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咖啡厅

这家店名为天堂咖啡厅，是受伤的男人聚集的场所。推开店门，便立刻看到有位肤色黝黑、死活不肯摘下墨镜的客人正在里面。旁边还有位身材偏矮的客人，眼神犀利，时刻打量着周围。他的视线尽头是一位衣着朴素的客人……他们一言不发，各自疗伤，随即消失在石块砌成的店门口。

其实这个地方真正的名字是“大本营”。此处是汪洋之中的无人岛，南硫磺岛的海岸。扮演鲁滨孙·克鲁索[《鲁滨孙漂流记》主人公。]的游戏已经玩腻了，所以我们把设定换成了咖啡厅。店长推荐的套餐是威德清凉能量果冻配Calorie Mate能量棒，实用性极高，只怕会惹恼海原雄山[漫画《美味大挑战》主人公的父亲，超级美食家。]。

嗯？仔细一看，这不是Calorie Mate，而是山寨货Calorie Ade。前者一包有四百卡路里，后者却只有三百卡路里，难怪便宜。看来是考察队死抠预算，不小心买到了假冒伪劣商品。

自然环境考察队来到了阔别二十五年的南硫磺岛。这里还保留着稀有的原生态自然。二十三名队员中有动物学家、植物学家、地质学家等各个领域的研究人员，将开展为期十三天的调查工作。

在艰苦的调查过程中，大本营发挥着非常关键的作用。它既是通信枢纽，又是应急避难所，更是队员住宿休息的地方。然而南硫磺岛被山崖环绕，有条件扎营的海岸只有十多米宽，存在感跟琵琶湖外围的滋贺县陆地部分一样小[琵琶湖是日本最大的淡水湖，占滋贺县总面积的六分之一，常有人揶揄滋贺县除了琵琶湖什么都没有。]。

狙击手都有个习惯：一有人走到他背后，他就要动手打人。下意识地厌恶来自身后的动静，其实是“只有警惕敌人才能存活下来”的绝佳佐证。所以人背靠墙的时候会更有安全感。但是在这座岛上，靠着山崖是万万不行的，因为山崖附近是落石的多发地。

话虽如此，除了山崖下面也没有别的地方可选，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过，既然谁都有可能在打斗的时跌落山崖幸存，一面露宿山野一面发誓报仇，最终和被囚禁的美女坠入爱河，那我就把选择山崖的正确方法传授给大家，到时候也能有备无患。当你来到山崖下方的时候，别光顾着看上面，而是要低头看看脚边。如果落在地上的石头是圆的，那这个位置就是安全的。如果是有棱有角的，那危险系数就很高，因为这意味着石头刚掉下来没多久。

好不容易找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却并不意味着完全杜绝了落石的风险。每天晚上都有拳头大的石块掉下来，所以睡觉时也得戴着头盔。把营地往海岸边靠也不行，因为涨潮时会有人鱼来拽你的脚。于是我们就夹在落石和人鱼之间，每天在狭窄的海岸来来往往。一边飞速掌握“用绝妙的睡姿避免石头砸中要害部位”的方法，一边开展调查工作。

雨中曲

我们在岛上的头号任务是“搞清当地的生物相”。由《疯狂的麦克斯》中的人物一般的硬汉组成开路小分队，开辟通往山顶的路。这座岛的形状跟阿波罗巧克力一样，呈圆锥形，山坡十分陡峭，几乎跟“山崖”差不多了。硬汉们会在陡坡上装好绳索，送软弱的科学家上山顶。

爬过了哗哗掉碎石的陡崖，到了海拔四百米高的灌木林。脚下是许许多多个空洞，形似打地鼠游戏机。这些隧道般的巢穴是白额圆尾鹱挖的，二百克是它们的承重极限。可今天的来客是疯狂的麦克斯们，再小心也难免会踩穿几个巢穴。

野外调查不可能对自然完全不造成影响。只要有人去，地面就会被踩踏，植物就会受伤，连民间传说中的槌子蛇都要灭绝。调查队当然会尽可能小心，但小心过头，阻碍了调查工作的开展，那岂不是本末倒置吗？既然已经破坏了自然，就得做出最好的成果来，这样才对得起人家。所以我们一边在心里赔不是，一边埋头前进，每走一步都会背上一份新的罪孽。

