位如果有任何问题请说无妨。”但是并无一人表示意见,因为所有人皆在畏惧云井家怪罪报复。虹汀了解此种心理,当天就厚赏家人,让他们回家休息,并封存家屋仓廪,钉上写着“回馈乡里,吴坪太”几个大字的木牌,只携带金银书画之类四大车,请壮夫驾驶,自己则背负弥勒佛像,怀内放着吴家家谱,手牵六美女,于翌日未明离开滨崎,朝东方前行。时间是延宝二年腊月朔日,大雪纷飞,长汀曲浦五里的路上须臾化为连绵银屏,让虹汀疑为天赐红彩祝贺。

像这样前行约莫一里,东方天际渐红,忽然后方传来杂沓人声。虹汀回头一看,为数约有二三十人的捕快手上带着拘捕犯人的工具,正中央则是落海的半脸鬼相云井喜三郎,也不知他是如何上岸的。他头系白巾,脚穿绑腿,身穿战阵披肩和野裤,手持长刀紧追而来,口中大骂:“恶僧别逃!上回我以为你是朝廷密探,有所顾忌而未曾动刀,后来接受藩的密令调查你的素行,才知道你就是无法无天、声名狼藉的大恶徒坪太,不仅假冒画匠偷窥本城的地形,还伪装僧人游走各国,欺骗有德之家谋夺财物,诱骗良家儿女送入火坑,十恶不赦,天地可鉴。不管你如何会飞天遁地,你今天己无路可逃。快逮捕这个诱拐良家妇女、卑劣下流的贼和尚。”手下的捕快们一起踏着雪地蜂拥而上。当下一边是巍峨参天的悬崖峭壁,另一边是临海断崖,背后则是纤弱女子和马车车夫,眼看似乎无处逃生。但是虹汀毫无惧色,将背负的佛像交给车夫,拂掉网笠上的雪花交给六美女,手持惯用的竹杖,一面数着胸前的念珠,慢步前进。捕快们大感意外,完全为对方气势所慑。

虹汀向众捕快行礼之后,轻咳两声说:“劳驾各位老远赶来,真的辛苦各位了。这么多人前来替我这位声名狼藉者送行,贵藩的政道昌明实在令人佩服,既然这样,就劳驾诸位干脆送我至前方不远的筑前藩吧!否则请勿拦阻,我不希望无益杀生造成贵藩的耻辱,如何?”捕快们一时呆若木鸡,而云井喜三郎脸红耳赤,怒骂:“满口胡言!上次我是喝醉酒才失手,这回你绝对逃不掉。弟兄们,对手只有一个人,除了女人以外,其他人全不能放过,动手。”说完立刻挥刀上前,似乎认为解决一个行旅僧人乃是轻而易举之事。捕快们也同时行动,闪闪刀光映在雪上,令人触目惊心。虹汀不再多言,左手握竹杖,右手挥空拳,率先夺下一人的刀,接着击落袭来的白刀,斩落蜂拥而至的球棒和刺叉,他不接近群聚的人马,专攻击落单的家伙。很快地,有十几个人或被击昏,或被击毙,倒在雪地上,甚至掉落海中。

行旅僧人出乎意料的功夫令众人完全乱了阵脚。云井喜三郎暴跳如雷,拔出长刀,摆出青眼架势,一步步向前逼近。虹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丢弃夺来的刀,右手重新握好竹杖,稳如泰山地接住喜三郎渴血的凶刀,毫不放松,冷冷如水地制其先机,切切似冰地压其后机。只闻一声轻响,喜三郎手中长刀如遭磐石所挡,动弹不得,唯有呼吸急促,咬牙切齿。虹汀见了不免莞尔一笑,说:“喜三郎公子,如何?还不早早醒悟吗?所谓弥陀的利剑,指的即是此竹杖之心;所谓不动的系缚,指的就是此亲切的呼吸。就算是千锤百炼的精妙,不经虚实生死之剑也比不上悟道的一根竹杖。恰如眼前之不可思议,莫怀疑,快快放下屠刀,转恶心入佛道,进入念念不疑、刻刻不迷、阔达自在的境界吧!否则依一杀多生之理,我会将你斩成两段,消除唐津藩当下之不祥。你此刻正临生死边缘、地狱天上之分的刹那。”

此番话一说出,好杀残忍的喜三郎听了也脸色铁青、两眼充血、汗流浃背、大气如牛,然而积年累月的孽业已让他无法回头,他逞强地机敏转身,忽然奋起冲天之勇,以上段架势自正面奋力一挥长刀,如电光石火般斩入。虹汀翻身闪开,同时击出竹杖,正中喜三郎眉心,趁喜三郎飞退之际又乘虚而入,伸手握住喜三郎腰间的短刀,说了句:“那就让你了遂心愿吧。”话音未落,人已后退。一看,再度举起长刀的喜三郎不住后退,仰天倒下,被砍中的肩膀鲜血泉涌,染红雪地,气绝而死。

目睹此景,其余的捕快全吓坏了,纷纷落荒而逃。见已没有追兵,虹汀总算安下心,将夺来的短刀还于尸骸,双掌合十,数着念珠念佛两三遍。然后掸掉黑衣上的雪花,再度背起佛像,安慰着面无血色的六美女,带上斗笠,人马急行,顷刻便进入了筑前领地。在深江过了一夜,次日拂晓又踏着未歇的白雪向东前进五里,来到此地侄之滨。

虹汀见此处地形,心想:“此地北有爱宕灵山[日本各地都有爱宕山,此处应指侄之滨室见川右边的那座,山顶有爱宕神社。]耸峙半空,南有背振、雷山、浮岳等诸名山连结烟云,眼界所及之处乃万顷丰田,足以养育儿孙万代,室见川的清流又能泛舟,更拥有滨[即夹于内外衣之间的衣物。传说神功皇后征伐三韩归来时,曾在此处晾干外衣,因此得名。]、小户古迹,芥屋、生之松原等名胜,而且距黑田五十五万石[这里指该大名受封时领地五十五万石。]的城下不远,实在是集山海地形精华之胜地。”

他立刻收随行的车夫为家人,寻求田野,建家屋仓廪,并捎信给故乡京师以求万代之谋。同时选中一地,集雷山、背振之巨木,自司绳墨,建造一座大伽蓝。将背来的弥勒菩萨像奉上,希冀此处成为福及末代,保佑永世之地。山门高耸,迎真如实相[佛语。指宇宙万物的本体,是一种永恒不变、平等无差别之物。也称为法身、佛性。]之月,殿堂连檐送佛土金色日相观[佛语。为降生于弥陀之西方净土所进行的修行。]。林泉深奥,水碧砂白,鸟啼鱼跃,念佛、念法、念僧,真乃末世奇特罕见的净土。

如此,在人皇[即天皇。]第一百十一代灵元天皇延宝五年(丁巳年)霜月[霜月即十一月。]初旬,伽蓝落成。从京师本山召贫僧前来担任开山住持。贫僧以寡闻浅学之由再三固辞而不听,终因感其奇特,背经下至此处任住持,取寺号青黛山如月寺。于翌年延宝六年(戍午年)二月二十一日吉辰,举行往生讲式七门说法,诵读净土三部经,执行七日供奉且普渡饿鬼。当日虹汀亲自上座,略述由来因缘向听众忏悔,诵吟两首和歌——

唱 念诵六文字[即“南无阿弥陀佛”。],六道[佛语。指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修罗道,人道,天道。]今不迷,竹杖向佛界。

---(坪太郎)

和 三世[三世指过去,现在,未来。]为修佛,回头净归空。

---(六美女)

接着由贫僧上座,详细辩证缘起因果,述明六道流转、轮回转生之理,授“若念弥陀佛,即灭无量罪”之真谛,最后接上一偈——

一念称名声,功德万世传,青黛山寺钟,迎得真如月。

另,据说六美女时年十八岁。她将早先写好的三万张六字名号分送前来的信众,不到三天即送完。

如上故事,婆娑[佛语。指充满烦恼痛苦的现世。]显六道之巷,眼前转业报之理。闻烦恼即菩提,六尘[佛语。指色、声、香、味、触、法谓之六尘世界。]即净土。吴家祖先冥福,末代正等正觉[佛语。完全抛弃迷茫开悟,达到大同境界。]之结缘皆无量。吴家日后男女若欲报此鸿恩,须深刻领会此意旨,不可怠于法事念佛。此事不得外泄,若疏忽泄漏,恐会招他藩之怨。仅止于当时本寺住持及吴家当家夫妇。慎之。

---一行记

---延宝七年七月七日

◆第三参考:野见山法伦上人的谈话

▲听取时间:前述同日下午三点左右

▲听取地点:如月寺方丈室

▲列席者:野见山法伦上人(该寺住持,时年七十七岁,同年八月殁)、我(W氏),以上二人。

——你当然会怀疑。如《缘起》内文所述,可谓吴家中兴之祖的虹汀先生于距今一百多年前烧成灰烬、封入弥勒佛像腹中的绘卷,为何会恢复原本形态出现于今世,又落入吴一郎之手,导致他严重精神错乱……坦白说,就算您(W氏)没问,老衲也会说明,希望您自行判断。

关于这段《缘起》,本该在继承吴家的当家夫妇第一次前来祭祀祖坟时,才会摒退外人让其观看。而有关吴家血统,除非寻常之事,否则绝对不得泄漏于他人,这是自开山一行上人以来,身为本寺住持理应保守的秘密。但因为您身份不同,而且既然知道此事牵涉到判断吴一郎少爷发狂是真是假,又与会不会被判有罪有重大关联,老衲自然不能隐瞒……

事情很简单。其实早在很久以前就有人找出本该已化为灰烬、藏在本寺佛像腹内的那幅绘卷,发现它仍保留着原貌。不仅如此,老衲也很清楚从佛像腹内取出绘卷,造成吴一郎少爷病发的绝对是那个人没错。当然,这只是老衲个人的猜测,一定有很多人不以为然……那不是别人,就是吴一郎少爷的亲生母亲,前些年莫名横死的千世子小姐。是的,这很难令人信服。别的不说,这世界上当真有如此残忍的母亲,竟然会将传说中如此恐怖的东西交给自己唯一的儿子吗?其中当然有着很复杂的理由,总之只要你听过接下来的说明,应该就会明白一切。

回想起来,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应该是三十多年前了吧。不知您是否已经知道,据说这位千世子小姐自小就聪明伶俐,而且双手非常灵活,尤其擅长绘画和刺绣。自懂事以后,老衲就常见她一人独坐在本寺大殿角落,临摹画在纸门上的四季花卉图案或栏杆间的仙人雕刻。当时她真是十分可爱,五官轮廓有如人偶……

应该是她十四五岁的时候吧,有一天,好像刚从学校回来的千世子小姐身穿虾褐色裤子,手抱包袱径自来到这方丈室,对正在独自喝茶的老衲说:“……和尚师父,那尊黑色佛像肚子里放着漂亮的绘卷,对吧?你能不能偷偷拿出来让我看看。”

这幅绘卷的事,自从本寺开山时举行大法会后,成了附近一带有名的传说故事,这座村子里也应该还有很多人知道,她可能是听那些人说的吧。当时老衲就笑着告诉她:“那绘卷早在很久以前化为灰烬啦,就算我想给你看也不行啊。”可是千世子小姐却说:“但我刚才摇动佛像,却听到肚子里面有声响,一定放着什么东西……”

老衲吓了一跳,赶紧骂她:“不可以做这种事,会被佛祖惩罚的。”但等千代子小姐回去后,老衲开始有些担心,悄悄来到大殿,试着摇动弥勒佛像,果然听到里面有东西在碰撞的声音……听起来一定放着形似卷轴的东西。

老衲大惊失色,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因为老衲一直以为佛像腹内放的只有《缘起》内文中所写的绘卷灰烬……但后来转念一想,或许是以前虹汀先生假装已经烧毁绘卷,其实却将它保留下来藏入佛像内。结果旁边的装填物因年代久远而干燥变松,所以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吧。想来虹汀先生喜欢绘画,大概是不舍得毁了绘卷才会这么做,而且他认为随着长年累月的供奉,孽缘便会渐渐淡薄,不再作祟吧。若真是这样,老衲是否应该重新取出将其烧毁呢?到底该怎么做呢?老衲想来想去,还是不能释怀,又觉得有些恐惧,想到应该没有人敢打破佛像去察看内部,也就还是按照原样放回去了。

岁月流逝。去年秋天,就在彼岸节[春分(三月二十一日)、秋分(九月二十三日)前后七天称“彼岸”,相当于清明节。]前一天傍晚,老衲看到八代子太太、一郎少爷和真代子小姐一齐前来扫墓。当时,八代子太太单独打扫完灵堂后,顺便至方丈室来喝茶话家常,她跟我商量:“现在说这个有点早,等明年春天,一郎从六本松的学校(福冈高等学校)毕业后,我打算让他立刻和真代子成婚,您觉得如何?”八代子太太在宣布这类重大事情之前,必会来找老衲商量,所以当时老衲回答说:“这样很好。”随后我们起身走出大殿的回廊一看,身穿学生制服的一郎少爷和系红色腰带的真代子小姐已经打扫完坟墓,正蹲在山门旁的坟前双手合十,看起来很亲密。看到他们两人,八代子太太似乎一时心酸,急忙掩面进入灵堂。老衲则留在原地望着这般配的两个人,莫名地想起了吴家未来的事。其间忽然想起多年前千世子小姐所说的话,心中不禁一震……不过当时老衲以为只是老年人没必要的操心,但毕竟放心不下,结果当天晚上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所以老衲就慢慢起身……借着窗外洒入的月光和灯火,独自来到大殿,双手捧起佛像摇动,但却没有听到上次的声响,不但如此,还感觉里面空无一物。

可能是第六感吧,这时老衲感到莫名恐惧,于是毅然把佛像抱下佛坛,搬进方丈室,戴上眼镜仔细检查。虽然佛像身上沾满尘埃看不太清楚,但颈部衣襟处有切断后再装上的痕迹,用力摇晃就能脱落。当时老衲心想,原来是这么回事。于是拼命保持镇定,沿着走廊将佛像搬出,轻轻掸落上面的灰尘,在这盏灯下铺上毡子,从切断处拔下佛像的头一看,只见挖成经筒状的底部有旧草纸包住的灰。不过灰包正中央能清楚看出卷轴状的凹陷。至此老衲便明白了,虹汀先生虽宣布已将绘卷烧毁,事实上可能出于某种考虑并未烧毁,而是直接将其藏入佛像中。现在绘卷又被某人窃走了。这一切已无庸置疑。是的,除了填充在四周的旧棉花以外,连一片碎纸都没见到……请您跟老衲前去,亲眼看看佛像。

◇参考后段备注

如你所见。这该说是因为老衲的疏忽吧。老衲不止一次希望不要发生什么麻烦。不过从另一方面想,如果是千世子小姐拿走的,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而且,自从她惨死一直到今天,又是谁偷偷藏起了绘卷?若是收拾千世子遗物的八代子太太发现绘卷,应该不至于瞒着老衲。就在老衲每天如此担心不已时,竟发生了这次的事情,只能说这一切都太奇怪了……听说绘卷在一郎少爷精神错乱后又消失无踪,这又是另一桩怪事。村里有人说,在一郎少爷精神异常前后,曾目睹绘卷如灵蛇般飞越空中。但真相如何就不得而知了。想到这一切皆起因于老衲的疏忽,实在觉得愧对死去的真代子小姐和发狂的一郎少爷,如今只能垂泪奢望能以我垂老的短暂生命来挽救他们。

◆第四参考:吴八代子的谈话概要

▲听取时间:前述同日下午五点左右

▲听取地点:本人宅邸内侧房间

▲列席者:吴八代子、我(W氏),以上两人。

——啊,医生,您终于来啦,我等您很久了!不不……我的伤没关系,性命什么的都不重要。我现在只希望您务必帮忙找出从寺中盗出这幅绘卷(一面从怀里取出来交给我),埋伏在石头切割工厂交给一郎,企图杀害这个家中所有人的那个家伙。而且,等找到那家伙,麻烦您一定要问他这一句,究竟有何怨恨,让他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涕泣),就这一句,请您一定要帮我问(涕泣)。我真是不甘心在一郎精神正常时没能问出那个人是谁……若让我知道,就算咬碎他的骨头都不够解恨(涕泣)。不不,一郎离开直方时并没有那种东西!一郎随身携带的物品,我全部仔细检查过了……那些警察又知道什么?!让一郎受到那样的痛苦折磨……我问他话,他也完全不回答……我已经死心了,一郎是否能够恢复正常,女儿是否可以活过来,我这条命又将如何,我都不在乎!但杀害我妹妹千世子、谋害一郎还有我女儿的仇人绝对是同一个家伙!那家伙明明知道这幅绘卷,又刻意拿给一郎看……(精神亢奋错乱,无法继续问答。之后,随着心情恢复平静,逐渐倾向失神状态。)

▲备注

(一)案发当日上午十点半,检查已禁止出入的吴家仓库(被称为三号仓库)内部时,发现铺在楼下木板房间入口的旧报纸上整齐并列着吴一郎的双齿木屐痕迹,以及真代子外出穿的红色草鞋。旁边开始有蜡烛滴落的痕迹,点点延伸至陡峭的楼梯上方。

楼上以及被害者的尸体上,并未发现有打斗、抵抗或挣扎的迹象。尸体颈部有勒绞、瘀血以及绳沟交缠的痕迹,但气管咽头部、颈动脉等处并未发现外部损伤。另外,尸体前方的桌底下掉落一条带着脂粉香的崭新西式手帕,经鉴定为凶手的物品,且被用以凶行。

桌中央有卫生纸,带有妇女体味的四折白纸十数张,对面左侧放置吴家佛具铜烛台一个,上插一支大蜡烛,有点燃过的痕迹。根据日后调查结果,推定在点燃约两小时四十分钟后熄灭。

另有三支新的大蜡烛和火柴盒一起置于桌下。在上述四支蜡烛上端及中央部分所沾的多枚指纹,毫无例外均来源于被害者真代子左右手手指,而没有发现凶手吴一郎的指纹。而且火柴盒上也只检测出被害者一人的指纹,根据这一点可以断定,前述四支蜡烛均由被害者自己带来,划亮火柴点燃其中一支置于桌面左端。

(另省略关于八代子的脚印等记录)

(二)同晚九点,被害者尸体被送至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院法医学教室后,立刻由我(W氏)执刀,在舟木医学士陪同见证下进行解剖。十一点结束,判定死因是颈部遭压迫的勒杀,且推定被害者是由于某种原因丧失意识后遭勒毙。另,处女膜并无异常。(他略)

▲备注

(一)在调查如月寺弥勒菩萨坐像时,发现其头大身小、形相怪异,既无背光也不坦露。身披有如普通法衣的轮袈裟[一种宽度约六厘米的布条所做的简式袈裟。],结跏跌坐[又称全跏坐、正跏坐,是各种佛像中最常见的一种坐法。姿势是以左右两脚的脚背置于左右两腿上,足心朝天。这种坐法又可细分为二种,先以右足押左腿,再以左足押右腿,双手的上下秩序也是以左上者,称之为降魔坐;反之则称为吉祥坐。]并结弥勒之印,有作者依照自己的形象雕刻之嫌。整体刀法简劲雄浑,有锯齿状和波浪状凿痕,底部中央以极端严谨的刀法刻着一寸大小的“胜空”二字。

(二)中部空洞是纵深一尺、横径三寸三分多的圆筒型,扣除填充在上部及底部的棉花和灰烬的厚度,高约一尺六分有余,恰好符合绘卷(另附参考物)的体积。另,作为盖子的颈根方形部分有黏贴的痕迹残留。

(三)检查包灰的草纸和填充上下左右的棉花时,可由褪色情况推定与记录时代符合。经检验镜分析,发现灰烬为普通日本纸及绢布烧毁所成,并无用于装裱的金线或用于轴部的木材等留下的痕迹。(他略)

▲备注

(一)调查沿着侄之滨的国道、位于靠海一侧山脚下的石头切割工厂附近后发现,据称前一天吴一郎观看绘卷所坐的石块位于切割剩下的粗石背面,是从路旁经过的行人很难注意到的位置。

(二)石头切割工厂内除无数大小石片石块、工人作业的痕迹、从道路飞入的稻草纸张和蹄铁片等等各种废弃品外,并无特别值得注意的物品。另,因经小雨冲刷,未能发现疑似吴一郎及其他任何人的脚印等。

(三)平日在工厂作业,家住侄之滨町七十五番地之一的肋野军平,从两天前因与其妻阿密及养子格市皆突发腹痛下痢,疑感染流行病而被隔离。但据询问不久痊愈后的二人,证实并未发现前些天作业中有可疑人物进入切割工厂或在附近徘徊。关于这几个人的病况,由于所食用的鱼类向来新鲜,不可能是食物中毒。最终病因无从查明。

◇插入绘卷相片

◇记入上述绘卷由来

◇记入上述第二次发作全程的研究观察事项

哈哈哈哈……

如何?各位吃惊吧!

想必各位已经忘记这些内容是本人遗书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而忘情阅读了吧!有悲剧,有喜剧,有械斗场面,也有刑事推理,倘若再安排一些免费宣传,绝对可以成为令众人大为感叹、大呼惊奇的古怪记录吧!尤其是其中心理遗传的表现方式之奇特,真可谓前所未有,就算翻遍现代所有常识及科学知识的秘籍,也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连著名法医学家若林镜太郎博士对此案也颇感棘手,在其调查资料中发出如下的叹息:

“我希望将本案凶手称之为假设的凶手,因为除了假设该案的凶手是拥有超越现代一切学术甚至道德、习惯、义理、人情的恐怖神秘并拥有诡异性格的人以外,已经找不到其他合理解释了。像这样在短短两年之间,将三个女人与一位青年或杀害或使之发狂,让其一家的血统完全断绝,无法再续。如此残虐恐怖,却又将每件事都伪装成偶然,或某种超科学的神秘作用,而令人无从怀疑。别说凶手是否存在,就连是否存在进行这样一连串凶行的目的都令人怀疑……”

怎么样?看过前面的记录,再对照这段文字,各位应该早已注意到了吧。站在法医学立场的若林博士与身为精神病学者的我对于此案所主张的重点,从案发开始就截然相反,直到今日仍未达成一致。也就是说,若林从其法医学者特有的角度,一开始就认定这桩案件绝对另有隐藏在背后的凶手。他认为该凶手是从某处操控并自由玩弄与此案相关的奇异现象来混淆视听的。相反,我却认为绝对不是如此,从精神科学的立场来看,这是所谓“没有凶手的犯罪案件”,只不过表面内容是少有的精神病发作表现方式而已。如果非要抓出个凶手来,那我认为就该把遗传这种心理给吴一郎的祖先逮捕,送进牢里。这就是这桩案件的中心趣味所在!

哈,什么?真惊人,你们已经知道本案真凶了?

哎呀,这还真是令我惊讶。再厉害的名侦探,脑筋如此敏锐也未免让人困扰。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和若林都不必再混下去了。

好了好了,别急,请稍等。就算诸位心中的人物果真是这桩案件的真正幕后凶手,也是若林口中假设的诡异魔人,重要的是,那只不过是一种推测,并没有确凿证据吧?而就算有不可撼动的确凿证据,各位知道凶手目前人在何处,正在做什么事吗?如果将凶手就此绳之以法,但之后又发现案件背后另有令人震惊的新事实的话,又该如何处置呢?呵呵呵呵呵……

所以,还是别说吧!对于这种极其不可思议的案件,薄弱的证据或概念式的推理判断绝对是非常危险的忌讳。至少必须彻底了解本案发生后,是经过什么过程到了我手中,我对案件又进行了什么样的观察,用什么样的方法进行研究,并根据研究发现第二次发作的内容是如何凄惨、悲痛、绚烂、怪异且荒谬的。而这种研究又为何骤然演变成为我自杀的原因等种种缘由之后,才能决定凶手的有无。

各位此刻应该会头昏眼花,心想“是这样吗……唔”,别急,接下来就用省略敬语的彩色立体有声电影来说明我之后对这桩案件的研究的进行实况吧。

不过,像我这种乡下电影解说员,又是新人,一旦省掉敬语,听起来一定像在朗读外行人所撰写的剧本吧!很不幸,我没做过中国菜,也没写过剧本,所以不知道该如何做。距离天亮还很久,时间多的是,所以我就试着自嘲一下这一生,顺带写一下剧本玩玩吧。只是,在此要事先声明,我要将案件核心的心理遗传内容放到最后,首先从表面的事实依次进入实质部分,最终完成中国菜,啊不,是剧本,如此也不会出现两者重叠交错的情况。有关事件的记录,完全按照当时我所看到事件本身的顺序排列,只需研究此顺序就可以大致了解事件的真相……因此恕我在此大胆地说一句,请各位相信,这绝对是极端科学、毫无矫饰、俯仰天地也不惭愧的真实记录……唉,真累人!

【字幕】

吴一郎的精神鉴定——大正十五年五月三日上午九点,福冈地方法院会客室。

【电影】

正木博士身穿羊羹色徽纹披肩,斜纹哔叽单衣搭配同质地的裤子和洗得发白的袜子,俨然一副村长模样的打扮,翘起二郎腿坐在和入口反方向的靠窗的椅子上,悠闲地抽着雪茄。

丢在中央的圆桌上的似乎是他的旧洋伞和旧礼帽。旁边站着身穿礼服的若林博士,正在向正木博士介绍一位身穿制服的威严探长和一位身穿哔叽西装、举止优雅的绅士。

“这两位是大冢探长和铃木预审推事[负责在刑事审理之前进行调查性审讯的地方法官。主要工作是证据的收集和提供,证人的询问,证词的制作。],两位都是从一开始就介入了此案……”

正木博士站起来,接过两人的名片,十分随意地点头致意。“我就是两位想见的正木,不巧我没带名片……”

探长和预审推事神情严肃地回了礼。

这时候,穿一件藏青白点双层和服的吴一郎由两位法警拉着腰绳进来。三位绅士左右让开,站到正木博士身旁。

吴一郎在正木博士面前站定,用乌黑澄亮的忧郁眼神凝神环视室内。白皙的手臂和颈部四周有几处狂乱发作时被压制而留下的擦伤和瘀青,使他那世上罕见的俊俏容貌显得特别怪异。他身后的两位法警同时举手行礼。

正木博士回以注目礼,长长呼出一口雪茄的烟雾后,轻松地拉过吴一郎铐上手铐的双手,向自己靠近,让自己的脸和对方的脸接近到距离一尺左右,和他四目相对,凝视着对方的瞳孔,仿佛在做某种暗示。接着又用自己的视线抵回吴一郎的视线,似乎要将视线压到对方瞳孔深处。两人就这样一动不动地互相盯了好一会儿。

不久,正木博士的表情开始有些紧张了。站在一旁的绅士们表情也跟着紧张起来。

然而,只有若林博士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低头用冰冷的苍白瞳孔凝视着正木博士的侧脸,似乎试图从正木博士的表情中寻找某种不为人知的东西……

但吴一郎非常平静,以精神失常的人所特有的澄明眼神轻松地将视线从正木博士的脸上移开,立刻转向一旁的若林博士,由下至上缓缓打量着他穿着礼服的高大身躯。

正木博士表情渐渐转为柔和,微笑地望着吴一郎的侧脸,重新吸起快熄灭的雪茄,语调轻松地开口:

“你认识那位叔叔吗?”

吴一郎仰望着若林博士苍白的长脸,微微点头,眼神像是正在做梦。

正木博士看着他的表情,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这时,吴一郎的嘴唇蠕动起来说道:“认识,他是家父。”

然而话还没讲完,若林博士瞬间表情大变……原本就苍白的脸一下子失去了血色,失去光泽的额头正中央突起两道青筋,出现了不知是愤怒还是惊愕的神情,随即又颤抖地回头望向正木博士,那种神态简直像是随时要朝他扑过来一样……

然而正木博士就像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神态自若地大笑出声:“哈哈哈哈,父亲吗?不错……那这位叔叔呢?”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

吴一郎依然用很认真的眼神盯着正木博士的脸,不久嘴唇又蠕动了:“是……家父。”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正木博士笑得更愉快了,最后放开吴一郎的手,一副受不了似的样子狂笑起来,“啊哈哈哈哈,真让人吃惊。这么说,你有两位父亲喽?”

吴一郎显得有些犹豫,但很快就默默点头。

正木博士已经笑得捂起了肚子了。“哇哈哈哈哈,太有意思啦,真是世间少有!那么,你还记得这两位父亲的姓名吗?”

听到正木博士这一句半开玩笑似的话,在场所有人惊惶失措的脸色上霎时浮现出了紧张。

但是,被正木博士这么一问,吴一郎却脸色一暗,静静移开视线,久久凝望着窗外灿烂的五月晴空,然后又似乎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一样,大大的眼中浮现出泪珠。

见到这种情形,正木博士又拉起吴一郎的手,缓缓吐出一口雪茄烟雾说:“好了,没关系没关系。不必勉强自己去想令尊的姓名,因为不管先想起哪一个人的姓名都是很不公平的,哈哈哈哈哈!”

直到刚才为止一直都很紧张的人们同时笑了,若林博士也好不容易恢复原来的表情,露出哭泣似的僵硬笑容。

吴一郎很专注地一一看着他们的笑脸,良久,很失望似的叹了口气,垂下眼睛,泪水不断掉落,从手铐上一滴滴落到脏兮兮的地板上。

正木博士拉着他的手,随意地环顾了一下众人的脸。“我希望能把这位病患暂时交给我,不知各位意见如何?我认为这位病患的脑中一定还残存着关于案件真相的某种记忆。如我方才所问的,他觉得每个人的脸看起来都像自己的父亲,这或许正是暗示案件背后真相的某种重要心理表现……我希望能尽一己之力让这位少年的头脑恢复正常,撷取出有关案件真相的记忆,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字幕】

吴一郎第一天出现在解放治疗场(大正十五年七月七日拍摄)

【电影】

挺立在解放治疗场正中央的五六棵梧桐树的绿叶在盛夏阳光中闪着灿烂光辉。

八位疯人从东侧入口排着队依次进入。其中有人很不可思议地环顾四周,但是很快就开始展现各自的狂态。

吴一郎最后进入。

他的神情寂寞忧郁,呆呆地环顾着四周的砖墙和脚下的砂地。不久,他好像从自己脚下的砂中发现了某样东西,突然两眼发亮,并将其拾起,放在双手中间搓揉,然后对着眩目的太阳观看。

那是一颗漂亮的莱姆玉[莱姆玉,指一种给小孩玩的玻璃玩具,颜色各异,一般为球状。]。

吴一郎面带微笑望着太阳,然后将弹珠卷进黑色腰带中,又匆忙撩起衣摆蹲下,开始用双手反复刨起灼热的砂土。

一直站在入口看着他的正木博士命令工友拿一支圆锹过来,交给吴一郎。

吴一郎高兴地道谢后,接过圆锹,开始比先前积极数倍地翻动闪闪发亮的砂土。里面湿润的砂土曝露在阳光下,从边缘开始变白干燥。

正木博士热切地看着吴一郎的行为,不久微微一笑,点点头,快步从入口离开了。

【字幕】

过了约两个月后,身处解放治疗场的吴一郎(同年九月十日拍摄)

【电影】

解放治疗场中央的梧桐树叶已稍显枯萎。周围的平地上处处重叠散乱着翻掘过的砂土,恰似一个个黑色墓穴。

吴一郎站在洞穴与洞穴间的砂土平地的一隅,用圆锹当做手杖挺起腰杆,看起来很难受地吁了一口气。他的脸被秋阳晒黑,加上连日劳动的极度疲劳,看起来像换了个人似的相当憔悴,只有眼眸中还闪烁着炯炯光芒。他汗流如注,急促的呼吸如同火焰一般,特别是手中充当拐杖倚着的圆锹的锹刃已经磨损成薄薄的波浪状,闪动着银色的光芒,充分说明他这几十天的掘砂作业是何等的狂热、剧烈。所谓活生生堕入焦热地狱的死者,应该就是这副模样吧!

不久,就像是被什么人逼迫着一样,吴一郎又用晒黑的手臂重新拿起圆锹,开始在新的石英质砂土平地挖掘另一个洞穴。很快,他掘出一个新的鱼脊椎骨后,突然又受到了鼓舞,用比先前快数倍的速度挥动起圆锹。

舞蹈狂女学生掉入吴一郎背后的一个大洞穴,双脚在空中晃动,发出惨叫。其他病患们则是一起鼓掌喝彩。

但是,吴一郎头也不回,更专心地继续着挖掘。终于他像是挖到了某种看不见的东西,频频扭动双手手指,然后又拿起圆锹,眼神亮得如同快要燃烧起来一般,咬牙切齿地开始疯狂挖掘脚下的地面。

正木博士缓步走近他身后。架在鼻头上的眼镜闪着光,他注视了一会儿吴一郎的工作,不久后走到吴一郎身边,伸手轻拍了一下他挥起圆锹的右肩。

吴一郎吃了一惊,放下圆锹,呆然回头望向正木博士,同时擦拭掉脸上的汗珠。

正木博士趁隙以电光石火般的动作将一只手伸入吴一郎怀中,抓出用脏手帕包住的圆形物品和先前挖出的鱼脊椎骨,迅速藏在背后。但吴一郎丝毫没有察觉,又擦拭了几次汗水,眨眨眼,从洞穴中抬头往上看。

正木博士站在洞穴边缘俯视着他,微笑着说道:“你刚刚挖出了什么东西?”

吴一郎很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将左手手指伸到博士的鼻尖前。博士挪了挪眼镜仔细一看,发现他指头上缠绕着一根女人的头发。正木博士似乎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严肃地点点头,紧接着解开藏在背后的脏手帕,将里面的物品放在左掌上递向吴一郎。他的掌上是吴一郎两个月前刚进入这个解放治疗场时捡到的弹珠,以及今天挖出的鱼骨,还有红色橡胶梳子的碎片和数节小指大小的断玻璃管。

“这些是你从土里挖出来的吧?”

吴一郎喘着气点头,看了看博士的脸,又看了看那四样东西……

“嗯……不过,这些是什么呢?有什么用吗?”

“那是青琅玉、水晶管、人骨和珊瑚梳子。”吴一郎不加思索地回答,同时从博士手上接过四个破烂东西和手帕,牢牢绑紧,慎重地塞进怀里。

“嗯……那么,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此拼命地掘土呢?”

吴一郎左手拄着再度插入土中的圆锹,右手指着脚下,回答说:“这儿埋着女人的尸体。”

“啊,原来如此。”正木博士喃喃说道。然后透过鼻头上的眼镜深深盯着吴一郎的双眼,用非常严厉的口气,一字一顿地问对方:“原来如此……但是,那个女人的尸体被埋在土里,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吴一郎双手拄着圆锹,惊讶地抬头望向博士的脸,脸颊上的红晕霎时消失,嘴唇蠕动,以梦呓般的语气开始反复念着:“是……什么……时候……”

在此期间,他茫然若失地转头望着四周。不久转为无比寂寞、无助的神情,一下子放开手中的圆锹,两眼低垂,无力地低头爬出洞外,慢慢走向入口。

目送吴一郎的背影,正木博士抱着双臂露出会心的微笑。“果然不出所料,心理遗传正确无误地显现了。但是,必须再忍耐一段时间。因为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好戏……”

【字幕】

同年十月十九日(距离前一场景约一个月后)的解放治疗场内

【电影】

场内的砂地恢复了一开始拍摄时的平坦,砖墙前出现了正在耕作的老人钵卷仪作,不过,仪作已经比第一次出现时多耕作了约一亩的田地,但一旁的瘦弱少女却只栽种了一半的枯枝和瓦片。

站立老人面前的吴一郎也和最初见到的一样,面带微笑,双手放在背后,很专注地看着老人上下挥动圆锹。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他的皮肤已经完全变白,也胖了一些……是因为这段时间他停止了挖掘洞穴的工作,整天都待在自己房内——第七号房。

正木博士从他背后微笑着走近,伸手搁在他肩上。

吴一郎吓了一跳,回过头去。

“怎么样?你好久没有出来了呀!皮肤变白,而且胖了。”

“是的。”吴一郎也和往常一样微笑着回答后,又注视起圆锹的挥动。

“你在这里做什么?”正木博士盯着他的脸问道。

吴一郎静静回答:“在看那个人耕作。”

他的视线依然没有离开圆锹。

“嗯,看来意识已经清醒很多了。”正木博士喃喃自语似的说完,打量着吴一郎的侧脸。不久后,他微微加强语气说:“我想不是。你是希望向他借那把圆锹吧?”

