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人厌的家伙也能大展身手

粪便和尿液，大家更喜欢哪一个呢？虽然两个都令人割舍不下，但我还是更倾向于粪便。各位读者肯定也是各有所好吧。哎呀呀，光想想都让人热血沸腾啊。

呃，大家千万别误会。我不是变态，别跑啊，至少听我把话说完啊。这是个纯学术话题。

研究鸟类基本靠“观察”。有哪些品种？吃了些什么东西？有多少给红组投了票[指日本年底的红白歌会。]？人们在脖子上挂个望远镜，四处寻觅鸟的踪迹，记录观察结果。近年来，重量轻、性能好又实惠的数码相机已经很普及了，可是把鸟的所有行为都拍成照片或视频，未免不太现实，所以用肉眼观察依然是最主流的调查手法。

美中不足的是，肉眼没法在事后再一次确认观察结果。今天早上见到的斑鸫吃的是蛟虬还是槌子蛇？我们不可能睡前躺在床上回放自己感兴趣的观察片段。所谓观察，其实就跟在水蒸气后面若隐若现的河童一样，朦胧而虚幻。

相较之下，粪便就是极具吸引力的样本了。毕竟它是实际存在的东西，就摆在你眼前，还能作为证据留给后人。分析粪便的成分，就能搞清那只鸟都吃了些什么。要是有疑点，事后也能重新检验。你甚至可以在情敌分析出的结果里挑刺，公之于众，让他名声扫地，俘获佳人的芳心。

我们还能通过显微镜了解许多其他的信息。只要提取出DNA，便能验明被粉碎的食物的真身。粪便中还有来自消化管道内壁的DNA，所以粪便主人的品种、性别等信息也能查清楚。分析粪便里的化学成分，还能搞清粪便能为土壤提供怎样的营养成分，因为对植物而言，鸟类的粪便是上等的肥料，鸡粪就是最典型的例子。我们甚至能在粪便里找到新品种的寄生虫。几年前，有科学家发现，从虾夷鹿的粪便里长出来的蘑菇是新品种。这件事上了报纸，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

没错，粪便就是如此富有魅力的研究对象。

别用冷眼看我

可惜世人大多误解了鸟类的粪便。被误解的可不单单是研究它的意义，连鸟粪的定义都存在一定的误区。

一看到车上沾了白色乳状物，美女司机定会发出一声叹息：

“哎哟，真讨厌，有鸟屎！”

这句台词是有点海螺小姐[日本国民动画《海螺小姐》的主人公河豚田海螺，是性格开朗的家庭主妇。]的味道，但大家别搞错了重点。其实让她烦心的白色黏液不是鸟屎，而是鸟尿。

鸟类的排泄物由白色和黑色的两部分组成。白色的是尿，黑色的才是粪便。看到这里，也许有人会说：“反正不都是排泄物么？”你可别不当回事，粪便和尿的生成过程完全不一样。河童和淹死鬼有多大的差距，鸟粪和鸟尿就有多大的差距。

食物被鸟类吃掉之后，会一路通过以嘴巴为入口的消化管道。在这个过程中，养分被逐渐吸收，而没被吸收的残渣则会经由泄殖腔排出体外。总而言之，把食物里的营养绞出来以后，剩下的渣滓就是粪便了。从嘴巴到泄殖腔的消化管道不过是一条贯穿身体的“管子”，跟甜甜圈中间的洞差不多，说它是“体内的外界”也不为过。食物穿过管道便成了粪便，所以粪便其实是食物的一部分。而那些暂时被吸收的成分完成了在体内的任务之后，会以“废物”的形式经由肾脏排出体外，这就是尿。

不同于人类的是，鸟类的粪便和尿液是从同一个洞口排出的，泄殖腔就是这个洞的名字。所以黑色的粪便和白色的尿往往会被一起排泄出来，掉在一处。虽然混在一起，但两者的来历是完全不同的，这一点大家应该已经能理解了吧？顺便一提，鸟蛋也是从泄殖腔生出来的，所以蛋壳上有时候会带点脏东西什么的。

