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起因:“血液很肮脏”

捏造  作者:福田真澄

发生案件的A小学位于福冈市西部,室见川的下游区域。

直到20世纪60年代,该地区还单纯是一片片水田,之后房地产开发进行得如火如荼,现在已成为新建住宅区,新公寓鳞次栉比,间或残留着小块的水田。放眼望去,独门独院的房子大多也比较新,那种令人追思历史的古老的木结构房屋很少见。

A小学创立于1978年,周围都是这种新建住宅。2003年,事件发生时,共有780名学生,分为22个班。从规模来看,在福冈市内算是平均水平。

川上让(化名)自1998年开始在A小学任教,2003年时46岁,算是一名骨干教师。他在大学毕业后曾就职于普通公司,之后立志转型为小学教师,曾任兼职教师,自1993年起担任福冈市立小学的教师。

自2003年4月起担任4年级3班的班主任,班里有32名学生。

班主任的第一项大任务是家访。川上也计划在5月6日到13日之间完成所有学生的家访。安排日程时会最大限度地优先考虑家长方便的时间。

然而,5月12日,家访日程只剩一天了。川上当天完成了5名学生的家访,下午6点半左右直接回到了自己家中。换好衣服正在休息,6点40分左右,一位男同事突然打来电话,声音有些慌张。

“刚刚浅川太太给学校打来电话,说是你还没来家访,裕二的哥哥受伤了,必须去医院,有可能会和你错过。”

川上感到惊讶。

(啊?应该是13号去浅川家啊。)

他赶紧确认了一下日程表,果然写的是13日。虽然觉得奇怪,他还是马上拨通了浅川太太的手机。

“您好,我是川上。刚刚接到学校的电话,应该是13号去您家访问吧,我的日程表上是这么写的。”

结果,对方回答的声音出人意料地平静。

“因为我12号请了假,就是今天啊。”

(好奇怪啊!)

当初计划在5月9日4点15分到4点半之间去浅川裕二(化名)家访问。然而,裕二的母亲和子(化名)给学校打电话说:“5月9号不太方便,能不能麻烦老师改到13号?”

川上稍微考虑了一下,回复说:“13号的话,下午5点以后怎么样?”因为那天他安排了7名学生的家访,打算在4点50分之前完成,所以5点以后时间就空出来了。“可以的。”和子答应了,所以就把家访定在了这个时间。

川上立刻将家访日程表中写在9日那一栏的“浅川”的名字用箭头拖到13日那一栏,做好了记录。

因此应该不会有错,虽然心里这么想,川上还是做出了让步。

“是吗,看来是我把12号错当成了13号。非常抱歉。”

他想避免与家长就这个问题孰对孰错发生争执。于是,他尊重家长的主张,道歉之后再次询问对方方便的时间:“如果现在去您家访问,时间有点晚,就会拖到晚上了,您方便吗?”

从川上家到浅川家的公寓,开车也要花50分钟左右。他正在家里放松休息,懒得出门。老实说,他希望改到别的日子,不过和子丝毫没把班主任的想法放在心上,她说道:

“晚一点儿也没关系啊。我只有今天有空,今天比较方便。”

川上再次确认道:

“现在过去的话,8点左右才能到。”

“没关系啊。我现在带老大来医院了,8点的话没问题。”

“好的,那我8点登门拜访。”

川上赶紧穿好刚刚脱下的西装,开车出门。

他8点左右到达浅川家的公寓。一眼望去,这个公寓建筑时间不久,看样式属于平均水平。隔着对讲机报上姓名后,传来了“请进”的声音,大门打开了,他乘坐电梯上了2楼,按响了浅川家的门铃。

一名身材苗条的女性打开了门,她那白皙的面庞上,一双大眼睛给川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头长直发染成了素净的棕色。她就是和子。

“请进!”她把川上带到了餐厅。

房间显得特别空旷,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厨房很干净。去家访时,每个家庭总会散发出特有的生活气息,藏都藏不住,而浅川家却没有。厨房里没有一点飞溅的油渍,也看不到一个脏盘子,没有烹饪的痕迹。

在女主人的示意之下,川上坐到了沙发上,开口说道:

“非常抱歉。初次见面,我姓川上。今后1年请多关照。您打来电话时,我把箭头画在了日程表上13号那一栏,所以一直以为是13号。我弄错了,给您添了麻烦,非常过意不去。听说裕二的哥哥受伤了,不要紧吧?”