话音未落,吴一郎的脸颊立即变得刷白,双目圆睁,凝视正木博士的脸。过了一会儿,他的视线又回到圆锹上,喃喃自语道:“是的……那是我的圆锹。”

“嗯,我知道。”正木博士点头。

“那把圆锹是你的。但是难得他那样热心耕作,你就再等一会儿吧!只要待会儿正午十二点的钟声一响,那位老先生一定会丢下圆锹去吃饭,然后一直到天黑都不会再出来了。”

“一定吗?”吴一郎说着,回望正木博士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安。

“一定!不久,我会再买一支新的给你。”正木博士肯定地点了点头,以便让他放心。

即使这样,吴一郎依然不安地凝视着上下挥动的圆锹,然后再次自言自语地嘟囔:“我现在就想要……”

“啊,为什么呢?”

但吴一郎没有回答。他紧抿着嘴,又开始凝视着圆锹上下挥动的样子。

正木博士神情紧张地盯着他的侧脸,仿佛想从他的表情中找出某样东西。

一只大鸢的影子掠过两人面前的砂地,逐渐远去。

* * *

那么,看到这里各位终于能明白了吧,吴一郎的心理遗传根源与佩戴青琅玉、水晶管和珊瑚梳子之类饰物的古代贵妇有关,也能明白吴一郎是为了以该妇人为模特儿完成绘卷,所以才会热切地寻找女尸。

然而对于正木博士质问尸体是什么时候埋在土中的,吴一郎却茫然不知如何回答,而是转身回到自己房中思索,原因何在?

还有,一个月后的今天,也就是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他又突然来到这处解放治疗场,一心一意等待老人放下手上的圆锹,又是为什么?

此刻在我说话的时候,这所疯子解放治疗场的危机是否也正从四面八方向这里逼近呢?

能够揭开这些疑问的人,只有目前正在调查这桩案件的若林博士,以及他的商量对象——我,不,是银幕上的正木博士……不,也不对,真麻烦,就算是我好了!顺便停止播放影片,再顺便,我要恢复深夜在九州帝国大学精神病科教授办公室,正独自写这篇遗书的正木疯子博士身份。

或许胡言乱语多了些,不过反正这是临死之前打发时间所写的遗书。就算威士忌后劲大点儿也无所谓!只要完成眼前的事,接下来就与我无关了。那么现在,还是容我再抽支雪茄吧!

啊,真愉快!能在这自杀前夕以怀抱宇宙万物的心情写遗书。写累了可以只穿拖鞋坐在转椅上,抱膝吞吐烟雾。如此一来,烟雾便会如朝霭、夕云一般,袅袅以螺旋状飘向天花板。到了一定高度,就会好似浮在水面的油渍一样缓缓扩散,好像拥有灵魂般扭曲纠缠,似悲又似喜地描绘着各种各样的几何曲线,同时渐渐淡薄、消失。坐在大转椅上茫然抬头望着它们,犹如瘦小尸骸般的我看起来就像天方夜谭中的魔术师吧!啊,好困,看来威士忌起效了。呼噜、呼噜、呼噜……窗外都是星星,唔……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啊啊,是一颗星吧……“见一颗星,博士辞世[仿松尾芭蕉《笈之小文》中的一首俳句。]”吗?哈哈哈,一点都不好玩,呼噜、呼噜、呼噜……呼噜、呼噜、呼噜……呼噜、呼噜、呼噜……

“如何,读完了吗?”

突然,耳边响起了声音,但随即只剩下空洞的回响,然后便消逝无踪。

一瞬间,我以为是若林博士的声音,可是马上发觉语气完全不同,带着年轻快活的余韵。于是我惊讶地回头。但是房内空荡荡的,连一只老鼠也看不到。

太不可思议了……

秋天早上明亮的阳光从三面窗户外如洪水般涌入,眩目地反射在摆成数列的玻璃标本架、清漆和亚麻油毡地板上,四周一片静寂。

……吱吱吱吱吱吱……喳喳喳喳喳喳……吱吱……

只听到一群小鸟的叫声在松枝间回响。

我感到奇怪,合上已经读完的遗书,无意识地望向自己面前……紧接着,我差点吓得跳起来。

就在我眼前有一个奇怪的人……先前我一直以为,是若林博士坐在那张大桌子对面的扶手转椅上,但如今那里却不见若林博士身影,和我面对面坐着的只有一个身穿白大褂、身材瘦小如尸骸的男人。

那是理着光头,眉毛也完全剃掉,全身被太阳晒成红黑色,五十岁模样的一位绅士,不过实际年龄好像更年轻些……高挺的鼻梁上戴着无框眼镜,紧抿成倒钩状的大嘴叼着刚点燃的雪茄,双臂高高地抱于胸前……是个酷似尸骸的瘦小男人。与我视线交会时,他用右手悠悠然取下雪茄,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笑了。

我跳了起来。“啊,正木医生……”

“啊哈哈哈哈哈,吓了一跳吧!哈哈哈哈哈哈哈。不简单,真是不简单,竟然还清楚记得我的名字,也没有以为我是幽灵而吓跑,太让人佩服了,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在他笑声的回响环绕下,我感到全身渐渐发麻。右手抓着的正木博士的遗书一下子掉落在大桌上。

与此同时,随着写遗书的正木博士的出现,我觉得今早以来发生的一切完全被否定了,突然全身乏力,再次一屁股坐回原来的转椅上,连连吞咽了好几次唾液……

见到我这种态度,正木博士更愉快地仰靠椅背,大笑起来。“啊哈哈哈哈,你看起来相当吃惊嘛!啊哈哈哈哈哈。没必要吓成这样啦,你现在陷入了严重的错觉。”

“严重的……错觉?”

“你还不明白吗?呵呵呵呵呵,那么你想想看。你刚才……应该是八点以前吧,被若林带进这里,然后听他说了很多话吧?说我已经死了一个月什么的,嗯,还有那月历上的日期之类的……哈哈哈哈哈,吃惊吗?因为我什么都知道啊……后来你在阅读那些《疯子地狱邪道祭文》、《胎儿之梦》、新闻报道和遗书的过程中,你真的相信我早在一个月前死亡了,对不对?”

“……”

“啊哈哈哈哈!其实那根本就是若林的谎言。你完全被他的诡计耍得团团转。我可以让你看证据,你只要看遗书的最后部分就能明白,你不是正好翻到那里吗?怎么样?你一定还闻得到新鲜的墨水味吧?这就是我昨天熬夜所写的证据。哈哈哈哈哈,如何,所谓的遗书可并不一定要在本人死后才会出现啊。我还活着,这根本没什么不可思议,啊哈哈哈哈。”

“……”

我目瞪口呆。想不通正木和若林两位博士为何要做出这种奇怪的恶作剧。而且说这是恶作剧,又未免太过怪异荒谬了。我从今天早上开始经历的各种事情,见到的各项文件内容,真的都是事实吗?或者仅仅是这两位博士串通一气,为了戏弄我而联手演出的一场戏?想着想着,我心中直到前一秒为止还充满的种种感激、惊讶和好奇等感情开始逐渐崩溃,仿佛与自己的身体一同消失不见了。

我拼命忍受着这一切,双手紧紧抓住大桌子的桌边,恍如做梦般茫然地望着眼前正木博士那微笑的脸。

“呵呵呵呵呵!”正木博士突然大笑,却忽然被咽下的雪茄烟雾呛着,露出既痛苦又可笑的表情,他慌忙按住鼻头上的眼镜。“啊哈哈哈哈,咳咳,你的表情好怪,呵呵呵呵呵呵呵,好像在说我没死很不应该嘛……咳咳,没办法,这样吧!你听好……今天早上,应该是凌晨一点左右,你呈大字型躺在七号房中央睡觉,醒来时却突然发现忘记了自己的姓名,所以一个人大惊失色地在此闹了一阵,对吧?”

“这……你怎么知道?”

“你那样大声怒吼,我想不知道也难,不是吗?其他人都在熟睡,但正在这里写这份遗书的我听到了骚乱声,走去一看,发现你在七号房里拼命想找出自己的姓名。我就想你终于要从一直以来的梦游状态中清醒了……于是我为了赶快完成这篇遗书,立刻回到了二楼。不久天亮后,我终于从瞌睡中醒来,感觉有些茫然若失,朦胧之间,发现若林开着他那辆有新式警报器的汽车赶来。这可真有意思……一定是有人发现你从梦游状态中清醒过来而报告给了若林。若林又是相当机灵的家伙,那么他赶来是打算动什么手脚呢……我躲在暗处窥看,见到他让你理发、洗澡,打扮成一副大学生模样之后,带你见了隔壁六号房住院的一位美少女吧?而且说她就是你的未婚妻,让你大感吃惊,对吧?”

“啊,这么说,那位少女果然是精神病患者?”

“当然。而且还是学界罕见的精神异常。因为在举行人生最重要的婚礼前夜,看到关键的未婚夫出现意料不到的‘变态性欲心理遗传’的严重梦游,导致她也不知不觉被梦游发作的暗示诱发,与未婚夫出现了同样的心理遗传发作,陷入了假死状态。但是她被若林以某些手段救醒后,竟说羡慕千年以前死亡的唐玄宗和杨贵妃、很对不起根本不存在的姐姐之类的话,又模仿抱婴儿的姿势,说些‘你会成为日本人’之类的话……当然,她现在也已经相当清醒了……”

“那、那么……那位少女叫什么名字?”

“哈……你不必问也应该已经知道了吧!当然是著名的‘侄之滨小町’[典出小野小町,才貌双全的美女,在日本与杨贵妃、埃及艳后克莉奥佩特拉并称“世界三大美女”。日本所有被冠上地名的“某某小町”的女子,都代表是当地公认的美女。]……吴真代子啊。”

“啊,那……那我莫非就是吴一郎?”

我说这句话时,正木博士紧抿着他大大的倒钩嘴,隔着雪茄烟雾,紧锁双眉,将黑眸的焦点锁定在我的脸上。

霎时,我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心脏涌去,似乎即将完全流失,冷汗一滴滴从额头滴落,嘴唇哆嗦,眼看身体又要开始摇晃。我赶紧把双手撑在大桌子上,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化为空气四散消失,只剩两颗眼球凝视着正木博士。此时,我的灵魂恍若在无限的时空中以超高速四处疾驰,恐惧着万一想起自己身为吴一郎的过去,听着自己的心脏和肺部从不知名的远方传来如巨浪般向我逼近的声音……全身的颤抖停都停不下来。

但是,无论心脏和肺部如何骚乱动荡,我的灵魂却依然怎么也想不起身为吴一郎的记忆。对于不知道在脑海中反复了多少遍的“吴一郎”三字,就是没有丝毫“这是我的名字”的亲切和熟悉感。不管再怎么搜索过去的记忆,只要回溯到今天凌晨听到的嗡嗡声,便完全中断了。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拿出何种证据给我看,我都无法认同自己就是吴一郎。

我深深叹出一口气,同时全身的意识逐渐恢复过来了。心脏和肺部的亢奋也开始平静下来。不久,我颓然坐在椅子上,腋下冷汗淋漓。

与此同时,正木博士一脸若无其事地在我面前深吸一口雪茄,吐出一团紫色烟雾。

“如何?想起自己的过去了吗?”

我默默摇头,从口袋里拉出新手帕擦拭脸上的汗,心情平静了许多。然而,莫名其妙的事情还是太多了,我静静地在椅中缩成一团,动都不敢动。

不久,正木博士突然大咳一声,我又吓得差点跳起来。

“咳……既然你想不起来,我再告诉你一次,你可要冷静下来仔细听好!你正身陷一个诡计之中。也就是,我的同事若林镜太郎博士处心积虑想让你认可自己是吴一郎,等你完全确信这一点以后,再让你与我见面。然后让你指证我乃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穷凶恶极、毫无人性的人。”

“什么,指证你……”

“嗯,你听我说。只要你现在完全冷静下来,再次清醒地从头思考一次今天清晨以来所发生的事,一切就可以轻松解决。明白了吗?”正木博士再次严肃起来,冷静地咳了一声后,仰靠着椅背,不停吐出浓浓的烟雾,悠然地回头看着大暖炉旁的日历。“你听好,我事先声明,今天是大正十五年十月二十日,知道吗?再重复一遍,今天是大正十五年十月二十日……也就是这篇遗书上所写的,吴一郎隔了一个月又突然出现在解放治疗场,观看钵卷仪作老先生耕作的十月十九日的翌日!证据是,你看日历——‘October,19’……上面写的是昨天的日期。这是因为我昨天很忙而忘记撕下那一页,同时也证明我从昨天起就在这里工作到天亮……你明白了吧?还有,顺便看看我头上的电钟,现在是十点十三分吧?嗯,和我的表完全一致。换句话说,距我今早写好那篇遗书开始打盹,才过了五个小时。综合这些事实及遗书最后部分留下新鲜墨水味的事实,我会这样若无其事地活着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好,如果你不记牢这点,那么待会儿又会有陷入严重错觉的危险了。”

“但是,若林医生刚才……”

“不行!”正木博士更大声地对我吼道。他高举右手拳头,似乎想一口气打消我脑海中的迷惑,气势惊人。“不行!你必须相信我说的话!不能相信若林说的话。若林方才就是在这一点上犯下了唯一的重大失误。他进入这个房间后,一定立即闻到我在大暖炉中烧毁所著原稿的焦臭味,然后看到这张桌上放置的这篇遗书,于是马上想到了一个诡计,才会向你那样说明的!”

“可是,他说今天是你死后一个月的十一月二十日……”

“哼!真没辙。像这样存在先入为主的观念,实在让人受不了。好,你听我说,是这样的。”正木博士语气里透着不高兴,将黏在舌头上的雪茄屑吐在地板上,靠向桌子,将双肘拄在上面,用被雪茄烟垢熏黄的右手手指点着我的鼻尖,仿佛要把所说的每句话都敲入我的脑子里。“知道吗,你仔细听好,别再搞错了……若林之所以会告诉你今天是我死后一个月的日子之类胡扯的鬼话,只是为了让你不吵闹的小手段。明白吗?如果让你知道我留下这样的遗书后,根本消失了没几个钟头,你一定会想着我是去什么地方自杀,心里七上八下吧?如果真是如此,他也会坐立不安。不论是基于朋友的义务还是院长的责任,他都必须放掉一切先找到我,制止我自杀,对吧?但如此一来,若林就很可能会错失能够一手唤醒你过去记忆的独一无二的良机,你说是不是?因为你是否能想起过去的记忆对他而言是关乎一生的大事,而今天早上就是最佳机会……”

“……”

“因此,尽管若林很清楚我一定在某处竖着耳朵在听,还是说出今天是我留下遗书后一个月的十一月二十日这种半点都不像出自法医学家之口而且漏洞百出的话,目的是想让你先冷静下来,然后慢慢完成这项实验,只要真能让你恢复身为吴一郎的记忆,则一切就尽在他的掌握中了……因为一旦你如他所预料的,恢复身为吴一郎的记忆,那么之后的一切就可以由他控制,自然能让你认定我就是你不共戴天的杀母害妻的仇人。另外,更值得庆幸的是,我是个精神科学家,有充分自信能对一无所知的吴一郎施以催眠术,让他勒杀母亲和未婚妻,所以是这桩案件中最符合一切条件的嫌疑犯。你说对不对?”

“……”

“就这样,万一实验不能顺利进行,也就是给你看了这些文件资料以后,你自己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就只好采用最后手段……他的计划就是,趁你不注意时躲起来,让你与必然会来这里的我碰面,看看你是否可以想起我的脸。如果可以,就进行实验看能否借这种印象恢复你的记忆,而万一实验进行顺利,最终就等于借我的力量来陷害我自己。这实在是一种极其巧妙毒辣的计谋。事实上,对于这方面嗅觉灵敏正是他的专长!你明白了吗?”

“……”

“他本来就擅于使用这类策略。即便是素未谋面的嫌犯,一旦落入他的掌中被他讯问,马上就会被搞得晕头转向,陷入无法正常思考的心理状态,最终完全被搞糊涂,认为自己反正是无路可逃了。如此一来,慌张的家伙就会心悦诚服地承认自己毫不知情的罪行。最近美国颇受争议的第三等讯问法根本算不了什么,那家伙的手段可以从第一等到第一百等,而且还都互为表里交相混用,实在令人受不了。事实上现在也是一样,假定我是如他所料,杀害斋藤教授后占据了这个职位,尝试进行这次实验却失败而打算自杀的那种人,那么我躲在某处偷听的过程中,事情就能合理进行,使我逐渐承认自己是那种大坏蛋,也能让你认同自己就是吴一郎,且将我当成仇敌。同时,只要我陷入只能乖乖看着他从自己眼前一举夺走我赌上一生的事业功绩的状态,你想想看,这对我来说不就是最残酷的拷问吗?如此一来,我只剩两条路可走,一是默默自杀,另一条则是出来俯首认罪。说穿了,若林的手段一向如此,再怎么困难的案件落在他手上,一定有办法从某处找出凶手。因此报纸上常给他冠以‘解谜高手’之类的赞誉,事实上,在他背后却隐藏着这样不为人知的内幕啊。”

“……”

“但是!但是这回!唯独这回他可无法称心如意了。他从今天一早连续尝试的实验结果一一出乎他意料之外。不仅你没表现任何反应,他看着自己一向擅长的讯问陷阱这次竟然如此漏洞百出,一定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了……看样子,这位举世无双的法医学家大人,也因为这次对手是我而过度紧张,害他从今晨开始就有点慌乱呢。这次或许将成为他‘空前绝后的失败’也未可知呢,哈哈……”

“可是……可是……可是……”

“还有‘可是’吗?说说看,是什么‘可是’?”

“可是,这项实验是你主持的……”

“没错,让你回忆起过去的实验当然是由我主持的。所以他才会想用这种诡计独占此实验结果,想尽一切办法要把我干掉。”

“啊,这样未免太过分……”

“但他确实做了,所以才很有意思吧?重要的是,我并没有上他的当,好好活着来到这里说明一切就是最好的证据。”

正木博士说完,唇边浮现一抹极端憎恨又充满讽刺的冷笑,仰靠在转椅上,傲然抱起双臂,不停往上吹出雪茄烟雾大声说道,似乎预期到若林博士正躲在哪里偷听一般……

看到他的样子,我的心脏又受到新一轮的恐惧冲击而一下子收缩起来。两位博士的争斗太可怕了!这是何等深刻执拗的斗智啊!直到方才为止,我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夹在如此恐怖的斗争之间……第一次知道自己先前感受到的痛苦、无奈、恐惧、疯狂正是来自于两位博士相互角力的恶魔般的诡计,我心中充满了想要尖叫逃走的冲动,几乎马上就要站起来,可是……

这时候的我却无法离开椅子一寸,只好用手帕擦拭额头渗出的汗珠,再次坐定,叹了口气。我专注凝视着正木博士的脸,陷入必须冒死等待他那泛黑的阴森嘴唇再度张开的心理状态。这或许是因为这两位博士使出全力,不,应该说是竭尽全力、死命争夺的怪异精神科学实验本身的魅力已经吸引住了我的灵魂也不一定;又或许是流动在故事深处、无法形容的不可思议的真实性紧紧抓住了我的心脏,激起了难以言喻的好奇心也未可知……我思索着这些事,茫然地凝视眼前的空间,就在此时,轻咳一声后,正木博士的声音又清晰地在我耳畔响起。

“哈哈哈哈哈,怎么样?已经明白产生错觉的原因了吗?明白了?好。不过应该还有几处不懂的地方吧?嗯,有?好,真聪明。因为,首先你完全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姓甚名谁,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而被卷入这桩案件,哈哈哈。不过不用担心,只要听过我接下来所说的话,一切疑问就会如同被梳子梳理过一般豁然开朗。这些事情也许稍有重复,却是接续我遗书内容的部分,从与这项实验紧密相关的我与若林过去的秘密,逐渐进入吴一郎心理遗传的内容,最后才让你了解自己是谁。当然,如果你在中途就察觉自己身世,那也无可奈何,故事也就此可喜可贺地画上句号。不过先不去管它,现在还是先听我说吧……但是,我要再提醒你一次,千万不要再产生错觉,又认为我是幽灵,或者己经死了一个月之类,否则可就麻烦啦!哈哈哈,准备好了吗?因为听了接下来的话以后若再陷入错觉或妄想,也许就永远无法弥补了,你明白了吗?真的没问题吗?好、好,那我就放心开始了……”

正木博士边说边点着快熄灭的雪茄,然后将双手插入口袋里,津津有味地连吸好几口,这才又把烟叼在唇际,在蒙蒙烟雾中重新坐直身体。

“对了!我想这件事终有一天会曝光,届时看报纸就会知道,不,说不定已经登在昨天的晚报或今天的早报上了……是这样的,昨天,疯子解放治疗场发生了重大事故。具体来说,我为了得出以这桩案件为中心的心理遗传实验的结论,预先放置在解放治疗场的精神病患者群中的应用精神科学的炸弹导火线,并在不久前开始引燃,到了昨天正午——也就是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的午炮一响,几乎就在同一时间爆发了……不,说白了其实也没什么。所谓的导火线不过是放在了一把圆锹之上,不过因为这纯属应用了精神科学的导火线,不会冒烟,也看不见火苗,所以在普通人眼中不会这么复杂,怎么看都只是一把普通的圆锹而已。而且……坦白说,其结果可说是爆炸过度,变成了让我一时间也不知所措的意外惨剧。为了以示负责,我即刻赶往校长室提出了口头辞呈……不过仔细想想,这似乎正是我停止实验的时机。反正我实验至今的研究成果,之后都会被若林抢占。老实说,当时我还没想到若林是如此阴险的家伙,总以为他会设法帮忙处理,为了逃避麻烦,我才准备连生命也顺便辞掉算了……

“于是我回到住处收妥一切后,前往东中洲的闹市区喝了几杯,等心情恢复愉快,为了整理文件资料才回到了这里。一看之下,不禁大惊失色,刚刚我离开时还空着的六号房里竟亮着灯光。我觉得奇怪,就问了问正打算下班的工友。工友回答说,刚才若林不知从哪里带回来一位小姐,委托值班医生替她办理了住院手续,而且那位小姐是一位从未见过、难以形容的美人。

“当时连我都忍不住用力一拍膝盖,佩服起他来了。我心想,这下可有意思了,看此情形,那家伙——若林镜太郎绝非简单人物,的确有身为法医学家的资格……不,甚至很可能是超乎其上的大恶徒。我这才明白,他在我面前虽然假装乖得很,可是一不留神,却能一跃为不逊于我的精神病学者,而且非常擅于利用人情弱点。之所以我会这么说,正如这份遗书中所写的,从当时一直到今日为止,我一直不明白若林镜太郎在这桩案件发生之际,利用院长职权让那位少女变成行尸走肉并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目的何在。现在终于明白了,那家伙是打算等你神智恢复到某种程度时,偷偷让你和那位少女见面,从色、欲、情三方面迫使你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吴一郎,同时就像我刚才说的,还能使你认定我就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让你向社会昭告此事实,如他所愿歪曲案件的真相……不仅如此还能手到擒来,巧妙地让你的叙述成为他毕生研究的事业《精神科学犯罪与其证迹》的最佳实例。

“因此我也想了想,好,既然你有这种私心,我也有我的办法。若林的精神科学犯罪研究原本就是基于我独创的心理遗传学原则所建立的,不可能一举推翻,而如果我索性烧毁自己研究精神科学所发表的所有原稿,半讽刺地留下记录其大概内容的遗书,那么不管若林是否心甘情愿,都必须在其著作中纳入我这篇遗书,否则就无法自圆其说。但问题在于,那家伙会公开我的遗书吗?如果公开,会采用什么样的手法公开?这就相当有看头了,搞不好我的遗书会成为空前绝后的破坏性礼物呢……

“这样一想,我忽然感到心情愉快了。急忙来到这个研究室烧毁一切资料,开始撰写这篇遗书。不久天亮了,听说你即将清醒,而迫不及待的若林兼程赶来,让你和少女见面,但是……这招却彻底失败了。不过,因为对方认同你是她恋慕的大哥,应该算成功了一半,但最关键的你却用手推开了少女,完全不认同她是你的表妹兼未婚妻,所以他只好改变手段,带你来到这儿。

“不过坦白说,这时我也多少有些狼狈。若林镜太郎那可怕的家伙已洞穿我的心思。他早就料到我迟早会放弃这种极度危险的放牧式解放治疗实验,在向精神医学界公布的同时潜匿行踪。并且也看穿这桩侄之滨新娘杀人案会在被我用于实验材料后报废,先使任何人都不认为这是犯罪事件,事后再向学界提出报告。因此那家伙竭尽全力加速行动,企图趁我还未潜匿行踪之前把我控制住,让我栽跟头。

“那家伙在今晨进入大楼玄关时,一定就看穿我从昨夜起就待在这里。于是为了运用某种诡计陷害我,便把你带到这里。但这些我也知道了,所以这招不管用啦。我为了吓他一跳,没来得及收拾遗书和未烧毁的资料,就带着威士忌酒瓶消失了。当然既没有跳出窗户,也没有冲出大门。而是一步也未离开这个房间,在没被人察觉的情况之下消失了。听起来我好像又运用了精神科学的魔术,其实不是。关键就在这个大暖炉!

“这个大暖炉的目的主要是,万一这项实验失败,或我的研究内容有可能被人偷窃时,让我能将所著的原稿全部丢进炉内烧毁,同时也能让我用来潜匿行踪,因此一开始就是采用瓦斯和电力并用的自动点火设计……你看,拿下铁盖后,内部很宽敞,底部的电热装置会喷出瓦斯。没什么好惊奇的,只不过是利用两百个灯泡并列。上面如果放置上生物,只要打开瓦斯龙头,扭开电力开关,喷出的瓦斯先使之窒息,不久电热器一热,立刻点燃瓦斯,不到一小时,连骨头都化成灰;若在上面堆放石块或瓦片,就全部因为高热而释出强烈的辐射热呢。你看,光这些比肉还难燃烧的西洋原稿用纸就有将近四大箱,如何,都已经化为白灰了吧?如果连我自己也化为烟灰,好不容易发现的伟大学理又要还原于虚空了,哈哈哈。我听到你和若林走上楼梯的声音,就带着威士忌酒瓶躲进这里,在灰上铺上报纸盘腿而坐,抱着随时会化成烟灰的觉悟,边抽雪茄边凝神静听。

“话说回来,那家伙不愧是闻名天下的法医学家,就算没见到我也丝毫不以为意,马上开始利用这个机会让你陷入错觉,因为他的大脑和圣德太子[圣德太子(574—621),日本飞鸟时代政治家、改革家。自幼以聪慧闻名。]一样,能够同时双重甚至三重运转,所以在对你说明我和斋藤教授的事情时,迅速检查了这篇遗言的内容,发现虽然有些部分不太适用,却因为尚未写上结论,所以还算安全。不仅如此,他预计若让你看过这个,你更可能认定自己就是吴一郎,远比他来说明更有效。所以他故意让你看剩下的部分资料和遗书,然后趁你聚精会神阅读的时候悄悄离开,借此考验我会如何处置这种情况。

“到这里,我也觉得更有意思了。好,既然这样,我也拟妥一计,打算对他的挑战展开全面反击,于是从暖炉里出来,坐在这张椅子上等你读完遗书。哈哈,怎么样?现在你和我正是在闻名天下的法医学家若林镜太郎的计划之下对决。你是来自哪里,叫什么名字,是基于何种因果关系而被卷入这桩案件,导致你现在不得不坐在这张椅子上,这些问题不论从学理或实际上都尚不能盖棺定论。

“所以,假设正如若林那家伙所预计的,你从自我忘失症化为侄之滨的吴一郎清醒过来,指出我就是活跃在事件背后的魔手,是个无血无泪、穷凶恶极的精神科学魔术师,这场对决中落败的就是我;相反,若你完全想不起身为吴一郎的记忆,简单来说,那就是我赢了……你本是一位罹患了一种名为‘自我忘失症’的自我意识障碍的无名青年,被收容于九州帝国大学精神病科,却因为若林的计划而被卷入这桩案件。一旦公开这项事实,若林的计划就完蛋了,他的地位立刻岌岌可危……如何,很有趣吧?这是天下无双的著名法医学家和空前绝后的精神科学家之间一场极其痛快深刻的斗智,而决定胜负关键的吴一郎是否就是你,正如我方才所言,迄今未定。上吧,胜负未定呢。哈哈哈……”

正木博士的笑声在室内引起强烈的回音,不断地袭入我耳中。两位博士到底谁真谁假,我迷迷糊糊地,完全分不清楚。这一谜团在我脑海中激起一阵紊乱后,蓦然消失。

但正木博士完全不在乎我的心情,再度紧闭起一只眼睛,津津有味地深深吸入雪茄烟雾,然后双手撑住转椅扶手,缓缓站起。

“嘿哟……接下来必须真正决一胜负了。首先必须由我亲自让你恢复记忆,因为如果你不能确定自己是谁,面对若林一定又会中他的圈套。好了,到这边来,这回由我亲自进行让你回想起过去的第一次实验。”

我怀着半梦游的心情摇摇晃晃地离开椅子,带着因为感觉到若林博士的苍白眼眸正从某处窥视的惶恐,跟随正木博士走到南侧窗前。然而,当我越过正木博士的白大褂肩头望向窗外的那一瞬间,不由得当场愣住了。

眼前展现的是疯子解放治疗场的全景。场地的一隅正站着吴一郎,他正注视着老人耕作的情景,背朝我们这边,头发蓬乱,皮肤白皙,脸颊嫣红,身上胡乱穿着一件和服……

亲眼见到他凄惨样子的瞬间,我不禁闭上眼睛,之后又用双手掩面,因为震惊、恐惧,我实在无法正视他,神经也难以形容地紧张起来……吴一郎不是就站在那边吗?那正是那篇遗书中所写的吴一郎身影没错啊,那么如果那个人就是吴一郎,站在这里的我又究竟是谁?

刚刚望向窗外的一瞬间,我有种脱离了自己身体,只是改变了穿着站到了那里,全身只剩下魂魄在这里看着的阴惨感觉……

难道刚才看到的一切是我的幻觉?莫非我正在做白日梦?

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这样的想法,我被一种难以言喻的苦闷和不可思议的亢奋所侵袭,于是试着慢慢睁开眼。

但解放治疗场内的景象不管怎么看都不像做梦。蔚蓝的天空,红色的砖墙,白色耀眼的砂地,在地面上徘徊的人影……

这时,站在我面前沉吟着的正木博士回头看向我,若无其事地指着窗外问道:“如何,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吧?”

然而我没办法回答,只是略微点了点头。我就这样完全被场内那无法形容的异样景象吸引住了。

在反射着蓝天阳光的一大片白色砂地上游荡的病患们的黑色身影,几乎全部如先前遗言中所描述的,反复进行着各自的工作。每个人的一举一动仿佛都是在证明正木博士的心理遗传原则而进行的实地演出一样……仪作老人依然挥动圆锹耕作着另一亩砂田;青年吴一郎也还是背对这边,站在老人面前专注地看着对方挥动圆锹的手;中年女人没有发觉头上的硬纸板皇冠掉了,还是威风凛凛地四处走动;敬拜着她的络腮胡男人似乎拜累了,把额头埋入砂地中熟睡起来;矮小的演讲家用拳头抵住砖墙祈祷;瘦黑少女正在场内走动,似乎是在找能够栽种在老人开垦的土地上的东西;其他人虽然所在位置不同,但是,所做的工作与之前遗书上的说明毫无出入。只有先前描写总是在唱歌跳舞的舞蹈狂女学生现在站在我们站立的窗户正下方,正在挖掘深及肩膀的砂洞,并且利用硬纸板皇冠和松树枯枝做着小陷阱。虽然感觉有点脱轨,但不管如何,我也看不出正木博士刚刚提到的昨天正午的大惨事是于何时、在哪里由哪位疯子所引起的,这让我感到很不可思议。也不知是因为舞蹈狂少女停止唱歌,还是因为隔着玻璃窗眺望的缘故,眼下的一切像幻影般悄然静寂,让人感到一丝恐怖……我试着数了数人数,就如遗书所说一共十个人,既没增加,也没有减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更不可思议的是,俯瞰着这种平淡无奇的景象的时候,我却有种十分强烈的预感,正木博士所说的利用这十个疯子的心理遗传所布下的精神科学式大爆发——造成他辞职的大惨剧——即将开始的事情,并不是昨天或前天,而是眼前即将发生的事实。不,不只是在场内的疯子,连对面屋顶上并立的那两根耸立天际的红砖大烟囱,以及其上方冒出的一股股浓黑煤烟,甚至天上巨大耀眼的太阳,都仿佛受到某种神秘的精神科学原则所支配,时时刻刻急迫地朝着空前绝后的大惨事发展……这种冰冷、不知所以的严肃感觉阵阵袭向我的脖颈,让我无法忍受,全身发毛。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我越是这样想,越觉得一定是这样。为了压制这种神秘、苦闷的心情,我焦躁地注视解放治疗场内的景象,按捺着异样的心跳,凝视着正注视老人耕作的吴一郎背影……

这时,我耳畔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你在看什么呢?”

语气与刚刚的正木博士完全不同,我呆了呆,回过头。

一看,正木博士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我身旁,指尖夹着冒淡烟的雪茄站在那里,但脸上原有的微笑消失了,镜片下面的浓黑眼眸牢牢紧盯我的侧脸。

我深深叹息一声,尽可能平心静气地回答:“在看解放治疗场。”

“唔……”正木博士轻声感叹道,仍旧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的眼睛,“嗯,那你有没有在解放治疗场里看到什么呢?”

正木博士的问法有些异样,于是我静静回视他的眼睛,回答道:“有……十个疯子。”

“什么,十个疯子?”正木博士用慌张的声音说着,极度震惊地再次瞪着我的脸。

看到这种视线,我又回头凝视起了解放治疗场内吴一郎的背影。似乎感觉他随时会回头与我面对面,然后就将发生某种重大的事态,我全身自然地开始僵硬……

“嗯……”正木博士在我身旁喃喃出声,声音清晰得让我不舒服,“你清楚看到里面有疯子在玩吗?”

我默默点头。心想:“怎么会问这样奇怪的问题?”不过也并未特别在意。

“嗯……而且还是十个人?”

我再度点头。“是的,确实是十个人。”

“嗯……”正木博士漆黑的眼睛眯了起来,“这就怪了,非常有趣的现象……”

他自言自语似的说着,兴致勃勃地把视线从我脸上移开,望向窗外。然后脸色微微变得苍白,沉吟不语。但没多久,他就恢复原先开朗的脸色,微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回头望着我,指向窗外,用愉快的语气问:“那么我再问一个问题,你看到站在那片田地角落正注视老人挥动圆锹的青年吧?”

“是的,看到了。”

“嗯,看到……那么,他此刻面向哪边站立呢?”

