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化成风

在朝雾中发动引擎，让机器在眩目的朝阳下爆发出不羁的咆哮。挣脱日常生活的纠缠，全身心洋溢着恰到好处的紧张感。

为什么要骑摩托车？我有很正当的理由——因为我是个鸟类学家。

鸟类是摩托车的象征，这一点毋庸置疑。本田、哈雷、摩托古兹……振翅高飞的鸟时常出现在摩托车品牌的商标里。摩托车厂商分明在用这种形式向鸟类学致敬，要是我摆出一副冷淡的态度，岂不是很不懂事吗？作为一个绅士，也为了维护鸟类学的名誉，我要恭恭敬敬地跨上摩托车，回馈人家的一片真情。

摩托车厂商高举鸟类的大旗，鸟类学家爱骑摩托车，其实都是合情合理的。毕竟摩托车和鸟类有很多共同点。且不说丰富的色彩和高超的机动性，两者最大的共同点是“双脚步行”。把“步行”这个词用在摩托车上可能有点奇怪，反正只要理解成“和地面有两个接触点”就行了。除了人类，在日常生活中采取“双脚步行”这种特殊行动模式的也只有鸟类和摩托车了。

据我所知，动物的恶心指数和脚的数量成正比，脚越少就越美。蜈蚣有一百条腿，蜘蛛有八条腿，蟑螂有六条腿，沟鼠有四条腿，鸟类和美神阿佛洛狄忒是两条腿。再怎么比，都是鸟类和女神更美嘛。摩托车当然也比四轮车和翻斗车什么的更帅气。否则史蒂夫·麦奎因和汤姆·克鲁斯才不会骑着摩托车去执行任务呢。

敏锐的读者可能闻到了一点偏见的味道，但鸟类和摩托车的两个共同点应该能够得到大家的认可吧。实不相瞒，“双脚步行”和“颜值高”有很强的相关性。两者能归纳成一个词：功能美。

鸟类的飞行能力离不开轻量化。猫和乌鸦看起来可能差不多大，但前者大约有四千克，后者却只有六百克。摩托车也只拥有由两个车轮支撑起来的有限空间。一升排量的汽车大约是一吨重，同样排量的摩托车却只有二百千克。无论是鸟类还是摩托车，都将运动所必需的装备塞进了小巧而轻便的身体中。

要实现“小体积+高性能”这一极具挑战性的目标，就得精选必要的器官，把能砍掉的都砍掉。久而久之，每种鸟和车型都发展出了显著的专业性，而不是什么功能都沾点边。有的专攻长途飞行，有的侧重水上活动；有的擅长跑高速，有的专注越野路况。正是单一功能造就的“简洁”拉高了颜值。

剔除了多余赘肉的精简形态，催生出极致的功能美。这才是鸟类和摩托车的头号共同点。

骨头都要爱

我在收集骨骼标本。别误会，我不是变态，我只是个鸟类学家罢了。

鸟类的形态没有丝毫冗余，美极了。最能体现其功能美的部位莫过于骨骼。“飞翔”是鸟类最大的特征，这一能力虽然的确由翅膀实现，但撑起翅膀的却是骨骼。

要控制翅膀，支撑肌肉的骨骼必不可缺。终结者的肌肉再发达，在沼泽、熔炉这种没处落脚的地方也什么都撑不起来。即便是威尔斯笔下的火星人，看似软绵绵的章鱼腿里应该也藏着骨头[英国科幻小说家H.G. 威尔斯在科幻小说《世界大战》里，将火星人描述为类似章鱼的形象。]。

为了负担肌肉，骨骼必须兼具强度与柔软性。上腕骨进化成了轻便的中空状，形成一道柔美而性感的弧线。手脚末端的若干块骨头融为一体，同时实现了轻量化与刚性化。轻量化的骨骼没有任何多余的部分，演绎着进化的神奇。

