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的馈赠

服装行业的人一点都不了解国民的需求。防晒衣什么的根本没有必要。

野外生态学家的夏天总是和日晒的烦恼一起到来。我的调查地之一是烈日炎炎的草原。越是用心工作，就晒得越黑。之所以发愁，当然并非我想美白。晒成狂野的古铜色，多交点桃花运，我也是很乐意的。但问题是，身上被晒黑的部位只有手臂和脸，肚子还是雪白的。没错，这就是传说中的“建筑工地式晒法”。

夏天是玩水的季节。可是带着T恤衫的印记穿泳裤，未免有些寒碜，想来一场盛夏的爱情游戏都难。优衣库和岛村如果真的懂老百姓，就应该开发几款能让紫外线穿透的衣服，这样才能晒得更均匀。我保证发动难兄难弟们一起买，上市当天售罄也不是梦。

可惜东丽[以有机合成、高分子化学、生物化学为核心的高科技企业，是优衣库衣料合作伙伴。]对这件事不太上心，到现在还没研发出新的材料。看来人类的科技水平虽然已经能登上“月读”，却还是敌不过“天照大神”[“月读”是日本传说中的月神，“天照大神”是太阳神，这里分别指月亮和太阳。]的威力啊。我实在没办法，只能在调查之余时不时脱掉上衣，靠“光膀子”克服难关。“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基础研究最讲究脚踏实地了，我的行为堪称科学家的楷模。

我承受着研究伙伴的冷眼，为了美好的海滩时光咬紧牙关，脱下T恤。想笑就笑吧。老子总有一天会把你们这些晒得不够彻底的家伙踩在脚下，带着一身狂野的古铜色凯旋。

话说回来，我本不该在这灼热的炼狱受折磨。我可是“森林”综合研究所的研究员啊！森林冬暖夏凉，闻着空气里的植物杀菌素放松身心，享受小鸟清脆的歌声，和森女尽情嬉闹，这才是我的夙愿。为什么我会跑去灼热的草原呢？因为那里曾经是森林啊。

我的脚下是婿岛列岛中的“媒岛”。根据明治时代的文献称，媒岛当年可是有森林覆盖的，但现在却只剩茫茫的草原。变成这样可都是外来物种山羊干的好事。

欧美人和卡纳卡人从一八三〇年起殖民小笠原诸岛，把它用作捕鲸基地。基地的任务当然是为船只补给水和食物。要在海岛上生产肉类，最简便易行的办法莫过于放养山羊。草叶就不用说了，山羊连树皮都啃，陡峭嶙峋的山坡也阻挡不住它们轻盈的步伐。它们是荒野生存的专家，连《第一滴血》中的兰博都得甘拜下风。这种能力深受全球船员的青睐，于是，人们在小笠原诸岛也放养了许多山羊。“黑船”舰队的佩里提督也在航海记录里提到，他本人在一八五三年造访小笠原诸岛的时候放了几只山羊上岛。

一八七六年，小笠原诸岛并入日本，日本人开始上岛开拓。在日本政府的统治之下，人们继续放养山羊。久而久之，山羊便在包括无人岛在内的十七座岛屿上野化了。拥有超强生存能力的山羊平时吃的当然不是山羊朋友寄来的信[日本儿歌《山羊的来信之歌》有歌词“白山羊寄来信了，黑山羊没读就吃了”。]。它们毫不留情地啃食植被，包括当地的特有物种。渐渐地，森林退化成了草原，而草原退化成了裸地。

被隔绝在海上的小笠原诸岛本没有生活在地面、以植物为食的哺乳动物。如果一个地方的食草动物很多，那么当地的植物定会慢慢进化出某种形式的防御能力，如毒素、尖刺、强劲的再生能力等等，因为没有进化出这些东西的物种会迅速灭绝。这么看来，能走路、会嚷嚷的曼德拉草简直是防御进化领域的精英[相传曼德拉草被人拔出来的时候会发出恐怖的叫声，听到的人轻则发疯，重则死亡。]。然而，在没有食草动物的状态下完成进化的海岛上，植物们毫不设防，右边的枝条被啃掉了，还要把左边的枝条给人家递过去，于是一个接一个坠入了灭绝的深渊。