话说鸟尿为什么发白？因为它的主要成分是尿酸。为了让自己更轻盈，鸟类不会在体内储存多余的水分，所以用含水量低的尿酸排出体内的废物是很明智的做法。另外，还在蛋里生长发育的小鸟没法把尿排到壳外，但尿酸不易溶于水，所以不会污染蛋壳内部的环境。

要是你女朋友发现引擎盖上有白色的污渍，喊道：“哎哟，真讨厌……”你完全可以耍一把帅，给她科普科普。

“NO，NO，NO，白色的是尿哦，旁边那些黑色的才是鸟屎，亲爱的。”

“理科生就是不解风情，我受够了！”

也许她会用看毛毛虫似的眼神瞪你一眼，扬长而去。但她总有一天会感激你的。多亏了你，她才不会犯同样的错误，在新男友面前说错话丢大人啊。

哼，勾起了一段不太美好的回忆。

如前所述，分析粪便是研究鸟类的有效手段。但我们不能乱捡地上的鸟粪，因为不知道“失主”是谁，研究是没法做的啊。每次都查DNA锁定失主太费成本了，还是在个体身份明确的状态下采样为好。

鸟类学家经常使用雾网捕鸟。雾网是历史悠久的无差别批量捕捉工具，因为它的性能太强大，在一九七四年上了《狩猎法》（即今天的《鸟兽保护法》）的黑名单。但是“以学术研究为目的的调查”属于例外情况，在保障鸟类安全的前提下，科研人员是可以使用雾网的。遗憾的是，偷猎者非法使用雾网的情况屡见不鲜。偷猎是不行的，绝对不行。

雾网用非常细的线编成，跟网球场中间的网一样，呈长方形。我最常用的是长十二米、高二点五米的款式。把它拉在鸟会穿过的地方，黑色的细丝会融入背景中，鸟一不留神就飞了进去，动不了了。

落网的鸟会排便。不知道是落网时的惊恐和紧张造成的，还是它们想减轻体重，为逃跑做准备，反正鸟都是一落网就拉屎。为此，只要做好准备，把抓到的个体装进纸袋，便能采集到来历清白的样品了。采集完粪便之后，再给苦苦挣扎的小鸟做个全身检查，量一量尺寸，称一称体重，装上脚环，采集些用来检测DNA的血样，最后放生。

粪便就像一盒巧克力，不分析一下，你永远都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改编自电影《阿甘正传》的经典台词。]。汤姆·汉克斯好像说过这么一句话。真的检验一下鸟粪，你就会发现它们吃得很杂。植物的种子、蚂蚁的头、蜥蜴的骨头、鱼鳞、鸟的羽毛……不同的鸟有不同的食谱。我们还能通过粪便了解不同季节、地区的鸟吃的东西有什么不一样呢。

没有翅膀的凤凰

事情发生在一个晴朗的下午。我在一条通往小笠原海边的路上采集暗绿绣眼鸟的粪便。突然，我在粪便里翻出了几个新鲜玩意儿：只有几毫米大的蜗牛，微型软体动物。我检查过好几百坨暗绿绣眼鸟的粪便，见到蜗牛还是头一遭。不过鸟吃蜗牛是常有的事，不用大惊小怪。鹭和斑鸫也经常吃，有些鸟甚至会为了生蛋特地吃蜗牛壳补钙呢。

我做的是高尚的鸟类研究，当然认不出这种连五分魂[五分魂出自日本谚语“一寸の虫にも五分の魂”，一寸虫子也有五分灵魂，意为“匹夫不可夺志”。]都装不下的微型蜗牛是哪个品种的。于是我就请东北大学的蜗牛专家帮忙鉴定了一下。他给出了两条鉴定结果。