最终，我们抵达了海拔九百一十六米的山顶，小笠原诸岛的最高峰。换成以轻薄为卖点的iPhone 6，需要整整十三万部才能叠出这个高度。在这儿拍张照片发到网上，那才叫天下绝景呢！不料山顶被浓雾笼罩，连信号都没有。很遗憾，大海的正中央是没有天线的，海拔高的地方还很容易被云盖住。所以这一带的湿度很高，形成了被称为“云雾林”的潮湿森林。在这座没有河川的小岛，支撑着生态圈的水分正是来自云雾。

透过雾气，我看见地上散落着一些鸟类的尸体。在日常生活中，死鸟会与反物质相互抵消，所以我们不太有机会见到。但南硫磺岛没有反物质，死鸟也就不会消失了。而且岛上没有老鼠、乌鸦这种吃尸体的脊椎动物，死尸都是被慢慢分解掉的。仔细一瞧，藤蔓和树枝上也挂着死鸟呢。比起活体，我更喜欢尸体，所以在我看来，眼前的这一幕称得上“天堂般的地狱绘卷”。盛产尸体是自然丰饶的证据，不错，不错。

我们在山顶等到日落，于入夜后正式开工。戴上头盔灯，做个深呼吸，发出一声呐喊。

唔，呕！

嘴里一阵恶心，紧随其后的是呕吐的声音。被灯光引来的无数小苍蝇趁我呼吸时顺着口鼻大举进犯。要是有人在这个时候把我送进电动传送机，恐怖的变蝇人怕是要成真了[恐怖片《变蝇人》中的男主角因意外和苍蝇一起进入电动传送机，不幸成为拥有一半苍蝇基因的变蝇人。]。尸体天堂也是分解者苍蝇的天堂。每吸一口气，都有被无数尸体养肥的苍蝇们抵达我的肺腑。

当然，我每次呼气也能顺道吐出一些苍蝇来，只是出来的要比进去的少，真是奇了怪了。每呼吸一次，身上就要多出十几只苍蝇的体重，再这样下去要中年发福了，而且这感觉真是太恶心了。“原生态自然最美丽”不过是城里人的幻想，现实中的大自然是满地的尸体、满嘴的苍蝇和一肚子粗口，让人身心一同坠入黑暗的深渊。可我总不能因为苍蝇停止呼吸吧？否则自己也要成尸体天堂的一分子了。

快开动脑筋！应该有什么解决办法的！

既然不能停止呼吸，那就只能调整思路了。这里的苍蝇是吃死鸟长大的，也就是说它们的身体成分是百分之百的鸟肉。对嘛，其实我吃进嘴里的是形同苍蝇的鸟肉！这么想就能忍了。

我就这样巧妙地骗过了自己，抱着涅槃重生的心态重新投入调查。说时迟那时快，一只黑鸟一头撞在头盔灯上。它就是这一次调查的主要对象，日本叉尾海燕。

世界那么大，这种鸟却只在南硫磺岛的山顶地区繁殖。敢在比密宗真言宗本山高野山的奥之院还高的地方繁殖，也真够厉害的了。它们习惯在天黑后从大海飞回陆地，像雨点一样从天而降，落入林中。在灯光的吸引下，海鸟一只接一只往我身上撞。尸体天堂就这样在黑暗中变成了生者的乐园。虽然我还是每呼吸一次，和苍蝇的同化度就高一些，但考察这片繁殖地的现状是我的重要使命。

“黑海燕之雨”中还混杂着一些叫奥氏鹱的海鸟。在这次调查之前，已知且现存的奥氏鹱繁殖地就只有一座叫“东岛”的小岛，所以这也意味着我们找到了第二个繁殖地。从海岸到山顶，整座南硫磺岛都是海鸟繁衍后代的好地方。鸟巢的数量恐怕有数十万之多。“被海鸟包围的海岛”是小笠原诸岛的原生态应有的模样。这一夜，我有幸将环境保护事业要实现的终极理想印在了眼底。

我本想再多淋一会儿海鸟雨，无奈第二天还有其他工作，养精蓄锐也是很有必要的。今晚要在山顶搭帐篷睡。就寝前，我们一边跟其他小队开会，一边做拉伸运动。

“我老婆带着孩子跑了，官司还没打完呢……”“啊，我也离婚了……”“哦，其实我也是……”“一想到这些乱七八糟的，我就睡不着了，已经三天没合过眼了……”

