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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鸟类学家无所畏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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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从学外语开始 我和上司看着桌上的五人份套餐,一筹莫展。大意了。这里不是日本,而是横跨赤道的东南亚岛国—印度尼西亚。 印尼的物价比日本便宜很多。十多年前,我经常来印尼调查,在地方小镇美餐一顿有时候只需要不到一百日元[约合人民币六元。]。虽然我也见到过印尼学生因为店老板放了太多辣椒而火冒三丈的场面,但大部分印尼菜还是很合我胃口的,让我大饱口福。 话虽如此,爪哇岛西部的首都雅加达终究是大城市,物价也高,有些餐厅的价格几乎跟日本差不多了。一天,我跟上司进了一家小餐馆,看着菜单随便点了五个菜。虽然我的调查地在婆罗洲,但是为了申请调查许可,入境后和临走前都需要来雅加达报道。 那时我俩还没来过印尼多少次,对印尼语一窍不通。看上去很和善的印尼店员,则是英语跟日语都不会说。所以两边鸡同鸭讲,根本沟通不了。菜单上的标价挺便宜,我便认定那是单点的价格,却没想到都是套餐,真是损失惨重。 店员肯定提醒过我们,我们也肯定用笑容回答了他没问题。语言不通也能靠真心沟通,不过是银幕中的幻想。我从小就被教育“粒粒皆辛苦”,端上桌的饭菜是一定要吃光的。上司的年纪比我大,怕是指望不上了。我面带微笑,眼噙泪花,本着不能浪费的精神,消灭掉了四人份的套餐,值得嘉奖。 都说日本人的英语不好,可印尼人也有许多“不善英语主义者”。两国之所以能保持良好的关系,这方面的同感肯定也是原因之一。我这人天生器量小,每次在日本有外国人理所当然地用英语跟我搭话,内心的黑暗便会蠢蠢欲动。入乡随俗懂不懂?既然来了,就要用当地语言交流啊!我想起了那个一边假笑一边暗骂的自己,在“小餐厅撑死事件”之后学了几句磕磕巴巴的印尼语,埋头于调查工作之中。 敬启 南国森林的日常 我的调查地是婆罗洲东南部城市巴厘巴板近郊的森林。这一带以保护区的原生林为中心,伐木后形成的次生林、人工林、草地和农地如马赛克一般镶嵌在四周。我和印尼科学院、本地大学的科学家一同来到这片地区,着手调查当地的鸟类。 为了准确把握森林中鸟类的物种多样性,我们开展了捕捉调查。一行人每天坐车穿越坎坷泥泞的土路前往调查地。架起雾网抓鸟,装好脚环再放生,旨在分析森林结构的差异对鸟类相产生的影响。 我们使用的雾网比较大,有十二米宽。架在鸟的必经之路上,就会有鸟自投罗网。装雾网之前得先把树下的杂草和灌木砍掉,开出一条小路。我用的是从日本带来的柴刀。刀刃大概三十厘米长,是很标准的尺寸。 印尼的柴刀叫“帕兰”,刀刃足有日本柴刀的两倍。据说印尼人还会用汽车的板簧之类的自己锻造帕兰呢。 “你们的柴刀为什么这么长?林子里的空间这么窄,不碍事吗?” “太短就够不着对方的喉咙了呀。决出胜负后,把对方的头发割下来装饰在刀柄上,非常时髦哦。” 这说的是古代吧?我的柴刀是“调查工具”,可他们的帕兰是“武器”,难怪差这么多。还有,别拿着帕兰站在我后面成吗? 印尼和日本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在日本,树高有二十米的树林就会被誉为“壮观的乔木林”;可是在热带森林,五十米以上的树也不稀罕,能跟初代哥斯拉的身高匹敌。让蜗牛从地面往上爬,怕是爬到半路就要世代更替了。地面与树顶离得那么远,自然会发展出不同的生物相。所以我们会选几处关键位置,搭设专门用来调查树冠的高塔。塔是木头的,每踩一步都嘎吱作响,梯子的踏板也是烂的,极尽刺激。特地跑去游乐园玩惊险项目的人不如来热带做研究,合适得很。 印尼的森林规模宏大,物种当然也多。日本的概念在这里是行不通的。 日本的鸟种类少,还特别规矩,每种鸟都乖乖栖息在自己该待的地方。树莺在灌木丛里嬉戏,大山雀在枝头吃虫子,黄眉姬鹟在空中抓飞虫,绿啄木鸟在树干上凿洞。虽然大家生活在同一空间,但各个物种通过“利用不同的资源”实现了共生。我们把这种现象称为“生境分离”。在资源稀缺的地区,生境分离就是《一碗阳春面》[日本当代作家栗良平创作的感人故事,讲述了母子三人每年都在大年夜去一家面馆,但只点一碗面,三个人分着吃,面馆老板夫妇每次都悄悄为他们多加面的分量。]式的美谈了。 但热带的生产率很高。植物们沐浴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璀璨阳光,一刻不停地进行光合作用。这里一年到头都很暖和,所以植物没有必要在冬天停止生长,枯木的分解速度也很快。果实和昆虫要多少有多少,吃这两样东西的鸟也不知饥饿为何物。这就形成了若干种相似的鸟生活在同一片区域,却没有出现生境分离的状态。热带的森林让我深刻体会到,只在日本埋头钻研无异于坐井观天。 印尼森林里的物种就是如此多样。