“听说是今天课间休息时玩耍,摔伤了膝盖。接到学校电话,我就带他去医院看了看。”

(真是个文静的人啊,说话方式也很稳重。)

这是川上对她的第一印象。据说裕二的哥哥原本膝盖就不好,需要做手术,这次只是受了一点损伤,手术便要推迟了。

川上听到“手术”一词,吓了一跳。

“您应该很忙吧?实在抱歉!”

川上再次表达了歉意。

“我担心去医院的时候会跟您错过。”

和子脸上并没有不满的表情。

“非常抱歉。关于裕二,我才教了他1个月左右,所以没办法跟您详细讲述,不过他朋友很多,与他们关系也不错。学习方面,前一阵我测试了一下4年级之前学过的计算题,他好像已经掌握了乘法等计算题,也在努力学习汉字。他和一帮踢足球的孩子关系很好啊。”

“班里踢足球的孩子挺多的。”

“是啊。”

川上附和道,又列举了2名学生的名字。于是和子也提到几个孩子的名字,聊了一会儿裕二所在的足球俱乐部的话题,她突然说道:

“我和其他妈妈不太一样,他们觉得我是奇怪的阿姨。”

“如果来我家玩的时候干了坏事,我既会批评裕二,也会批评来玩的孩子。不管是谁家的孩子,我都要教他正确的道理。所以来玩的孩子们都觉得我是一个说话很奇怪的阿姨。”

“是吗?”

“不过,即使如此,孩子们还是会来玩。因为过后他们就会明白我说的话没错。”

(如今这样的妈妈算是少见了。批评别人家的孩子,一般人做不到。)

“是吗?他在班里跟小田关系不错。”

“裕二与小田是从幼儿园一直玩到现在的好朋友。小田很能干,所以很照顾我们家裕二。”

所谓小田,指的是小田克也(化名),他是裕二的发小,住在同一栋公寓里。听了和子的这句话,川上脑海中浮现了裕二放学时的情形。

可以说裕二几乎一点儿都不收拾,既不从后面架子上取下书包,也不把学习用品装到书包里。差不多每次都是这个小田或是隔壁班的小K来帮忙。别人替他收拾的时候,他却在玩。

“小田真是个乐于助人的孩子。他确实会帮忙把学习用品装到书包里。4班的小K也经常帮忙。”

“小K也加入了足球俱乐部,他们关系很好。”

听了和子的话,川上又想起来一件事。

“说起来,前一阵裕二和小K上课迟到了。”

“啊?我总是让他8点出门,他竟然迟到过?”

和子一副很吃惊的样子。

“听说是在这栋公寓里小S家玩带电机的滑轮车,所以迟到了。”

“对对,之前裕二跟我说过。他说虽然迟到了,却得到了老师的表扬。”

“对,有这回事。我提醒他们迟到是不对的,但是迟到了也能大大方方来上学,这很了不起。我还说,可能我们班里有的孩子因为迟到了就不想来上学了,不过不要在意,要像今天的裕二那样大大方方地来学校。”

和子话题一转,问道:

“裕二在学校和朋友相处怎么样?”

“踢足球的朋友比较多,所以我在注意观察,以免他们过于抱团儿。因为裕二性格很好,也有孩子主动提出想和他交朋友。”

最后这句话其实是恭维。因为裕二根本算不上性格好。实际上,在此次家访之前,川上至少两次目睹并阻止裕二单方面对同学又踢又打。

不过,以他的性格,很难在第一次与家长见面时就言辞锋利。

“我们在家经常会和孩子交流,孩子们会主动讲述当天的见闻和学校里的事情。”

和子有些得意地说道:

“我们家规定,9点之前属于family的时间,我们会和孩子们分享当天发生的事情。9点以后是个人的时间、夫妻的时间。所以孩子们会回到自己房间做喜欢做的事情。可以看电视,也可以玩游戏,如果感到累的话也可以睡觉。我们夫妻会单独交流,享受属于自己的时光。”

“是吗,真好。”

她不说家人,而说“family”,似乎有些做作,不过川上并没有觉得不舒服,反倒觉得这个家庭很有教养。

“我家孩子很不擅长收拾,是不是?”