森林一旦消亡，住在里面的鸟类、昆虫等生物也会消失不见。植被一旦遭到破坏，土壤就会流进海里，闷死珊瑚。大地失去了土壤，岩石层便裸露在外，供植物扎根的基础也就不复存在。在漫长的岁月中构筑起来的生态圈被迫倒退了数百万年。

在有人居住的岛屿，山羊还造成了经济损失。它们糟蹋农作物，破坏栅栏，踩烂院子里的花。据说在内陆地区，有人专门把山羊放养在绿化带，这样就省去了割草的麻烦。路过的白领丽人可喜欢它们了，直呼“好环保呀”。山羊仿佛也知道自己受宠，老往人身上凑。可惜在海岛上，山羊们已经造成了不容忽视的负面影响。

价值观是与时俱进的，曾经备受船员喜爱的山羊已然成了生态圈的大敌。当然，山羊本身是无辜的。当年追捧它们的是人类，如今翻脸不认的也是人类。可是再这么下去，海岛独有的生态圈，还有孕育了这个生态圈长达数百万年的进化的历史都要灰飞烟灭。所以从一九七〇年前后开始，人们在小笠原诸岛启动了山羊扑杀行动。

虽说扑杀是为了保护生态圈，可是从本质上看，这就是“杀死大型哺乳动物”的行为。抵触这项工作的人肯定是有的，也的确有人对扑杀工作提出了非常尖锐的意见。然而，放任不管固然轻松，可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进化的历史消失啊。“什么都不做”是维持不了现状的。科学家提倡杀生，一线工作者一身大汗、两手鲜血……我们绝不能忘记“保护环境”这个冠冕堂皇的词语背后有着多么血淋淋的现实。

山羊吹口气，老鼠挣大钱[改自日本谚语“大风吹口气，桶店挣大钱”，意为蝴蝶效应。]

扑杀数以千计的山羊绝非易事。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小笠原诸岛的所有无人岛已经恢复到了没有山羊的状态，只剩下有人居住的父岛了。

在没有了山羊的海岛上，植物已经有了复苏的迹象。这也算是理所当然的结果。把哆啦A梦消灭掉，铜锣烧就能烂大街；把喷嚏大魔王消灭掉，牛肉饼定能实现新时代的繁荣。在山羊帝国统治下销声匿迹的大叶岛紫、大浜桔梗等本地特有植物在海岛各处探出头来。伤痕还是有希望修复的，只是这个过程可能要花点时间。

扑杀的效果同样也体现在鸟类身上。截至二〇〇三年，在根除了山羊的婿岛列岛，黑脚信天翁、褐鲣鸟等海鸟的数量持续增加。它们甚至把繁殖地扩大到了其他列岛。对那些在地面做窝的海鸟来说，到处乱走的山羊肯定很碍事。

然而，摆在我们眼前的现实不全是令人振奋的好消息，因为扑杀山羊带来了预料之外的效果——外来植物激增。

山羊可不是独爱本地植物的“国粹主义者”，它们也吃外来植物，是一点都不挑食的“优等生”。而山羊正是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

原产于澳大利亚的木麻黄、原产于中南美洲的银合欢……外来植物在一瞬间蔓延开来。才十多年的工夫，木麻黄就把不见了山羊的草地改造成了森林。而且这种外来树种会把大量的落叶铺在地上，有时甚至能形成厚达十厘米的“地毯”。本地植物的种子被这层“长毛地毯”活活挡住，根本无法到达地面。

银合欢是豆科植物，会分泌出一种叫“含羞草素”的化学物质，妨碍其他植物的生长。我们把这种现象称为“植物化感作用”。拜它们所赐，海岛上形成了“除了银合欢寸草不生”的树林。含羞草素还有脱毛的功效，所以也没法拿来吃，毕竟大家都不想变成秃子。