我发觉正木博士的问题越来越奇怪,便带着怪异的心情回答:“背向这边站立,所以看不清脸。”

“嗯,我想应该也是这样。不过你看,他可能马上会转向这边,到时候你看看他的脸……”

正木博士这样说着的时候,不知何故,我感到全身僵硬,仿佛心跳和呼吸同时停止了。

这时,被正木博士指着的青年吴一郎宛如得到某种暗示一样,忽然回头望向这边,隔着我们所在的窗玻璃,正好与我四目相对。他脸上的一贯微笑霎时消失,化为与今晨我在浴室镜中见到的自己的脸丝毫不差的惊骇表情,圆脸、大眼、薄腮……但随即又面带微笑静静转头望着老人耕作。

我不知何时双手掩面。

“吴一郎……是我……我是……”我叫着,身体踉跄后退。

正木博士扶住了我,然后将带有几近呛喉的芳香但却火辣刺舌的液体倒入我口中。我想他应该是这么做的,不过这一切我记不清楚,只依稀记得当时正木博士在我耳边怒吼的零星话语:

“冷静点!你冷静点!仔细再看一次那位青年的脸。好了好了,别抖成那样,没必要如此震惊,这一点都不奇怪……镇静!那位青年当然和你长得一模一样了,这无论是从学理或理论上都是有可能的。快点,冷静下来!”

这时我才发觉自己还清醒,可能是因为之前已经被迫习惯了各种怪事吧。话虽如此,在拼命一点点拉回远去的魂魄,直到能够稳稳站立在窗前为止,我无数次闭上又睁开眼睛,又无数次用手帕擦拭着脸。并且,尽管如此,我还是怎么也鼓不起再度望向窗外的勇气,只好低头注视着地板,一次又一次地发出颤抖的叹息,不停吹散在舌头上燃烧的强烈威士忌芳香。

这期间,正木博士把手上的扁平威士忌酒瓶放入白大褂口袋,同时自己也像是终于冷静下来一般轻咳了一下。

“也难怪你会如此震惊。因为那位青年和你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从同一个女人肚子里生出来的。”

“什么?”我大叫,瞪着正木博士的脸,同时感到就快明白一切了,产生了回头望向窗外那个吴一郎的勇气。

“这么说,我……和吴一郎是双胞胎?”

“不,不对。”正木博士神情严肃地摇头,“你们的关系比双胞胎更亲密。当然,也并非只是两个相貌相似的人。”

“岂有……”话没说完,我的脑子又完全糊涂了。我凝视正木博士眼镜下带有一抹讽刺微笑的黑眸,不由得怀疑:他是在讽刺我呢?还是认真的?

正木博士的脸上浮现出微笑,像是在怜悯我。他不住点头,吸入雪茄烟雾又将它吐出。

“嗯,你当然会感到困惑,因为你罹患的是史籍上所记载的,有名的离魂病。”

“离……魂病?”

“正是。所谓的离魂病,就是出现了另一个自己,做着和自己不同的事情,所以素来就被各种书籍记录为怪谈。但要让我这个精神病学专家来说,那在学理上实际是有可能发生的。只是它就发生在眼前,还是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心情吧?”

我急忙重新揉揉眼睛,怯怯地望向窗外。青年仍像刚才一样站在原处,不过这次他的脸微微有些朝向这边。

“那是我……吴一郎……和我,谁才是吴一郎……”

“哈哈哈哈哈,看样子你是真想不起来了,你还无法从梦中清醒啊。”

“什么?我在做梦……”我双眼圆睁,回过头上下不停打量得意洋洋仰坐着的正木博士。

“没错,你此刻正在做梦。证据是,在我眼中,那处解放治疗场从方才起就连一个人也没有,只剩还留有枯叶的五六棵梧桐树而已。因为解放治疗场自昨天发生重大事件后就被严密封锁了。”

“……”

“是这样的……听好,接下来的说明有些专业了。在你的意识里,目前清醒且正在活跃的大部分是针对现实的感觉功能,即只是见、闻、嗅、尝、感觉眼前的事实,并思考记忆它们的作用;而唤起有关过去的记忆‘是这样’、‘是那样’的部分,现在只清醒到能够做梦的程度。因此你从这里观看场内的景象,在一刹那,你到昨天为止还像那样站立在该处的记忆会苏醒到做梦的程度,化为你方才所见的清晰幻影,浮现于你的意识之中。看起来就像是和你自身此刻站立于该处的意识重叠。也就是说,窗外站立的你,是从你的记忆中化为梦境出现的,你自身过去的客观映像;玻璃窗内的你则是此刻你的主观意识。你刚才是同时看到了梦境与现实啊。”

我再次用力揉着眼睛,看着用力眨眼的正木博士那奇怪的笑容。

“这么说来,我果然是吴一郎……”

“不错,不论从理论上说,或是从实际上看来,无论如何你都必须是名叫吴一郎的青年。就算你觉得不可思议也没办法。那么,倘若你对于自己过去的记忆并非只有刚才那种做梦的程度,而是恢复到完全清楚的现实了,很遗憾,这项实验就是若林大胜,而我的败北……不过,是否如此还等看到结果才会知道。呵呵呵呵!”

“……”

“总之这是一种很奇妙的状态,也非常不可思议,对不对?不过如果从学理上说明,却不足为奇。即使是普通人,在大脑疲劳或濒临神经衰弱的时候,也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当然程度比较浅。比如男人行走在白天的大马路上时,脑中可能会浮现起昨夜自己被女人围绕,大受欢迎的样子而偷偷地笑;或者走在寂静无人的路上,忽然幻视到自己上次差点被电车撞着的一刹那,吓一大跳而忽然停住脚步;如果是女人,会在旧嫁妆的镜中看到自己以前的新娘模样而茫然若失;或是追溯学生时代自己的回忆,不由自主回到学校门口等等,此外还有很多。这都是出自于那种与在梦中描绘自己未来的葬礼相同的心理,是由于自己对过去的客观记忆所产生的虚像,与映现于现在主观意识中的实像重叠所致。然而你是因为做梦部分的脑髓昏睡比普通睡眠时的程度更深,所以解放治疗场内的幻觉正如你刚才看到的那样极端清晰,和睡眠时所做的梦同样真实,不,甚至还具有更深的魅力吸引着你,所以相当不易与现实意识区别开来。”

“……”

“何况我刚刚说过,那是你头脑中长期陷入昏睡状态的脑髓功能的某一部分,从有关最近事物的记忆开始一点一滴地慢慢苏醒时所做的梦,因此很可能有大部分还未清醒。等你真正清醒时,你就会发觉窗外的你。届时你就会大吃一惊,或者晕过去,然后清醒过来。但到那时,这个研究室、我和现在的你也都会一并消失,你很可能在出乎意料的地方发现出乎意料的自己……其实在刚才在你几乎要昏倒时,我以为你就已经完全清醒了呢,哈哈哈哈哈!”

“……”

我不知何时再次闭上眼,只是听着正木博士的声音。他的话中所包含的两三重不可思议的意义,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迷惘,只好拼命用力站稳双脚,同时不住颤抖,舌头在嘴里慢慢蠕动,深怕只要一睁开眼睛,一切就不知道会消失于何处了。

就在此时,我那几乎是下意识按住头的右手,同样下意识地往下移动摸到前额的时候,突然感到一阵渗入背脊的痛楚。

我忍不住“啊”地叫出了声,更用力地闭紧眼睛,咬紧牙根,然后再度试着仔细抚摸那里,不知是否是错觉,我发现似乎微微有些鼓起,不过不是长疮,应该是被某种东西重撞,或是遭到殴击的痕迹……可是,之前完全没感到痛,而且也不记得从今晨到现在为止额头曾经遭受过如此重击……

所谓的恍如做梦指的应该就是这种情形吧?我用手轻轻按住痛处,紧闭双眼用力摇头,然后抱着跳下峭壁的心情毅然睁大双眼,仔细检查自己全身,但一切与闭上眼睛之前并无两样,只不过之前就在解放治疗场附近盘旋的一只大鸢,又在场内砂地上留下一抹剪影飞掠而过。

到此,我不得不认识到必须承认这一切都是现实。就算那是奇异恐怖的精神科学现象的重叠,对我来说也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事。这一点,我毫不怀疑地确信。如今我已经能不带着任何恐惧,再次冷淡地盯着窗外先前怎么看都是另一个我的青年吴一郎。然后,我静静回头望着正木博士。

博士眯着眼,嘴巴咧得可以见到假牙后方。“哈哈哈哈,给了你这么多暗示还不明白吗?你不认为自己是吴一郎吗?”

我无言,断然点头。

“哈哈哈,厉害,真厉害!其实刚刚的话全是谎言啊。”

“什么,谎言?”我不禁放开按着头的手,双手无力下垂,目瞪口呆地面向博士,几乎要将眼球瞪落。恐怕整个人都写着“呆”这个字……

眼前的正木博士忍俊不禁地捧腹,矮小的身体用尽全力般大笑起来,然后他被雪茄呛着,便拉松领带,解开背心钮扣,重新扶好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又彻底笑得前仰后合,室内的空气仿佛随着他的每一个笑声消失又出现。

“哇哈哈哈哈,实在痛快!你竟然如此老实真是太有意思了!啊哈哈哈哈。啊,真好笑,我快受不了了。你千万别生气,刚才我所说的全都是镀金的谎言,哈哈,不过我并无恶意,只是利用那位叫吴一郎的青年长得与你完全一模一样这件事,来考验一下你的头脑。”

“考……验我的头脑?”

“没错。坦白说,我接下来想告诉你一切有关吴一郎心理遗传的真相,不过因为其中充满令人难以理解的内容,除非头脑相当精明,否则很有可能会产生严重错觉。比如现在你如果相信刚刚那位青年绝对是‘自己的双胞胎兄弟’,那就完全无法理解我的叙述,所以我事先替你打个预防针,啊哈哈哈哈!”

我深呼吸了一下,仿佛这时才真正从梦中醒来。一面为正木博士的恐怖辩才而颤抖,一面再次伸手摸着头上的痛处。

“可是,我这里忽然很痛……”话没说完,我又咽了下去,担心又会被对方嘲笑,怯怯地眨了眨眼。

但正木博士没有笑,似乎早就知道我头上有痛处,若无其事地说:“啊,那个地方啊。”

我觉得比被嘲笑更难堪。

“那个嘛……那个并不是刚才突然开始痛的,而是从今早你醒来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只不过你先前没注意到。”

“可是、可是……”我当着正木博士的面举起手指算道,“今晨理发师父摸过一次,护士也摸过一次……之前自己也不知摸过几次,至少也有十次以上,却一点都不痛啊……”

“摸几遍都一样。当你认为自己与吴一郎完全无关时,不会感觉痛楚。一旦知道吴一郎的容貌跟自己一模一样后,就突然想起这个痛楚,这其中体现着精神科学中不可思议的合理作用。宇宙万物都不过是与‘精神’相对的精神科学存在,能证明唯物科学中绝对、永远无法解释的现象确实存在,是个麻烦的瘤。简单说来……你的头痛与吴一郎心理遗传的终极性发作有着密切关系。因为吴一郎昨夜将心理遗传发挥至极点,企图撞墙自杀,而疼痛现在则留在你的头上。”

“什么?那么说,我岂非还是吴一郎?”

“哎呀,不必如此慌张!蜜蜂不知虻心,犬不懂猪心,张三的头遭重击李四却完全不痛,此乃常理,即唯物科学的思考方式。”正木博士突然随着雪茄烟雾抛出这样一番谜一样的话,然后在我不明就里而不知所措之际,闭上一只眼睛笑出声来。“然而,现在你认为和自己毫无关系的吴一郎的头痛,又是由于何种精神科学作用而遗留在你的颅骨上呢?”

我不得不又回头望向窗外,凝视站在解放治疗场一隅微笑的吴一郎身影。而同时,我的头痛带着某种神秘的脉动,重新鲜活地呈现出来。

眼前的正木博士再度吐出一团巨大的烟雾。

“如何,你能够自己解决这项疑问吗?”

“不能。”我按着头断然回答,心情一如今天早晨醒来时那样凄惨。

“不能就没办法了,你将永远只是不知身世的流浪汉。”

我的胸口突然一紧,就像被父母牵着手走在陌生地方的幼儿,却突然被放开,父母都不见了那样悲伤。于是不禁放下按住头的手,双手交握着拜托对方。“医生,请你告诉我,求求你。如果再遇到更不可思议的事,我一定会死的。”

“别讲这种没骨气的话!哈哈哈哈哈,眼神不必变得那么可怕,我会告诉你的。”

“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且慢!揭开这个谜底之前,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无论什么事我都答应。”

正木博士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将正想吐出的烟雾收回口中,盯着我的脸。“一定吗?”

“一定。不管是什么事……”

正木博士的脸上又浮现出他那特有的讽刺冷笑。“如果你以像刚才那样镇定的心情,抱着‘不管如何我都不会是吴一郎’的确信听我说的话,其实很简单……换言之,接下来我打算迅速地叙述有关吴一郎的心理遗传事件的内容,无论有多恐怖,或多么难以置信,你都必须忍耐着听到最后。”

“我会的。”

“嗯……而当我讲完话,你如果也能认同这些都是没有半点虚假的事实的时候,记录下这些事实并连同我的遗书一起向社会公开,就是你一生的义务,也是事关人类的重大责任。现在你明白了这点,就算那是会将你自己卷入迷茫且令你战栗的工作,你还愿意付诸实行吗?”

“我发誓。”

“嗯,还有一点,如果事情演变成那样,我想你自然会明白自己有责任与六号房的少女结婚,消除她现在的精神异常原因,你也会负起这项责任吗?”

“我……真的有这样的责任吗?”

“届时这点可以再由你自己判断……总之,是否有那样的责任,换言之,要解释吴一郎的头痛为何会转移到你额头的理由,方法非常简单,应该不需花五分钟时间吧!”

“是……是如此容易的方法吗?”

“是啊,很简单,而且道理连小学生都明白,根本不需要我加以任何说明。就像你到了某个地方,和某人握个手而已。这么一来,我所预期的某种巧妙的精神科学作用将如电光石火般发生,你就会恍然大悟‘啊,原来如此,我是这样的人’,同时这次或许会真的晕倒。当然,搞不好该作用也会发生在握手之前。”

“不能现在就做吗?”

“不行,绝对不行!一旦现在你明白自己是谁,就会陷入我方才所说的严重错觉,极有可能搞砸我的实验。因此在我尚未亲眼看到你彻底明白事情前后,并且依我指示行动,将它作为一项记录公诸于世之前,绝不可以进行那项实验。如何,你能答应吗?”

“我……可以。”

“很好,那么我就开始说明。内容相当艰涩难懂,请到这边来。”说完,正木博士拉着我的手来到大桌子处,让我坐下,自己则回到原本的扶手转椅,和我面对面坐下,然后从白大褂口袋取出火柴盒,点起一支新的雪茄。将已经吸短的雪茄弹入圆形烟灰缸内。

我因此看不到窗外,感觉像是放下了重担。头脑中很清楚地感到无数难解的疑问即将更深刻地接踵而来。

“话题愈来愈艰涩了。”正木博士故意重复了一遍,用比刚才更随便的态度将双肘撑在桌上,托着下颚,叼起长雪茄,微笑地看着我的脸开口。“对了,暂时先不谈你是谁的问题,对今晨见到的那位少女,你觉得如何?”

我不明白他言下之意,眨了眨眼:“什么觉得如何……”

“你不觉得她很漂亮吗?”

听到他这个出乎意料的发问,我感到狼狈不堪。原本在脑海中如飞蛾般盘旋飞舞的无数大小问号霎时消逝无踪,取而代之出现在眼前的是那湿润的黑眸、小巧的红唇、细长的弦月眉、覆有短短绒毛的耳朵……我的脖颈附近开始觉得暖和,刚刚差点晕倒时被灌的威士忌酒劲似乎也随之开始游走全身,我不自觉用手帕拭脸,感到脸上不停冒出热气……

正木博士微笑着点头。“嗯,果然如此,果然如此。被问及那位少女是否漂亮而能若无其事回答的青年,不是耽溺于恋爱游戏的不良分子,就是出现在《南总里见八犬传》[江户时代的戏曲作家泷泽马琴所著长篇传奇小说《南总里见八犬传》,共九十八卷,一百零六册,是江户时代剧本文学的代表作,深受《水浒传》、《封神演义》等中国古典文学影响。]或《水浒传》中性无能病患的后裔……但是,除此之外,你对那位少女毫无感觉吗?”

坦白说,我并不希望在此记录我当时的心情。但我不能捏造事实。由于正木博士这么一问,我才第一次发现自己对那位少女的心情,并未比早上初次见到她的时候更进一步。只是被她那天真烂漫、惹人怜爱的美丽容颜打动而已。所以只是希望能让她恢复正常,希望将她从这个医院里救出,让她与朝思暮想的青年见面而已。至于这是否是我对她“恋爱表现”的“变形”,我并无余暇去思索,不,应该说我在内心深处时刻禁戒着,认为进一步深入解剖自己的心对她是一种冒渎……我觉得现在似乎已经被正木博士指出了,于是不由自主红了脸,身体僵硬,支支吾吾回答:“嗯,是的……我觉得她很可怜。”

正木博上听了我的回答,很满意地不住点头。

看到正木博士的态度,他似乎认为我恋慕着那位少女,但我并没有多余的心情来消除他这种想法,正当我焦急地考虑该如何让他不误解时,正木博士又慢慢点头道:“应该也是这样,一旦觉得漂亮便会恋慕,否则这家伙就太伪善了。”

“这……太武断了,医生你误会了……”我慌忙举起拿着手帕的手,叫道。

感受异性美丽的心情,和恋、爱、情欲是不一样的。将这些混杂为恋爱是错觉,是对异性的冒渎,你这样不符合精神科学家的身份的武断的话太没道理了……

我心中闪过这一番反驳。但正木博士不为所动地继续微笑着说:“我明白,我明白,你不需辩解。你被那位少女所恋慕或许会感到困扰,不过一切顺其自然,你是否会爱上那位少女就交给命运吧!为了得出这种命运的结论,现在你就仔细听我说明你的头痛与那位少女之间具有什么样的关联吧。这种组合有点怪异,但听着听着,你将会了解不管从法律或道德方面来看,你和那位少女是站在某种命运的一条直线上的,你也会明白,随着一切矛盾和不可思议的谜团解开,你们必须在离开这家医院的同时结婚。”

听到正木博士的话,我又颓然低头了。但那并非因为脸红,因为我这时毫无脸红的心情,只是紧闭双眼,咬紧下唇,拼命在想如何发现正木博士话中所包含的,在这一连串不可思议的事实中改变我目前立场的焦点,并试着依次回想今晨开始所发生的事,相互对照分析。

——正木和若林两位博士表面看来是难得一见的好友,但实际上却是一对互存强烈敌意的仇人。

——两人之所以不合,是从把我和吴一郎当做实验材料进行精神科学研究时开始的,目前彼此的斗争更趋白热化,正在这研究室内公然进行着。

——但两人硬让我与六号房那位少女结婚的意图却是异常一致。

——而且,万一我和吴一郎是同一个人,或者和吴一郎是同名、同年、具有同样容貌的青年,而那位少女则是吴真代子的话,事情就变得非常奇怪。也就是,除了这两位博士以外,没有人能让我们两人在结婚前夜,受到某种精神科学犯罪手段的控制而陷入这样悲惨的命运。世上还有如此矛盾的事吗?

——当然这也是可以勉强解释的。两位博士基于某种学理研究的目的,故意让素不相识的一位少女和双胞胎中的一位成为精神病患者,陷入某种刻意设置的错觉,真心希望两人结合……这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但实在很难想象此种极其残忍背德的诡异学理实验会由人类的手和心去施行。

——这样的矛盾与谜团究竟是从何处开始形成的呢?

——两位博士为何要以我为中心如此争执呢?

然而,这样的思索却是白费气力。越往这方面想就越混乱,越推测越想不通,最后连思索、推测都没办法进行,只能在脑海里想象蹙眉、抿唇,有如石像般的自己,同时凝神闭眼……

叩叩、叩叩,响起敲门声。

我吓了一跳,睁开眼睛,胆怯地望着入口的门,心想:“会不会是若林博士……”

但正木博士看都不看一眼,仍旧双手托腮,大声说:“喂,进来!”

声音在室内回荡着。很快便听到开锁声,从打开一半的门里走进一个人,是身穿九州帝国大学深蓝色制服的光头工友。他年纪已相当老,佝偻着腰,右手端的漆盘上放着一个熏黑的陶壶和两个粗糙的茶杯,左手则捧着放满蛋糕的点心盘,慢吞吞地走近大桌,放在了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的正木博士面前,然后有点畏怯地低头致意,搓搓手,抬起脸来,用模糊的眼神看看正木博士,又看看我,再度慌张地弯腰行礼,双手几乎快要碰到地面。

“嘿嘿,今天天气真好!嘿嘿,这是……院长嘱咐我送来的茶点……嘿嘿嘿……”

“啊哈哈哈哈,原来如此,是若林叫你送来的吗?嗯,辛苦你啦。是若林自己带来的?”

“不,院长刚才打电话过来,问我正木博士是否还在,我吓了一跳,回答说我不知道,这就过去看看。走到房外就听见两位说话的声音,所以回去向院长报告。院长说等会儿他会送东西过来,要我先送上茶点。”

“是吗,我知道了。你可以打电话告诉他,有空的话请他过来一趟。辛苦了辛苦了,门不必锁上的。”

“好、好的,我不知道博士您在这里……今天只有我一个人,还没有打扫,实在对不起,嘿嘿……”

老工友在我们面前用巍颤颤的手倒完茶后,不断点头,最后离去了。

目送老工友关上门后,正木博士突然弯腰拿起一片蛋糕塞入口中,和着热茶一口气吞了下去,然后以眼神示意,要我也吃。

但我没动,双手放在膝上,只是望着正木博士吃,内心完全被两位博士间某种我所不知道的火花四溅的紧张气氛所吸引。

“啊哈哈哈哈,没必要怕他啦。所以说我喜欢恶徒嘛!那家伙知道我从昨夜到现在还没吃任何东西,所以送上我最爱吃的长崎蛋糕,他以为自己是上杉谦信[上杉谦信(1530—1578)是一位活跃于日本战国时代的大名,越后国守护代长尾为景幼子,幼名“虎千代”,成年后称“长尾景虎”。育有三名养子,名为景胜、景虎和上条政繁。由于继承了关东管领上杉的姓氏,并先后得到任关东管领的上杉宪政和室町幕府将军足利义辉的赐名,故又称上杉政虎、上杉辉虎,出家后法号“谦信”。由于他拥有很高的军事统率能力,所以被后世称为“越后之龙”,一般通称为“军神”。这里是指上杉谦信给宿敌武田玄信赠盐的事。]呢。那是在医院前面专门卖给探病者的,所以不必担心,里面不会掺老鼠药,哈哈哈哈哈哈哈!”

说话之间,他又连塞两三片到口中,不停地继续喝茶。

“啊,真好吃。对了,现在继续说明。不过在此之前,你对于前面看到的有关吴一郎前后两次发作的情况,已经没有任何疑问了吗?”

“有。”我鹦鹉学舌般回答道。但声音却出人意料地清楚,在室内引起巨大回响,连我自己也大吃一惊,不禁重新正襟危坐。

也许是刚刚在眼前发生的小波澜——蛋糕事件——的关系,让我至今为止无处宣泄的心情得到了转换。又或许是不久前差点晕厥时被灌下的威士忌直到这时才开始真正发挥作用,总之,听到我的回答在室内消失之后,我好像突然勇气倍增。我喝下一杯热茶,品尝着由舌尖传向食道的甘美,全身关节都放松了,血液循环也顺畅无比,心情舒爽,脑筋也清楚了许多。我不自觉地舔舔湿濡的嘴唇,凝视着正木博士,口中呼出带有威士忌酒味的炽热气息……

“不管理论如何,我绝对无法认同自己是吴一郎。”我大声说,仿佛在向众人宣布。

这时,又是很不可思议地,目前为止发生在我身上的各种事情变得似乎与我毫无关联了。这样一想,我突然觉得难以形容的有趣。从今晨开始所见所闻的一切,就像是万花筒般带着难以言喻的趣味和色彩,开始在我眼前旋转,同时也不再觉得两位博士很可怕,反而觉得他们看起来像是非常有趣的玩具。

——两位博士一定是遇到了某种严重的误会!

——搞不好这桩案件的真相是谁也意料不到的白痴喜剧。

——有一位和我长相酷似的青年,我们两人都罹患了异想天开式的精神病,因此两人混在一起,没办法分辨谁是谁,于是两位博士竞相辨别,却无能为力,终于获得让其中之一的未婚妻与他们之中的某一人结合的共识,耍尽各种手段比赛看谁能先达成目的,好独占功劳。这难道听上去不是种愉快奇特的情节吗?有意思,如果真是这样,两位博士之中谁是我的敌人?谁是我的朋友?他们的手段再恐怖,我也根本没必要害怕。这需要我自己深入案件了解真相!然后等我拆穿了真相,将那位少女救出这处疯子地狱,杀一杀两位博士的威风的时候,又该是多么痛快啊!

——就这样,我的心情变得轻松大胆,顿时觉得室内也变得舒爽明亮起来,窗外是一片松树的翠绿,白昼的静寂悠闲舒适地渗入心底。

然而,我脑海中发生这些变化不过是在几秒钟之间,等我回过神,正木博士反手抱住后脑,透过他的眼镜微笑着望向我,似乎正等待我提出问题。

我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因为想问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但又感觉不论从什么地方问起都无所谓,于是我拿起面前的遗书,翻到事件记录摘要的最后部分,指着给正木博士看:“这里写着插入绘卷相片和绘卷由来的记述,绘卷在哪里呢?”

“噢,这个啊……”正木博士说着,放下双手,用力一拍大桌子边缘,“我居然这么粗心大意,哈哈哈,光顾着想让你恢复记忆,却忘了给你看最重要的东西。如果没有看这个,你就不可能了解吴一郎心理遗传的真相,我的遗书也等于画龙未点睛啊,哈哈哈哈哈!真失败,大概是睡眠不足导致头脑滞塞了……好,我这就给你看……那个就在这里。”

正木博士说着搔搔头,伸出一只手拉过一旁的平纹包袱,迅速解开打结处,从中取出一个长方形的报纸包和厚度约二寸的西式纸张装订本,然后特意将包袱巾拿到北侧窗边掸去灰尘。

“呸呸呸,好多灰尘。毕竟放在暖炉里很久了呢。对了,你看……这份装订本就是若林所写的侄之滨案件调查报告中,你看过的集萃部分的原文。那位肺病患者以特有的清晰头脑翻来覆去仔仔细细调查数次的东西,确实是篇难得的杰作。不过还是等以后有机会慢慢研究吧,今天最重要的是先看一下绘卷和其由来的记述……那么,就从由来记述开始吧!之后再看绘卷会更有趣。”

说着,他打开报纸包,将放在里面白木箱上的一叠装订好的日本纸帖随手抛到我面前。

“这是附在绘卷后面记述其由来的誊本,也就是如月寺《缘起》之前所发生的事,写的是始于距今大约一千一百年前的古代,吴一郎心理遗传的根源。而在你阅读过程中能否清楚想起‘啊,我很久以前就像这样在这里看过这个’的事实,也是我和若林决斗孰输孰赢的关键,没错吧?因为只要你的脑海中残留着一丝一毫曾经读过的记忆,那么你就是吴一郎没错。哈哈哈哈,你先看了再说,不用客气,故事相当有趣。”

我十分清楚那是写着宝贵内容的文件资料,也明白正木博士借这份资料施加在我身上的精神科学实验具有何等重大深刻的意义。但很不可思议的是,我的心情并没有特别紧张,或许是威士忌的作用多少还存在吧!我反而学着正木博士的动作随手拿起装订本,若无其事地翻开第一页一看,里面挤着密密麻麻的方块字,连一丝缝隙都没有。

“哇,这是汉文,而且不是白话文啊,没有句读,也没有假名,这……我实在看不懂……”

“啊,是吗?哼,没办法,只好把我记得的那些内容概要告诉你了。”

“麻烦你了。”

正木博士打了个嗝直起身,穿着拖鞋蹲在椅子上,抱住双膝,面朝南侧,好像在整理思绪似的半眯着眼,望着窗外的亮光吐出青色烟雾。

也许威士忌的亢奋效果已经消失,我感到一丝困意,双肘拄在桌上托着腮。

“唔……听好了,这是大唐玄宗时代,正好距今大约一千一百多年前的事。唐玄宗的盛世晚期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叛变,翌年正月自封皇帝,六月入关。玄宗出奔马嵬,杨国忠、杨贵妃伏诛。以上就是年代记。”

“……医生,你记得真清楚……”

“历史最无趣的地方就是必须背诵。正如年代记所述,唐玄宗死于天宝十五年[此处有误。唐玄宗于天宝十五年退位,但并非死于这一年。]。但在那之前七年的天宝八年,范阳进士有一位约十七八岁,名叫吴青秀的青年,奉唐玄宗之命,笈彩管,入蜀国,绘嘉陵江水,越巫山巫峡,逆航扬子江,探得奇景名胜而归,搜得山水百余景,装订为五卷献上。帝嘉赏,赐已故翰林学士芳九连之遗子黛女。黛为芬之姊,此二人系孪生,同为贵妃侍女,时人誉为华清宫之双蝶。时为天宝十四年三月,吴青秀二十五,黛十七。”

“太厉害了,我记都记不清。这也是年代记中所述?”

“不,不是,此‘赐黛女’一事前后记载于小说《牡丹亭秘史》。该小说中有描述诗人李太白在牡丹荫下垂涎窥看唐玄宗与杨贵妃在牡丹亭卿卿我我的插图,是中国著名的言情作品。其中有关吴青秀的记述,唯有开头地方和这份由来的内容一字不差,相当有意思。过两天我想拿给文科的家伙们研究看看……毕竟它是一篇名文,让人不自觉就会背诵起来。”

“是吗?可是汉文所写的故事,只靠听是无法明白的,必须看其所使用的每一个字……”

“嗯。那我就再说明得浅显一点吧!”

“好的,多谢。”

“哈哈哈哈哈,简而言之,就是这位唐玄宗大叔是一位十分著名的皇帝,他和杨贵妃两人的形象经常被描绘在祭典上的行灯图上。玄宗虽有平四夷、治天下、分兵农、禁恶钱等功绩,但对杨贵妃却言听计从,让其兄杨国忠一党人手握要职,也就是近佞远贤,粉饰太平。甚至在骊山宫建造金镶玉砌的浴池,引如玉温泉和杨贵妃共浴……”

“哇,浅显过头了!”

“你必须认真听啊,这里面可没一句是我瞎编出来的。这可是四五年前流行的‘哪里都要搞清楚’的俗谣起源,还留有正式记录呢!”

“啊,真的吗?”

“那当然!说什么‘与你在一起,我不愿意去撒哈拉或尼加拉瓜那种粗俗之地,但愿能共同升天化作明星,让凡人无比羡慕’,简直让人受不了,那些偷看偷听的家伙也真了不起……”

“但是,这和绘卷又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重要得很呢!好了,别急,听我说。因为是中国的故事,很难掌握其要点。要知道……作为这种文化型的天子,唐玄宗非常爱好艺术,才会宠爱像李太白这样的秃头诗人,也会命当时十八九岁的青年进士吴青秀画遍天下名胜,好让他坐享天下美景嘛,不过据说是贵妃殿下的主意……”

“那位青年是绘画天才?”

“那当然,虽年仅十八九岁,其画作却是与那秃头大诗人李太白的诗齐名,画艺自然了得!只是因为命运乖舛早逝,留下的画作不多,名气也不太响。我刚才说过了,当时的记录不说,连近代的年代记都有记载,只是因为不同书籍的年代和姓名都有出入,并不知其详情。但既然在此有记载详情的实际证物,将来的史学家就算不愿意都得重视这位青年。”

“这么说,此绘卷是极其贵重的参考史料了?”

“何止贵重……回到正题,在那之前,青年进士吴青秀奉天子之命巡回旅行作画约六年,待天宝十四年回到长安时,将所绘的风景绘卷呈献给唐玄宗。龙心大悦,不仅荣获身为艺术家的无上光采,也赢得娇妻黛女,又得一处可携家人共居,带美丽庭院的小宅邸,可谓是数喜临门,过了一段如梦似幻般的生活。但没过多久渐渐趋于平淡,吴察觉大唐的没落不可避免,凶兆妖孽频起,处处呈现天下大乱之兆。而天子不仅听不进忠言,还稍不如意就枉杀劝谏忠臣。见此,吴青秀慨然决定以自己的彩笔惊醒天子的迷梦,以期国家能稳如泰山,所以向新婚妻子表明心迹,问她是否能为此抛弃生命,而且自己也很快就会追随她而死。妻子高兴地回答说‘若为夫君,妾身乐意’。”

“太令人感动了。”

“这是纯粹中国式的描写手法。接下来,吴青秀就私下雇用木匠和泥水匠,在距离帝都长安数十里的山中建起一画房,也就是画室。但其构造特异,窗户极高,无法从外窥看内部,正中央摆一张覆盖白布的卧床,购买薪炭菜肉、防寒御蝇之物,完成准备之后,和妻子一起秘密迁入其中。同年十一月某日,夫妻誓约在冥界重逢,尽离别之杯,洒哀伤之泪,然后斋戒沐浴。重整妆容的黛夫人,在香烟袅绕之中,身穿白衣躺于卧床上,吴青秀跨坐其上勒杀之,随后让尸体赤裸,调整肢体,撒香花、烧神符、祛尸鬼,接着吴青秀展纸配丹青,灌注毕生心血开始极尽色彩能事地作画。”

“哇,越来越恐怖了,和《缘起》中描述的完全不同。”

“……吴青秀计划每隔十天便画出妻子的形貌,到化为白骨为止总共完成约二十幅绘卷,呈献给玄宗皇帝,凭借其逼真的笔力,让唐玄宗亲见人类肉体的虚无及人生的无常而引以为戒。但是,毕竟当时是没有防腐剂之类物品的时代,虽是冬天,尸体的腐烂速度却逐渐加快,从一幅画开始至结束,形貌已然大为不同。终于在尚未完成一半时,尸体已只剩白骨和毛发。或许是因为缺乏科学知识,估算时参照的是土葬的尸体腐烂速度吧……无论如何,都是惊人的耐力!”

“会不会是天气太冷,生火取暖的缘故?”

“啊,确实,取暖设备啊……我居然没考虑到这点。若是零下几度,画笔会冻结的……反正,尽管吴是抱持忠义之心,却没有预料到会发生如此误算,足可想见他的狼狈和惊愕,毕竟他不惜牺牲新婚妻子也要完成的计划眼看就要化为乌有,就算嚎啕痛泣也无济于事……这时,他忽然发狂‘我已一度逾越天下伦常,又何须在乎其他’,于是打算到附近村里搜寻美女,引至一旁佯装要替对方画像,再诱回山中勒杀之后当做模特儿……”

“呃……这忠君爱国也太残忍了吧?”