“也没那么差。”

川上赔着小心回答道。总不能说“很差”吧。裕二在教室里收拾整理的能力极差。他的桌子周围总是胡乱堆放着课本、笔记本、铅笔、橡皮、脱下来的衣服等各种物品。

结果和子说道:

“我学过心理学,感觉裕二可能是ADD(注意缺陷障碍)儿童,虽然这并不影响学习能力。注意力不足的儿童,当他高度专注于一件事的时候,就会忽视周围的东西。学习用品什么的都看不到了,所以即使学习用品掉落在身边也不会在意。因此会被认为不会收拾。因为这事我从小没少数落他,可是没见有什么效果。裕二总是心神不稳,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到底怎么回事呢?”

川上还是头一次听说ADD这个词。

“我听说过ADHD(注意缺陷多动障碍),原来还有ADD啊。”

这话像是在确认。

“ADD儿童不擅长收拾,容易招来周围的误解,会被认为没教育好。”

(误解?对了,这么说来……)

川上想起来以前任职的小学里有个孩子患有轻度障碍。他看上去和普通孩子一样,但是坐公交车上学的时候经常不交钱就下车,每次都会被司机批评。因为乍一看他很健全,所以会受到各种误解。

川上心想,会不会和那孩子的情况类似?

“我在读心理学书籍时发现,哎呀,这一点跟我家孩子吻合,这一点跟我家孩子完全一致。打那以后,我决定不再批评他,而是静观其变。结果他逐渐安稳下来了,果然对于这孩子来说,重要的是安静地守望啊。”

“好的,我会留心的。话说回来,您好像很忙,请问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川上之所以突然这么问是有原因的。因为就在两周以前,4月24日,和子给川上打了一通令人费解的电话。好像是上午10点半左右,课间休息的时候。

“您好,我是浅川,想跟您谈一下裕二的问题。”

她自报家门以后就开始讲述:

“22号晚上8点左右,我因为工作要晚回去,就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结果没人接。我有些担心,就给裕二的朋友家打电话问了问,说是孩子们自己去小户公园(西区一个面朝大海的公园)玩了。”

“啊?!”

川上有些吃惊。从A小学的校区到小户公园,以孩子的脚力要花20多分钟。难道孩子们自己去了那么远的地方?

“所以我赶紧去了小户公园,找到了裕二,但是他身上都湿了。我一问原因,他说是流浪汉抢走了他们的足球,扔到了海里。这个球很重要,是从足球队教练那里借来的,所以他跳到海里想要捡回来,可是球被潮水冲走了,没能捡回来。那可是很重要的球啊……”

川上没搞明白和子到底想说什么。

(是让我在生活上好好教导孩子的意思吗?)

当时,川上负责生活指导。于是他说:“请您告诉我和他一起玩的孩子的姓名。”结果她反问道:“您是打算批评他们吗?那算了。”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那通电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反正和子当时说过“因为工作回去得晚”,关于家访日程,她说“12号请假了”“只有今天有空”,所以川上觉得她的工作需要干到很晚,作为参考,询问一下她的工作内容。

结果和子回答道:

“我做口译和笔译工作。”

“您是指英语吗?”

“是的,我的祖父,也就是裕二的外曾祖父,是个美国人,现在住在美国。我小时候也住在那边。刚来日本的时候不会说日语,可头疼了。现在倒是没问题了。”

(原来是美国啊,说到美国,我只知道有个加利福尼亚州。)

于是,川上忍不住问道:

“您原来住在美国什么地方?是加利福尼亚吗?”