脊椎动物由骨骼和裹住骨骼的软组织组成。软组织不断变化，形状会受食物摄入量的影响。肌肉也好，脂肪也罢，都是时增时减的。羽毛会因为紫外线与摩擦渐渐磨损，通过每年换毛实现新老交替。个体一旦死亡，软组织和羽毛都会逐渐腐烂，着实脆弱得很。

相较之下，骨骼就强健多了。一旦长成，形态就是固定不变的。即便软组织烂光，骨骼也能长期维持原来的形态，有些甚至一亿年不变形。骨骼这么厉害，不夸它夸谁？

可惜日本研究机构收藏的鸟类标本大多是假剥制标本[剥制标本是将动物皮张连同毛发、鳞片等一同剥下制成的标本。真剥制标本是将动物皮张还原成生活姿态加以展示，假剥制标本则不再还原成动物的姿态，而是简单展示皮张上的生物学特征。]。它们跟普通的“剥制标本”一样，身披羽毛，保持“立正”的姿势。我的工作单位也有一万多具假剥制标本，骨骼标本却只有数百个，还都是零散的部位。动人的羽毛的确是鸟类的特征，但思想品德的教科书上明明写着，“内在美才最重要”。实在太不像话了！

我察觉到了这场外貌主义引发的道德危机，决意收集鸟类的骨骼标本。

爱上美女是不需要理由的，收集标本同样没什么特定目的。恰恰相反，“无目的、无限制地收集”这种行为本身才是目的，标本只有大量收藏才能产生价值。

无论是人还是鸟，都有个体差异，所以标本数量太少时是无法判断它是否典型的。要是金星人在搜集人类标本的时候碰巧抓到了汉尼拔·莱克特[悬疑小说《沉默的羔羊》系列中的角色，是一位高智商人物。]和杰森·伍尔赫斯[恐怖电影《黑色星期五》中的杀人犯。]，肯定会引发无谓的误会，到时候银河联邦警察怕是要加班过来喽。但是抓上一千个地球人分析一下，应该就能理解普通地球人的特征了，金星人的误会自然也能化解。

同理，只要大量搜集巴尔坦星人、M78星云人[均出自《奥特曼》系列作品。]等各种外星人的标本，就能搞清种族之间的差异了。所以多采集各种各样的标本才保险。万一在桃子或者竹子里发现了人形动物，也能通过精密的测量分析明确它的种族[指日本传说《桃太郎》和《竹取物语》，桃太郎从桃子里诞生，辉夜姬诞生于竹子中。]。

标本是生物学领域的字典。而字典的意义，就在于它收罗列举了大量的词汇。如果一本字典只收录了《奥特曼》里的怪兽，那它基本派不上用场。当然，“有价值的单个标本”也不是没有，但详尽性才称得上是标本的真正价值。有些标本一直放在标本箱里，从没被拿出来用过，仿佛时间永远凝固在它身上了一般，可是“标本在标本箱里”这个事实才是最要紧的。

数量够多、种类齐全的骨骼标本对科研十分便利。之前说过，鸟类的骨骼剔除了多余的部分，把形态精简到了极限。所以，每种鸟的特征会显著体现在各个部位的骨骼形态上。

月亮是圆的，甲鱼也是圆的，但两者差了十万八千里。同理，能进行远距离滑翔的信天翁、高速飞行的隼、在树丛中嬉戏的树莺……大家都是鸟，飞行模式却有天壤之别，而其中的差异完全反映在了翅膀的骨骼形态上。同理，地面行动的差异体现在脚骨上，觅食方式的差异集中在颚骨上。多亏了行为与血统等因素造就的形态差异，我们才能分辨出不同的物种。

科学家能通过鹰骨里的食物痕迹弄清它们平时都吃些什么，以便锁定应该大力保护的觅食区域，也能通过遗迹出土的骨骼勾勒出古代人的狩猎生活。对比骨骼形态，能照亮进化的路径。总之，骨骼标本是一种非常厉害的工具。