“嗯,日本人就不会有如此深的执念。但如今,吴青秀的风采已然大变,两颊凹陷、鼻梁尖凸,目光似鬼,再加上蓬发垢衣,骨瘦如柴。被他拉住衣袖的女人都惊吓而逃。这样经年累月下来,他的足迹扩及远近,传闻也广为散播,不管他走到哪座村庄,人们只要见到他就立刻驱赶,所幸无人知道他在山中的住处,勉强保住性命。然吴青秀的忠志不退,愈挫愈勇,终于落得个淫仙的诨名,也就是西洋所谓的色情狂[此处原文为“青髯”,即蓝胡子,是十七世纪法国诗人夏尔·佩罗(Charles Perrault)的童话集《鹅妈妈的故事》中的人物形象,是个连续杀了六个妻子的狠角色。他留着蓝色髯须,据说这是他与魔鬼交易的记号。蓝胡子是“杀妻狂”的代称。]。”

“这样啊,不过被称作淫仙也很可怜啊。”

“然而这位淫仙本人却毫不在乎,开始改变方针,寻找新葬的妇女,趁着夜间掘墓,拉出尸体,打算运往山中。但俗话说,扛一个死人需要三个人的力气,因为僵硬的尸体没有重心,很难扛得起来。虽然拼尽了全力,但吴青秀毕竟只是一介画师,手无缚鸡之力,又必须尽可能不伤到尸体,所以非常辛苦。只见他担了这头,又落了那脚,气喘吁吁抱着尸体前行之际,很快天色就大亮了,于是村民们发现了他。早就听过淫仙传闻的他们大惊失色,以为吴青秀企图奸尸,真是十恶不赦,便立刻大叫着追赶在后。不得已,吴只好抛下尸体逃入山中。尽管当时已是初春,他却无法忘掉背上扛着尸体的寒意,连续两三天不管再怎么烤火,牙齿都冷得直打颤。”

“居然没有病倒?”

“不,也许他是感冒了。但是,钻牛角尖的人身体常会爆发超自然的抵抗力,更何况吴青秀的忠志比冰雪还坚硬。他在画房里待了四五天,重新振作起来,决心尝试第二次冒险,于是悄悄下山,前往和上次相反方向的村庄偷了一把圆锹,潜至某个阴暗处的坟墓,却意外见到一位女性站在新月照射下的一座坟前,手上拿着鲜花。他觉得很不可思议,便悄悄接近,发现这女人似乎是从远方妓院逃出来的妓女,春装凌乱地趴在坟头,诉说着‘你为什么要抛下我而死呢’,大概是在埋怨相思男人之死。忠义的吴青秀听对方泣诉虽也动了些许恻隐之心,但旋即着魔似的潜至女人背后,用手上的圆锹击碎少女头骨,以事先准备的绳子绑住其手脚,背在背后,丢掉圆锹想要逃走。这时身后的森林里传来人声,看来是妓院派出的人追了上来,几个男人大声咒骂‘是淫仙’、‘是杀人狂’、‘是夺尸鬼’,前后左右包围了他,打算制服他。吴青秀怒上心头,抛下尸体,大喝一声‘想妨碍我的天业吗’,展现出百倍的狂暴气力,推倒扑来的两三人,拾起圆锹,击散余下众人,趁机再度背起妓女尸体逃向山中。好不容易回到画房后,洗净尸体代替黛夫人置于床上,供香花、祛尸鬼,生火,待其腐烂。但过了两三天,画房外忽然飘来了很多烟,一下子响起了很多人的叫声,他惊讶地探出窗户往外看,发现画房四周薪柴堆积如山,外围则围满村民和官吏。应该是有人跟踪他,发现画房之后,回去带人前来,利用火攻想要将他赶出来。这时吴青秀随身带着未完成的绘卷、妻子佩带的夜明珠以及青琅玉和水晶管等几样东西拼命逃进森林,千辛万苦地逃避追捕数月后,终于在一年后的十一月某日抵达都城,踉踉跄跄地潜入自家。此时的他已超越生死,有如作梦一般恍惚,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回家。”

“啊,他实在很可怜……”

“嗯,简直就像活着的灵魂。结果他进家门一看,这里已是北风枯梢抛寒庭,柱倾瓦落伤流萤。他来到自己的房间,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别说妻子身影,连乌鸦的影子都不见,锦绣帐里洒枯叶,珊瑚枕头呼不应。吴青秀泪眼滂沱,百感交集,长恨悲泣不已,随后取下蚊帐系绳挂于栏杆间,怀揣妻子遗物,打算上吊自杀。说时迟那时快,从另一个房间突然跑出一位身着红衣的美少女,口中叫着‘哎呀,住手’,将他抱住。”

“啊,那到底是谁?”

“仔细一看,那是自己亲手勒死、已化为白骨的黛夫人,且是新婚时期的浓妆艳抹。”

“哈……他不是杀死黛夫人了吗?”

“你别插嘴听我说,这才是最有趣的地方。所以,吴青秀完全被搞糊涂了,感到阵阵头晕目眩,不过在黛夫人幽灵的照顾下终于回过神来,这次他再冷静细看之后,更吃惊了,刚才穿着新婚时期火红衣服的黛女已恢复昔日宫女时代的容貌,换上洁白衣裳,鬓鬟如云,清新似花,是个看起来最多只有十六七岁模样的天真无邪的少女。”

“真是不可思议!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

“是啊,吴青秀也与你同感,因此差点再度晕厥,不久慢慢回过神来,他抱住对方问‘你怎会在这里’,同时从头到脚仔细打量着少女,这才确定对方是黛夫人的双胞胎妹妹芬小姐。”

“原来是这么回事。不过确实有趣,好像演戏……”

“反正这些都是中国式的描述手法。明白情况后,吴青秀放下芬女,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双手扶在他膝上的芬小姐脸红耳赤地哽咽着开口:‘对不起,你一定吓了一跳吧?我这就把一切告诉你。我从很久以前就独自住进这里,穿姐姐留下的衣服,把自己当成姐姐,模拟每天侍候姐夫的工作。告诉别人说,我丈夫吴青秀最近每天都待在房里画画,并且每天都计算、购买两人份的食物,有时还去采购颜料和画笔。所以邻居们都很佩服,说是在这样天下大乱之际,还能如此镇定地作画,真是一位伟大的人物。我就这样忍耐着看家,每天都盼望着你们能回来。就这样过了一年。今天也刚刚外出购物回来,听到这间房里有声音,又有人大声哭泣,我觉得奇怪就过来一看,发现是姐夫你想自杀,所以慌忙抱住了你。在照顾晕厥过去的你时,又看到你怀中掉出一卷密封的绘卷,以及姐姐最喜欢的珠宝发饰,并听见你半梦半醒,边哭泣边梦呓‘黛啊,原谅我,我不该杀死你……’这才知道姐姐已死在你手中,而你误以为我是姐姐的幽灵,为了消除姐夫的困惑,我赶快换回自己的衣服。姐夫,你到底为什么要杀死黛姐姐?而且到今日为止,这一年以来的漫长岁月里,你又是在哪里?做些什么事呢?’”

“啊……但是,先前这位芬妹妹为什么要穿上她姐姐的衣服,模拟侍候吴青秀的行为呢?”

“嗯,你会有这样的疑问是理所当然,吴青秀应该也是同感吧。只因为还无法开口,所以没有回答,依然默默低头望着芬小姐的脸。不久,芬小姐拭干眼泪,点了几下头,再度开口:‘没错,只是这么说,你一定心存疑惑,那么我从头开始说明好了。事情要回溯到去年岁暮,姐姐离开宫中以后,举目无亲的我独自一人非常寂寞,只是徒然度日。不久,在去年这个月的今天,又听说姐夫带着姐姐,连我都没告诉就突然失踪,当时我不知道是何等震惊,何等悲伤,整夜失眠痛哭到天亮。思前想后,我暂向杨贵妃告假,打算外出寻访你们的行踪,所以来到了这个家。请送我前来的两位宦官回去,并遣走看家的仆人后,我独自一人在家中仔细调查,发现姐姐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离家的。她把结婚时所用的最宝贵的饰梳折成两半,用白纸包住,放在梳妆台最内侧,但姐夫不仅没有同样的打算,还带走了所有的绘画工具。我寻思着其中缘由,决定就在这里安顿下来。接下来就如我方才所说的,乔装成姐姐的模样,尽可能让人以为是和姐夫一起回来的。并且我曾听说你从孩提时代起,只要一开始作画,就会把自己关在房间内不见任何人,甚至连吃饭都不正常。这点恰好可以用来瞒住邻居和访客。但我之所以会这么做,最主要是希望就算我不四处走访,也能顺利继续寻找你们两人的行踪。由于你们两人是非常出名的一对夫妻,我这样做的话,万一有人见到你们,一定会马上怀疑我,这样一来我自然就会知道你们的行踪,到时侯我只要循线追踪就可以了。毕竟,一个女人要到陌生地方四处搜寻是很困难的。’”

“嘿,这位妹妹倒是相当厉害的名侦探嘛!”

“嗯……妹妹和姐姐不同,略带点侠气。她继续说:‘但是,我这项计划并不太顺利,因为我来到这个家还不到十天,天下就已经开始兵荒马乱,使我无法随意出门。不仅如此,房子荒废了,钱也没有了,不得已我只好睡在厨房,自己身上的东西当然不必说,连姐姐和姐夫的家具财物或衣服之类,都开始陆续卖掉以维持生活,最后只剩姐姐新婚时期所穿的一套红衣,和我自己穿着的这套宫女服。其中,红衣是外出时为了让别人以为我是姐姐而穿,宫女服则是为了纪念我难忘的回忆而留下的。但因为是杨贵妃时代的款式,如果随便穿着它外出,有可能被误以为是反叛者的下人,所以当成睡衣使用了。在这漫长的一年里,我如此苦苦等待你们回来……可是,你到底为什么要杀死姐姐?又为什么回到这儿?你这个样子又是怎么一回事?既然你连姐姐都杀害了,那请把我也杀死吧!’说完,她放声痛哭。”

“真是个非常依恋姐姐的妹妹。”

“不,她从以前就暗恋吴青秀了。”

“啊,你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她的举动本来就很奇怪,不是吗?明明是未婚少女,却模拟有丈夫的人的行为,而且在如此荒废的房子里待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要不是非常看重情义或爱管闲事,一般人哪能做得到。其中定有某种不为人知的期待和快乐……更何况,穿着姐姐新婚时代的红衣四处走动,怎么看都是彻头彻尾的变态性欲嘛,或许是受到唐玄宗时代空闺暗泣的众多宫女的感染吧!”

“可是,她自己不会这样想吧?”

“当然,以她的年纪还不具备这样的自省能力,尤其是女人,经常会随心所欲地找出哪怕一点点令自己认同的理由,任性地陷入自我陶醉。清纯、脑筋聪明的人,其变态心理通常很难分辨,不过只要我们的眼光够犀利,从天真无邪的婴儿、释迦牟尼、孔子、耶稣基督身上都能找出各种变态心理。”

“太让人吃惊了,真的是这样吗?”

“刚才的故事里还有更让人吃惊的呢!不过稍后再作说明。长话短说,芬小姐追根究底问出一切原委后,又打开绘卷,亲眼见到描绘着酷似自己的姐姐尸体的画像,十分伤心、惊骇、颤栗,久久不能自已。但最终为姐姐和姐夫的忠勇义烈感动恸哭,大叫:‘苍天啊苍天,你为何如此无情!’,同时劝说:‘你不知道,在你开始描绘姐姐尸体的去年十一月,也正是安禄山叛乱之时,天宝的年号便已没有了,现在则是安禄山篡国的至德元年,天子和杨贵妃已在今年六月被杀于马嵬[此处表述有误,与史实不符,天子唐玄宗并非被杀于马嵬。],你难得的忠义已化为泡影,还是和我一同逃走吧。’”

“真是没有见识的女人,也许会死在他手中……”

“不,这次不会。因为……吴青秀听了芬女的话,才知道自己投入一切的工作根本是白费功夫,所以就像是失去美洲的哥伦布一样颓然坐倒在地,怅然若失,陷入了神志不清的状态,永远无法开口说话了。用旧术语来说,他是由于心理遽变而引发了自我障碍。见到这种情形,芬女更同情他,她向上苍诅咒安禄山的奸恶,祈求唐玄宗和杨贵妃的冥福[此处与史实不符。],决心一辈子守护这位忠贞的姐夫。真是一段马力十足的爱情故事啊。”

“怎么可能……”

“绝不会错!这点我稍后说明……于是她卖掉吴青秀怀中姐姐遗留的珠宝,只保存绘卷,牵着形同妖怪的吴青秀四处流浪。这年岁暮,也不知要去哪里,只是乘舟顺江而下,泛于海上,却遭遇了暴风雨。数日后,存活下来的两人漂流在海上十几天,终于盼到天气转晴,发现遥远的东方海平线上有一艘美轮美奂的大船正展旗南下,于是挥手呼救,被救上船后受到亲切照顾。这艘船正是途经日本唐津航向难波之津的渤海使所搭乘的船只。”

“怎么变成童话故事了?”

“嗯,中国式的描述总是多少带有梦幻情境。听了芬女泪眼模糊地诉说一切后,船上的人们,包括渤海使在内都寄以满腔同情。他们觉得失去了生存价值的吴十分可怜,更同情芬夫人的遭遇。于是尽心照顾两人,并送他们前往日本,但是,船行途中,在众人熟睡、月华似水的某天深夜,吴青秀也不知是落海还是升天,以二十八岁的年纪就这样从世间消失。芬夫人当时十九岁,她哀痛欲绝,企图一同殉死,但当时已怀有吴青秀的孩子,且即将临盆,所以在众人一番尽力劝阻下勉强苟活,不久在船上生下一个白玉般的儿子。”

“总算有值得庆贺的事了。”

“嗯,船上也因为出了人命,大家情绪低落,所以一听说芬夫人生产都很高兴,纷纷赠她各种礼物,身为渤海使的那位学者更亲自替孩子赐名为吴忠雄,举行了盛大的赐名仪式,祝福其前途无量。然后将两人送上唐津,托付当地豪族松浦某某,同时芬夫人将一切由来记于这卷绘卷上以流传子孙……故事圆满结束,实乃可喜可贺。”

“这么说,那篇名文是芬夫人所写?”

“不!虽是女性的笔迹没错,可是文章气势万钧,实在不像是女性所写。内容上处处有押韵,汉字使用也与日本用法有异,所以我认为是替孩子赐名的渤海使感念芬夫人的事迹,在船上挥笔所写,然后由芬夫人所誊写的。因为字迹神似刻在弥勒佛像底部的文字,若林认为是胜空和尚将自己所听说的故事与古籍对照所撰写的,但手写和雕刻的字迹大有不同,因此不足采信。”

“但是,芬夫人的事迹在唐津港应该被广为流传吧?”

“那当然,我想吸引了很多人的同情,毕竟这是日本人最喜欢的忠勇义烈故事嘛。”

“是啊……还有,我刚才忽然想起一件事,那位胜空和尚把绘卷藏入弥勒佛像后,曾说凡是男人都不得接近,理由何在?”

“这……这就是重点所在,也是此有趣故事的着眼点,更是触及在今日所发生的侄之滨案件的根本问题。简言之,就是那位胜空和尚在距今一千多年前的古代,就知道所谓心理遗传的存在。”

“啊?那么久以前就有心理遗传的学问……”

“不是有没有的问题,而是太多了。宇宙间一切物质都是与各自的心理遗传不停对抗而进化为植物、动物、人类的,越受心理遗传所束缚,则越会成为无法自由行动的低等生物存在。所以,耶稣基督勇敢教导新生的人们要敢于超越心理遗传以获得解放,成为无限之人。孔子则将这种观念用面粉包裹丢给群众,释迦牟尼更做成可口的点心,大量装饰后,再叫卖兜售给群众。然而窃取这些人的优点,以‘心理遗传’的名义在现今世界享有相当名气,搜刮百分之百剩余价值的人则是我,哈哈哈。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看胜空这个称号,应该是属于天台宗[中国佛教宗派之一。实际创始人是陈隋之际的智(531—579)。因常住浙江天台山,故名。天台宗以《法华经》为主要教义根据,又称“法华宗”。],可能是因为读过《法华经》而顿悟了这个道理吧!

“只要看过这绘卷一眼,几乎马上就能明白过去、现在、未来三世的因果因缘。但吴青秀的子孙看了却会受到心理遗传的刺激,开始模仿祖先的行为,危险危险……实在是可悲至极。雕刻据说世界末日之后会出现的弥勒菩萨佛像,将绘卷封藏其中,规定‘男人不可窥看’……但是,愈被禁止却愈是想看,这是自‘安达之原’传说[日本传说。一和尚在安达之原借宿,身为主人的老婆婆外出取柴,嘱咐其切勿偷窥隔壁房间,结果和尚忍不住看了,发现其中有数百具尸体,最后和尚也被老婆婆杀死。]以来的人情之常,所以吴青秀的子孙之中出现了切断弥勒佛像颈项,取出绘卷偷看的家伙。结果每个人都变成了疯子。这时出现的是虹汀美登利屋的吴坪太郎,这家伙借禅学或某种力量识穿了这种心理作用,毅然打算烧毁绘卷,却不知何故又觉得可惜,表面上假装烧毁,实际上却保持原状,藏回佛像内供奉起来,欺骗外人。却没料到绘卷又出现在现代这个物质万能的世界,引发恐怖的悲剧……”

“嗯……我好像终于明白了。但是,为何只有男人见到才会变成疯子?”

“唔,厉害,真是厉害,你这个问题太好了。”

说着,正木博士突然用力一拍桌面。我吓了一跳,重新坐正,不知为什么心跳加速。

不过,正木博士并未说明原因,接着说:“实在佩服!坦白说,这桩案件的趣味高潮就在这里。你简直可以成为心理遗传学的专家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要你打开绘卷一看,马上就能解开所有的疑问。不过,如果你真是吴一郎,你是否会开始吴青秀子孙特有的心理遗传性梦游;或者是否会想起自己是谁,完全恢复自己为何与这桩案件有关的记忆;或者能否想起‘以前在什么地方、是谁曾经拿这卷绘卷给我看’从而牵出这桩案件的幕后黑手……而若林和我到底谁胜谁负,还有未来你会在何种因果机缘之下,不得不和那位美丽少女共筑爱巢……种种几乎让人窒息的重大问题,在你看过绘卷的同时,也许都能够霎时迎刃而解,哈哈哈哈!”

正木博士一口气说到这里,露出满口洁白的假牙,大笑出声。他用一只手拉过眼前的报纸包,随手翻找后,从里面拿出长方形的白木箱,很慎重地打开盖子,取出一个用深蓝棉布包住,宽三寸长六寸左右的包裹,放在箱子一端,轻轻推到我面前。

我在之前稍微放松的全部神经,在正木博士大笑的时候很快又完全紧绷起来。

——是在讽刺我吗?威胁我吗?或者是给我某种暗示?还是……在安心之余开我玩笑?看着他那完全莫名其妙的笑容,我更觉得他是世上最恐怖、最令人战栗的魔法师,但同时……

——什么嘛!可恶,区区一卷绘卷,怎么可能会让男人发狂,不管是多有名的人所绘,不管多可怕的画,还不就是色彩和线条的搭配。既然我已有所觉悟,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好……

我无法抑制这种反抗心理的高涨。

于是我极力保持着镇静拉过箱子,解开包裹的棉布,用力压抑着紧张的感情,首先仔细观察了绘卷的外侧。

卷轴是以绿色的漂亮石头磨成的八角形,十分美丽,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抚摸。裱装的布料乍看似乎是丝织物,可拿近眼前细看,发现是以隐约可见的细彩线或金银线慢慢在薄绢上缝成一寸大小的狮子群,每一只狮子颜色都不同,而且彼此间毫无缝隙,绝对是非常昂贵的物品。虽然已是千年之前的古物,看起来居然还像新的,应该是很谨慎收藏的缘故吧!绘卷一隅贴着短册型的小小金纸,没有写过任何字样的痕迹。

“这就是之前说过的‘溃缝’刺绣手法,吴一郎的母亲千世子一定是利用这个学会的。”正木博士淡淡说明后,转脸开始抽起雪茄。

我正好也有这样的联想,所以并未特别惊讶。

我解开系着象牙坠子的暗褐色绳子,稍稍拉开绘卷,只见紫黑色纸上用金色颜料从右上至左下绘出波状的流水,笔触非常优雅。我被那浮现在暗蓝色平面上如梦似幻的细烟和柔和的美丽金线漩涡所吸引,不由自主地由右至左摊开绘卷……不久,眼前出现了五寸左右的白纸,我不由得惊呼出声。

但声音在还没有冲出喉咙之前,一瞬间又缩了回去。我双手捏住绘卷无法动弹,胸中悸动不已,几乎快要窒息了。

躺在床上的裸体妇人的脸……那细致的眉毛、长睫毛、优雅的白皙鼻子、小小的朱唇、清纯的两腮,不就是六号房里那位疯狂美少女熟睡时的脸庞吗?绑成花瓣状的头发如云般层层重叠,鬓角和额际的轮廓怎么看也只能认为是六号房的少女……

但是,这时我并没有心思去想“为什么”,因为我被那看似熟睡的表情下,透过微妙色彩与线条变化所显出的死人的美丽容貌——一种难以言喻的强烈魅力——吸走了全部魂魄,全部神经都被“会不会下一秒就睁开眼?会不会又像先前一样的叫着大哥向我扑来?”这些不可能的预感牢牢揪住,无法眨眼,连咽口唾液都做不到,只是把视线从那胭脂色的脸颊缓缓移到泛着蓝色光影的珊瑚色嘴唇上。

“哈哈哈,你的身体怎么僵硬了?喂,怎么样,吴青秀的笔力不简单吧?”正木博士从绘卷对面轻松地对我说。

但我依然全身无法动弹,只是好不容易才勉强开口——用与方才不同的沙哑声音说道:“这张脸……和刚才的吴真代子……”

“一模一样吧?”正木博士立刻接口。

这时,我终于能把视线从绘卷上移开,望着正木博士。发现他脸上浮现出一抹不知是同情、称赞还是讽刺的笑意。

“如何,很有意思吧!心理遗传很可怕,肉体遗传也同样可怕!侄之滨一户农家的女儿吴真代子的五官轮廓,居然会酷似距今一千一百年前在唐玄宗的华清宫中享有盛名的双蝶姐妹,连造化之神都不敢相信。”

“……”

“人们常说历史会重演,但人类的肉体和精神也同样反复重演而进步。当然,如此相像的也算其中的特例了……从吴真代子在梦游中重演芬夫人心理的同时,也一并重演其姐黛夫人欣然被丈夫吴青秀勒杀的心理形迹看来,两人的祖先中或许有彻底受虐狂的女性,而其血统在两人身上表现了出来。而芬恋慕吴青秀的热情,也可以在她羡慕被所爱的男人杀害的姐姐身上达到高潮。不过,没必要深入追究到如此程度,只凭这卷绘卷也能轻易看出吴青秀与黛芬姐妹间夫妻之爱的极致,反正你翻开到最后面的部分看看,那才是真正表露吴一郎心理遗传的真相所在。”

我依言将绘卷朝左摊开。

接下来依次出现在白纸上的是极尽色彩之能事的图画,若只用逼真两个字形容,而不加任何夸饰地说明的话,就是头朝右方、双手左右摆放、斜向这边躺卧的已死美女的裸画,全长约一尺三寸,四周留白,因此看来宛如飘浮在空中。每隔三四寸依序排列,总共六幅,几乎全是相同的姿势,不同的只是外貌从第一幅到最后一幅的改变。

出现在卷头,让我震惊的第一幅画是死后不久的雪白肌肤,两颊和耳朵浮现胭脂色泽,长长的凤眼和浓密的睫毛紧闭,擦着口红的嘴唇轻闭,凝视其温柔的神情时,会发现那上面溢满为丈夫而死的喜色。

但到了第二幅,肌肤已经稍呈红紫色,整体感觉有些许浮肿,眼睛四周泛着暗影,嘴唇稍稍泛黑,整体感觉逐渐转为沉重的阴森。

接下来的第三幅,脸上、额头和耳背、腹部的皮肤处处呈现红色,也开始腐烂了,眼皮微张,能见到少许洁白牙齿,全身带着暗紫色,腹部肿胀如鼓,泛着黑光。

第四幅,全身已经变成可用青黑来形容的暗沉色泽,腐烂夹杂着茶褐色与蛋白色,有脓液流出,肋骨苍白露出,腰部从下侧腰骨附近破裂,可见到一部分钴色的内脏,眼球全部露出,嘴唇流脓,牙齿暴露,表情看来极像鬼,掉落的头发中散落着美丽的梳子和珠饰之类的物品。

到了第五幅情况更为严重,眼球已经溃缩,牙齿全部裂开至耳根,表情有如正在冷笑。而内脏与肚皮相黏,缩成黑色,肋骨和趾骨白森森地露出,只见到黏着阴毛的耻骨较高,已然无法分辨是男是女了。

到了最后的第六幅,只剩下蓝褐色的骨架上黏着海藻般的黑肉,与遇难船只一样仅剩一副空架,倾落到这边的头骨分辨不出是人类还是猿猴,只有牙齿还是洁白无垢。

我无法做虚假的记录。虽然事后回想起来感到羞耻不已,但我仍然把绘卷迅速拉开直到最后的部分。

当然,拉开这卷绘卷之初,我还保有着一种反抗心理和冷静态度,但死亡美人的画出现后不久,这种心情已消逝无踪,同时也意识到自己拉动绘卷的速度愈来愈快,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即使这样,我还是拼命凝神静气,不想被眼前这位正木博士讥笑,尽量做好心理准备再看,可是最后实在无法忍耐,第六幅画几乎仅仅在眼前一闪而过。然而从画面涌出的无尽鬼气,带着来自神经的恶臭感却令我几乎窒息。好不容易拉开到最后,看到了《由来记》开头部分,我总算松了一口气,回过神来。接着形式上浏览了一下四五尺长写满汉文的部分,马上移至结尾位置的文字。

大倭朝天平宝宇三年己亥五月于西海火国末罗泻法麻杀几车站

大唐翰林学士芳九携次女芬 记

我反复看了两三遍,等心情稍微平静之后,把绘卷卷好,置于箱旁。然后靠着椅背,用双手紧紧掩脸,闭上眼睛定神。

“怎么样,很震惊?哈哈哈哈哈!你能理解就算这种程度,吴青秀仍旧不满足的心理吗?”

“……”

“从常识分析,为了让天子震骇,只需要已画好的六幅死亡美人像就够了。正常人只要看到一半就倒足胃口,但吴青秀却依然要寻找新的女人尸体,这是他陷入病态心理的证据。他受到自己描绘的死亡美人的腐烂画像所诅咒,导致精神异常。你了解这样的心理吗?”

我用耳膜承受着这些话,双眼紧闭,双手紧按住眼睑,在一片淡红暗光中,刚刚看过的死亡美人第一幅画像带着白光缓缓出现,然后是第二幅、第三幅由左至右开始滑动,到了第五幅显现死后第五十天形貌的白褐色笑脸处,忽然在眼前静止了。

我不禁发抖。一下子睁开眼,和不知何时已旋转椅子、面朝这边、抱臂而坐的正木博士视线交会。瞬间,博士泛黑唇间的假牙闪过一丝光亮,他笑了,颊边的红色薄耳朝上动了动。我又忍不住恐惧地闭上眼睛。

“呵呵呵呵呵呵,害怕吧?嘻嘻嘻嘻嘻,理应毛骨悚然啊。吴一郎最初见到时,一定也和你同样颤栗不已。正如远古时代的生物遗骸化为石油残留地底一般,隐藏在他内心深处的祖先的执念在见到绘卷,感到毛骨悚然的同时被点燃,转眼间熊熊燃烧,化为足以消灭一切现实意识的大火球。过去、现在、未来,甚至日月星辰的光亮都被这大火湮没,在其化为与吴青秀同样的心理之前持续颤栗,直到彻底化身为吴青秀为止……他在侄之滨石头切割工厂的鲜红夕阳下站起身,一面把这幅绘卷卷好放入怀中,一面轻轻叹息,凝视着西方天空,此时的吴一郎已非原来的吴一郎,他全身充满被唤醒的吴青秀的狂热欲求,成了一具残存着记忆力、判断力和习惯性的青年尸骸。可以完美地作出以下论断——吴一郎发狂以来到今日为止,是以和吴青秀同样的心理在生活着的。《由来记》中所述的吴青秀心理变化,与吴一郎到今日为止的精神病状态过程完全一致。不,若从精神病理学上观察出现在两人行为上的心理变化,吴一郎绝对就是一千年前的吴青秀。”

我感到另一种恐惧,再度重新坐好。

“要理解这种诡异奇怪的现象,首先必须从解明吴一郎与吴青秀是以何种顺序互换的精神病理阶段开始。坦白说,不论成绩如何优秀,自中学毕业之后就未再学习汉文的吴一郎,不得不让人怀疑他是否有能力阅读这密密麻麻将近四五尺长的纯汉文所写的《由来记》内容,而且理解到陷入发狂的深刻程度。如何,你明白其中的理由吗?”

我凝视着正木博士闪闪发亮的眼眸,将唾液咽到干燥的咽喉里,很震惊自己为什么没有注意到这点……

“看不懂吧?应该不可能看懂……如果说吴一郎是以自己的能力阅读了这篇《由来记》,任谁都会怀疑的。”

“这么说是……是有人读给他听……”

话还没说完,我就愕然地颤栗起来。

——有人、有某人在吴一郎身旁,向他说明我刚才所听到的内容……那家伙究竟是……究竟是谁?

这样想着,一度剧烈的心脏鼓动忽然静止,同时看到正木博士的严肃目光逐渐转为柔和,紧抿的嘴唇也慢慢放松,换成仿佛在怜悯我一般的微笑。

突然,他又轻松地和雪茄烟雾同时吐出一句话来。

“你知道‘狐凭,祛之则文采净失’这句川柳[一种诗歌形式,同“俳句”一样有十七个音节,按五,七,五排列。但不像俳句要求严格,也不受“季语”的限制。内容大多是调侃社会现象。]吗?”

我一愣,感觉似乎突然给人扇了一耳光,眨了好一会儿眼睛。

“不……不知道。”

“嗯,不知道这句的话,不能说懂川柳啊。这可是《柳樽》[柄井川柳所创作的句集,“川柳”之名也来源于此。]中的名吟。”说着,正木博士面露得意之色,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抱起单膝放上椅子。

“那又如何?”

“不是如不如何的问题。如果不了解这句川柳显现的心理遗传原则,就算歇洛克·福尔摩斯或亚森·罗宾[法国侦探作家莫里斯·勒布朗笔下的侠盗。]那样的名侦探来了,也解不开这个疑问。”

正木博士冷冷说完,口中吐出一个小烟圈,飞向我的头上,消失了。

我再度眨眼,在心里反复念着“狐凭,祛之……祛之则……文采净失……”,

但不懂的东西想破了脑袋还是不懂。

“若林医生知道其中道理吗?”

“我对他解释了,他很感激。”

“怎么解释……”

“怎么解释?就像这样,你听好。”正木博士靠着椅背,伸直双腿,“这句川柳很清楚地说明了所谓狐凭(狐狸附身)正是心理遗传的发作。狐凭者在严重发作时,会表现出如野兽般的奇异动作,比如头钻入饭桶内,想爬进床底睡觉,眼珠往上吊等,所以才会被冠上这种名称。事实上,狐凭除了上述特质,通常还能发挥前几代祖先的记忆力和学习力。不识字的文盲在狐凭时能流畅阅读、书写,发挥祖先的各种才华与知识,让人震惊。这样的事例多得是,甚至写进了这句川柳。”

“啊,能够如此细腻呈现祖先的记录……”

“就是因为可以呈现才被称为心理遗传。文盲老百姓一旦遭狐凭,就变得既会咏歌又会作诗,还能模仿医生治愈不治之疾。虽然不可思议,但若对照心理遗传原则却并不稀奇,是理所当然的……尤其是这卷绘卷,因为画已存在,吴一郎观看的时候非常亢奋,转为吴青秀的心情,对于自己的历代祖先深入研读乃至数度发狂的《由来记》也恢复了记忆。以范阳进士吴青秀的学识程度,这就好比背诵一遍自己的经历,又重看一遍。就算是给他一张白纸,他也同样能看懂。”

“原来如此,太令人惊讶了。”

“这就是第一阶段的暗示,接下来让吴一郎昏迷的第二阶段暗示则是灌注在六幅死亡美人画像中的思想。”

“你说思想……是吴青秀的……”

“不错!这项心理遗传本来就是始于吴青秀的忠君爱国,并止于其自杀。但这只是《由来记》的表面事实,若深入探求其背后,就会发现吴青秀的忠勇义烈不知何时已经产生变化,渐渐成为纯粹的变态性欲,如同木材蒸馏变成酒精一样。”

“……”

“不过若要说明这种过程,实非一两年的课程所能解说清楚的,但若只挑选我本想用于昨夜烧毁的《心理遗传论》最后附录的架构腹案来概述,就是这样的……吴青秀产生进行此项工作的动机如方才所言,表面上是为了天下万民,有着神圣无比的忠诚心,可是这只是表相的观察,从后来的经过推测研究,会发现在这神圣无比的忠诚之中,混杂着艺术家特有的强烈变态心理,这点连吴青秀本人都未察觉……如果不这么认为,就无法解释关于这卷绘卷存在意义的各种不合理现象。”

“这幅绘卷的存在意义……”

“没错。仔细比较研究绘卷的画像和《由来记》所写的事实,会发现绘卷存在的根本意义很可疑。也就是说,这卷绘卷只要画出那六幅画像,就已充分达到谏天子的目的。只要借这六幅腐烂女人的画像,足以让天子醒悟女人的肉体美是何等虚幻、世事变换又是何等迅速无常。证据胜于理论!刚才你只是看了一眼,不是就觉得毛骨悚然了吗。”

“是这样没错……”

“对吧。只要在第六幅的恐怖形貌后,再加上一具白骨之类的画像,绘卷应该就能算充分地完成了。然后在空白处写上谏文或谈谈自己的苦心呈献给皇帝,自己则在事后自杀,应该能起到十分、甚至十二分震慑懦弱的文化天子的效果。但他没这么做,而是不知厌腻地继续寻找没有必要的新牺牲品,原因何在?只要静静等待黛夫人的遗骸化为白骨,就可顺利完成的绘卷,为何要保持未完成的状态留传给后代,成为诅咒吴家万世的恐怖心理遗传的暗示材料?而在一千一百年后的今天,绘卷成为我们学术研究的贵重材料的因缘,又是为何?”