“佛罗里达。”

“原来如此,因为掺杂了美国人的血液,所以裕二的面孔有点像混血儿,轮廓分明。”

“因为是第三代,有些特征还是显现出来了吧。”

“原来您在美国待过,怪不得家里摆的东西大多是美国产的。”

房间里摆着牛仔布料的餐巾,上面画着美国国旗。

“比起笔译来,口译更容易做。”

和子将话题切换到了英语上。

“您是说英语吗?我英语很差。”

“为了让裕二习惯英语,我还想着让他去读国际学校呢。”

“您说国际学校,嗯,确实有一所。”

川上也知道,它就位于早良区的百道浜,面朝大海。

“我朋友家的孩子也在读国际学校,我担心裕二的英语发音,也想让他去读。可是,国际学校不属于日本的义务教育,拿不到日本的高中毕业证,所以我有些犹豫。”

“原来是这样。”

“我想着让他参加高中会考,拿到高中毕业证。”

“哦哦。”

此时,电话铃响了。和子拿起听筒,简洁地说道:

“您好,我是浅川。现在老师来家访了,回头给您打过去。”

说完挂断了电话。川上觉得时机正好,于是开口说道:

“不好意思,已经9点多了。您还没吃饭吧。裕二恐怕也饿着肚子吧。”

川上想要打断和子喋喋不休的闲聊,打道回府。然而和子说:

“我让裕二简单吃了点儿,应该不饿。傍晚给他吃的。”

听了这话,他也只能回复“是吗”。

(喂喂,适可而止吧。还要聊下去吗?)川上心里感到厌烦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勇气告辞,毕竟家长谈兴正浓。

和子又聊起来了。一提到英语,她就变得更加健谈。

“美国小孩练习ABCD的发音时不说哎、币、系、带。美国的小孩子学的是啊、布、库、杜。”

“原来是读啊、布呀。”

“A读作啊,B读作布,C读作库。”

“啊、布、库。”

“D读作杜,E读作易,F读作负。”

“是读负吗?原来是负啊。挨弗读作负啊。”

“G读作估,H读作富。”

“原来如此,啊、布……”

“库。”

“库、杜、易、负、估、富。”

这样的一问一答,仿佛两个人的立场颠倒了,根本不像是家访过程中的谈话。不过,川上不擅长英语,也从没去过海外,他真心感到佩服。

(我们学的是哎、币、系,这样学确实开不了口。原来美国孩子这样学。不愧是从国外回来的,说的话就是不一样。)

和子的英语课还在继续。

“美国小孩从小这样练习发音,所以即使是孩子,单词排列在一起也能读出来。”

“是吗,和日语一样呀。因为学的是啊、布、库等实际发音,即使出现新单词,也能直接读出来呀。是26个还是28个来着?”

“26个。”

“美国的孩子将26个字母排列组合就能读出来呀。就像日本的孩子学日语一样。日本教的英语太难了。主语是S,句子结构有SVO,也有SVOC,后续宾语,先从诸如此类的语法开始,所以很难。”

听了川上的话,和子把日本的英语教育批判了一通,因为妨碍英语的正确发音,还顺带批判了日本的罗马字教育。

“话说孩子父亲也是美国人吗?”

川上问道。

“他老家在熊本县天草市。”

“是吗,和我是老乡啊。我家是熊本县八代市的。我从小在熊本县长大,所以不太了解美国的事情。”

“佛罗里达住着形形色色的人,因而存在歧视问题。”

“说到歧视,有很多种,我们学校主要致力解决的是同和问题。”[同和问题:全称“同胞融和问题”,是日本特有的人权问题。其起因可追溯到江户幕府时期确立的身份制度,该制度对士农工商以下的“贱民”的居住地域作了限制。尽管身份制度已于1871年废除,对出身于这些地域的人的歧视至今仍未完全消除。——编者]

此时对讲机响了,和子打开房门对长子说:

“老大,出去拿一下快递。”

他好像待在儿童房里。顺便交代一下,裕二是次子,上面有一个哥哥。这名长子比裕二大6岁,他也毕业于A小学,但是川上只见过一两次。不过,他却很清楚这名长子在6年级第3学期惹下的那场乱子。