调查队员心中的阴霾比黑夜还深。南硫磺岛的夜晚才刚刚拉开帷幕。

白玉楼中的鸟[白玉楼是冥界的建筑物，文人逝世后魂魄将去的地方，这里指死去的鸟。]

我的另一项使命是采集标本。在调查生物相的过程中，能证明“该生物在当地存在过”的确凿证据必不可少。正因为找到了河童的木乃伊，我们才能确信它们真的存在。标本能提供胃内容物、体内寄生虫、骨骼形态和其他无法通过活体获取的宝贵信息，而且后世的任何一个人都能对标本进行检验。甚至也有先做了标本，事后才发现那是个新物种的情况。总而言之，标本有很高的价值。

采集标本说白了就是“杀鸟”。大家对这种行为的看法肯定褒贬不一。其实“特地杀鸟做标本”的机会已经越来越少了，近年来用得更多的是自然死亡的个体。可是在好不容易才能去一趟的无人岛，不主动捕杀就无法获取标本。于是乎，我们背负的罪孽又多了几分。

抓到鸟以后，我们会用药剂对其实施安乐死。无人岛上没有能接冰柜的插座，所以要当场做好防腐处理。用手术刀在胸部划一个尽可能小的口子，去除肌肉、内脏等容易腐败的部位。取出来的内脏也要泡在酒精里带走。然后在标本体内塞满盐，标本也要整个埋在盐里，这样就很耐放了。盐可以辟邪，可以去除污秽，还能顺便发挥一下杀菌能力，抑制腐败。

忙完以后，我想洗掉手上的血，把手指往海里一浸……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外星人似的嘴巴从水底石头的缝隙间窜了出来。我还以为是杀生的报应来了，其实不然。原来是血腥味引出了气味难闻的小型韧鱼。我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了，却看见好几条韧鱼在手指原来所在的位置纠缠翻滚。看似和平的自然，也会突然露出骇人的獠牙。无人岛没有医生和护士，一点小伤都马虎不得。在这座岛上，生死剧时刻在我们身边上演。

眼看着调查即将收官，松懈和疲劳也积压到了顶峰。海岸边不比山顶，既没有淡水，也没有阴凉处。才早上八点，四周已经被烤成了灼热的人间炼狱。在毫无防护的状态下到太阳底下待上两秒左右，你就会被晒到蒸发，连渣都不剩。为了给队员们提供一个歇脚的地方，天堂咖啡厅隆重开张。正在休假的南硫磺岛岛民在咖啡厅的遮阳棚下共聚一堂。

晒得黝黑的考察队队长是店里的常客。无论白天还是夜里，他都戴着墨镜。因为他某天去海边“办事”的时候，一个大浪拍过来，把他的眼镜拿去孝敬海浪中的人鱼了。备用眼镜全都是墨镜，搞得他一到晚上就长吁短叹，好暗啊，好暗啊……他明明是植物学家，却因为找到了一只椰子蟹激动得要命，末了还跟我们袒露了一点没用的心迹，说他其实想当个动物学家。

待在队长旁边的蜗牛学者个子不高，正用犀利的眼神远眺大海。这一趟他发现了四个新物种，却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把要紧的眼镜供奉给了山神，跟队长成了难兄难弟，所以不眯眼就看不清东西。他的视线落在水边，只见水栖动物学家正在拍视频留档。他戴着防落石的头盔，这当然很好，可脖子以下就只有一条四角裤遮羞。他到底在保护什么呢？

各怀心事的队员们迎来了调查的尾声。为了减少回程的行李，天堂咖啡厅搞起了清仓大甩卖。我们往肚子里猛塞备用的食品，带着多出来的些许赘肉离开了海岛。

就在我埋头分析带回来的样本时，电视上播出了在南硫磺岛拍摄的画面。当时的确有影像记录组跟我们一起上岛。一看吓一跳——因为电视里的南硫磺岛太美了。这根本不是我认识的岛。脚边的累累死尸，随呼吸蠢动的苍蝇残留在嘴里的触感，还有在岸边扭动的“地球外生命体”……那才是真正的南硫磺岛。

千万别上当。大自然绝不是只有美丽。电视上播出的风景并没有作假，却不过是真相的一部分而已。不二子要是不搞搞叛变，魅力都得打个对折呢。请各位牢记，只有建立在“毒”上的“美”，才能释放出真正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