话说月球的直径约为三千五百公里，大号日本鳖的直径也不过四十厘米，差了大概九百万倍，拿这两个东西打比方好像是夸张了点。那就本着谦虚的态度订正一下：月亮跟木卫三有多大的差别，不同鸟类的飞行模式就有多大的差别。

有心收集标本固然好，可骨头不是树上长出来的。得搞到死鸟，取出里头的骨骼才行。于是我就跟三个朋友一起去铁路边找死鸟，可惜找了半天都没有收获。

在自然界，每天都有大量的尸体产生，然而它们中的大多数会在瞬间消失。被狐狸咬上一口，斑鸫便成了死尸，可是一眨眼的工夫，死鸟就进了狐狸的胃。因为衰弱或事故死去的鸟也会被貉、乌鸦等动物迅速发现。在生态圈中，死尸绝非无用的废物，而是宝贵的资源。

人类能遇见的死尸寥寥无几，所以我的死鸟收集工作离不开各路朋友的帮助。我谨借此机会，向大家道一声谢谢。

有了尸体，就能在研究室制作标本了。首先把尸体冷冻一下，这是为了杀死寄生虫。然后推测死因，测量外部形态。羽毛与内脏要取下来另行存放，肌肉也要留一部分用来检验DNA。

检验DNA只需要火柴头那么大的取样就够了。哟嗬，剩了好多饱满的肌肉呀。如果能确定这只鸟死于事故，只要彻底烤熟就没风险了。说不定有比“扔掉”更环保的处理方法呢，既能告慰人家的在天之灵，又能减少垃圾。

嘿嘿嘿，至于后面发生了什么，我就不透露了。

要去除包裹骨骼的肌肉，得用蛋白质分解酶。我用的是作为食品添加剂在市面上流通的酶。这种酶非常好用，往硬邦邦的便宜货上倒一点，肉质就能瞬间上升一个档次，变得又松又软。去掉软组织以后，再用乙醇（酒精）对骨骼做脱脂处理，最后用过氧化氢水溶液漂白一下就大功告成了。

在我盼着松下之类的厂商推出“全自动标本制作器”的这段时间里，数千具标本已经做好了。由于日本的土壤是酸性的，骨头要是撂在自然环境里没人管，时间长了，再硬也会被分解掉。但是到我手里的幸运儿却能半永久地留住那优美的形态。骨骼的精灵们沉浸在能为自然科学做贡献的喜悦中，面露纯真的微笑，献身于标本库中。

在处理日常琐事之余，把身子深深埋进标本室的椅子，和骨骼的精灵们嬉戏片刻……这些微不足道的小时光就是我最大的享受。

先有结果，后找目的

是时候老实交代了。我啰啰唆唆写的一大堆钟爱摩托车和骨骼标本的理由，都是事后凑出来的。

理科学者有个坏毛病——喜欢给所有行为配上一本正经的理由。没有理由就烦躁焦虑，压力大起来时甚至会做出些轻微的违法行为。为了维持社会秩序，我们也需要给行为配上合乎逻辑的理由。

骑摩托车是因为我喜欢，就这么简单。因为摩托车拉风啊。收集骨骼标本就跟集章活动似的，集齐了多畅快啊。可是只有情感层面的理由，既不能令人满足，也不能令人安心，还不能令人高兴。只好给自己的行为构筑一套正当理由，这才松一口气。

但这并非不好，或是不诚实。

身为鸟类学家，我的工作就是发现湮没在自然界中的真理。而这个过程说白了，就是邂逅未知的现象。直面还无法解释的事实，推测它发生的主要原因，剖析其中的机制……这才是自然科学家的职责。也就是说，我这种“事后找理由”的行为完全符合科学家的身份，只是“动力源于自然界还是自己心里”的区别罢了。

哎呀，我又在给“事后找理由”这个行为找理由了。理科生的老毛病又犯了。我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呢？这当然也是有原因的，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