有一天,由于长子没来上学,班主任给他家打电话一问,说是和往常一样出门了。于是整个学校都炸锅了,各个班主任千方百计地到处寻找。然而,这名长子才不把学校的担心当回事,正午过后就回家了。说什么为了“留下美好的回忆”,出了趟远门。

谈及这名长子,和子又开始批判A小学的家委会。

“我家老大读1年级的时候,要选家委会委员,大家纷纷陈述自己无法担任委员的理由。美国的家委会,大家都很有干劲,很积极,主动担任委员。我本来也想着来日本以后积极参加家委会,可是在A小学,大家都说自己有无法担任委员的理由。有的因为有小宝宝,有的因为是双职工,大家都在讲自己的隐私。我听了以后心里想,为什么要把自己的隐私都抖搂出来呢?

“因为我不想说自己的隐私,就说‘我不想当委员,我自己的孩子自己来守护’。结果,一回到家,就有人打来电话抱怨说:‘你干吗在那种场合说那种话?你在这个地区会混不下去的,你家孩子会被欺负的。’”

“竟然有人说这种话?”

(总觉得她的话有点讲不通,不过这也可能是因为她在美国呆了很久,性情不太像日本人吧。她说话的时候一点都不含蓄,谈起家里的事也很放得开。)

川上觉得有点别扭,由于和子说起“美国的家委会”,他也接着话茬聊了一下日本人与欧美人不同的民族性格。

“我在收音机上听过一段话,说的是乘坐泰坦尼克号时,由于救生艇不够,用来劝说男乘客舍弃自己性命的话,每个国家都不一样。对英国人说他是‘绅士’,对美国人说他是‘英雄’,而对日本人则说‘因为大家都这么做’,据说这样他们就会跳海。在家委会,如果和大家意见相同就会安心,如果和大家意见相左就会不安。可能是有这种倾向。

“我认为日本人现在缺乏精神支柱。江户时代人们的精神依靠好像是儒家学说,由于战争,它的核心遭到了破坏。我觉得美国的文化底蕴就是基督教,您信奉基督教吗?”

“是的,我信教。裕二也经常去做弥撒。他也会去教堂祷告,也读《圣经》。我给他的是美国印制的《圣经》,而不是日本印制的。”

川上最后又拉了一会儿家常。

“原来如此。说到美国,内人在销售康宝莱产品,据说是美国产的,在美国也很有名吗?”

康宝莱是美国的健康食品,以主要生产销售减肥食品而被人们熟知,不过有些人认为它的销售方式就是所谓的传销,因而加以批判。

“在有的地方知名度很高,我知道康宝莱。”

“内人正在使用,我也曾用康宝莱产品减肥。今天打扰您很长时间,都这么晚了,真是抱歉,谢谢您的配合。”

川上站起身,来到走廊里,问道:“裕二的房间是哪个?”

于是,和子打开餐厅隔壁的房门,给正在看电视的裕二打了个招呼:“老师要回去了。”结果裕二看上去有些害羞,轻轻点头致意。

“不好意思啊,打扰了这么长时间。老师现在要回去了。”

时钟的针已经指在了10点半上。

(哎呀呀,总算可以回去了。)

川上松了口气,离开了浅川家。

(嗐,因为家访日期差点惹出麻烦,孩子妈妈花了这么长时间,毫不避讳、兴致勃勃地讲述她家的事情,也算是和她建立了无话不谈的关系吧。)

川上手握方向盘,心里盘算道。

这是家访之后过了3周,6月2日早上发生的事情。8点20分左右,川上和往常一样,在办公室里收拾,准备去教室。因为4年级3班的晨会8点半开始。结果教导主任走过来附耳说道:

“川上老师,请去一趟校长办公室,有事儿找你。”

语气似乎很郑重。会是什么事呢?(啊!可是晨会怎么办呢?)正想开口问,教导主任已经体察到他的想法,说道:“(晨会)已经交给其他老师了。”准备还挺充分,究竟是什么事呢?川上跟在教导主任后面,向校长办公室走去,心中掠过一丝不安。

4月份刚上任的校长正在房间里等他。

“叫你来是因为浅川家的事儿。”

校长开口说道。

“5月30日晚上7点多,教导主任还在学校值班,浅川太太过来对你表示抗议。而且,昨天浅川夫妻二人来到学校,这次是我和教导主任接待的。”

(浅川家抗议?说的是什么事啊?)川上完全摸不着头脑。

于是,校长用平易近人的福冈方言不慌不忙地问:

“你去浅川家做家访时,时间有点晚吧。”

“是的。”

“呆到几点?”