我忍不住叹息了一声,为正木博士话中涌出的妖异气氛所吸引,感觉疯子般的奇异疑惑正在逐渐高涨……

“怎么样,很不可思议吧?乍看似乎是小问题,其实却是相当重大的问题。而且这个问题越想越不懂,哈哈哈哈哈!所以我才会说,想解开这个问题,必须重回吴青秀想画此绘卷当时的心理要素加以观察,必须解剖吴青秀当时的心理状态,探究出产生如此矛盾的因素,而且这样做并不困难。”

“……”

“也就是,先剥开包裹吴青秀当时心理要素的‘忠君爱国观念’这项表面要素,发现其下最先出现的是强烈的名誉欲,接下来是饥渴的艺术欲望,最底层则是突破沸点的爱欲兼性欲,这四项欲望彻底融合为一,产生超人性的高热,最后就会清楚发现吴青秀高贵的忠君爱国精神只不过是极其下流的变态性欲。”

我不禁用手帕摸着鼻尖,觉得像是自己的心理正在受到解剖……

“我想,如果具体说明应该是这样……眼见李太白为阿谀谄媚唐玄宗的淫荡与荣耀而作的诗为他博得三千宠爱,成为闻名天下的大诗人,吴青秀心想:‘好吧,我就从换个角度以求名垂丹青竹帛。’他企图借自己的一支画笔绘出前所未闻的怪画震惊后世……这是年轻且具有才气的艺术家中常出现的强烈名誉欲。另外,吴青秀自身的风采与名副其实的天才画艺,让新婚妻子心甘情愿奉献出身心。感到已达到幸福顶点的吴青秀,在接下来的每个晚上都产生如何利用极度残忍的方法虐待这位美丽的妻子,以获得更强烈高潮的欲望,这也是天才青年,尤其是头脑优异的艺术家身上最容易出现的超自然爱欲兼性欲。而且,美好至极会想要破坏,彻底暴露其丑怪内容并冷静观察的这种艺术欲望,使这四种欲望形成白热化焦点,集中体现于这项计划。然而,对于这种强烈欲望,吴青秀却错以为是对纯粹忠诚的欲求!最能彻底说明吴青秀这种心理状态背后欲求的,还是这卷绘卷上的画像,逐渐腐烂的美人画像。”

我眼前仿佛又浮现先前死亡美人的幻觉,忍不住用双手揉起眼睛,同时视线落在面前的绘卷上,紧紧盯着裱装上发光的一只金黄色狮子,似乎在说:“你可千万不要出来……”

“吴青秀在一笔一笔仔细画着死亡美人腐烂的形貌的时候,开始感受到无法形容的快感,这点从画像开始至画像结束的过程中,逐渐细腻的笔触也能够窥知。所谓人体最极致的自然美——纯粹表现色彩与形状近乎透明的完美调和——美人裸体,一点一滴慢慢失去明亮度,转为灰暗、阴沉,最终腐烂破裂成恐怖凄惨的样貌,这中间所表现出的色彩和形状的无穷变化和转移,绝对是难以形容的惊异景观。而眺望着眼前千变万化的‘美丽灭亡’交响曲,静静描绘在纸上的心情,是记录一国盛衰的历史学家所无法比拟的。吴青秀在投入其忠义、爱欲、性欲、艺术欲等一切的专注心境中,一定是以细腻笔触无止尽地领略着这种快感与美感。而等见到残骸已腐烂至只剩白骨再也不会变化时,他毅然投笔而起,所有灵魂都迷失于再次品尝这种快感、美感的强烈愿望中。而且,在吴青秀这样的心理背面,一定有着受到长期禁欲生活压抑的性欲所产生的近乎疼痛的强烈刺激。这种刺激因极端疲劳清醒的神经而产生曲折、变形、游离,让吴青秀全身都陷入极其敏锐的变态性兴奋之中,导致全身所有细胞都充满这种扭曲狂乱的性欲变态习性与无法形容的痛苦剧烈记忆。”

这时,正木博士带着寂寞沉痛与凄怆的声音中断了。

虽然眼前的狮子刺绣由于视力疲劳而显得朦胧,我仍旧百看不厌地凝视着它。不知何故,我被模糊色彩中唯一浮现的草绿色影像所吸引着,继续听博士说下去。

“如此,吴青秀超越了忠君、爱国、名誉、艺术、夫妇之爱等所有一切,仅仅受到极度异样变态性欲的刺激而活。在一年后迷惘地回到自己家中,又受到同样被某种变态性欲束缚的处女妻妹芬女的冲击,终于彻底脱离了那种强烈深刻的刺激。直到最后支撑着他意识的烈火般的变态性欲和其燃料一起消失,陷入四大皆空的痴呆状态。然后将其长期以来深入习性的变态扭曲性欲,和贯穿其中的所有可怕记忆留给自己后代而死去了。而他的后代历经轮回转世,直到吴一郎这一代,终于又抓住了觉醒的机会。即潜藏在吴一郎全身细胞意识底层的心理遗传——从祖先吴青秀以来,每一代都反复体验的变态性欲和相关记忆——都由于那六幅死亡美人画像而鲜活苏醒。换句话说,看过绘卷之后的吴一郎虽有吴一郎的外形,却是吴青秀的内在,一千年前吴青秀的欲求和记忆,与现在吴一郎的现实意识重叠,就成为梦游以后的吴一郎,这是唯一可以以科学说明‘附身’和‘转移’这种精神病理事实的状态。”

“……”

“面对这种极端深刻强烈的变态性欲刺激,属于吴一郎自身的一切记忆和意识都形同毫无价值的影子。在此之前支配吴一郎的现代理智和良心,被一千年前天才青年的超级无稽、强烈奔放的欲求所取代,于是在他的记忆中鲜明浮现了美丽的真代子——一千年前牺牲的黛夫人——唯一的身影。”

“……”

“一千年后出现的吴青秀变态性欲的幽灵,就这样借着现代青年的判断力和记忆、习惯,开始漫无条理地活跃起来。他飞快地冲出侄之滨的石头切割工厂,回家后和真代子商量某件事。可能是要她事先从内侧打开正房遮雨窗的扣锁,以及事先准备好仓库钥匙和蜡烛之类吧。之后,吴一郎等家人们都熟睡后,潜入正房,悄悄叫醒真代子。当然,此时的真代子并不知道吴一郎如此要求的真正意义!不必说,吴一郎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说出实话,而是以高压态度命令强迫,因此真代子不知道对方怀着如此恐怖的计划,只理解为理所当然,觉得非常害羞而踌躇,这点从户仓仙五郎所述的前后状况也可以推知。但是,真代子因为个性温柔且唯唯诺诺,结果被表面为吴一郎的吴青秀借着烛光诱至仓库二楼……接下来请看有关现场调查的纪录。”

“……”

“对了,就是那个部分。蜡烛从楼下开始滴着……和准新郎在烛光前面对面坐下,真代子一定是第一次接过吴一郎递给她的绘卷,同时被狂热要求为了完成绘卷而死。但是,她见到绘卷内容,面对从五官轮廓到年龄都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赤裸少女腐烂的画像,绝对难以忍受并颤栗不已终至晕厥,陷入假死状态。这项事实从调查纪录中有‘无抵抗、挣扎形迹’和‘丧失意识后遭勒杀’等内容,便能够想象。

“不仅如此,对照日后真代子在六号房呈现的,程度虽浅却属于自己同姓祖先——华清宫双蝶姐妹的心理遗传事实,她在仓库二楼陷入假死状态的瞬间,由于吴一郎表现出一千年前吴青秀心理遗传的姿态,也就是她被唤醒承受祖先黛芬姐妹的受虐变态心理的欲望和记忆的刹那。

“这么说你或许会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在心理遗传发作与消失前后,伴随着假死状态、丧失意识、昏睡状态出现的事例,自古以来就有很多记录和传说,所以从专业的研究观点来看,丝毫没有不可思议之处,以前是将这些称为‘神凭’(神明附身)、‘神气’或‘神上’的。如果情况非常严重,假死期间太长,有的会被认为真正死亡而被入葬,结果在坟墓中复苏等等,这都不足为奇。能乐‘歌占’之曲的主角、伊势的神官渡会某,因在土中痛苦挣扎三日方才爬出,导致头发悉数变白,就是此类传说中最有名的。

“如果以精神科学方式说明,这正如电力开关由一方转为另一方的刹那所产生的黑暗状态。当然,因情绪变化强弱,以及该人的体质和个性不同等等,会出现时间长短的差异。但通常情况是,像突然受到惊吓而晕倒,紧接着身心功能完全停止,不久醒来后,行为举止判若两人,也就是开始了心理遗传的梦游。另外,这类发作的人在经过同样的黑暗状态后,又会恢复正常。因此,前述的所谓‘狐凭’之类,只是因为梦游发作的程度特别轻,陷入无意识状态的时间也较短而已。还有,关于在这种假死状态期间的营养作用及新陈代谢等的研究,相信若林已借这位吴真代子完成了充分研究,我当然也多少了解一些,不过与此无直接关联,所以略过不提。不管如何,吴真代子陷入假死状态的直接原因,根据若林完成的调查报告内容即可推测,应该是来自吴一郎梦游的暗示,对此,我也不得不举双手赞成。

“另外,这是我自己的猜测。以前,吴家并未留下关于像吴真代子这样,表现为受女性祖先黛芬两人心理遗传的记录,而且处处戒备不让人见到这卷绘卷的胜空和尚,甚至吴家中兴之祖虹汀也都没有注意这点。但这是因为他们只知这卷绘卷所显现的变态心理暗示仅对男性有效,而无法想象受其刺激后男性的心理遗传发作,会影响女性的心理遗传。

“不过这次情况完全不同,重点就在于他们彼此并非外人,只能称之为千载难逢的奇迹中的奇迹。由于真代子与绘卷中的主角一模一样,因此吴一郎的心理遗传也是史无前例,几乎近于完全为暗示所支配,一言一行和一举一动都与当时的吴青秀完全相同,所以诱发了真代子的心理遗传。这种猜测虽然是过度的巧合,却并非全无来由的想象,是有相当的根据的。很简单,正如调查报告所述,吴一郎是故意用西式手帕勒住突然像死人般倒地的真代子颈部的,所以能认为他变态性欲的目的并非只在于杀死这个女人,而是抱着即使让女人死亡也没关系的念头,想要体会勒住女人脖子的特异快感。如何,存在于一千年前的一个男人身上的变态性欲的心理遗传,竟能这样正确无误的遗传下来,岂不是很有趣的研究材料!”

“……”

“接下来……发作结束后,吴一郎打算利用尸体当模特儿,静待其腐烂,所以当姨妈八代子从仓库窗外窥看时,他才会若无其事的说‘很快就会腐烂了’。我们听到这句话会觉得其中存在着一千年、一千里的时间与空间的矛盾,但对吴一郎自己而言,一切都是发生在现在、眼前的事情。从真代子经过检查并未发现性交的痕迹也可明白,他勒杀真代子的目的只是为了满足远古祖先吴青秀的超自然心理。”

一口气持续下来的恐怖说明在这时好不容易暂时中断了。我缓缓地深呼吸一下,抬起头来。

对于正木博士,我又恢复了最初的尊敬,确定他果然是伟大的精神科学家,同时也感到安心,不过却发觉自己全身不断冒出冷汗。

我再次呼出一口气,问:“但是……吴一郎的头脑能治愈吗?”

“吴一郎的头脑吗?当然能够治愈。”正木博士说着,露出讽刺的表情笑了笑,用灰暗的眼神凝视我,“我想,吴一郎的头脑恢复正常的时间应该和你是同时的。”

我又像是收到了自己就是吴一郎的暗示,心跳加快。而正木博士说我们两人头脑的毛病会以完全相同的过程痊愈时,其口吻更让我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阴森。

但是,我仍装成若无其事地用手帕擦脸,问:“可是,应该相当困难吧?”

“简单!既然发作原因和过程如我方才所述,在精神病理学上已了如指掌,当然就知道治疗方法,特别是像吴一郎这样原因清楚的精神异常,我如果无法治愈,那么我的精神病理学就等于是书桌上的空洞理论了。”

“啊……那么,用什么方法治疗呢?”

“随机应变,使用所谓适当暗示的药物治疗,而不是术法或祈祷之类非科学性的方法。正如目前为止我所叙述的,吴一郎并不是因为受霉菌或结核之类肉体疾病影响导致神经错乱,而是因为纯粹的精神性暗示发狂的,也就是说,看过这卷绘卷以后,吴一郎已不知道所谓的时间、空间,甚至谁是吴一郎,谁是吴青秀,哪里是中国,哪里是日本,只是靠着极端深刻的变态性欲刺激和环绕于其上的错觉、幻觉等倒错观念而活,其变态性欲则是按照一千年前吴青秀经历的变化顺序,最终成为‘只想看女性尸体’这种单纯且率直的欲望。在吴一郎的遗传性杀人妄想狂、早发性痴呆兼变态性欲——即一千年前吴青秀的怨灵——的眼中,全世界的泥土下都藏匿着女性尸体,因此他只要见到泥土就会想要圆锹,然后每天用圆锹拼命挖掘泥土。

“像这样,穿越时空而来的变态性欲幽灵就像刚才说的,每天漫无目的地持续劳动,终至精疲力尽。提高人类性欲刺激的燃料荷尔蒙,即俗称‘精力’的内分泌,在持续剧烈劳动时会消耗殆尽,于是逐渐感觉不到那种性欲的刺激,而疲劳过度的神经会浮现一种惰性,陷入一种只是随着对女性尸体的幻觉而气喘吁吁持续挥动圆锹的状态。由于到目前为止压倒一切精神作用的变态性欲怨灵几近消失,其底下‘啊,好痛苦,好累,我为什么要这样持续劳动呢’这种接近正常的意识会逐渐浮起,所以会时而停下圆锹茫然环顾四周,时而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继续工作。我只要掐好时机,配合其眼中浮现精疲力竭意识和我眼中的理智的时候,问他:‘那女人的尸体是什么时候埋在土里的呢?’他则回答:‘这……不知道。’这样,到目前为止他完全忘记的‘时间观念’因为‘什么时候’这几个字的暗示而反射般复活,随之而起的‘呀,这里到底是哪里’的空间观念也开始启动,不可思议地开始环顾四周,同时‘啊,奇怪,自己之前究竟在做些什么呢’的自我意识也跟着抬头,心中感到一股莫名的寂寞、哀伤,紧握住的圆锹无力放下,悄然回到自己房间。这正是遗书上所说明的吴一郎的治疗顺序!所谓的疯子治疗,就是像这样观察病患在自由行动中所显现的心理状态,边了解病况边给予适当的暗示进行治疗。

“当然,尝试这样的治疗方法需要相当的头脑。至少,如果像截至到目前为止那种随便指出一个病名,就应用肤浅的外科或内科疗法治疗,无效时就予以捆绑、囚禁等原始时代医疗手法的那种低级头脑就绝对不行。今后即将盛行的所谓正确精神病治疗方法绝不会如此暧昧不清,也就是说,必须要有能理解所谓精神解剖、生理、病理原则,对照心理遗传,同时借由被解放病患的自由奔放的一举一动,彻底识穿其心理遗传的梦游发作是如何推移变化,在适当时机予以适当暗示,一步步引导其走向正确时间与空间观念的敏锐头脑才行。啊哈哈哈哈,讲到自己的本行又忍不住偏离主题了……

“对了,回到正题。接下来的一个月,吴一郎再也没有来过解放治疗场,一直待在七号房里,所以可以认为他在这段期间恢复了各种各样的意识,即时间意识、空间意识、认同自我存在的意识等等。这些意识都因为我的暗示而逐渐如同天亮般开始苏醒,他会思索‘这里是什么地方?现在是什么时候?我的名字是什么?’或者是‘我到底是为什么被关在这种地方?’之类,随着这种思索,又会产生各种疑问和迷惑,然后再思索,也更加迷惑。对此,我命令医务人员每天都必须巨细靡遗地在病床日志上记录吴一郎的言行举止,如果据此观察,就能对其迷惑的状况了如指掌。若林先前让你阅读的阿呆发愣博士的街头演讲之类,也是我摘取当时所发生的实例,向新闻记者作出说明。到了最近,一切疑惑已在吴一郎脑海里逐渐统一为一个焦点,应该到了相当接近恢复正常的时机。也就是说,他开始有一种接近死心的安心感,认为‘虽然想也得不出结果,不过不久应该会明白吧’。这是因为一个月前他丢掉圆锹,蛰居自己的房内时,陷入了相当严重的忧郁状态,食欲减退,排泄情况也很恶劣,体重也大幅减轻,不过后来逐渐恢复,依病床日志的记录,他还比以前更胖。所以眼前营养状况极佳,精神状态也颇开朗,可以如此面带笑容。

“到昨天为止待在房里的人为何会像突然想起似的来到治疗场,究竟是意识秩序的恢复已告一段落呢?或是因为营养不错,再次抬头的性欲刺激又达到以前的高潮,导致又想挥动圆锹呢?如果没有观察一段时间是无法明白的。但从刚才我就有着一种预感,认为吴一郎精神状态的恢复在此又会有转机,哈哈哈。”

我听着这些话和笑声,同时也听到在窗户下方唱着什么的舞蹈狂少女的声音,可是眼睛却依旧凝视着大桌上宛如燃烧般的绿色,在脑海中反刍正木博士的话。

——不论何等厉害的名侦探前来,也无法追查的应用精神科学犯罪……你自己化身名侦探,试着查明这桩案件的真相……

就在此时,耳边忽然听到喀嚓一声,我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发现那是正木博士头顶上挂着的电钟指针从十点五十六分移至五十七分的声音。

“如何,很愉快的内容,对不对?见过这个例子,你应该就可以了解以前精神病学家的治疗方法是完全错误的,同时也知道我这种解放治疗的实验是何等完美,可谓学界空前……”

“请等一等。”我举起右手,打断正木博士正欲瀑布般再度倾泄而出的话,仰头望着他那得意洋洋、如同尸骸的脸孔,重新在转椅上坐好身体,“请你等一下。你进行这样的治疗实验纯粹是基于学术研究目的吗?或者……”

“当然纯粹是以学术研究为目的。让全世界的烂学者知道,所谓精神病的治疗应该是这样。”

“且慢,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我问的是……”

“是什么?”正木博士不悦地把眼睛眯了眯,动了动肩膀,仰靠椅背。

“我想问的是,让吴一郎发狂的暗示是这卷绘卷的事,还没有人知道吧?”

“啊……我还没有提到这个。当然谁都不知道,司法当局也不知道,因为他们不认为这是问题。”正木博士摸着脸颊,扶好鼻梁上的眼镜,“如我一开始所说,这卷绘卷是吴一郎的姨妈八代子从仓库二楼取得后藏起来的,若林则是由她手上拿来,直接交给我的,所以除了若林和我,没有人看过。法院和警方人员因为八代子在现场桌上放的绘卷上盖上了自己的手巾,因此完全没有注意到,所以当时报纸的编辑舆论专栏中,还嘲笑‘号称解谜高手的若林博士因为无法说明案件真相,居然搞出迷信言论’。反倒是从仙五郎口中得知绘卷之事的村人,曾经讲过什么‘一郎在梦中获得启示,前往石头切割工厂一看,见到绘卷放在高岩后面’,或是‘当时正好是日暮天黑的逢魔时刻’之类的话。另外,认为是迷信的警方当局,似乎认定是迷恋真代子的某人,为了报复这段无法达成的恋情,从古老传说中获得灵感,才刻意对一郎采取这种恶作剧行为……”

“啊!”我突然大叫,站起身,双手用力抓住大桌子桌缘,紧盯着正木博士。

正木博士好像也因为我的大叫而震惊,口中吐出烟雾,双眼圆睁。

我呼吸急促,心跳剧烈,觉得喘不过气来。

——我明白啦!正木博士若无其事的一句话,让我的脑海中掠过似乎是案件真相的灵光。

——记录上虽未出现,但我绝对是继承吴青秀血统,和吴一郎容貌酷似的青年。

——两位博士因为解剖千世子的尸体,结果证明她只生育过一个孩子,所以否认这项事实的存在。但是,也有可能是为了对我进行这项实验的诡计。事实上,我和吴一郎就是双胞胎,只不过在幼年时代由于某种原因而分开了。

——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回到故乡,却爱上真代子,更甚者或许是利用与吴一郎酷似之点,在真正的吴一郎未察觉下,偷偷和真代子搭上关系,巧妙扮演两人一角的爱情剧。不久,得知吴家流传的奇异事件后,企图利用吴一郎举行婚礼的前夜进行残酷的尝试……

——不过因为我自己也继承了吴青秀的心理遗传,而与吴一郎同时或先后一起发狂,进而替代了真正吴一郎的身份,连两人都分辨不出谁是谁。

——正木和若林两位博士因为想要分辨我们两人,所以费尽苦心地鉴别加害者与被害者。

——没错,这样分析的话,所有疑问就都解决了,是的,一定就是这样!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办法解释这一切。

——啊,我果然是这桩案件的神秘幕后人物吗?

——啊,我……

正木博士依然仰靠椅背,微笑地望着在脑海中思索这些事情的我,而且,等看到我的呼吸平静下来后,他还故意惊讶地问:“怎么回事?突然紧张地站起来。”

我一边喘着气一边回答:“拿这卷绘卷给吴一郎看的……会不会就是我?”

“啊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正木博士才听我说到一半,立刻夸张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是加害者,吴一郎是被害者吗?有意思,如果是侦探小说的话,这可是震烁古今的名诡计呢!我也猜到,你最后应该会这么想,啊哈哈哈。但是,如果事实正好相反又如何?”

“什么,正好相反?”

“哈哈哈,你没必要那样在意去承担受憎恨的加害者角色。要知道,你和吴一郎完全一模一样,只要我稍微动一下手脚,你想成为加害者或是被害者都可以。既然如此,你还是当被害者吧,事件会比较容易处理,如何?哈哈哈哈!”

我颓然坐下,一切又完全茫然了……

“像这样为了一点点小事就沮丧可不行……所以我一开始就警告过你,不是吗?这桩案件如果不冷静地研究,中途有陷入严重错觉之虞。我在侄之滨浦山的祭神鹑[一种化身为人的菩萨神,建造于飞鸟时代末期。]之尾权现面前发誓!你和这桩案件的关联绝非如此肤浅,而具有更重大的意义……”

“可是……比这还更重大的意义?”

“你一定想说那不可能,对吧?就是因为可能才显得很奇特。感觉好像我很唠叨,不过我还是要再说一次,你若不谨记我们所居住的这个世界并非只受到现代所说的唯物科学所支配,同时也受到唯心科学,也就是精神科学所支配,那么将无从了解此案件的真相。简单地说,以纯客观唯物科学观点来看,这个世界不过是由长、宽、高围绕而成的三度空间。可是,纯主观精神科学所感受的世界,却还要加入‘认识’或‘时间’,形成四度,甚至五度空间的世界,而这才是我们现在所居住的世界。在如此多度空间中运行的精神世界法则,可以说与唯物世界的法则正好相反,其不可思议的活跃状态,单是从你到目前为止在这个房间里所听所闻的事上,就应该已经充分了解才对。你只要从其中找出解决事件的关键就行了,不,甚至事件的关键之钥早已放在你口袋里。我非常确定已经把钥匙交到了你手中。”

“那是什么样的钥匙?”

“关于离魂病的话题。”

“离魂病……离魂病又如何?”

“哈哈哈哈,看样子你还不明白呢!”

“不明白……”

“你要知道,在这桩案件中,最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还有另外一个跟你一模一样的人存在。正因为有这么一个人,事情才会乱成一团。但是,那完全来自你的离魂病,这点刚刚我不是解释过了吗。”

“可是……可是,哪有这种奇怪的蠢事呢?”

“哈哈哈哈,看样子你还不相信离魂病。也难怪,因为每个人最相信的还是自己的头脑!毕竟这样比较安全,故事情节也会更有趣,所以没必要仓促地下结论。问题是,对于让吴一郎发狂的凶手,最好从是所有人里面的一个人、吴一郎自己、及绘卷自己从弥勒佛像逃出这三项前提来慢慢分析,然后冷静地回想你的过去,这样会比较快得到结果。”

“但是,这样不可思议、神秘的事实……”说到这儿,我无法继续思考,中断了话语。

“所以我说过不要慌,因为你很快就不会再认为神秘了。”

“可是……很快……又是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我不知道,但绝不可能是今天。为了让你恢复记忆力,我从刚才就在谈话中对你施加相当强烈的精神科学实验,不过你却还是无法回想起过去的记忆,不得已只好终止今天的实验,也就是说,你的头脑尚未恢复至那种程度,继续实验也是白费工夫……”

“但是,这么说,先前你答应的……”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与其浪费时间,不如现在让你休息一下,然后再重新实验。”

“等一下!这么说,医生你……已经知道神秘内幕的真相了?”

“没错,就是因为知道,才会说和你有关。”

“那么……请你告诉我。”

“不行!”正木博士坚定地说着,横叼雪茄,交抱双臂,上半身后仰,冷笑地看着我有点生气的脸,“你可以好好想想原因。要揭开这桩事件的神秘幕后真相,一定要说出让吴一郎发狂的人的名字,对吧?可是,关于那位凶手的名字,若非你或吴一郎两人之中有谁在恢复记忆的同时想起来,就不能当做真相。即便法医学家若林博士掌握了何等不可撼摇的证据,或是我确认了凶手与凶行的情况,一旦你或吴一郎在恢复记忆时否认该凶手,一切岂非徒劳无功?只要你们两人之一坚称‘在侄之滨的石头切割工厂拿绘卷给我看的不是这个人’,一切不就白费?这就是这桩案件与一般犯罪案件的不同之处。所以,对如此没有价值的事我也不想饶舌。”

我不自觉地长叹一口气,感到自己的判断力迅速陷入迷惘之中……

“你还不明白吗?那我再说说另一项事实吧!在这桩案件中,无论如何必须负责追查出那位奇特凶手真面目的人,怎么说都是法医学家若林。就算警方当局认为这纯粹是因吴一郎发狂所引发的事件而放弃,做为一个研究应用精神科学犯罪的学者,在已深入研究到这种程度后,却在最后的关键时刻放弃,这是绝对不被允许的。也就是说,站在若林的立场,不管他愿不愿意,都无法任由这桩案件在查不出真凶的状况下画上句号。而我的立场则不一定。对于若林的努力和苦心,我没有身为助手的责任,只要尽到职责上的商量义务即可。知道吗,我专业上必须全力担负的责任反而是让你或吴一郎的‘头脑痊愈’。就算这样,我也完全没有必须让你们想起凶手名字或长相的责任。这是因为,站在我身为精神病学家的立场,只要能判明发作原因和过程,就算写下让病人发狂的凶手‘目前不明’几个字,在研究上也不会有丝毫影响。因为吴一郎的发作状态与这卷绘卷的关系,根据心理遗传学的立足点已能完整说明,并具备学术发表的充分价值。只不过因为若林硬出头,表示无论如何都要找出凶手,所以我才被卷入麻烦……反正我并不在乎什么凶手,哈哈哈。”

正木博士说到这里,悠然地在椅子上伸开双肘,厌烦似的低头看着我,吹出雪茄烟圈。

对他这种自恃为学者的冷漠态度,我有种莫名的反感。不仅如此,对他那种愚弄别人之后又置之不理的态度,更感到无法忍受的不快,不禁重新坐正,轻咳一声。“这样太不像话了,医生,就算身为学者专家,这样也未免太冷淡了吧?”

“冷淡也没办法!就算我全力帮若林找出凶手,有法律能将那家伙绳之以法吗?”

我感到眼眶忽然阵阵发热,觉得没办法一口气说出所有心里想说的话……

“法律……管他什么法律不法律的,如果不查出凶手将其大卸八块,死去的人会死不瞑目的,不是吗?八代子、真代子、吴一郎,甚至连我都被牵连,没犯下任何罪行就遭到杀害或受到凌虐。”

“啊,还有呢?”正木博士冷冷说道,陶醉地凝视自己所吹的烟雾。

“还有,如果我的灵魂能够脱离这个身体,我现在就会转移到某人身上,大声说出留在他记忆中的姓名,在白昼的马路上公然疾呼,紧跟凶手直到死为止,进行比杀死他还更残酷的报复。”

“嘿,如果能那样就更有趣啦!但是,你要转移到谁身上?”

“谁?应该很清楚吧!当然是直接见过凶手面孔的吴一郎。”

“哈哈哈,有意思,那你就不必顾虑,快转移吧!不过,如果你真能顺利完成转移,也不是一件值得喝彩的事,因为我的精神科学研究只好重来一遍。因为我的学说中最重要的内容之一,是灵魂‘转移’、‘附身’或‘转生’的事实来自本人的‘心理遗传作用’。”

“这我了解。但就算凶手对你毫无用处,对若林医生应该会有用处吧?若林医生把这些调查报告交给你,最终目的难道不也是希望能够从吴一郎的过去记忆中找出凶手?”

“那当然,我非常清楚。从今天清晨开始,我和若林会把你带到这个房间来,尝试进行各种实验,说白了也是为了同样的目的。但是,我已不想再深入追究这桩案件的真相了,至于理由……当你知道凶手名字的同时就会知道。”正木博士又吹出长长的烟雾说道。

我盯着他的下颚,交抱双臂。“那么,我自己找出凶手也无所谓?”

“当然,随便你,那是你的自由。”

“谢谢。那么很对不起,请你让我离开这里,我想要外出一趟。”说着,我站起身,双手撑在桌缘上说道。

但正木博士显得非常冷淡,靠着椅背,用力将雪茄烟雾吹得更高。“外出?你要去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我还没有想到,不过回来之后我一定会让你看到这桩案件的真相。”

“哼,你知道真相后可别吓破胆。”

“什么?”

“我们最好彼此都不要去破坏这卷绘卷的神秘。”

“……”我不由呆立当场。

正木博士这么说时,语气中充满让我无法动弹的力量。那种面对旷古烁今的大事业,空前的强敌,绝后的怪事的样子,不知是真是假的自杀决心,却又企图模糊一切的可怕气度压倒了我,让我不自觉地缓缓坐回椅子上,同时改变打算抗拒这种力量的念头。“好,那我就不要外出,但相对的,直到找出凶手为止,我会坐在这儿一动也不动,在我的头脑痊愈,能够看透这卷绘卷的神秘内幕之前,我都不会离开这张椅子,可以吗,医生?”

正木博士没有回答。然后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上半身向前缩坐在椅子里,把变短的雪茄丢进烟灰缸。他那驼着背,双肘拄在桌上盯着我的狡猾眼神,两颊浮现的冷笑,以及抿成一字型的嘴唇,感觉好像都隐藏着某种重要的秘密。

我忍不住将上身向前挪,全身皮肤发烫,像是被火热的异常亢奋所包围一样。

“医生,你要知道,相对的,万一我发现凶手,我一定会不分时地宣布其姓名,替包括吴一郎在内的真代子、八代子、千世子报仇。当然,如果因为这样而受到报应,我也毫不在乎,不管凶手是何等人物,我都不在乎。因为这种残忍可恶之人,让我陷入了这样的疯子地狱,必须一辈子靠人喂食,随时可能被杀,我……实在无法忍受。”

“嗯,你可以试试看。”正木博士不置可否地说着,恍如傀儡般闭上眼睛,脸颊上残留一抹异样的冷笑。

我再次坐正身体,由于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情不自禁地生气。“医生,我会试着自己分析的。首先,假定凶手不是我……因为我应该不可能像村民们所说的,独自从弥勒佛像里面偷出这卷绘卷交给吴一郎,对吧?”

“嗯……”

“还有,大姨八代子和母亲千世子都深爱吴一郎,想要靠他传承家业,也应该不会将如此可怕的绘卷拿给吴一郎看;雇用的仙五郎老人感觉不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寺院的和尚是为祈求吴家的幸福而受托担任住持的,倘若知道绘卷存在,应该会藏起来才对。这样一来,嫌犯应该是尚未被任何人注意到的意外人物。”

“嗯,当然是那样。”正木博士以含混不清的语气说道,睁眼望着我,瞳孔里泛着与脸颊的冷笑完全无关的苍白残忍神色,不久又再度闭上眼。

我焦急地说:“若林博士在他的调查报告中,并未对可能的嫌犯进行各种深入的调查,对不对?”

“好像是没有。”

“什么,完全没有?”

“嗯……”

“那么,其他方面都慎重调查了吗?”

“嗯……”

“为什么?”

“嗯……”正木博士带着笑,似乎正在打盹。

看着他的脸,我哑然了。“那不是很奇怪吗,医生?不理会最重要的凶手,却只专注其他事情,根本就是打马虎眼嘛!”

“……”

“医生,无论是不是恶作剧,这种残忍且惨无人道的巧妙犯罪,应该找不到第二桩了吧?如果受害者没有发狂,当然不算是犯罪;就算万一发狂,一切同样无人知晓。而假设凶手被逮捕,别说是法律,连道德上的罪行或许都能推诿掉,应该再也没有比这个更残酷的恶作剧了吧?”

“嗯……嗯……”

“把丝毫末触及根本的调查报告交给你,再怎么分析岂非都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吗?”

“嗯……是奇怪……”

“想要揭穿这桩案件的真凶,唯一的方法应该是让吴一郎或我的头脑痊愈,直接指出凶手……但是,像医生这么伟大的人物,要主治两位精神病患……”

“办不到……”正木博士的口气像是在拒绝乞丐般不耐烦,眼睛仍像极困倦似的紧闭着。

“让吴一郎看这卷绘卷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嗯……嗯……”

“是出自真正的亲切心?还是恶作剧?爱情的怨恨?某种企图?或者、或者……”说到这儿,我心中一震,呼吸变得急促,心跳加快,盯着正木博士的脸。

博士脸颊上的笑容迅速消失,同时睁开眼睛望着我,然后转头静静凝视房间的入口。不久,他再度转过头来,面对着我,在椅子上重新坐正身体。

他的黑瞳里失去了原有的锐利光芒,带着难以形容的柔和安静,先前给人的蛮横傲慢感觉也消失了,展现出高贵的气质和难以言喻的寂寞、哀伤。看到这种态度,我的呼吸逐渐平静下来,不自觉地低下头。

“凶手是我……”博士用空洞的声音,喃喃自语地说。

我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仰望着唇际漾着柔弱、哀伤微笑的博士,但立刻又低头了。我的眼前一片灰暗,全身皮肤上的毛孔好像一一开始关闭。我轻轻闭上眼,用颤抖的手指按住额头,心跳急促,额头却冷汗淋漓。正木博士的声音继续在耳畔幽幽响起:

“既然你的判断力已经恢复至这种程度,那也没办法了,就把一切坦白告诉你吧!”

“……”

“没什么好隐瞒的,我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我从一开始就清楚知道,这些调查报告的内容全都明白地指出我就是这桩案件的凶手,但我却视若无睹。”

“……”

“调查报告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在说‘就是你!就是你!除了你以外,不可能有其他人!’第一次在直方发生的惨剧,是具备高等常识、思虑周密的人,为湮灭所有犯罪形迹,让案件陷入迷宫而故意选择吴一郎回家时,巧妙使用麻醉剂所进行的犯罪,绝非吴一郎梦游中所为……”

说到这里,正木博士轻咳一声,又令我吓了一跳。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抬起脸来,仿佛被正木博士所吐出的每个字压得死死的……

“凶手的目的无非是为了让吴一郎与母亲千世子分开,由大姨八代子带到侄之滨,进而与真代子接近……真代子是被誉为‘侄之滨小町’的美人,恋慕她的人一定很多,同时侄之滨又是绘卷原来的藏放处,大部分居民或多或少知道相关传说。而且,吴一郎和真代子的婚事百分之九十九能够顺利进行,所以在尝试进行这项实验时,要隐蔽行踪的话,没有比侄之滨更合适的地方。”

“……”

“因此,第二桩侄之滨案件也丝毫不足为奇。一定是依照直方事件以来的计划,某人在石头切割工厂附近埋伏,等吴一郎回来后,把绘卷交给他……也就是说,直方和侄之滨这两桩案件,是出于某种目的,由同一个人的头脑所计划的。此人对绘卷的相关传说有非常深入的了解和兴趣,企图掌握实验的最适当时机,也就是被害者吴一郎对某种重大幸福充满期待的最高潮,预期他会完全发狂,从而进行这个旷古绝今的学术实验。所以,除了我以外,还会有谁?”

“有!”我突然站起来,脸像着火般泛红,全身骨头和肌肉都充满无限力气,盯着愕然呆立的正木博士架在鼻梁上的眼镜,“若林……”

“笨蛋!”正木博士发出一声大喝,同时用乌黑凹陷的眼眸瞪着我。

那强烈的眼神,那仿佛神俯瞰罪人一般的肃穆神情,那有如盛怒猛兽般的严厉态度,让原本怒发冲冠的我完全畏缩了。我踉跄后退,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视线完全被对方所吸引……

“笨蛋!”

我感到自己的耳朵火辣辣的,颓然低下头。

“你怎么能如此没有思考能力!”