第一，鸟屎中的蜗牛是特雷恩蚤蜗牛、小型吉原䗉螺等平时很少听说的微型软体动物。第二，壳里的主体部分还在，没有被消化掉。专家说，那些蜗牛就像是被活生生做成了标本一样，刚被鸟类排出体外的时候很有可能还活着。

鸟类吃进嘴里的东西会在很短的时间内穿过消化管道。据推测，鸟类之所以进化成这样，是为了将身体保持在一个比较轻的状态。好比暗绿绣眼鸟吧，不到一个小时的工夫，吃进去的食物就会以粪便的形式排出体外。鸟类不会咀嚼，食物都是整个吞下去的，所以蜗牛只要挺过这一个小时，就能像天功公主[著名女魔术师，擅长表演逃生类魔术。]一样生还了。我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但蜗牛要是真有可能活着穿肠而过，那就相当有意思了，不做实验还像话嘛。

我立刻跟东北大学的师生合作，启动了“天功专项”。实验的地点设在了横滨市的动物园。我们决定让动物园饲养的暗绿绣眼鸟和栗耳短脚鹎吃点微型软体动物，于是准备了五百只冲绳产的蚤蜗牛。这些蜗牛实在是太小了，一只巴掌大的保鲜盒完全够放。它们的生命如此短暂无常，令人泪目。试验方法很简单，把蜗牛掺到香蕉里喂给鸟吃，然后检验粪便里的蜗牛是死是活。

死的，死的，死的……就在大家打起退堂鼓的时候，鸟粪里出现了一个微微颤动的东西。虽然浑身都沾满了鸟粪，但那分明是一只活着的蚤蜗牛！我们的猜想得到了证实，穿过鸟肠的微型敢死队活着出来了。

最终，有大约百分之十五的蜗牛成功生还。其中甚至有一个跟着粪便出来后就立刻繁殖后代的个体。实验结果表明，蜗牛能够借助鸟类移动分散。

蜗牛自身的移动能力很弱。对它们而言，搭鸟类的顺风车是非常有利的。鸟类平时吃植物的果实，而植物以果肉为报酬，换来鸟类为它们散布种子，扩大分布范围。小小的蜗牛选择了和种子相同的策略。

当果实还是当种子？

照理说，鸟类吃进肚子里的动物会被消化掉，一命呜呼。如果真是消化不了的东西，鸟类就不会吃了。“大多数蜗牛被消化，只有一部分存活”——这次实验的结果很合理，因为它证明了蜗牛的食用价值。换言之，百分之八十五的蜗牛成了“果实的果肉”，而活下来的百分之十五扮演了“种子”的角色。

人们本以为蜗牛要进行长途移动，就只能趴在木头上顺流而下、粘在鸟类的羽毛上或是被风吹着跑。通过这次实验，我们发现蜗牛还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搭和皮帕诺爷爷[皮帕诺是《木偶奇遇记》里把匹诺曹做出来的人，为了找匹诺曹一路辗转到了鱼肚子里。]一样的“极限顺风车”。

这样的实验结果让我跃跃欲试。外骨骼坚硬的小型甲虫、蜷起来天下无敌的西瓜虫、在恶鬼的胃里横冲直撞的一寸法师[日本童话故事中的人物，只有拇指大小，后来变成一位英俊的青年娶了公主。]……我想让鸟类吃各种各样的东西试试看。光是想象一下，都让人热血沸腾啊。

在关注实验进程的时候，人面兽对恶魔人说的一番狠话在我脑海中回响：

“杀生是造孽啊，你说对不对？所以我没有杀生，而是把他们都吃了！”[出自永井豪的漫画《恶魔人》，人面兽是外形像乌龟的妖兽。]

被人面兽吃掉的人不会失去意识。他们的脸会浮现在妖兽背后的壳上，受尽折磨。我本以为它是恶魔人世界里最可恶的敌人，可是回过头来想想，作者也许是预见到了“在捕食者肚子里顽强生存的动物”。从今往后，我就管这种移动模式叫“人面兽移动大法”好了。永井豪老师就是厉害，请给我签个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