蝙蝠、老鼠、松鼠、峨螺……栽进雾网的动物实在太多了,烦不胜烦。某天,一只拇指大的蜜蜂被网缠住了。当时我被酷热的天气折磨得疲惫不堪,一不留神竟被蜜蜂蜇了,只能一边说我所能想到的最难听的骂人话,一边吸出伤口的毒液,净化身心。在处理伤口的时候,我随口跟学生们说道:“蜜蜂的幼虫在日本是可以吃的哦。” 学生们顿时坐不住了,把鸟忘得一干二净,专心找起蜜蜂,一看到蜂巢便发动突袭。他们单手拿着蜂巢、面带微笑、大口大口吃幼虫的模样洋溢着一种莫名的自豪感。这些年轻科学家的未来一定是光明的,因为他们有出色的治学精神,懂得在获取新信息之后立刻进行验证。 虽然雾网捕捉到了多余的动物,但我们抓到的鸟也在稳步增加。发现网里有毛色华丽、极具热带特征的鸟时,我们自是热情高涨。上百只鸟集体栽进来时,我们又劳累不堪。同时抓到小鸟和袭击小鸟的老鹰时,我们还能体会到一网打尽鹬蚌的渔夫的心境。虽然在森林里发现非法伐木的痕迹时,心情难免会有些郁闷,但好在调查的每一天都非常充实,给了我很多在日本国内不可能积累到的经验。 述说世事本无常[标题出自《平家物语》的第一句话:“祇园精舍钟声响,述说世事本无常。”] 为什么?我的眼前是一片茫漠的焦土。咦,难道是我穿越回战国时代了?半年前,这里明明还是次生林啊。嗯,看来我的调查地已经云消雾散了。森林好像变回了二氧化碳和水,离开了我的认知世界。 很多电影会在一开始吊足观众的胃口,一旦第一个爆点出来,高潮就纷至沓来。我本以为这种剧情只会发生在虚构的世界里,其实不然。意料之外的变化一个接一个在我眼前上演…… 人工林的调查地突然变成了咖啡农场。原生林的调查地被非法挖煤队搞得一塌糊涂,治安明显恶化,沦为禁区。这就是在印尼开展野外调查的“乐趣”所在。 东南亚的热带森林面积正在急剧减少。婆罗洲的森林覆盖率在一九五〇年前后超过百分之九十,现在却跌破了百分之五十。日本则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后一直保持在百分之七十左右,放眼全球也是首屈一指的。这么一对比,就能切身感觉到东南亚森林的减少速度有多快了。 非法采伐林木、粗放的刀耕火种、开垦农田、开采煤炭……这些都是森林减少的原因。我也亲眼见到了这些现象。不法分子往往会挑优质树种砍伐,而不是整片砍光,所以非法采伐本身并不会造成森林面积的减少。问题是,这些人会为了砍伐专门开路,使深入森林更加方便,于是其他违法行为就更容易发生了。 当然,森林里是有护林员巡逻的,一旦发现非法烧荒、开采等行为就会进行查处。可森林那么大,发生在林子里的违法行为那么多,护林员却很少。他们就像追着鲁邦和他的小伙伴满世界跑的埼玉县县警一样,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在印尼只调查了短短五年,时间有限,调查地也只有几处,却见到了导致森林面积减少的各种情况。我深刻感到,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包括印尼在内的东南亚地区和日本的鸟类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因为日本春夏两季的候鸟,即夏季候鸟,都是在东南亚过冬的。让初夏的树林变得分外热闹的灰山椒鸟和紫寿带鸟、在夜里发出“嚯——嚯——”叫声的鹰鸮、我的研究对象鳽……东南亚是各种鸟的越冬地。 在二十世纪下半叶,研究人员发现在日本繁殖的各类夏季候鸟都在减少。但与此同时,一年四季都在日本生活的鸟却没有呈现出显著减少的倾向。由此可见,很有可能是越冬地森林的减少与迁徙途中的滥捕对它们产生了影响。为了保护日本人最爱的鸟,光在国内开展保护活动是远远不够的。 话虽如此,只是高呼“保护热带森林”也没法扭转事态。要消灭不断诞生的异形,必须先打倒异形皇后,掐灭源头。逐个击破是万万行不通的。 热带森林减少的背后隐藏的是经济问题。无论在哪个国家,违法行为都伴随着极大的风险,能不冒险当然最好。然而,没有足够的就业机会,没有足够的钱,自己跟家人都得喝西北风。在这种局面下,人们不得不把“利用森林”纳入选项。 我们生活在一个形似同心圆的世界里。圆心是“个人”,外面围着“家人”,再外面是“社会”,然后是“国家”,最后才是“自然环境”。压力自外向内传递,要是内侧不稳定,外侧也难以维持。 如果社会僵尸泛滥,那么“生存”就成了首要任务,谁还顾得上保护环境呢。为了拯救快要饿死的家人,就算眼前是濒危物种的最后一只,你也一定会把它抓了吃,换得一刻的安适。只有在经济和治安相对稳定的社会,人们才能放心地推进环境保护事业。 虽然媒体总把“经济萧条”“大形势不好”这样的关键词挂在嘴边,但日本无疑是个很富有的国家。对“撑死事件”的回忆让我深刻体会到,支撑着低廉物价的经济结构,迟早会引起全球性森林面积减少,当然也伴随着“调查地消失”等现象。 全球有百分之二十的温室气体排放是因为毁林和森林退化。世界和平与经济稳定才是生态保护事业的基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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