声音像大磐石般从我的头顶往下压,先前的寂寞温柔态度完全消失,声音里透着父亲般的威严。

不知何故,我胸口一紧,只能看着正木博士青筋暴起的手压住桌缘,用力地说出每一句话。

“能够深入到这种程度进行如此可怕的实验之人,如果不是我,任谁都想得到只有另外一个人。既然如此,当然也应该马上考虑到不能够随便说出其姓名,你未免太轻率了。”

“……”

“这些调查报告是何等恐怖,其中隐藏的隐匿犯罪心理和自白心理又是具有何等深刻、眩惑、连水滴都无法穿透的魔力,逼着我承认这项罪行。我接下来将说明理由……”

我感到全身肌肉在瞬间变得冰冷、僵硬,两眼的视线被眼前展开的绿色罗纱桌布吸引,无法移动。

这时,正木博士轻咳一声说道:“假设某个人犯下一项罪行,尽管在他人眼中看来无罪,在自己的‘记忆之镜’里却会留下身为罪人的自己那卑鄙的身影,永远无法抹杀,这是只要具有记忆力就一定会存在的现象,每个人都能理解,却总是将其忽视。但举例来说,却会发现这其实相当难以忽略,映现在这面记忆之镜上的自己的罪孽身影,通常会同时显现名侦探缜密的恫吓力和共犯绝对逃不掉的胁迫力,成为一切犯罪共同且唯一的绝对弱点,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紧紧纠缠住不为人知的罪犯。而且,要在被这种名侦探和共犯的追逼中获救,只有‘自杀’和‘发狂’两条路,无比恐怖。世俗所谓‘良心苛责’其实就是像这样受到自己记忆的胁迫的。因此,想要从这种胁迫观念中得到救赎,唯一的方法就是抹杀自己的记忆。

“所以,一切罪犯只要头脑越好,就越会努力隐匿、警戒这项弱点。但这种隐匿手段十个人十个人一样,一百个一百个人相同,最终都会回归到那种唯一又绝对的方法上,也就是在自己内心深处建立一间密室,尝试将自己的‘罪孽影像’和‘记忆之镜’一起密封在黑暗之中,连自己都无法看见。但很不巧,这种所谓的‘记忆之镜’却具有越黑暗看起来越亮,越不想去看就越想看的反作用与深不可测的吸引力,所以经过近乎疯狂的忍耐,最后还是会回头去看这面记忆之镜。如此一来,映现镜中自己的罪孽影像也会回望自己,双方视线必然会完全重叠,自己会毛骨悚然地伏首于自己的罪孽影像前。这样的情形一旦反复多次,终究会忍无可忍地敲破这个密室,暴露在众人面前,让众人看到映现在记忆之镜上的自己的罪孽影像,在光天化日之下自白‘凶手是我,你们看看这罪孽的影像’。这样一来,自己的罪孽影像就会因为镜子的反射作用而消失,终于恢复独自一人的清静。

“另外,把关于自己的罪孽记忆做成记录,等自己死后再公开,也是避免苛责的一个方法。这样做时,当自己回头看着记忆之镜,镜中的‘自己的罪孽影像’也会按照该记录回看自己,就能略为放心地寂寞一笑,然后‘自己的罪孽影像’也会望着自己报以怜悯的苦笑。见到苦笑时,心情自然会稍微冷静下来。这就是我所谓的自白心理,明白吗?

“现在还有另外一种情形,同样为头脑非常好、拥有地位或信用的人所使用。假设他想把自己的犯罪事实置于绝对安全的秘密地带,最理想的方法是应用刚才所说的自白心理,也就是将自己的犯罪形迹、证据亲自调查清楚,同时将自己为什么必须是凶手的理由全部写在一张纸上,再把调查结果交给自己最害怕的人,也就是很可能最先看穿自己罪行的人。如此一来,在对方心理上,由于自然人情与理论焦点的不平衡,就会产生极端细微、却又具有‘无限大’和‘零’差异的眩惑性错觉,而不会认为面前的人就是罪犯。在这瞬间,犯罪者逆转先前的危险立场,几乎能置身于绝对安全地带。一旦变成这样,所有问题都解决了。因为一旦此种错觉成立,很难再恢复旧态,越让事实明朗化,对方的错觉也越深;越主张自己是凶手,凶手所站的安全地带的绝对值也越高。此外,对方的脑筋越明晰,陷入错觉的程度也越深……

“这种最深刻的‘犯罪自白心理’和最高级的‘隐匿犯罪心理’都出现在这些调查报告中,可以说它是超越我遗书的前所未闻的犯罪学研究资料。而且……”

说到这儿,正木博士停下来,忽然身轻如燕地跳下转椅,仿佛在践踏自己的思维般,双手交握在背后,一步一步很用力地开始在大桌子和大暖炉之间的狭窄地板上来回踱着。

我还是瑟缩在转椅上,凝视眼前绿色罗纱的平面。在眩目的绿色中,我看到刚刚发现的一个约图钉大小的黑色烧焦痕迹逐渐变成一张小黑人脸,咧着大嘴,似乎正在哈哈大笑。我专注地盯着它。

“而且更可怕的是,出现在报告中的自白和犯罪隐匿手段,紧紧压制住我。如果把这些调查报告公开,或交给司法当局,那么第二天早上,所有相关单位都将视我为嫌犯。不仅如此,万一我需要站上法庭,就算我有文殊[指佛教中的文殊菩萨。]的智慧、富楼那[释迦牟尼的十大弟子之一,据说辩才出众,为十大弟子之首。]的辩才,调查报告上的诡计也会让我无法辩驳。接下来我就说明这诡计的可怕之处,也就是我为何要说明进行这项令人战栗的恐怖学术实验的理由。”

说话之间,正木博士在大桌子北端停下脚步,双手如同被绑住一般紧紧交握在背后,回头看着我冷笑。一瞬间,他眼镜上的两片玻璃正面收到南侧窗外射入的蓝天光线,和他露出的洁白假牙一起反射出阴森的亮光。我不自觉地移开视线,望着眼前的黑色烧焦痕迹,但原本的黑人脸已经消失,同时我也发觉自己的双颊、脖颈和侧腹一带起了鸡皮疙瘩。

正木博士默默走向北侧窗边,看了窗外一眼,又立刻回到大桌子前,态度比方才更随性,似乎依然不在乎一样,充满嘲弄意味地继续说道:“重点就在这里!你现在必须有自己是审判长的念头,严正、公平地审理这桩前所未闻的,应用精神科学犯罪的案件,而我则是身兼检察官和被告两个角色,举发这桩事件的最终嫌犯,说明‘W’和‘M’行动的所有秘密,并同时自白一切……所以,你既是双方的律师,同时也是审判长,更是精通精神科学原理原则的名侦探,你做得到吗?”

站在我身旁的正木博士从房间北侧踱到南侧来回走着,咳了几声。

“首先从吴一郎看到对方拿给他的绘卷,陷入精神病发作当时开始……大正十五年四月二十日,吴一郎和真代子的婚礼前夕,‘W’和‘M’确实都在离侄之滨不远的福冈市内。M因为刚到九州帝国大学赴任不久,还没有找到栖身之处,因此投宿于博多车站前一家兼营火车候车处的名叫蓬莱馆的旅馆。蓬莱馆规模相当大,房间很多,客人进出频繁,加上博多一贯简陋的待客习惯,只要付了钱,每餐露面吃饭,就算半天或一整夜不见人也没人在意,是很难取得不在场证明的地方。相对的,W总是在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院的法医学教室埋头研究,忙碌时还会锁上房门,一切事情完全以电话联系,就算钥匙插在钥匙孔里,也绝不可以敲门,这是法医学院相关人员的规则和习惯。而且,W的神经质,别说工友和朋友了,连新闻记者都非常清楚,所以这些习惯非常便于制造不在场证明。

“另一方面,吴一郎在婚礼前一天出席的福冈高等学校英语演讲会的日期和时间,只要留意报纸的报道就一定能知道。吴一郎沿铁轨步行回家的习惯也很容易得知,只要事先调查,马上就可以知道。接下来就是……让在石头切割工厂工作的切石男一家人服用某种难以检测出来的毒物,包括当天在内休息两三天甚至一个星期,乘机执行计划。侄之滨这个小渔村由于是福冈市的鲜鱼供应地,一向被认为是霍乱或赤痢之类流行病的病源地,所以要使用这类病源菌相当方便。不过这种病菌有时会因个人体质或当时的健康状况而失效,使用上有点麻烦,九州帝国大学的法医学教室和卫生、细菌学教室在同一楼层,时刻都在进行细菌和毒物的研究,要利用这种手法非常方便。反正,这桩事件的特征就是,全部过程环环相扣,没有出现任何误差。

“接下来,假设当天吴一郎从福冈市郊的今川桥步行约一里回到侄之滨,依户仓仙五郎所说的,无论如何都必须经过石头切割工厂面前那条两旁是山麓和田地的国道——这一点只要实地勘查就能知道。田里麦穗已经长得相当高,只要戴着深色帽子和有色眼镜,围上领巾,戴着口罩,穿上夏季披风,静静坐在靠近道路的石头上,就能够让脸部轮廓和身材看起来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然后叫住回来的吴一郎,巧妙地施以诱惑,比如说‘我是你已故母亲的朋友,在你还不懂事的幼年时期,她曾秘密拜托我一件事,我答应了她,所以现在为了完成诺言,才来到这儿等你出现。’

“只要像这样编个谎言,就算吴一郎再怎么聪明应该也会上钩。之后拿出绘卷给他,同时说:‘这是你们吴家的宝物,令堂说放在家中会影响孩子的教育,所以托我暂时保管。因为你明天就要成为一家之主,所以前来送还。这是你和真代子成婚之前,无论如何都必须先看过才行的东西,其中描绘了你的远祖夫妇间无上的忠义和极致的爱情,虽然关于这卷绘卷有各种恐怖的传说,也严禁给心情不冷静的人看,不过那完全是迷信,事实上里面是非常完美的名画和名文,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就在这里观看,假如不喜欢,再交回给我保管也无所谓。如果在那块高岩后面看,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到。’……如果是我,这么说是最能激起我的好奇心的!反正不管如何,吴一郎上钩了,依言在岩后展开绘卷,凶手则趁此时逃离,这并不困难。

“接下来是两年前的案件,也就是大正十三年三月二十六日发生的直方案件。当天晚上,W和M也确实都在福冈市。这是因为前一天的二十五日,M很难得地去了九州帝国大学,见过当时仍在世上的精神病学教授斋藤博士和一干旧识后,求见校长,提出论文,并取回自毕业以来就寄在校方的银制手表。住宿处仍在蓬莱馆。另外,W当时已住在现在的春吉六番町家中,过着单身生活,家里只有一位帮忙煮饭的老婆婆。所以要趁天黑以后悄悄离家,直到天亮才回来而不被人察觉是相当容易的。也就是说,两人的不在场证明都很不明确……当天晚上九点左右,一辆崭新的箱型计程车在阴霾夜空下离开福冈向东疾驰。车上的人用一副靠煤矿致富的土财主的模样说:‘已经没有往直方的火车了,但是我忽然有急事前往,请你全速赶往直方。’……”

“什么……那么,吴一郎的梦游症……”

正木博士踱过我面前,回头冷笑说:“那是骗人的,完全是谎言。”

“……”我的脑髓就像电扇一般开始旋转起来,身体倾向一侧,差点倒下,勉强抓住椅子扶手才撑住。

“如果有那样的梦游存在,我也不会再有脸见你。首先,顶住厨房后门的支棒掉落的解释相当含糊,如果说有人戴着手套伸入门缝,试图用手指夹住支棒,却导致它掉落,这还算合理;或是顺利拿开支棒,后来故意布置成自然掉落的状态,也能讲得通。但……算了,别管这些了,反正只要听了我的说明就能明白,也同时能明白我当初为何断定这是梦游症的理由……”

我脑髓里的旋转逐渐静止,不久完全停止。同时我也咬紧牙根,忍耐着头皮发毛的感觉闭上眼。

“审判长,你必须保持冷静,因为接下来将有更多难解的恐怖事情呢!哈哈哈。”

“……”

“那么……第二,仔细研读这些调查报告,会发现两点奇怪的地方。其一是刚刚你提到的疑点,调查凶手的方法仅仅是等待吴一郎的记忆恢复,完全放弃其他的调查方法。另一项则是——请注意吴一郎的出生日期。

“关于吴一郎的年龄,这些调查报告中插入过一则新闻报道的剪报当做参考,但根据这则报道,吴一郎的母亲千世子从明治三十八年左右离家后,约一年的时间里是在福冈市外水茶屋的一家名字很难记的裁缝补习学校补习,而她在这段期间并未生育孩子。所以假设她当时真的未生育,那么可以推测吴一郎的出生应该是在明治三十九年下半年至明治四十年之间。只不过,像这种用以推定年龄的剪报,依常识来分析,也许是因为吴一郎是私生子,为求慎重起见才特别插入的。另外也可能是由于新闻记者认为在当时造成话题的这桩‘美丽寡妇命案——迷宫事件’的真相与其昔日的情欲关系有关,所以才找出这项资料的。也有可能是因为在该报道中提及她因吴虹汀之名而取了虹野三际这个名宇,所以才把这则消息纳入这些调查报告里的。但在我眼中,它却包含了意义更为深远的另一种暗示,也就是说,能够推定出疑似是吴一郎出生年龄的明治四十年十二月,是九州帝国大学前身的福冈医科大学产生第一届毕业生的同一年,明白了吗?”

“……”

“当然,如果以局外人的观点来看,或许会认为证据过于薄弱,令人怀疑。但事实上绝非如此。当时的大学生里确实有可疑之人,而这些调查报告就是想指出那家伙就是这桩案件的始作俑者,直方案件的真正凶手。这就是我所谓的自白心理,是‘做贼心虚’这句千古不变的格言的具体体现。因为知道吴一郎真正出生时日和地点的人,除了M和W以外,只有他的母亲千世子一个人。”

我用力扭动肩膀,虽然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时,正木博士也暂时沉默了,但他的沉默却仿佛让我陷入了无底深渊。

正木博士又继续开口说:“注意到这点时,我全身颤栗不已,忍不住咒骂出声,但却没有辩驳的余地,更何况检查吴一郎的血液、决定他是谁的儿子的权力掌握在法医鉴定学的世界权威W手中。”

正木博士在南侧窗畔忽然停住,悄然低头,咽下一口唾液。

我用颤抖的手再度摸着额头,极力控制自己身体的颤抖,一手紧抓住膝头。

不久,正木博士深深叹息一声,好像害怕看到窗外一般猛然转身面向我这边,默默低垂着脸,似乎正让自己的情绪冷静下来。他隔着大桌子走过我面前,在北侧窗前转个直角,开始在窗畔来回踱步。每当他那微微低着头的身体经过耀眼的窗前时,闪动的光影就会掠过我面前的大桌子边缘。

正木博士又轻咳几声说:“这是距今二十多年前,福冈县立医院改组为医科大学,在松原这里重建时的事……该大学第一届入学的青年学生中有W和M两人,W读的是法医学,M则念精神病学,都有志于在当时医学界尚末得到充分发展的领域一展身手,彼此互争第一名。但可能是出生于结核病家族的缘故,W在当时的学生里是那种属一属二的美男子,个性务实,是非常神经质的人;另一方面,M却是身材矮胖的丑男,喜欢幻想,行事率性,属于天才型的人物,两人各自拥有相反的特征。也正因如此,彼此总在学业上相互争霸。

“如前所述,W专攻法医学,M专攻精神病学,两人目标不同,但对于当时尚未普及的精神科学方面的研究兴趣——可能是一种宿命吧——居然完全一致。或许是因为彼此头脑正好相反的缘故,才导致这样偶然的一致吧。因此,两人都接受当时属于这方面权威的斋藤博士指导,且对一些与专门医学并无多大关联的迷信或暗示之类的研究热情更是几乎突破了沸点。当然,这是因为深受在东洋哲学方面造诣极深的斋藤博士的影响。因此两人同时被距离福冈不远某地非常有名的恐怖传说所吸引,可以说是一种必然。

“尽管两人到目前为止互有敌对心理,可在着眼于这项传说的同时,却忘记一切仇恨,握手言和,彼此交换意见,拟定针对问题的研究方法与策略的结果,决定W从‘迷信、传说的起源与精神异常’的实际层面着手,M则从‘根据W的研究结果分析佛教的因果报应论’或‘包括印度、埃及各宗教在内的轮回转世论点的科学研究’等较广泛的题目入手进行研究。这是表里互有关联的两个研究主题,目的是希望能够揭穿该传说的真相,由此也可想象两人当时是何等自傲了。事实上,两人都下定决心,随时准备抛弃所谓的人情、良心,也不惜践踏神佛。西洋人之中,也有一些为了开拓科学新领域而不择手段的研究者,特别是医学方面的专家中,为了学术研究而抹杀良心,极端残忍地杀人的例子可谓数不胜数,其中有些当然受到了舆论谴责,本人却仍以‘为学术或为人类文化’的名义,毅然进行那些惨无人道的研究工作。所以W和M也互相约定要不顾一切,彻底进行这项研究实验。

“就这样,两人抱着比互相争夺第一名还强烈的热情,同心协力开始调查这项传说。正好吴家长女Y子已达妙龄,正在寻找对象,但因乡下地方的习惯,吴家具有精神病血统的传闻早已四处皆知,无人愿与吴家结亲。用尽各种手段找寻后,总算找到当时在福冈篑子町经营京染屋的一个三十岁的外来人士G。也因此,中断一时的吴家血统传说再度复活,这一点对于两人的研究可以说是非常有利。

“W和M同样深入研究这个传说,在W借着调查古迹为名,找到如月寺的和尚,设法偷偷誊写《缘起文》之时,M也同样取得和尚的信任,偷偷切断弥勒佛像的颈部,发现意料之外的事实,即在如月寺的《缘起文》中述及已被吴虹汀烧毁的绘卷其实还存在,不久前还存放于佛像内,直到最近才被某人发现,悄悄拿走。

“对于本来只要查明吴家家谱与其中的传说史实就觉得满足的两人来说,这既是出乎意料的发现,同时也带来莫大的失望。不过,失望只是短暂的,两位年轻人很快又恢复比先前多出数倍的勇气,更紧密地合作,从各方追查绘卷行踪。综合判断,认为偷窃者应该是Y子的妹妹、美丽的女学生T子。于是事情开始复杂了起来……你既是审判长,应该已经多少猜透了一些内情吧?哈哈哈。”

“……”

“不过,W和M两人的合作到这里又完全中断。问题在于绘卷掌握在T子手上!‘与藏在佛像腹内不同,是由活生生的人保管,想要偷出来并不容易,因此暂时中止这项研究吧。’‘嗯,就这么办,改天再说。’两人很干脆地分道扬镳,可彼此都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双方都下定了比先前强烈好几倍的决心,企图继续这个实验。当然,无可否认,两人的这种决心也反映在T子的美貌上。问题在于,他们和吴青秀的忠志不同,W和M的诚意仅止于完成这个实验,明白吧?”

“……”

“当时,福冈附近正是刚开始流行方帽子的时期,即被艺妓们歌颂为‘最后会是博士或院长呢’的大学生最受欢迎的时期,即使是一般家庭也都抱着‘只要是学士就把女儿嫁给你’的观念,因此尾崎红叶[尾崎红叶(1867—1903),日本小说家、俳人。本名德太郎。曾任《读本新闻》编辑,文风受井原西鹤影响,代表作为长篇小说《金色夜叉》。作品以探讨恋爱与金钱问题为主,广泛描绘了日本社会各阶层的人物形象,读者众多,曾被改编成戏剧和电影。]的《金色夜叉》和小杉天外[小杉天外(1865—1952),日本小说家。本名为藏。文风多承袭左拉的自然主义流派,代表作为青春小说《魔风恋风》。]的《魔风恋风》才会广为流传。W和M互相争夺T子,但若问结果如何,很遗憾,两人各自的特性发挥得非常彻底。

“最初是W胜利,毕竟W在当时所有戴方帽子的人当中也算是特别俊俏的人物,而且又是优秀人才,再加上亲切、诚恳等各种绝佳条件,实非M所能敌,互相激烈竞争的结果,M终于死了心,放弃学业和一切逃到荒山野外,一面找寻化石之类,一面治疗内心的创伤。

“另一方面,W绝非那种会沉醉在成功美酒中的单纯男人,等驯服T子之后,他就按原定计划,为取得绘卷而开始巧妙地说服她,比如‘听说你家有一卷和家谱有关的邪恶绘卷,你不想趁现在仔细调查看看吗?否则,如果我们之间生下儿子,就必须替他担忧’。可T子也不是寻常女子,似乎不愿放手,‘我不知道有那种东西’,硬是不拿出来。W不知道绘卷的藏放处,只好改变手段,企图带着T子前往福冈。不必说,他在内心盘算着,只要能带她离开,她一定会带上这卷绘卷。

“巧的是,T子的姐夫G——那位京染屋老板是个无可救药的好色之徒,进吴家不久就开始接近小姨子T子,一心企图染指。所以一经劝诱,T子就二话不说跟着W离家,在福冈偷偷与他同居了。姐姐Y子好像也很清楚这件事,所以并未积极寻找。问题是,关键的绘卷依旧下落不明,即使以W的眼力,还是没办法识穿T子是否携带着绘卷。

“但W并未失望,继续在T子身边等待机会,同时搁下学校一切工作,监视着T子的行动。也难怪W会这么做,T子为了不让姐姐和如月寺住持以外的人察觉,化名为虹野三际,种种行为背后的动机都逃不过详知绘卷来历的W的眼睛,他理所当然会推断T子一定是将绘卷藏在某处了。

“然而,聪明伶俐的T子从W的态度里,应该也察觉到了某些事情。她虽然不很确定,却知道W接近自己的目的并不单纯,搞不好目的就在绘卷,他想拥有绘卷……她很小心地不让自己的怀疑形之于色,所以W也只能够气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不但如此,W不久后又受到更严重的打击,不得已只好含泪退场。他不断变换手法搏取欢心,并视其为找出绘卷唯一线索的T子,竟然在他无法抵抗的要害上予以意料之外的重击。

“这重击不是别的,正如我刚才所说,T子略微察觉到对方的爱情是以自利主义为中心的,而且,她当时才第一次得知W的家族有严重的肺病遗传倾向,可W却完全隐瞒了这项事实。另外,这是题外话……如果对照此事实,也就会了解到T子为何有了后来的浪荡行为。总之,并非像一般人所说的那样不守妇道,也不能责怪其薄情。因为其行为的背后有承续吴家血统的悲痛、沉重的观念在推动着,从一个弱女子的立场来看,自然有希望尽可能留下血统健康的子孙的心情。对照离家当时,附近人们冷嘲‘反正如果留在家里找男人,顶多也只是找到像G那种来路不明的家伙’的事实,应该也能明白T子的这种心情,更能理解T子兼备着何等理智和纯情的聪明玲珑个性。从这种角度来看,可以说T子天生就是不幸的薄命女性。

“还有一点我必须在此告白,你或许已经察觉到了,那就是有关W家血统及其健康状态的秘密的泄露,把这些利用书信告诉T子的人就是M。原因在于他仍深爱T子,对这项研究也不死心。M与W分别采取行动之后,考虑到也许另有他人藏起绘卷,在进行各种搜索的时候,从之前村民们的谣传中推测到了T子的心理,因此实施了这种反间密告。他果然做对了。当然这种行为很卑鄙,更何况M还借这封信再度接近了T子。但是,但是……如果回顾当时直到今日,M也因此必须持续被要求偿还恐怖代价的事实,实在是毛骨悚然。有志于研究‘因果报应’的人却受到因果报应所苦,导致下定自杀的决心,让他连笑谈命运的力气都没有……

“话虽如此,当时M又如何能预知未来呢。他只是受到这项传说所包含的精神科学魅力和T子的美貌所吸引,同时更抱着只要是为了学术研究,一切都可以不在乎的意志而盲目前进。不到半年,M就和T子同居了。没多久,T子怀孕的征兆就明显呈现出来。那一年进入暑假后不久,就已经可以感受到清晰的胎动了。而这个胎动是在日后长达二十年的岁月中,彻底掌握W和M两人命运的命运魔神般的胎动,是焦躁地想要取出W和M两人心脏玩耍的胎儿暴动,更是让在这出以精神研究为中心,超越血泪、义理、人情的妖邪剧里担任主角的所有演员全部陷入死亡结局的命运魔神的捉弄。问题是,这出戏开幕时丢给观众的疑问‘我是谁的儿子’……从那时起直到现在,所得到的回答全都是否定的。

“当然,W和M都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但他们的回答是否就是不可摇撼的事实呢?就算后来成为‘血型鉴定亲子关系法’专家的W也同样无法进行调查。因为他不能随意采取自己和M的血液。不仅如此,比任何人更能说出这项事实的胎儿母亲T子,在尚未接受调查前就已‘死无对证’,也未留下丝毫证据。若她生前留下写着胎儿父亲姓氏之类的讯息,事情就能迎刃而解,只是很遗憾,她什么也没有留下,申报户籍时也只是简单写上‘父不详——吴一郎’几个字,因此W和M可以任意肯定或否定与T子的关系。更何况,T子是否曾与W和M以外的男人扯上关系,除了她自己的良心之外,没人知道。这表示,关于T子腹中胎儿的父亲是谁这个问题,除了T子复活,或写下某个确凿如山的答案,否则永远无法解答。

“命运的魔神——胎儿出生后,是个如珠玉一般的男孩。他于明治四十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出生于两人秘密同居的福冈市外松园一位皮革商人家中的别院。听到男孩的啼哭声后不久,一直忍耐着的M首次问T子:‘听说有一卷会诅咒吴家男子的绘卷存在……’这时,T子似乎也被为人母亲的爱心打动,终于道出实情:

“‘我从小喜欢读书和绘卷甚于三餐,所以懂事后就经常独自前往寺院,观赏或临摹据说是虹汀先祖亲绘的纸门图画和亲自雕刻在栏杆上的仙人画像。来参拜的村人们不知道我在场,总是会谈及各种有关寺院缘起的事迹,我听了非常感动。而且从他们的谈话里得知了有一篇详细写明寺院缘起的文章,是由和尚慎重保管的……我很想看,最后趁无人之际,假装观赏绘画四处搜寻,果然在和尚房间的书箱里找到了《缘起》。

“‘看过以后,我觉得那卷被烧毁的绘卷未免太可惜了,就前往大殿捧起佛像摇动,却发现里面好像有疑似绘卷的物品碰撞的声响,由于事情出乎意料,我当时吓了一跳,心跳急促。

“‘但当我把这件事情告诉和尚时,却被训了一顿。因此过了大约一个星期,趁着放学回家,我假装到大殿上香,拔下佛像颈部,取出了绘卷。

“‘然而,带绘卷到无人的仓库二楼打开一看,发现里面尽是意料不到的恐怖、恶心的画像,我再度吓了一跳,马上想送回寺院。但这时忽然见到绘卷裱装非常漂亮,觉得送回去未免可惜。所以后来每当自己一个人在家时,我就会一点一点撕下裱装背面的纸,利用坏了的幻灯镜头观看丝线的排列,并描绘在红色绢布上。不过若被人发现就糟了,因此制作好以后就全部烧毁,倒入室见川。

“‘等终于学会那种刺绣方法以后,我把撕下来的纸修补回原来的样子,把绘卷送回佛像腹内,当时比偷出来的时候更害怕……然后没过多久我就来到福冈,所以绘卷应该还在如月寺的弥勒佛像腹内。

“‘可是,如今在儿子出生后,我才真正了解绘卷的可怕!我想,姐姐Y子如果也像我一样生下儿子,又知道那卷绘卷的存在,应该也会有同样的想法。我开始怨恨虹汀先祖为什么没有将绘卷烧毁了。

“‘话虽如此,没有人知道绘卷的存在,只有我。所以我诚恳拜托你,那卷绘卷就给你当做研究学问的材料,不过请你用科学的力量,破除继承我血统的儿子受到绘卷魔力诅咒的命运。’

“她含泪哽咽道。

“M愣住了,同时也高兴不已。心想,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怎么都找不到!我们的搜寻方针和绘卷的藏放处刚好是南辕北辙,找的尽是没有绘卷的地方,想凭一己之力追寻当然找不到了。M独自窃笑,瞒着T子来到侄之滨,偷偷潜入如月寺,拿下佛像头部一看……

“接下来我就不说明了,因为没必要说明。一切由审判长自行判断。”

“……”

“除了借W和M后来的行动,不,应该是借今天在这个模拟法庭上,我这位检察官的辩护与M这位被告的陈述来推断绘卷的行踪以外,别无他法。”

“……”

“M默默回到刮着寒风的福冈市。终有一天会受到绘卷魔力——六幅腐烂美人画像——诅咒,背负挂上学术名义的实验十字架的可爱男孩脸庞一直在他眼前打转……同时,他不停思索着将来这对母子的大悲剧降临的时候,自己应该怎么做的方针与觉悟。”

“……”

“当他若无其事地回到松园家中时,面对正在替儿子喂乳的T子,立刻瞎编了一番话。说绘卷不知被和尚或是什么人取出,已经不在弥勒佛像里,可自己又不能向和尚索取,只好失望归来。不过终有一天自己获得学士学位以后,如果能在大学里任职,届时再以大学的权威要求提供为学术研究材料也不迟,所以绘卷的事只好就此告一段落。但自己必须在今年岁暮之前回故乡处理财产,所以现在就得赶回去,同时也顺便解决他们母子的户籍问题。如果有任何事情,可以写信寄到某某地址给他……等T子不太情愿地同意后,第三天他便连大学的毕业典礼都没参加直接前往东京,也没有回故乡而将户籍转至东京,迅速办妥护照后出国了。这是因为当时在M的心中已经开始进行应对将来悲剧的第一项准备,这也是只有W能够明白的宣战公告。”

“……”

“但W对此的态度相当冷静。他穿上了白色研究服留在母校的研究室,虽然洞察了一切,却若无其事地利用显微镜进行研究工作。”

“……”

“W和M的不同个性之后仍持续发挥着。M游学于欧美各大学之间,一方面继续研究心理学和遗传学,以及当时兴起的精神分析学等等,另一方面则通过内地的官方报道和新闻注意W的动静,等待时机来临。他不想让那男孩冠上自己的姓,也想逃避T子的追踪。拥有女人之中罕见头脑的T子,倘若把M的失踪和如月寺绘卷的失踪联想在一起,迟早会产生可怕的怀疑,寻思W和M为何都想得到那卷绘卷,万一凭女人的敏感和母爱而归纳出两人真正的用心,一定会四处追踪M,说不定连出国都不在乎。M十分了解她就是这样的女人。

“然而,也不知W是否也知道这点,他依然轻松自在,不仅公然暴露自己的姓名和行动,还陆续发表《犯罪心理》、《双重人格》和《心证与物证》之类著名研究心得,名声远播海外。但这也是W惯用且擅长的手法。他认为,只要能被公认为这方面的专家,那么即使将来进行如此恐怖的精神科学实验,也能拥有不会受到世间怀疑的一种所谓‘精神性不在场证明’,而且更加拥有在事件一发生就赶到现场的理由。不管如何,其大胆且细腻的行动,后来在他将恐怖的实验结果报告丢给对手时,终于被对方察觉了。

“就这样,十年的岁月飞逝。到了大正六年,在英国留学已两三年的W回国。知道这件事后,M也马上紧跟着回了国。不过,W的留学与回国时机对M来说是相当重大的问题。原因何在?很简单,T子母子被M遗弃后,十之八九应该会搬离松园躲藏在某处,但不管上天或下地,W绝不可能忽略其行踪,同时,W会出国留学,就表示他确实掌握了T子母子的行踪。换句话说,W因为能明确知道T子母子定居的地点,且短期内不会迁移,才会安心留学。如此一来,若抱着怀疑的眼光看待W的回国,难道不能肯定这意味着W存有某种担心,或者打算发动某种计划的时机来临了吗?再换一种角度来看,M就是认为可以借W的这种行动轻松找出T子母子的行踪,在国外留学期间,才会随时注意内地新闻和官方公报。

“但W当然不是那种莽撞行事的男人。回国后,除了偶尔出差以外,几乎没离开过福冈,每天都留在大学里面。没过多久就从助理教授升为教授,陆续解决各种难案,名气愈来愈响,中间也穿插着气喘发作,可以说过得相当忙碌……不过其态度依然悠闲,仿佛把一切当做昔日之梦,从早到晚面对着试管和血液。

“另一方面,M也不觉得困惑。他从W回国后的态度已得知,T子母子居住在以福冈市为中心的一日路程之内的地方。不仅这样,T子的年龄应该尚未满三十岁,假定她美貌如昔,无论居住在哪里,一定多少会有风声传闻。而且,如果其子I也在不知父亲是谁的情况下在母亲膝下成长,除非发生特别的事,否则就会如M所计划的那样冠上母姓,虽然因为是私生子,有可能延后申报户籍,不过现在应该正在读小学三四年级,只要有耐性,一定可以查出眉目。于是,他将W以福冈为中心的出差地点列为第一目标,进行地毯式调查。果然回国不到半年,在直方小学的七夕发表会展示室的五年级成绩优秀学生名单中发现了I的姓名。不过,当时M也因为一时疏忽,没有留意到I是因为成绩卓越,以十一岁的年龄跳级为五年级学生的,所以还怀疑不是同一个人。

“但可能是天意使然吧,不久,一位进入展示室的学生偶然回头,视线与M交会。这时的M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逃跑似的出了校门,双手掩面,诅咒自己身为科学研究者的一生。那位学生和他母亲长得一模一样,五官轮廓没有半点疑似W,同时也丝毫不像M。对此,M虽然安心吁了一口气,却又立刻痛恨起自己的安心。再过不久即将背负学术实验的十字架,陷入悲惨境地的这个孩子,容貌是那样可爱、清秀,其完美的发育、天真无邪和温柔的举止神态……这也许可以称为所谓的菩提心吧?那孩子的澄亮眼神一直在M的眼前晃动,无法挥去。所以M只好唱着那孩子将来一定会被送进去的‘疯子地狱’之歌,站立在大马路上,不惧众人讥笑地敲着木鱼,企图弥补自己的罪孽。

“那孩子就是如此清秀、俊俏。

“W在九州帝国大学法医学教室里,一定隔着玻璃窗看穿了M的这种行动,苍白的脸上露出他一贯的冷笑。他很清楚M逃到国外的心理,也知道在I到达思春期之前,M必定会回日本,并回到九州,而且绝对已经完成与这项实验相关的各种研究,准备好一切在等待。

“因为,W深知M是彻头彻尾的学术奴隶,其视为一生研究目标的‘因果报应’和‘轮回转世’的科学原理——也就是‘心理遗传’——的结论中,那种迫切想得到实验成果的狂热,并不逊于W倾注心血的名著《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与其证迹》希望以绘卷魔力的影响作为实例的狂热。换句话说,W对绘卷具有这样的研究价值和魅力深信不疑。

“可是……可是,M日后又会如何一再体验深刻的烦闷与苦恼呢?他开始明白下定决心为了学术而牺牲良心,目睹一位无辜的可怜少年成为行尸走肉,自己却对其进行研究,心满意足地发表实验结果是何等困难。更发现他大学毕业后十几年间几近疯狂的研究,只是为了忘记这种良心苛责,是与为了忘记身为死刑见证人的痛苦而专注于磨利断头刀相同的悲惨心理的体现。他以这项学术研究——断然放弃磨利断头刀——向母校提出的学位论文的根本主张又是什么?那就是《脑髓并不是思考事物的地方》……”

“……”

“然而,M个人的烦闷终于输给了学术研究的欲望,他恢复了想借自己学说的力量打破‘疯子的黑暗时代’和即将蔓延的‘疯子地狱’而忘掉一切的最初意志,并以或许不输于W的冷静和残忍,计算着I的年龄。”

“……”

“T子的命运恰似风中残烛。那时,T子应该也已完全看透昔日与M和 W的恋情究竟意味着什么,也丝毫不再怀疑当时两人对自己的热情纯粹只是为了绘卷的魔力和自己肉体的魅力。更确信夺走绘卷的人不是向自己问出绘卷藏处的M,就是因为失恋而怀恨的W。她也明白两人都是不惜持刀对付纤弱女子的可怕对手,所以拼命抱紧自己的儿子颤栗不已。

“因此,在T子的内心深处一定经常描绘着这样的情景——万一绘卷魔力的实验有朝一日真的针对I展开,那么凶手绝对就是M或W……

“因此,T子的死亡是准备这项空前绝后实验的第一要件。”

“啊,医生,等一下,请不要再说下去了。这样恐怖的事……”我忍不住尖叫出声,趴在大桌子上。我的脑海在沸腾,额头却是冰冷的,手掌则有如火烤一般灼热,胸膛深处激喘不已。

“什么?你说什么?我是因为你的追问才说的,不是吗?”正木博士的声音带着不可抵抗的力量压在我头上,但随即又改变声调,训示般地接着说,“你怎么如此懦弱?会有人答应听事关别人一生浮沉的重大秘密,却在对方叙述中途要求停止的吗?你站在对抗这件事的我的立场看看,试着体会我克服所有不利立场的痛苦……接下来还将出现更多可怕的事情!”