“毕竟是3周之前的事,我记不太清了,应该是从晚上8点到10点半左右。”

结果校长的脸色阴沉下来了。

“为什么呆到那么晚?而且竟然用了两个半小时。”

有点责问的语气。

(哦,原来是这件事?可是,那次家访的时间是根据对方的意愿定的,花了很长时间也是因为那位母亲一直喋喋不休啊。)

他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一边努力唤起3周前的记忆,一边尽量准确地解释了事情的经过:因为浅川和子弄错了家访日期,匆忙之中只好把时间改到12日晚上。

可是,校长听了这个解释还是紧绷着脸问道:

“晚上去得很晚是吧,还用了很长时间,都聊了些什么?”

“因为浅川太太说了很多话,所以拖得有点晚。我觉得她很有见地,挺佩服的。”

“你在对话中有提到‘血统’吗?”

血统?这话问得很突然,川上陷入了沉思。

(好像是说过这样的话。对,好像是聊到她的祖父是美国人。)

川上想起来了。

“因为掺杂了美国人的血液,所以眼部轮廓分明,鼻梁高挺……”

“你说的是关于血统的话题吧。”

校长说话的语气像是在斥责,川上慌忙解释道:

“我问她从事什么工作,她回答说‘我从事口译和笔译工作,我的祖父,也就是裕二的外曾祖父是个美国人,现在住在美国’,所以我就说‘怪不得呢,因为掺杂了美国人的血液,所以长得像混血儿,眼部轮廓分明,鼻梁高挺’。”

“果然还是说过啊。”

校长对身旁的教导主任说,仿佛是在寻求确认。

“谈及血统可是个重大问题呀。”

不算宽敞的校长办公室里,气氛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家访时不应当谈论或询问血统。血统是个重大问题,不是家访时该说的话。而且我们从没听过有人晚上家访。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按校长的意思,好像这是一个重大的过错,川上有些惶恐。

“因为她说其他日期不方便,只有这一天有时间,所以我就去了。”

“如果你跟我商量的话,未必非要在那一天做家访。”

“是……”

川上诚惶诚恐地低下了头,校长又对他说出一番惊人的话。

“浅川家的孩子是叫裕二吧,据说他因为血液肮脏感到苦恼。他说去踢足球的话会传染给朋友,所以不想去。”

(啊?!)川上不由得抬起了头。

(那个精力旺盛、比别人调皮一倍的孩子,会因为我一句无心的话感到苦恼?我说的话怎么可能是那个意思!)

他赶紧分辩说:

“我只是说过他掺杂了美国人的血液,因为他面部轮廓分明、眼睛很大、鼻梁很高,所以才这么说的。”

“谈论血统就很奇怪。这个问题很严重,血统不应该是家访时说的话题。”

校长根本不理会川上的辩解,还是重复他的老一套论调。

“浅川同学因为血统问题很苦恼,他说会传染给朋友。”

(裕二因为混血感到自卑吗?自己不经意间说的一句话刺激了他的自卑感,从而对他造成伤害了?)

川上把校长的话当真了,对裕二感觉有些愧疚,因而无话可说了。

校长又问在家访过程中是否询问对方宗教,是否谈及“生意”。

(生意?哦,是指康宝莱吗?只不过是闲话家常而已,和子全都告到校长那里了?)