还有榕树、鸡桑、南紫薇……各种各样的外来植物摆脱了食草动物的威胁，涌出潘多拉的魔盒。它们的攻势远超本地植物的恢复速度，领地与日俱增。

从山羊的统治中解放出来的物种似乎不仅限于植物。科学家发现，外来的黑鼠好像也越来越多了。当然，山羊不会在吃蔬菜沙拉的时候顺便吃两口老鼠。要是从钟盒里走出一只白胡子被鲜血染红的小羊羔，大灰狼怕是也得抖三抖啊[格林童话《狼和七只小山羊》，大灰狼闯进小羊家，只有老七因为躲在钟盒里没有被吃掉。]。

对黑鼠来说，植物的增加就意味着“食物与栖息地变得更多”。竞争者的意外掉队，让老鼠们占尽了渔翁之利，独享丰富的资源。于是它们便取代了山羊，吃起了植物的种子，啃起了枝条，剥起了树皮。

大型真人科学实验

难道扑杀山羊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吗？如果我们没有扑杀山羊，本地植物定会消失殆尽，只剩下荒芜的大地。这么看来，“扑杀”这个行为本身还是有必要的。

真有需要反省的地方，那就是我们应该在扑杀山羊之前，先解决有可能蔓延开的其他外来物种。如果能做到这一点，也许就能把生态圈受到的影响控制在最低限度了。

从理论上讲，如果某个地方存在多个外来物种，应该先扑杀“受其他物种影响的物种”。也就是说，在“吃别人的物种”和“被别人吃的物种”同时存在的情况下，先扑杀后者的效率更高。无论做菜还是保护环境，关键都在于“顺序”。往红烧肉里加可乐叫“提鲜”，往可乐里加红烧肉就成了不折不扣的恶作剧，道理是一样的。不对，好像有那么一点不一样……反正只要记住“顺序很重要”就对了。

可事情没有说起来那么简单。毕竟在山羊耀武扬威的时候，外来植物受到了压制，还是很老实的。用着纳税人的血汗钱，放着已经惹出大麻烦的山羊不管，跑去打压还没造成问题的其他物种——办成这件事还是需要足够的依据与决心的。

在小笠原诸岛中，把我晒惨了的媒岛被山羊破坏得最严重。岛上的山羊是十五年前扑杀完毕的，然而海岛表面早已化作裸地，水土流失仍在持续，外来植物也在不断增加。

好在扑杀还是有些成果，我们留住了媒岛中央的一小片原生林，海鸟的繁殖分布情况也在好转。此时此刻，我们该做的不是追悔过去，而是详细记录生态圈在扑杀后发生的变化，对未来进行预测。只要充分利用这些经验，应该就能更坚定地去改良今后的扑杀手法了。我之所以一边痛骂T恤衫，一边调查海鸟的分布情况，也是在为后人打基础。

在开展调查的同时，我的“光膀子美黑计划”也顺利推进着，应该晒得够多了。坐船回到有人岛后，我冲了个澡，望向镜中的自己。谁知映入眼帘的竟是个做梦也没有想到的结果。

苍天啊！分界线居然在肚脐眼的上面！

我好像犯了个严重的计算错误。调查时穿的工作裤非常讲究实用性，立裆很长，这样才能护住要紧的肚脐，不至于被雷神吃掉[在日本传说中雷神会吃小孩的肚脐，所以孩子睡觉不穿上衣或光膀子玩耍的时候，长辈会拿雷神吓唬他们。]。问题是，沙滩裤完全没有要保护肚脐的意思。就是这种“陆海差异”，在黑皮肤和泳裤之间横出了一条毫无防备的白色护腰。这比“建筑工地式晒法”丢人多了好不好！

于是乎，我的计划以“腹部凭空多出一道绝对领域”这个惨不忍睹的失败而告终。

凡事都得先尝试一下，谁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呢？我细细品味着大型科学实验的精髓，吸取失败的教训，跟夏天说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