“……”

“明白了吗?T子应该也察觉到了自己是这件事的第一必要条件。这点从她对I所说的‘等你大学毕业后,如果我还平安无事,就把一切告诉你’就可以知道。T子因为疼爱儿子,费尽心思终于觉察了这件事。这段期间,T子的生活一定随时有生命危险,一方面极力让I远离诅咒,在I能够了解诅咒的真相,也有足够的智慧加以警戒之前,什么都不告诉他,不让他受到绘卷或故事诱惑,静静等待着;另一方面,她则必须继续暗地里搜寻M的行踪,确定绘卷的有无,希望凭自己的力量与智慧,接触W和M,让他们坦白一切,解开这项恐怖的学术研究与爱欲纠葛。如果可能,她甚至希望亲手毁掉绘卷。这就是时时缠绕在她脑海里的凄怆母爱。

“但T子的昔日情人W和M两人二十年来一直是宿命的敌人,人情世界的仇敌,学术界的竞争对手,而且中间还夹着T子母子。到了这时,彼此互相诅咒再诅咒,结果两人都已经化身为无可救赎的学术之鬼。除了在精神方面彼此厮杀以外,没有其他生存之道。而且两人都用尽一切积极和消极力量诅咒对方,一心一意磨利獠牙,企图在应是两人其中之一的儿子I的身上尝试绘卷的魔力,将在学术界公开这项结果视为自己的名誉,同时利用不人道的罪责缠勒对方的脖子。牺牲的到底是谁的儿子?两人早就不放在心上了。两人脑海中所想的只是,只要那孩子的确是延续吴家血统的男孩即可。”

这回,我全身真的涌现出完全无法忍耐的颤栗,用力抱着头,趴倒在绿色罗纱上,所有神经都受到正木博士解剖刀般凄怆的声音的威胁……

“结果终于来了,而且就落在M二十年前所预测的位置上。他受到恶魔般不可抵抗的力量所左右,不得不重新站立在他曾惊恐、颤栗、疯狂挣扎着想逃避的可怕的决胜起点上!二十年前驱动M的毕业论文《胎儿之梦》,现在借着看不见的宿命力量,硬生生将他拉回原点。”

我很想从椅子上跳起来逃出房间,但我的身体却很不可思议地紧贴在椅上不停颤抖,就连想掩住耳朵都没办法。正木博士沙哑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楚地传入耳中。

“就这样,关于这项实验进行的第一个障碍——T子的生命——完全除去了,能够连结M、 W和I之间过去的唯一证人,能明确证言I是谁的儿子,同时只凭一句话就可指证谁是这项恐怖科学实验的发起人的‘活证据’T子,按照预定计划,在一切仍深陷迷宫之时就已经从世间消逝。接下来的问题是,这项实验的第二个必要条件……即M要坐上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院精神病科教室教授的椅子。换句话说,当实验结果万一遭到追究时,为了掩饰主谋者的行踪,为了完全保护彼此的秘密和绝对安全,也为了在适当时机将凶行推到对方身上,需要谨慎再谨慎进行的必要条件。”

先前一直踱步的正木博士说到这里时,突然停住脚步。虽然我趴在桌上,却很清楚他的位置正好是在挂在东侧墙壁上的斋藤博士肖像画和“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的日历前。而正木博士的脚步声突然停止的同时,声音也一起中断了,房里忽然笼罩着意料之外的静寂,让原本凝神静听的我感觉正木博士仿佛突然消失了。

我这样想着,仔细听了约两三秒钟的时间吧,马上深深理解到了这种静寂的可怕意义。

——我脑海里又重新掠过今天早上以来的所有疑问,情不自禁地用双手紧紧揪住头发,好像站立在针尖上一般,惶恐地等待正木博士继续开口。

——十月十九日的秘密……

——当天被发现的斋藤博士离奇死亡的尸体的秘密……

——由于斋藤博士离奇死亡,正木博士就任精神科教授的幕后秘密……

——以及,一周年后同月同日的昨天,迫使正木博士决心自杀的命运魔手的秘密……

——若林博士明言正木博士已于一个月前自杀的意识浑沌心理状态的秘密……

——一切完全都是由一个人所安排的……

——是M呢?或是W?

——关于这件事,只要靠接下来正木博士说出的一句话,就能够如电光般闪亮透彻。但在他未说之前,却有着难以言喻的恐怖、黑暗、沉默、静寂……

不过没多久,正木博士又若无其事般开始踱步。仅仅用短暂的沉默略过了我所恐惧的说明,接着说:“像这样,M继任斋藤博士职位到九州帝国大学上任后不久,立刻决定进行此学术界空前绝后的实验,并且将实验结果全部丢到我面前。”

“……”

“所以,目前M和W是共犯,就算不是共犯,也没有证据可以推卸责任。”

“……”

“因此我有了觉悟,打算借着方才你所阅读的心理遗传附录的草案,连直方案件也完全隐瞒,牵扯出辘轳首和尸鬼,希望即使当做学术研究的参考材料公布,也不会被判有罪。”

“……”

“将背后的内幕视为两人之间的绝对秘密埋葬,忘掉所有怨恨和猜忌,为了学术,也为了人类……”

“……”

“但或许也能说是菩提心吧!见到吴一郎狂乱的身影,我竟无法忍受……”

说到这儿,正木博士的声音突然带着哽咽,走到趴在桌上的我的正前方。接着,我听到他坐在转椅上的声音,不久,他拿下眼镜放在桌缘,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好像正在擦拭眼泪。

然而就在这时,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全身的颤栗忽然完全静止了,反而有一种无法形容的不快正随着正木博士的哽咽声从腹内涌起。尽管还是维持着原来趴伏的姿势,内心里却很想大叫“别讲那么多了,要哭就哭吧,反正完全与我无关,我只是负责听而已”。日后我回想起来,发觉这实在是很不可思议的心理变化。虽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变化,我却还是一动也没动,所以正木博士应该不会察觉到我有这样的心理变化。

正木博士像是轻咳般哼了一声,转用极严肃的声调,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只不过,在此有一个人……也就是你……”

“……”

“你被我和若林挑选成为这项事业的继承者。坦白说,若林和我并没有资格向社会公布这项事业的最后成果,但你却是被挑选来为承担这项神圣使命而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唯一至高无上的天使。只是,你自己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天命何在,是个真正的纯真少年。”

“……”

“老实说,我和若林也不希望亲自公布虚伪的事情真相,而希望能在我们两人死后,由第三者以真实的方式公布。这是我们两人毕生的愿望,是拿出至诚无欺的学者良心的希望。所以若林和我默默地同心协力,全力设法想让与这件事有重大关系的你恢复正常。如果现在你能恢复自己的记忆,拥有以前的意识状态,应该可以了解到这项工作的继承者非你莫属。你在惊人的错愕和感激之后,绝对会担负起公布这项空前绝后大研究的重任,震惊全人类,并借此一举照亮从太古以来疯子的黑暗时代,彻底颠覆全世界的疯子地狱,把唯物科学万能的漆黑世界拉回精神文化的光明世界。同时,不仅将防范于未然,制止绝对会来临的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横流,也可以不让那位可怜少年吴一郎和其他人的牺牲变成无谓的牺牲,也是给全人类的感谢和吊慰。最后……也能确认我们两人死后留在唇际、如同永远不会溶化的极地寒冰般的‘冷笑’。把我们所剩无几的生命努力缩短到一刹那。”

“……”

“话虽如此,以你现在的头脑来思考,或许会认为这是极不合理也难以理解的要求,也或许会误会我和若林是利用容貌与吴一郎酷似的你,来完成虚伪的学术研究,又企图以虚伪的方法公诸于世。但是、但是,我可以向天地之灵发誓,尽管我们私人间的竞争包含各种各样的虚伪,但所进行的学术实验,以及由此证明的学理、原则,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的虚伪。当然,和内容毫无关系的公布方式混杂着不得已的虚伪,但是刚才已经把真实形态向你报告了。

“所以,希望你能完全信任我们。你是必须毫不怀疑地以真实形态公布这项实验经过的唯一人选。我和若林都相信,只要你恢复记忆,一定可以了解自己是把我的遗书和若林的调查报告整理成完整结论后,向学术界公布的不二人选。不,不只是我和若林,一般社会大众一旦知道你的名字——已在前述谈话里多次出现,世人都应该会相当有印象,只要听到这个名字,马上会认定除了你以外,绝对无人适合这项工作。也因此,我才在得知你即将恢复正常精神状态的同时,安心写下这封遗书。

“不过,我决心自杀另有其他理由。并不是因为昨天正午解放治疗场内爆发重大惨案,导致我受到责任感的刺激,也不是由于这一天刚好是斋藤教授的忌日,令我产生一种天意无常的感觉。坦白说,是因为我讨厌再当人类,无处运用头脑的人类世界的肤浅、低级实在让我无法忍受。

“如果是像如何利用新发明的火药让这个残缺世界爆炸,或研究让青蛙卵孵化出人类那种研究课题还差强人意,但只为了证明心理遗传这种连三岁小儿都明白的简单明了的原则,却得历经双腿有如木棒、脑浆变成石头的多重辛劳,甚至还犯下罪恶的行径,几乎坠落地狱深渊。虽然后来好不容易证明真理,可是,报酬呢?别说不能在妻儿环绕下享受余生,甚至在获得结果的同时,也就是生命幻灭,而且被认为是无法无天的家伙,受人们拳打脚踢、吐口水的时候,不是吗?”

“……”

“我直到今日为止完全没注意到这些,所以实在无法忍受自己的愚蠢,只希望不要再当人类或所谓的学者专家,回归到伊甸园的亚当,可以肆无忌惮地击溃一切对手……”

“……”

“我现在的心情自然一定和若林完全相反。若林无论如何都固执地想借这项实验来和我彻底分出高下,尤其他身患肺结核症,自知时日不多,所以今晨得知应最终负责继承公布此项实验结果的你可能恢复正常的精神状态时,马上焦躁地做出让你理发、换上大学生的制服、带你与她见面等等行动,尽可能想让你赶快承认自己是吴一郎,成为他的帮手,依他的意思公布结果。不,甚至现在都还在你我四周布下看不见的天罗地网,企图让一切能随他所欲。

“但是,我本来就认为自己没必要随他起舞。反正我打算化为电子或其他什么的游离在彗星旁边,虽然没有多少财产,也打算把它们连同印章和文件资料等全都交给他,并在你恢复记忆后,当做公布实验结果的谢礼转交给你。并且告诉他,只要公布的内容与心理遗传相符,那么附录实例中出现的案件凶手是谁,我完全不在乎……

“可是,应该称之为前世冤孽吧,眼见先前若林用他一贯的手法给予你催眠术般的暗示,企图诱导你的脑筋转向对他有利的方向的那种态度,我的牛脾气又被惹出来了,这才决定反击而来到这里。

“不过在这样和你谈话之际,我的心情又有所改变,觉得一切都很麻烦,反正这是得不偿失的工作,日后变成如何又有什么关系,以至于很想一举毁掉一切。因此……

“我决定今天就让你和真代子离开病房,同时烧毁所有文件和资料。

“我敢肯定,六号房的少女真代子绝对不该成为站在解放治疗场一隅的那位青年的妻子!不论从法律或道德上来说,她都是命中注定该成为你未来妻子的女性。我可以用自己和若林的名誉保证,即使从科学的立场来说,楚楚可怜的她都应该成为你的另一半。

“同时站在我的立场上,我要再下一个断言:如果你不这么做,没有和真代子展开婚姻生活,不管若林和我如何努力,如何费尽苦心,你终究无法脱离‘自我忘失症’这一障碍。根据先前各种实验的结果,已经可以确定那是真代子和你得救的唯一的最后的手段。我这样说绝不是强迫你。为了让你因坚守童贞导致的‘自我忘失症’痊愈,这是最有效也是最后的精神科学治疗法。关于这种治疗法的原理原则,精神分析专家弗洛伊德和性科学专家史泰纳哈[左金·史泰纳哈(1861—1944),奥地利生理学家、性学家。其著名研究成果为《返老还童法》,被誉为“内分泌学的先驱”。]也和我有完全相同的论点。

“你不久就会知道,这种最后治疗手段的效果的准确性超过二加二等于四。证据重于理论,我所说的话绝非虚构的证据,就在你和她进入幸福婚姻生活的同时所恢复的记忆力中。你一定会想起各种各样的事,从而发现目前为止所遭遇的神秘怪异的事件,与那位站在解放治疗场角落微笑、容貌和你完全一模一样的美少年毫无关联,而是直接与你本身相关。一切就和扭亮电灯开关同样明确,原因何在?这是因为你和那位小姐进入新婚生活的同时,现在累积在你脑海中,造成自我障碍的生理原因将会得到解放,目前为止怎么也想不起来的所有记忆都将恢复,也能看穿此刻让你迷惑、怀疑、苦恼的所有真相……当你进入物质上和精神上都真正幸福的家庭生活,即使不受他人之托,也能够站在自己理智的公平立场,将观察这件事所得的真实记录向学术界公布,让我和若林辛苦努力的实况诉诸正义的审判,同时成为改变现代邪恶文化的一大转机。我以专家的立场下此论断……为了你和真代子的名誉与幸福……”

“不行!”我突然以非比寻常的力量跳起来,火烧般的激愤令我全身不住发抖。我低头望着正木博士呆呆张大嘴巴的脸,咬牙切齿,嘴唇颤动着说:“不要……我不要,绝对拒绝!”

“……”

我将刚才就极力忍住的所有不愉快脱口而出,停都停不下来。“我或许是个精神病人,或许是痴呆,可是我还有自尊心,还有良心。就算对方美若天仙,就算为了治疗病症,我也绝对不会和不知是谁的恋人的女性在一起。即使知道在法律上、道德上和学术上都没有问题,我的良心还是无法同意。纵然那女人认同我为理所当然的丈夫,渴望获得爱情也一样!只要我自己没有那样的记忆……只要那样的记忆没有恢复,我又怎能做出如此不知羞耻的事情!更何况……更何况要公布如此污秽的研究成果……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且慢……”正木博士坐着不动,脸色苍白,举起双手,“但为了学术研究……”

“不行,绝对不行!”我的泪水夺眶而出。于是,正木博士的脸和房间里的景象看起来一片模糊,但我却不想擦拭,继续大叫:“学术研究算什么?西洋的科学家又如何?我或许是疯子没错,但却是日本人,知道自己体内流着日本民族的血,就算宁死也不愿从事那样残忍、不知羞耻的西洋式学术研究和实验!如果必须为了所谓的学术研究,做出如此污秽、不知羞耻的事,又与这样的研究脱不了关系,我宁可把这颗头和过去的记忆一起打破,现在就……”

“不是这样的,其实你就是……吴一郎……”说着说着,正木博士的态度眨眼间崩溃,我一直以为泰山崩于前也无动于衷的他,那浅黑的脸色霎时转为赤红,又变成铁青。他半站起身子,伸出双手似乎想打断我的话。那种狼狈态度在我新涌出的泪水中晃动,但我完全不想听他说话。

“不要!不管我是吴一郎的什么人……亲戚也是一样,反正罪恶就是罪恶。”

“……”

“医生们要进行什么学术研究,要怎么随意处置人的生死,那都是你们的自由。但是,被你们当成学术研究玩具的吴家人……吴家的人曾经伤害过你们吗?不只是这样,他们都是在相信、尊敬、仰慕、信赖你们的时候被你们所骗,变成疯子,不是吗?甚至你们还让吴家生下了儿子,目的却是为了进行世上罕见的恐怖实验!他们难以罄数的怨恨,你们又该如何偿还?刻骨相爱的亲子、恋人却被你们强制分开,承受比地狱更痛苦的折磨,你们又如何能够恢复原貌?难道只要是为了学术研究,真的就可不顾一切、胡作非为?

“就算不是你亲自下手也一样!难道你以为让别人公布罪恶的告白,就可以抵销一切?就能够只受到良心的苛责,却洗净所有罪孽?

“太过分了……太惨无人道了!”

“……”

“医生……”我叫着,突然感到头晕眼花,忍不住双手撑在大桌子上,眼睛因为新涌出的泪水而模糊,呼吸急促,“事到如今,请你接受惩罚吧,设法让那些可怜人们的牺牲不至于白费……然后我会乐意答应公布研究实验结果。”

“……”

“首先,我拉若林博士来当面向你道歉,自白所做过的一切可怕罪行……

“然后你和若林博士两人一起向被害者们谢罪,在斋藤教授的肖像前、在遇害于直方的千世子坟前、在真代子与八代子和发狂的吴一郎面前一一忏悔,坦白是为了学术研究而做出这种事,由衷向他们道歉。”

“……”

“我向你请求的只是这样,请……我求你……”

“……”

“这样的话,我自己就算变成什么样都无所谓。手脚或生命都可以奉献出来。就算你要我承接这项研究工作,就算承受一切罪名,我……”我无法忍受,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间不停流下,“这样残酷、冷血的罪恶,啊……我的头……”

我整个人趴在大桌子上,虽然极力不想出声,却没办法制止双手底下的哽咽。“对不起,请让我……替大家报仇。”

“……”

“请让这项研究……成为真正神圣的研究。”

“……”

叩叩叩……叩叩叩,有人敲门。

我忽然注意到这点,慌忙从口袋掏出手帕,一面擦拭被泪水湿透的脸,一面抬头望着正木博士。瞬间,我倒吸了一口气。

那是足以让我攀升到亢奋顶峰的感情霎时间萎缩下来的模样,是如同厉鬼般极端恐怖的形貌!他那像瓷器一样毫无血色的脸上布满苍白的汗珠,额头皱纹倒吊,青筋暴窜,两眼紧闭,假牙咬紧,双手用力抓住椅子扶手,头、胳膊肘和膝盖各自朝不同方向颤抖。

叩叩叩……叩叩叩,是有人敲门的声音。

我颓然地坐在转椅上。

仿佛在宣告什么,也好像是来自地狱的讯息,又像是世界末日,我瞪着似乎直接触及我心脏的敲门声,如聋哑人般挣扎着,努力想透视站立门外的人的身影,想呼救却又发不出声音……

叩叩叩……叩叩叩。

终于,正木博士似乎压制住了全身的颤栗,但紧跟着又出现更剧烈的颤栗,然后又开始更努力地抑制。他上身微微仰起,充血的眼睛无力睁开,灰色的嘴唇发抖,回过头似乎想回答,却像被痰哽住,喉头上下动了两三下后,声音就消失了。同时,他低垂着头,仿佛死人般倒在椅子上。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这时,我并不觉得自己发出了声音,只是感觉到不知从哪里响起既不像鸟又不像兽的奇妙声音,在室内回荡,同时觉得头发一根根往上窜。而上窜的感觉还没有消失的时候,房门半开,转动的合金门把手侧面出现一颗红褐色的圆形物体——是先前送蛋糕进来的老工友的秃头。

“嘿嘿,对不起,茶应该冷了吧?不好意思,这么慢才来换热茶,嘿嘿嘿。”

说着,他把还冒着热气的新茶壶置于大桌子上。然后,原本就佝偻的腰弯得更低了,眨着泛白的眼睛,伸直满是皱纹的脖子,怯怯地望着正木博士。

“嘿嘿嘿,来得有点太晚了……昨天晚上起,其他工友都休假了,今天早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所以……”

老工友的话还没说完,正木博士似乎靠着最后的微弱气力,从椅子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用死人般无力的表情回头望着我,牵动嘴皮似乎要说些什么。然后轻轻摇头,泪水沿着两腮潸然而下,点点头,又再度低垂着头,抓住工友打开的房门门框,步履不稳地走出门外。他脚步踉跄,差点倒下,慌忙扶住门柱,好不容易才在走廊木板地面上站稳,随即用力关紧房门,门板发出似乎要开裂般的声响,室内的玻璃窗同时产生共鸣,有如哄然大笑般一同震动、鸣响、颤抖着。

老工友回头看着他,不久又怯怯地转过脸来,愣愣地望着我。“医生是哪里不舒服吗?”

我也鼓起几乎是最后的力气,勉强挤出哭一样的笑声。“哈哈哈哈,没事,只不过刚刚我们吵了一架,所以他很生气。别担心,很快就好啦!”

正说着,我感觉两边腋下有冰冷的水滴滴落。我完全不知道说谎居然如此难过!

“嘿,原来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我是第一次看到医生那样的脸色……请慢慢喝茶,只剩下我一个人,难免服务不周到。医生他真是好人呢!虽然常常骂人,不过平时很亲切,昨天那个解放治疗场发生严重事故,另外一位工友因为脚部扭伤而休息……医生也很可怜的。嘿嘿,请慢用……”

秃头工友提着冷掉的茶壶,弯着腰蹒跚走出门外。我则像望着来吞噬自己灵魂的恶鬼离开一般目送他的背影。

工友关上房门后,我又再度茫然地从腹部深处缓缓吐出颤抖的呼吸,把双肘拄在大桌子上,用双手的手掌掩住脸,指尖用力按住两颗眼球。我的头脑似乎完全干涸了,在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疲劳的同时,用力按住的眼球前浮现出种种幻像,其中充满好像电光般纵横驰骋的问号,这些问号仿佛深入脑中一样令我产生了焦躁。

——解放治疗场的白砂亮光?

——正中央挂满枯叶的梧桐树?

——伫立在对面的吴一郎身影?

——砖墙上方屋顶上的两根大烟囱?

——大烟囱吐出的袅袅的黑色煤烟,还有蓝天?

——趴在白色床铺上啜泣、穿白色病患衣服的少女?

——若林博士摊开在绿色桌面上忘记带走的调查报告?

——紫色漩涡的雪茄烟雾?

——若林博士的奇妙微笑?

——正木博士眼镜镜片的反光?

——?……?……?……????

——?……

我用力摇摇头。想着想着,我觉得自己成为了学术研究的饵食,于是紧闭眼睛挥动双手,似乎想把看不见也摸不到的因果之网完全拂拭掉。

以疯子的黑暗时代为背景,操纵着蛛网捕捉我的人,正是栖息于学术界的两只大毒蛛——旷古绝今的精神科学家M以及举世无双的法医学家W。其中,M所丢出的蛛网最为可怕,我到目前为止全力抵抗,全身血液逆流,绞尽一切冷汗热泪而战斗,感觉似乎总算给予重击而驱逐了它。但与此同时,我也精疲力竭,别说没有能力判断自己行为的善恶,连离开这张大桌子一步的力气都没有,甚至不知道精神和肉体上是否有重新振作的勇气。

可是、可是,我背后却还有另一个强敌!这个强敌W或许已经预见到这样的结果,正在冷笑。他是如此毫无破绽,张开结实牢固的网等着我陷落,驾驭着别说是我、就连正木博士也未察觉的巧妙、缜密、伟大的智慧力量,将我牢牢控制住,以期能让我成为借着污秽和虚伪完成的学术研究的牺牲品。

如果被他那只毛茸茸的大手抓住,我宁愿不去反抗正木博士。也不知道为什么,以若林博士和正木博士两人而论,我比较喜欢正木博士,尽管两人都是想把我当做饵食的学术界毒蛛,我却觉得正木博士亲切而容易接近。假如他此刻回来,对我说一声“我错了”,我可能会非常高兴地忘掉一切,成为他的奴隶,举发若林博士卑劣的行为,公布同情正木博士的记录。目的只是不想让若林博士那双苍白的手抓住我的心脏……

然而,四周一片静悄悄,没有听到正木博士回来的声音。我虽然失去了与命运对抗的力量,却还是只能等待命运!

啊,怎么办?

我又再度呼吸急促,快要透不过气来。

不久,心情慢慢平静下来。我的身体恍如一个空洞,只有耳洞里似乎正在雷鸣……

黑色、黑色,乌黑……

只要吃了乌黑的眼眸,

白色、白色、洁白……

洁白的眼珠就会跳出。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白色的眼珠很可爱呢!

从口中跳出,

从筷子尖端逃走,

不停滚动,

看不见逃去了什么地方。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白色的眼珠很可爱呢!

黑色的眼珠很可爱呢!

真正的眼珠很可爱呢!

可爱呢、可爱呢、可爱呢!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可爱呀!可爱呀!

之前那个舞蹈狂少女澄亮的声音正从南侧的玻璃窗传入室内。

突然,我脑海中闪过一个奇妙的念头,纠缠在我头脑中的无数问号霎时间消失无踪了。我像机器人般机械地把双手离开脸部,重新在转椅上坐正身体,望着正木博士刚才走出的房门,望着正面墙壁上挂着的金黄色和黑色两幅匾额,环顾散落眼前的各类文件资料。秋天接近正午的阳光让弥漫在空中的雪茄烟雾看起来蓝白透明,让一切东西都清楚反射着亮光。

“什么嘛,原来是这样,啊哈哈哈哈哈……”

我用双手紧紧按住两侧腹部,极力抑制忍不住的笑意,不断放声大笑。

白痴、白痴、白痴,真是最大的白痴,啊哈哈哈哈哈……

若林博士和正木博士也是一样,不,甚至是比我更严重的大白痴!我们三个人彼此都互相误解了,这是何等可笑的错误呀!这……

是谁杀害千世子?是谁把绘卷交给吴一郎?谁是吴一郎真正的父亲?是W呢?还是M呢?或者另有他人?这些谜团连一个都未解开,说不定只是第三者随性所为的。不,这件事本来就没有任何凶手,事件的内容完全只是偶然,只不过是几个原因不明的意外事故的重叠。千世子的缢死,斋藤博士的溺死,吴一郎的发狂,或许都是独立发生的意外,不应该是这么神秘难解、深不可测的事。

只不过是两位博士判断错误,硬将其重叠在一起,想让它成为一个焦点,互相害怕对方夺走自己宝贵的研究资料,戴上有色眼镜看对手,认为一切都是对方所为。

很可怜,因为自己过度的错觉,不,是因为两颗古今无双的脑髓迄今一直未能找到棋鼓相当的对手,在此棋逢对手而开始发挥本能的战斗欲,全力对抗,最终导致彼此都无法动弹。

哈哈,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如此愚蠢荒唐的竞争吗?两位博士的研究与争斗比事情本身更严肃、更深刻、更可怕!或许所谓的学者都是如此,经常为了这样无聊的事认真竞争也未可知。

但仔细想想,也难怪会如此吧。吴一郎和我酷似双胞胎,再加上吴真代子和绘卷中的死亡美人画像简直一模一样,在此会发现如此难得的双重偶然,而且凝结在同一血统中,任谁都会大吃一惊。进而认为其中绝对隐藏着某种深刻原因,所以才导致一开始就戴上有色眼镜去研究。证据是,如果将组合成这次事件的各种事情分开观察,就算两位博士没有插手,它们还是可能自由随机发生。只是因为两位博士彼此认定是对方所为,看起来才会变成一种重叠。假定没有两位博士唠叨的说明,也只不过是两宗单纯的离奇死亡案件和一桩发狂事件而己,不是吗?

对了、对了,一定是这样,是这样没错!一切只是毫无根据的事件的重叠,却因我未注意到而饱受骚扰、自寻烦恼,白痴、白痴、白痴,真是愚蠢的大白痴!我们三个人都是……

搞不好这件事的凶手是我呢!

“啊哈哈哈哈哈哈……”

听到自己的笑声在室内回荡,我忽然噤口了。同时发现,不知不觉间双手托腮的我的视线已经被滚在眼前绿色桌面上的绘卷所吸引了。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灵感吧!

我心跳加速,又在转椅上重新坐正,全身充满前所未有的神圣心情,伸手拿起绘卷仔细观看。

最后剩下的就是这卷绘卷的魔力!其他一切都能否定,唯独这卷绘卷的魔力直到最后仍旧无法被否定。

这件事从表面上看,一切都出自于无知,可以认为只是几桩无聊小事件的组合,只不过因为正木和若林两位博士相互勾心斗角,试图把这卷绘卷的魔力当做中心成就奇怪的事业,才导致整体呈现出有非常意义的颤栗紧张气息。但退一步,从事件的反面来看,两位博士其实都是被绘卷左右了行动,抛弃自己拥有的智慧、胸襟、学问、地位、名誉和生命,在绘卷的魔力前三跪九叩。万一正木博士的话属实,其他人的生死、流离、烦闷,应该同样都是由绘卷所引起的,结果,支配一切不可思议的中心魔力都出自于这卷绘卷。就算所有的事实与一切科学说明都能予以无知化,但这卷绘卷的魔力却是任何人都无法予以无知化的。

所以……倘若这卷绘卷有灵,绝对会知道一切。它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经历,也应该完全清楚自己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又是如何落入吴一郎手中的。同时也知道让两位博士苦恼,甚至令我饱受折磨的内幕。

这卷绘卷到目前为止,已经让很多人狂乱、迷惑、互相伤害。但它自己却视若无睹。同样,今天它也故作不知地落入我的手中,但是……

距今一千一百多年前,唐玄宗的淫乱因为青年绅士吴青秀的忠志,体现在六幅腐烂美人的画像中。而艺术家笼罩在诡异画像中的奇怪执念,即使在远渡日本以后,依然与吴家血统纠缠不清,把恐怖的因果循环一直延续了几十代。到了相隔十几个世纪的今日,落在没有血缘关系的正木和若林博士手上,虽然受到科学知识无上光明的照射,非但未丧失魔力,反而增加了怪异的作用,从各方面蹂躏、嘲弄了两位博士的一生。甚至今天,它身处于现代文化权威的九州帝国大学里也一样,才刚接近我的指尖,马上就伸出看不见的魔手,一把掐住我的心脏,带给我几乎绞尽脑汁的痛苦,通过难解的因缘攀附着我,将我吸入不可思议的命运漩涡,朝事实真相不断喷出白色烟雾,用烟雾将我玩弄于股掌间,企图让我想起想不起来的事,思考无法思考的事,看见看不见的东西,并要求我记起消失的记忆,想起并不属于自己的身份,拼命追寻并不存在的真相,让我迷惘、狂乱、哭泣、大笑,在比疯子地狱更恐怖的疯子地狱中打转。

啊,多么可怕的魔力呀!

我凝视眼前的空间,那里再度浮现出死亡后五十天的黛夫人露出冷笑的幻影。

可恶,看我如何对付你!

想到这里,我预感我能发现足以一举打破所有神秘难解的恐怖秘密的关键,便用力咬紧了下唇。那东西足以一举揭发折磨两位博士与我的魔力的真相。恐怕其他尚未被发现的意料之外的东西也都潜藏在绘卷某处吧。我怀着这样一种灵感,迅速解开绘卷的绳子。趁这个时候顺便看了一下手表,时间正好是十一点五十分,正面的电钟指针则指着十一点四十九分,或许是长针正好要移动的时候吧!

在看到绘卷卷轴的绿石时,我呼了一口气。一看之下,似乎有许多不知身份的指纹重叠在上面,但我马上就发觉那是自己刚刚把玩过的痕迹。我不禁苦笑,重新拿起绘卷,同时暗骂自己:不能这样大惊小怪……

裱装的刺绣和内部深蓝色纸上黏贴着无数细小、隐隐发光的纤维,应该是以前用棉花或某种东西包裹绘卷的痕迹吧。我把绘卷拿起放在鼻前闻了一下,在一股霉臭味和轻微的、像是樟脑香气混合的味道中,仿佛还有某种更深刻的气味,不过仔细重新闻过之下,我确定那是很淡的高级香水的味道。

有意思!照这样下去,应该还能发现各种各样的东西吧!这种霉臭味与类似樟脑的木头香气应该是在弥勒佛像内被渗透而留下的,这是任何人都可以想象得到的事,但香水气味可能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定是暗示着绘卷先前的主人是女性。

太好了,如果能再找到未曾被发现的什么线索,就算是一根头发,一丝烟灰也好,就能成为确定凶手的有利证据了。

我一面想象自己成为名侦探,一面更积极地将绘卷从头开始逆卷到《由来记》的文章结束部分,仔细地观看正面和背面,却发现方才无法正视的死亡美人腐烂画像上只能见到颜料的排列,这让我非常吃惊。那绝对不是光线的原因!我特别仔细地看着从黛夫人腐烂的嘴唇上可透见的美丽牙齿的部分,以及内脏被气体包覆膨胀泛光的部分,但怎么也看不见任何东西,我不由得为人类神经作用的盲目而咋舌。

但是,继续注意看之后,发现刚开始的地方,纸张质地有几分粗糙,越接近《由来记》结束的部分越光滑。这也是正常的事,对最初执笔的吴青秀而言,越开头的部分绝对是越常打开又卷起的部分,后来观看绘卷的吴家后代一定也是一样,这点说是人之常情也无可厚非。绘卷背面全部涂满某种闪闪发亮的淡褐色液体,上面处处留有疑似指痕的白色圆点。但因为不太平滑的纸下浮现出不规则粗纹,所以很难分辨是什么痕迹。最终,从绘卷上,我只发现了先前所述的高级香水味道。

我再度把绘卷移近自己的脸,反复不断地深吸着那像是要告诉我什么的香水味道,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名称的香水,却发觉那不仅是真正高级、洁净的香气,更含着某种勾起我记忆深处值得怀念的无奈回忆的气味。当然,那是属于女性所散发的气味,但感觉不像我昔日的恋人或是母亲、姐姐的气味……为求慎重起见,我站起身,从入口门边拿来自己的方帽子,闻嗅着比较两者的气味,发现我的帽子内侧只有新布料、人造皮以及淡淡的霉臭味,不能作为证据证明那和绘卷使用的香水一样。

我把帽子放置在一旁,轻轻地叹口气,正想将绘卷卷回时,忽然停止动作,忍不住凝视着面前的空间……

因为,我脑海中灵光一闪,掠过了出乎意料的暗示。

在侄之滨的石头切割工厂,吴家的老佃农户仓仙五郎发现吴一郎的时候,见到吴一郎凝视的只是绘卷的空白处。现在,我已经明白这不可思议的事实的真正含义了。

说起来很简单!

这卷绘卷,一直到最后面汉文所写的《由来记》为止,一定经常被人用手拉开、卷回,所以在这将近一丈长短的卷幅中,有可能掉落上观看者身上的某种东西。但是,如果一万个人之中有一位拉开到接下来的白纸部分观看,则此人的头脑必定和一般人有相当大的不同,甚至可以说,这样的人绝无仅有。话虽如此,假设真的出现这种凭常识无法想象的情形,或者脑筋构造与一般人不同的人,将《由来记》后面的白纸部分拉开到最后面观看,情况又是如何呢?简单地说,此人一定是认为绘卷的画者吴青秀绝对会将黛夫人的形貌一直画到只剩白骨为止。当然,包括黛夫人的妹妹芬在内,吴家历代后人和正木博士应该都认定绘卷上只有六幅死人画像。但是,如果有人能够看穿这卷绘卷具有令人发狂的魔力,并把绘卷展开至最后面的话,情况又会如何?若是这样,能说这一部分不会有什么东西吗?而且如果掉落着某种东西,无论何等细微,应该都具有重大的意义,或许凭此就能找出利用绘卷引发这桩案件的凶手的真正身份。至少,如果没有调查到那样的程度的话,又怎么能说无法在此绘卷中有所发现呢?

吴一郎在侄之滨的石头切割工厂专注凝视绘卷的空白处,能够推定当时他的心情已经一半是自己,一半是吴青秀了,虽然不知道他是抱着何种心情这么做的,但看他总是看着绘卷最后的空白处,可以推定他在这个部分发现了掉落的某样东西。

证据是,吴一郎告诉仙五郎老人说:“我知道交给我绘卷的人的真正身份。”

为什么?我为什么到目前为止都未曾注意到这点呢?

这样想着的瞬间,我脑海里又掠过被某人紧追般的感觉。我瞄了一眼手表和电钟,两边都是差四分钟十二点。

我的手再度反射般地拿起绘卷,拉开到空白处。在最初的约莫一分钟内,我极力抱持着冷静调查的念头来看,可是怎么看都是无止尽的白纸。没多久,我就产生了好像在无涯的白色沙漠里独自旅行般的焦躁与愚蠢的感觉,对自己急于当名侦探的心思感到可笑。

这时,我开始怀疑吴青秀确实只画了那六幅画像。

假定即使吴青秀陷入痴呆状态,应该也是在听了小姨子芬的说明,想到自己是古今罕有的大白痴,为了毫无用处的忠义而害死最深爱的妻子的那一刹那,整个人茫然若失以后的事情吧!这么一来,在那数分钟,不,数秒钟之前,他应该还是正常的,如果没有忘,一定会说明自己最后是画到什么内容。而芬夫人也是一样,一面看着自己恋慕的男人牺牲最宝贵的姐姐所完成的伟大事业,一面绝对不可能没注意到绘卷上出现的事物……想到这儿,我整颗心都凉了。

不过,一种类似习惯性尽义务的心情混杂着疲倦一起在我心里涌现出来,我变得昏昏欲睡,用双手一口气拉开大约还有一丈长的空白部分,聚精会神地看着,好不容易到达约莫三丈左右的绘卷空白部分的最后,意外发现有像是黑渍般的东西沾在上面,我不禁瞠目。

仔细一看,那是在最后位置的深蓝色的纸上、离用金色颜料画有波纹的稍远的位置上,写着五行纤细、娟秀的女子字迹,应该是属于小野鹅堂流的字迹。

照亮思子之心暗影,

开放世间智慧光明。

明治四十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正木一郎之母 千世子

正木敬之阁下

我头发倒竖,慌忙将绘卷往回卷,但是双手发抖,绘卷因而掉落……

绘卷像是有生命般自行展开,从大桌子上滑落地板,逐渐伸展开来。我头皮发麻,也不知道怎么开的门,更不记得是何时跑过走廊,冲下楼梯,从玄关跑到外面的。

突然,身后一声轰然巨响,好像在追赶着我一般,响彻九州帝国大学校园内的松林。

是午炮的声音!

我只能认为那是一项奇迹,恰似某种眼睛见不到的伟大力量,从空中伸手拖着我旋转一样地不可思议!

我跑出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院正门后,完全记不得自己绕过什么地方,也丝毫不知道为了何种目的又回到九州帝国大学精神病科教室的。

背后传来尖锐的汽车喇叭声,在眼前急刹车的电车呼啸声,脚踏车铃声的聒噪声,也听到叱骂的人声和狗叫声。我见到团团转的太阳,吹向前后左右的风,还有仿佛战争般相互追逐的沙尘;见到云中垂下的电线杆;见到檐下的图画招牌;眺望地平线对面透明山峦绵延的宽阔平原;迷失于不知几千、几万、几亿的红砖堆里;看见在紫色阴影中伸出手脚挣扎的婴儿幻影;仰望澄蓝色天空中闪动黄色光影而逝的飞机……之后,看见六幅排列整齐、只剩白色轮廓的死亡美人裸体画像。

恍若人头,又似眼睛,也像鼻子、嘴唇等各种形状的白色流云、黑云、黄云,云缝间是犹如药水般苦涩澄清的蓝天……我胡乱抓扯底下包覆着清醒神经和散乱感情的头发,时而前额感到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的痛楚,不停搓揉因刺眼光线和沙尘飞入而疼痛的眼睛,也不知道要去何处,只是踉跄前行。

河川、桥梁、铁道、寺院红色的山门,站立在山门左右两侧的正木博士和若林博士……我极力抑制想要狂奔的冲动往前走。

一切都是真实,并非虚伪的学术研究,也不是捏造的告白,并且从头到尾都是正木博士一个人自导自演,亲自执行的。

若林博士什么也没有做,他从一开始就毫无所知地被利用来完成正木博士的研究。在受到正木博士极其奇怪巧妙的犯罪所魅惑,主动进行调查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接受了搜集研究材料的工作,并提供给正木博士发表。他掉入正木博士布置好的陷阱,被耍得团团转。

但是,从结论来说,若林博士却发现了千世子留在绘卷最后部分的笔迹,和我一样历经重重疑问,发现了最后的唯一焦点,也和我同样在瞬间解决一切,明白这全部都是正木博士所为。

但是,若林博士采取的态度却非常可贵!若林博士在识破事件真相核心的同时,决定基于同乡同学的立场,对正木博士传达身为学者的无限同情与敬意。只解开事件内容的重点,而把正确的调查报告交给正木博士,不管是烧毁或丢弃皆随其自由;又故意派人送茶点进来,不动声色地点明“我已经离开得很远,别担心,请随意自由地说吧”。他之所以会说“正木博士已经在一个月前自杀”,同样是带着此种意义的亲切心理,避免正在一旁偷听的正木博士在那种情况下出来,陷入那样痛苦的局面。当然,这同时也是为了防止我即将恢复记忆的头脑又陷入无法挽回的混乱。反正,就算日后我知道是谎言也无所谓……

若林博士采取的实在是男人最值得尊敬、弥足珍贵的绅士态度。

相反的,正木博士为了这项实验,牺牲其全部灵魂与一生。他从最初就对这个传说产生兴趣,欺骗千世子的感情,让她生下孩子之后,顺利取得绘卷,然后不顾一切地进行此项计划。

然而,正木博士却做梦也想不到,千世子在拿出绘卷的同时,会在绘卷的最后面写上那首和歌,以及年月日和孩子的姓名、出生地点,埋下意义深远的一根钉子。他无从想象怀着世上最深刻的母爱,以及天赋才智的千世子哀伤的头脑会缜密到这样的程度,导致在他大胆、眩惑、天才般的事业计划中,出现唯一且致命的疏漏。所以他会在自认为为了学术、为了人类,冷笑着抛弃血泪、蹂躏神佛时,不管清醒还是在睡梦中,都饱受接踵而来的良心苛责与人情无奈,都逃不掉被死人紧紧掐住心脏的命运!

这就是正木博士的一生,极端污秽的同时也极端洁净,既令人哀伤,也令人痛楚……

但是,当正木博士那受诅咒的研究终于进入最后阶段的同时,他见到若林博士提出的调查报告也不禁吓破了胆。当他了解到对方那恐怖剔透的脑髓正迂回着、毫无间隙地紧密环绕住自己的时候,在无法忍受陷入重重包围的痛苦中,再度尝试以极其卑鄙且彻底讽刺巧妙的手段进行反击。那便是从手边的病患里挑选出我这位第三者,向我告白一切,企图由我进行冒险的实验发布。

其实,他的告白自始至终都是自己一手计划、亲自实行的。他分别利用M与W这两个角色,采取这种一人二角的方式,用大胆巧妙、企图超脱作茧自缚命运的手法绝对是举世罕见的,只不过,结果还是陷入原先的作茧自缚,实在可悲又愚蠢。

“危险……”

“混蛋!”

“啊……”

我背后传来各种各样的怒叫声,同时紧跟着响起“哗啦啦啦”、“碰碰”的剧烈碰撞的声音。

我一回头,发现所有站着的人们全都瞪着我,而在我背后停着一辆蓝色的巨大卡车和一辆弯成“<”字型的脚踏车,我的脚下则散落着破碎的空瓶,褐色的酱油流满一地。卡车上跳下一位穿浅黄色作业服的高大男人,把手伸入轮胎底下,拉出一个脸色苍白如纸、身穿商店背心的小伙子来到刺眼的阳光下。人群立即往那边涌去。

我迈开步子,继续边走边想。

真的太可怕了,非常可怕的秘密!一千年前死亡的吴青秀的恶灵,和生于现代的正木博士的科学知识争斗得正酣。

而且,正木博士矢志研究的最初一瞬间,良心的要害就已经被吴青秀的恶灵紧抓住,被抹杀掉人性中最伟大宝贵的亲子之情与夫妻之爱,但他自己却丝毫没有察觉,坚持不论发生任何事,自己都绝对不会受吴青秀的恶灵所诅咒。可是其受诅咒的心理状态却化为各种论文、谈话、歌曲,一一地被公开了。另一方面,他毅然让千世子、吴一郎、真代子、八代子陆续牺牲,勇敢地一次又一次跨越这些障碍,确信科学绝对获胜,并专注于斩杀吴青秀的恶灵……这是何等凄惨冷酷、执念深沉的争斗呀!我仿佛闻到了从灵魂深处滴落的血腥与汗臭味……

然而……思索到此,我停住脚步,望着热闹的街道,环视表情不可思议地回头看我的来往行人。我抬头看着在高高的广告塔顶端旋转的灯光漩涡,凝视横亘其上,如同鲜肉般的晚霞云朵。

然而……

然而……

仔细一想,我还没有从中想起关于自己过去的丝毫记忆,我还是处于可怜的健忘状态中,仍然无法给出自己“我到底是谁”的答案。现在的我和今天清晨在七号房里睁开眼睛的时候完全相同,依然只是独自在宇宙间浮游的一粒悲伤、寂寞的无名沙尘。

——我是谁?

——啊,如果能够想起来,我应该马上可以从吴青秀的诅咒中清醒过来,脱离绘卷的魔力束缚。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留下这点唯一的疑问。

——我是谁?我究竟是谁?我的过去和这件事具有什么样的因果联系?

——我反复搜寻今天的记忆,反复思考,加快步伐,又放缓脚步缓慢地走着。飘渺的钟声、汽车引擎的吼声、孩童的哭声、织布机的响声、不知何处工厂冒出的汽笛声……一切都在无意识中进入耳内,左曲右转。不久,我突然踩着泥土,站住,缩着脖子,心跳急促得像是即将要窒息一般。

——糟糕,竟然把绘卷就这样放着。绘卷最后那部分千世子所留的字迹不能够被任何人见到!

——正木博士如果看到,不是会发疯,就是真的自杀……

——糟糕!

我不由自主地跳起来,紧接着瞬间猛然转身,沿着不知道是何处的漆黑乡间道路往前跑。

不久,我跑进灯火明亮的街区,然后穿过又暗又脏的巷子,来到能听见七弦琴和大鼓声的耀眼大马路。我见到有并排的路灯亮着的防波堤,另外三边都是大海,我吃了一惊,慌忙往回跑。各种商店的商品、电车、汽车和人群有如走马灯般不停地滑向身后,我拼命揉着被水和汗渗透的眼睛,往方才过来的道路跑着,头晕眼花、呼吸急促,眼前忽暗忽亮,好像有无数灰色的鸟狂飞后消失。不知不觉地,我在马路上跌倒,被人扶起后又甩开对方继续向前跑。

在反复经历这种情况的过程中,我终于丧失记忆了。不知道为何而跑,也没想到要跑向哪个方向,所见所闻都恍若在半梦半醒间发生,最后连半梦半醒的感觉也消失,只是恍惚着踉跄前行。

那之后也不知道过了几小时,过了多少天……

我忽然觉得全身发冷,恢复意识后一看,不知何时,我已经回到先前的九州帝国大学精神病科的教授研究室,坐在先前坐着的转椅上,身体趴在大桌子上的绿色罗纱桌垫上。

一时之间,我怀疑自己是否正在做梦,怀疑先前——正午时刻冲出这儿之后,跑了很多地方,所见所闻的一切事情,以及所思考的一切不可思议的问题,还有其间所感受到的难以忍受的恐怖和痛苦,怀疑这些都只是昏倒在这里时所做的一场梦。

我怯怯地望着自己全身,外套、衬衫、脚上所穿的鞋子都因沾满汗水和灰尘而变白,两边手肘和膝头也全部磨破,满是泥泞,钮扣掉了两颗,衣领裂开垂至右肩,看起来就像是酒鬼和乞丐的混合体。左手指甲上黏着黑色血污,可能是身上有什么地方受伤了吧!虽然不觉得痛,不过眼里和嘴里大概都是沙尘,眼睑刺痛,牙齿之间沙沙的感觉非常难受。

我再度趴到桌上,静静回想前后,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何要回到这儿来。我凝视着放在桌缘的新方帽,努力想记起当时的心情。但很奇怪,我的想象力在这时候竟然变得异常单薄,只觉得是回来拿遗忘在这儿的某种非常重要的物件,但……我慢慢抬头环视前后左右,发现头顶上方亮着炽热的大灯泡。

入口的房门半开。

但是,大桌子上的文件资料不知道是谁收拾的,已经像原来一样整齐放置好了,和今天早上与若林博士一起进来时所见到的完全相同,丝毫没有被人碰过的痕迹。就连放在一旁的红色达摩造型烟灰缸,也是如今早最初见到的方向那样摆放着,永远保持着打呵欠的模样。

当然,仔细一看,其中用厚纸板装订的《疯子地狱邪道祭文》和《胎儿之梦》的论文的确有最近被人碰触过的痕迹,摆放得稍微有些交错重叠。不过今天上午,正木博士当着我的面掸过灰尘的蓝色绢布包袱上,也与初见时一样地布满灰色细尘,显示出已经很久没有被碰触的迹象。此外,大桌子上既无喝过茶,也无吃过东西的痕迹。为求慎重起见,我看着烟灰缸内,里面连一丝雪茄烟灰都没有,只有达摩用他那金黄色和黑色的眼瞳瞪视着我。

太不可思议了!难道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大部分是做梦?我确实看过包袱里面的东西,可是才只经过很短的时间,不可能积上那样多的灰尘……

我颤抖地站起来,膝头酸软,仿佛要散架一般。我双手扶住大桌子边缘,勉强撑住犹如棉花般的身体,用发抖的手指抓住包袱拉过来一看,包袱底下留有清楚的方形灰尘痕迹。我重新细看掉落在打结处的尘痕,怎么看都不像是最近有人触摸过。而且解开后,所有尘痕完全消失了。

我哑然失色,凝视眼前的空间,再度在脑海中重复今天清晨迄今的记忆。但是,正木博士拿给我看的包袱中的东西以及所做的可怕说明的记忆,和这打结处的尘痕是绝对不可能并存的事实,是完全矛盾的两件事情。

我咬紧牙根忍住全身的颤抖,继续以痉挛的手指打开蓝色包袱,发现先前见过的报纸包和若林博士的调查报告原文都与之前见过的一样,整齐地叠着。不仅如此,从包袱巾缝隙掉落的灰尘也淡淡覆盖在调查报告封面的黑色硬纸板上。解开包裹绘卷的报纸,同样留有长方形的尘痕。

我再度哑然,由于过度惊异而茫然若失。怀着想确定自己精神是否正常的心情,首先缓缓拆开绘卷的报纸包,详细检查报纸的折叠痕迹、箱盖的接合状态、绘卷的卷合情形甚至绳子的系法,但似乎是由相当细心的人所做的,一切都非常整齐,没有发现双重或是歪斜的折痕。拉开绘卷,似乎是杀虫剂似的散发着强烈气味的白粉纷纷洒落在桌上。接着打开的调查报告里虽然没有使用杀虫剂,可是翻阅之间,灰尘霉味触鼻,可以确定最近无人碰触过。

为求慎重起见,接下来我翻开正木博士装订好的遗书,反复看着最后的两三页。但是,今晨为止仍可见到的墨水未干的蓝黑笔痕现在却已完全乌黑,而且行与行之间似乎还附着黄霉,怎么看都不像是两三天前所写的。

我越来越被不可思议的景象所吸引,于是如先前正木博士所做的一样,把调查资料抱出包袱外,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资料底下垫着一张发黄的报纸号外。先前正木博士掸干净包袱巾时的确没有这东西。

我两眼圆睁,环顾四周。只能认为室内某处躲着透明的魔术师,正在运用魔术,否则就是我的精神又出现毛病,陷入某种幻觉。我怯怯地拿起那张号外,见到折成八折的一页右上角的特大铅字标题的时候,忍不住大叫出声,撞到背后的转椅,差一点就踉跄倒地。

那是大正十五年十月二十日,也就是正面墙壁上的日历显示的斋藤博士死亡之日的翌日,若林博士说是正木博士自杀的当天,由福冈市的西海报社所出刊的号外,左上端登出正木博士眼镜反光,假牙露出,正在微笑的约莫五寸大小的粗糙照片。

九州帝国大学精神病学教授正木博士跳海自杀

同时暴露解放治疗场内爆发的罕见残杀事件

今天(二十日)下午五点左右,九州帝国大学精神病学教授、医学博士正木敬之溺死的尸体被人发现漂流至该大学医学院后方、马出滨的水族馆附近海岸。该大学内部此刻非常混乱,但也因为这件事,暴露出之前十九日(昨天)正午,该博士独创特设的“疯子解放治疗场”内发生了一位疯狂少年残杀一位疯狂少女,紧接着造成场内几位疯子当场死亡或受伤,连企图制止的监护者也身受重伤的事件。不仅大学当局,连有关当局都狼狈失措,目前正极秘密地进行调查。

* * *

疯狂少年挥舞圆锹杀伤五位男女,治疗场内到处鲜血!

昨天十九日(星期二)正午时分,事件发生当时,该科主任教授正木博士正在午睡。解放治疗场内,十位病患和平常一样的各自散开演出各自的狂态。当时在一隅耕作的足立仪作(编号六)在午炮响起的同时,听到护士告知吃午餐的声音,立即丢掉所使用的圆锹走向病房。这时,先前就注意着仪作动静的疯狂少年——在福冈县早良郡侄之滨一五八五番地务农的吴八代子的养子,也是其外甥——吴一郎(编号二七),突然拾起圆锹,狂击在一旁植草的疯狂少女浅田志乃(编号一七)的后脑部,被害者在血沫飞溅中当场死亡。该治疗场的监护者、柔道四段的甘粕藤太马上紧急通报并赶入场内,但已经来不及了,场内的政治狂某某和拜神狂某某两人为了救援少女志乃,前者的脸颊和后者的前额被吴一郎的锹刀砍中,血流满地地昏倒在砂地上。这时,甘粕趁隙从背后抱住吴一郎,打算一举将其制伏,却没想到吴一郎的力气非常大,丢下圆锹后,抓住体重七十七点五公斤的甘粕双臂,如转动水车般地上下纵横甩动。甘粕拼命想甩开对方时,吴一郎不小心踩到疯狂女人所挖掘的坑中,身体倒地,甘粕闪避不及,肋骨撞击到大楼屋檐下铺着的石板,当场昏迷,不省人事。此时在治疗场入口听到甘粕叫声的几位男护士、工友和医务人员赶到。他们其中虽然也有学习柔道者,但目睹站立在治疗场中央的吴一郎拾起圆锹,溅满血污的脸孔苍白,睥睨四周,怒叫“谁敢妨碍我的事业”的情景时,吓得没有一个人敢进入。这中间,吴一郎的眼神转向场内一隅,脸色马上恢复原来的红润,开始微笑,他重新握好沾血的圆锹,朝着伫立在场中的两位女人逼近。首先是舞蹈狂的少女某某被追至田边,眉间受到重击;接下来他走近先前扮成女王,仍旧在场内逍遥游荡的胖女人,但是女人厉声一喝“无礼,不知道我是谁吗”,同时双眼怒瞪,吴一郎愕然止住圆锹,叫“啊,你是杨贵妃”,随即便跪在砂地上。此时,勉强恢复意识的甘粕忍住痛苦站起身,打开治疗场的入口大门让疯子们逃出,然后再次昏倒。之后,吴一郎也单手拿着圆锹,轻松抱起第一位牺牲者浅田志乃的尸体,向扮成女王的疯女人施了一礼,走出血流满地的场内,悠然走向自己的病房——七号房。其他人只是手足无措地颤栗着远远旁观。

疯狂少年自杀,正木博士无动于衷

这时闻讯赶到的正木博士,以极其平淡的态度指挥医务人员,从狂暴的吴一郎手中夺下尸体和圆锹,让他穿上控制疯子专用的无袖衬衫,带上脚镣,监禁于七号房。另一方面,对于包括被害者志乃在内的其他四位男女病患施以急救。其中两位男性虽非致命伤,但仍然无法判断生死。可是两位少女却头盖骨碎裂,明显不治,于是周围人慌忙通知其亲友。同时,正木博士折回七号房,察看被监禁的吴一郎,却发现他用头撞击病房墙壁,人已经昏倒。博士赶忙找来医务人员急救。等一切骚乱告一段落,所有问题都处理完毕之后,正木博士走出精神病科学教室。到了下午二点半左右,医务员山田(学生)想向他报告“吴一郎有恢复迹象”时,在精神病科教室和医院内却都找不到正木博士的踪影。

正木博士预言:解放治疗将获得如预期的巨大成功

在这段时间,正木博士前往大学校长室,求见松原校长,大声讨论事情。讨论的详细内容虽然不清楚,却听他反复说着“疯子的解放治疗实验,借这次发生的事件,已经获得如预期的巨大成功”,以及“我已经命令该解放治疗场在今天之内封闭。抱歉长时间给你带来困扰,不过也托你的福,终于能够完成实验,内心非常感激(该治疗场是正木博士得到校长允许之后以私费设立的,附属于治疗场的雇员等人的薪水也是由正木博士所发的)。还有,我明天会提出辞呈,后事完全委托若林博士处理”云云,哈哈大笑地推门而出,不知去向。据说,在校长室隔壁房间听着的职员们都互相对望发抖,怀疑该教授已经发狂。

酣声如雷醉倒后行踪不明

正木博士出了校长室以后,毫无责任感地将死伤病患交由医务人员照顾,径自回家,途中不知在哪儿喝得烂醉,回到福冈市凑町的住处,酣声如雷地熟睡了两三小时。到了晚间九点左右,他表示要出去吃饭,飘然离开住处,就此行踪不明。据说,他曾偷偷回到九州帝国大学精神病科自己的办公室,通宵达旦整理文件资料。

模仿疯子的恐怖尸体

本日下午五点左右,钓完沙梭鱼回家,路过大学后面海岸的两名男子,发现漂移到岸边的一具奇怪的溺死尸体,慌忙向箱崎警局通报。万田组长与光川巡佐前往调查。根据尸体身上的名片确定是正木博士之后,这件事引起了一场骚动。福冈地方法院派出热海推事和松冈书记官,福冈警察局派出津川探长、长谷川法医及另外一名员警,大学方面则包括若林院长和川路、安乐、太田、西久保诸教授以及田中秘书等人赶到现场。经过验尸,发现该博士将帽子和雪茄置于海岸水族馆后的石墙上,穿着诊断服,手脚用对付疯子的专用手铐脚镣紧绑,趁满潮时跳海,死亡时间已超过三小时,就算急救也没有用。但是,对于上述情况,若林院长及其他相关人士皆三缄其口,企图和之前的大惨剧一起埋葬掉,还好靠着本社机敏的调查,才得以真相大白。关于正木博士的自杀原因,因为并未发现遗书之类的东西,所以不得而知。同时他住处的书柜、桌上等也都整理得非常整齐,未能发现丝毫异样。另外,正木博士喝得烂醉回家或是托称外出散步而未归的情况,几乎每个月都会有一两次,所以住在同处的人并不觉得奇怪。

奇怪的谜——疯狂少年的一句话

对于上述事件,该解放治疗场的监护者甘粕藤太受伤的胸口绑着绷带,在市内鸟饲村的家中接受访问,说:

“事情的发生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我很后悔,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当初就不该接下此项工作。当然,我应该也有责任,尤其是解放治疗场昨日就已封闭,所以我也向正木博士提出了辞呈。大概是所谓的疯子的力气吧,吴一郎的力气出乎意料地强大,导致我肩膀出其不意被撞到,两度陷入昏迷,实在太没有面子了。但是第二次昏迷却马上就醒过来,因此我陪同三位医务人员跑向七号病房,打算制伏一郎。可是发狂的一郎挥舞手上的圆锹,大叫:‘不可以过来,不要过来!’状况非常危险,根本没有办法接近。等到吴一郎看见随后赶来的正木医生后,却立即恢复镇静,高兴地施了一礼,指着浑身鲜血、躺在床上的志乃少女半裸的尸体,说出一句奇怪的话:‘爸爸,你能把上次在石头切割工厂借我看的绘卷再借我一次吗?我已经找到这么好的模特儿了。’听到这句话,正木医生不知为何显得很激动,脸色苍白地望了我们一眼,大喝:‘你在胡说什么?’马上扑向吴一郎,制伏对方。但他的脸色还是非常难看,直到吴一郎头部撞到墙壁晕厥后,好像才恢复常态,神采奕奕地指挥各种事宜。”

当记者告诉他吴一郎已经清醒,他说:“嘿,真的吗?我见到的时候,吴一郎满脸鲜血,加上正木医生也说吴一郎因为严重脑震荡而停止呼吸,应该已经没救……可能是手脚被铐住撞墙,所以力量没有那样大的缘故吧。”接下来记者告诉他正木博士自杀的事,问他是否知道死因。甘粕愕然,脸色霎时转为苍白,痛哭流涕,嘴唇不住颤动地说:“真的吗?如果是真的,我必须赶快去见他最后一面。正木医生对我有救命之恩。去年我在美国流浪,于芝加哥附近患上肺炎病倒,当时是正木医生让我住院的。他还说,如果我想报恩的话,可以回国住在福冈等他,还给了我相当多的旅费,所以我回国后进入当地的英日学院担任柔道教师。等正木医生回大学任职后,马上过来负责治疗场的监护工作。正木医生一向乐观,人格也高尚,责任观念一定很强吧。”云云。

侄之滨大火,延烧至名刹如月寺——纵火女性惨遭火焚致死

本日下午六点左右,福冈市早良郡侄之滨一五八六番地的吴八代子家正房内侧房间忽然冒出火舌,人们惊恐地赶往扑救。可是由于持续多日的晴天,再加上强风肆虐,火势熊熊燃烧,包括数栋出租房子完全被大火围困。不久,火势蔓延至距离不远的如月寺大殿后方。目前正在继续蔓延,因为距离太远,市内消防队赶不及支援,只靠附近的消防人员根本无能为力。疑是纵火者的吴八代子(前记吴一郎的大姨)在众人环视下跳入大殿的烈火中惨遭烧死。据判断,该女自今年春天丧失独女后,多少呈现出精神异常;本日又听闻自己最宠爱的外甥一郎离奇死亡,终于严重精神错乱,在亢奋之下引发这场火灾。

* * *

从号外上抬起脸来,我觉得整颗头好像被人按住般的,吃力地环顾四周。

这时,我又发现摊开在眼前的蓝色包袱巾正中央,也就是刚刚的号外底下有一张类似卡片的纸片。我心想:“怎么还有这种东西?”忍不住站起来低头细看,原来是邮局发行的明信片。背面有几行曾经见过的右上斜高的笔迹,那是五六行钢笔字。

号外无力地从我手中滑落。与此同时,我觉得整个房间似乎和我的身体一起直往地底下沉。

我蹒跚地站起来,走近南侧窗边。

在对面屋顶凸出来的两根大烟囱上,圆月正在绽放明亮光华,下面映照出的疯子解放治疗场上杳无人影。到今晨为止还是一片白砂的平地,此刻却变成了高低不平、枯草蔓生的空地。中央是不知何时已凋尽枯叶的五六棵梧桐树,在星空下伸展肢体。

“太不可思议了!”我自言自语地说着,摸摸头。很奇怪,今天一早就感觉到的头痛完全消失了。

我像是在寻找头痛的痕迹般一手按头,环视黄色光影和黑色阴影形成的沉默室内,又望向白金色明亮的窗外月光。

这时,就是这时,一切真相忽然像冰块一般透明地排列在我面前!

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一点都不稀奇。从今天早上开始,我就陷入了双重幻觉,也就是正木博士所说的离魂病。

距今一个月前的十月二十日,我一定有过和今天一样的梦游!

一个月前的十月二十日清晨,天色还很黑的时候,我像今天早上一样躺在七号房的床上,在和今天早上同样的状态下睁开眼睛,狼狈思索自己的姓名。之后,和若林博士见面,像今天早上一样接受恢复我过去记忆的各种实验后,被带入这个房间,也以和今天早上一样的顺序,看各种物件,听各种说明。

接下来读过遗书不久,我就和写遗书的正木博士本人见面,像今天一样大吃一惊。然后,在正木博士的带领下望向南侧窗户,见到前一天封闭的解放治疗场内的景象,同时我也陷入受到自己记忆中最近的记忆部分所支配的梦游,出现幻觉,看到窗外站着前一天正好在同一时刻观看老人耕作的自己,也无意识地伸手触摸到前一天晚上撞击墙壁留下的头部痛处,吓得跳了起来。

当时,正木博士也像今天一样对我解释离魂病,现在看来他的说明都是事实。可是,当时我因为陷于严重的幻觉而无法相信,并与正木博士激辩,最后让他沮丧之余下定自杀的决心。

可是,我并未注意这些,就那样留在这个房间内,发现千世子写在绘卷最后部分的和歌。然后像今天一样冲出房门,在福冈各大街小巷狂绕了一大圈后,想起离开后留在这儿的绘卷,又像今天一样狂奔回来。说不定……正木博士后来又回到这里,也发现绘卷最后部分千世子所写的和歌,更坚定他自杀的决心。

在一个月后的今天,我又在相同的暗示下,准确地重复同样的梦游。不,说不定是今天清晨被时钟声音吵醒时所得到的一种暗示所支配……也可能是若林博士淡淡的一句“一个月后”残留在我的潜意识中,并在一个月后的今天早上将自己唤醒……但不管如何,今天上午在我狂热阅读各种文件资料,而若林博士悄悄离去后,这个房间里应该没有其他人。正木博士、秃头工友、蛋糕、茶、绘卷、调查报告、雪茄烟雾等等,只不过是一个月前的记忆的重现,只不过是我独自一个人重复着梦游中的梦游。

我的记忆恢复到这儿之后,只是在同一个地方打转。即使我不想这样,这些不可思议的无数事实与证据依然活生生地在我眼前展开,而且逐步逼近,我该如何是好?又没有其他的解决方法……

若林博士一定是为了对我的头脑进行实验,重复和一个月前同样的顺序,带我进来这个房间的,而且像一个月前所做的,躲在某处监视着我,毫无疏漏地记录我梦游中的一举一动。不不,假定若林博士说今天是大正十五年十一月二十日的话是谎言,那么我从更久更久以前,真正的“大正十五年十一月二十日”以来,就已经重复不知道多少次相同的梦游状态了,而且一举一动都留下了记录。

喔,若林博士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学术化身。他同时进行精神科学的实验与法医学的研究,身兼穷凶恶极的凶手与名侦探……独自一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操控玩弄正木博士、吴家的命运、福冈司法当局、九州帝国大学的名誉等和此事相关的一切,但表面上却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

我开始感觉到一股莫名的颤栗如同暴风般爬遍我全身的肌肤,旋绕着。我无法停止每一颗牙齿的颤抖,整个房间仿佛就是若林博士大张的口腔……我呆立其中,凝视着自己像电扇一样正在旋转的脑海。

可是……可是,若是这样的话,我一定是吴一郎!啊,我……我就是那个吴一郎。

正木博士是我的父亲,千世子是我的母亲。而那位发狂的美少女真代子……真代子……

啊、啊,我竟然就是被赋予诅咒父母、诅咒恋人,最后更夺走几位陌生男女性命,拥有罕见命运的疯狂青年吗?是公然揭发死去父亲的罪恶、冷酷无情的精神病人吗?

“啊,爸爸、妈妈!”

我大叫,但是声音却没有传入自己耳中,只是嘲讽似的在室内到处回荡。我就这样缩紧下颚,回头望着静谧的灯光,深深叹息后,环视一片静寂的室内。意识的力量非常清晰,没有恍惚,也并非做梦,我随着眼前地板的倾斜,望着半开的门口踉跄前行,出了门外后,回头看到门上贴着写有“严禁进出”的白纸。

我心里想着:必须保持冷静!

就这样,我沿着装有玻璃窗,有白色月光射入的走廊左晃右摇地走着。一边听着如同木棒般僵硬的脚步声,一边走在玄关两旁并列的黑暗楼梯的左侧,一阶一阶往下……快到地面时,我以为已经到了尽头,结果一脚踩空,摔倒在地上翻滚,接着不知道自己怎么爬起来,更不知道要去哪里。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很自然地来到七号房门口,如同石像般呆立不动。

我拼命寻思某样想不起来的事,良久,才毅然开门入内。穿着鞋子爬上和今早一样的床上,仰脸躺着。头顶前方的房门自动关上,在房间内外形成闷重阴郁的回响。

几乎是同一时间,隔着混凝土墙壁,隔壁的六号房传来断魂般尖亢的女人声音。

“大哥、大哥,请让我和大哥见面!他刚刚好像回来了,我听到关门的声音,请让我和大哥见面!不,不,我没有发狂,我不是疯子,我是大哥的妹妹,是妹妹!大哥,请回答我,是我,是我,是我,是我!”

这应该就是胎儿之梦吧!

我睁大双眼,仰躺在床上思考。

一切全都是胎儿之梦,那位少女的叫声,眼前黑暗的天花板,窗外的阳光,不,甚至是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事情。

我还在母亲的胎盘里,做着这种恐怖的“胎儿之梦”……等到出生之时,将诅咒杀害无数人。但是,还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只有母亲能够感觉到我强烈的胎动。

我躺着的旁边墙壁的另一面开始响起敲打的声音。

“大哥、大哥,一郎大哥,你还没有想起我吗?是我,是我,真代子,真代子呀!请你回答,回答我……”

连续敲了两三次之后,敲打换成恸哭的声音,然后像是趴在什么地方啜泣。

我全身放松地仰躺着,仿佛死人般停止呼吸,只是双眼圆睁……

嗡、嗡、嗡、嗡……

走廊尽头传来时钟的声音。隔壁房间的哭泣声戛然而止。然后又是一声:嗡——

比先前更悠长的声音。

我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嗡——

随着声音响起,我眼前浮现正木博士那戴着眼镜,冒着冷汗,尸骸般的脸,像是默默致意地低下头,然后唇际泛出无力的微笑,消失了。

嗡——

千世子浓密的头发蓬乱无比,下唇鲜血淋漓,表情苦闷地在我眼前出现。细绳仍勒在脖子上,充满血丝的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我,嘴唇颤动,好像拼命地想对我说什么。不久便悲伤地闭上眼,泪水汩汩流出,紧咬住的下唇很快变成惨白,翻白的眼瞳微张后,颓然倒下。

嗡——

少女浅田志乃那发丝散乱的后脑不停吐着黑色的液体,垂了下去……

嗡——

八代子血肉模糊的脸上,眼睛上翻……

嗡——嗡——嗡——嗡——

脸颊裂开的光头,眉间碎裂的垂发少女,前额裂开的络腮胡脸孔……

我双手掩脸,跳下床,向前直冲。忽然,我的前额撞击到某样硬物,眼前一亮,紧接着又一片漆黑。

瞬间,我眼前的漆黑中浮现出与我酷似的另一张脸,须发蓬乱,凹陷的眼眸闪闪发光,与我双目相对时,他立即张开鲜红的大嘴,放声大笑。

“啊,吴青秀……”

我还来不及叫出声,那张脸已在瞬间消逝无踪。

……嗡嗡——嗡——嗡嗡嗡……

上一章:空前绝 下一章:完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