川上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对和子产生了一种轻微的不满情绪。

川上解释说,因为和子说她曾经住在美国,所以就想确认一下,基督教在美国是不是人们的精神依靠,至于康宝莱,他辩解说,因为是美国的产品,只是想顺便问一下它在当地的知名度是不是也很高。

可是校长责备说“这不是家访时该问的内容”,关于康宝莱,还问他“没推荐产品吧”。

“没有。”

川上矢口否认了,而校长依然保持着一副苦瓜脸,又问了一些奇怪的话。

“放学的时候,是叫10秒倒计时吗?你是不是说过‘数到10之前收拾好’?”

“嗯,说过。裕二老是不肯收拾东西回家,让朋友在走廊里等着,我让他快点收拾他也不听,所以我就说‘在我数到10之前出去哦’,仅此而已。”

“你有没有把他的书包扔到垃圾桶里?”

“我放到垃圾桶盖子上了。书包掉在架子前的地上了,我问‘这是谁的’,也没人来认领,我就说‘没人要的话我就扔啦’,不过,实际上我并没有扔到桶里。”

川上不明白校长问话的真实意图,似乎在对他平常的琐碎行为一一挑刺,让他感到困惑。

接下来校长又说了更奇怪的话。

“你是不是捏过浅川同学的脸颊?”

“啊?!您在说什么?”

川上目瞪口呆,不明白校长想要表达的意思。

“我不知道具体怎么做,你有没有捏过他的脸颊或鼻子?”

(啊?是在问我有没有体罚吗?我可没有过。)

“没有。”

他当即回答道,然而校长又追问道:

“当浅川同学做不到的时候,你没有捏过他的脸颊或鼻子吗?什么米老鼠啦、匹诺曹啦、面包超人之类的。”

(咦?校长怎么会知道米老鼠和匹诺曹等说法?)

川上感到不可思议。

(不过那和体罚不一样,只是与低年级学生沟通的方式而已。)

川上感觉校长可能有什么误解,不过没有说出口。只是再次回答道:

“没有。”

校长说:“好好想想。”

校长的语气有些高压,听上去简直是在说:你做过吧?老实交代!首先,他并没有解释事情发生的时间、地点和状况,只是执拗地想要打听是否实施过(体罚)。

川上努力地回忆4月份以来与裕二的交集。他还是个9岁的孩子,不仅在上课过程中,游戏时间、放学后都有很多身体接触的场面。

尤其裕二是个比别人更让人费神的孩子。上着课的时候他会突然站到自己的椅子上,发出怪叫或放声歌唱,影响老师讲课,这种情形并不少见。他完全不会收拾整理,到了放学时间也老是不去拿书包。因此,经常耽误全班同学回家。

轮到他值日或者打扫卫生时,几乎每次都会偷懒,其他孩子也曾抱怨过。不过,川上感觉裕二最大的问题是暴力。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对同学又踢又打,甚至有的孩子一看到他就害怕。

由于这些问题行为,难免会对他多加指导和提醒。很多时候,即使川上严词告诫,裕二也不肯听。这种情况下,就需要按住他的身体,阻止他的暴力或过激行为。

川上围绕裕二的言行左思右想,找到了一些记忆的碎片。

(这么说来,我曾经按住裕二的肩膀,也曾轻轻拍打他的脸颊。为了让他听话,也给他讲过面包超人之类的惩罚。课间休息时与孩子们玩模拟摔跤,好像也捏过他的脸。)

可是,除了模拟摔跤,还有什么理由会对裕二做出那样的行为呢,他一时想不起来。

(是上课的时候,还是课间,抑或是放学后?)

毕竟川上整天和这32个孩子打交道,他们大多9~10岁,正是最淘气的时候。

(总是会惹出一些乱子,每次都要加以教导,虽说是几周以前的事,嗯……还是很难立刻回忆起来。)

估计是因为裕二干了什么坏事,但是想不起来具体是什么事。

然而,老实巴交的川上认为必须如实把自己模糊的记忆讲述出来。

“没有揪耳朵,我有打过他。用右手手背拍打过他的脸颊,不过还没想起来原因。”

“没有揪耳朵、牵鼻子吗?”

“……”

“我只是问你有没有过!有孩子说看到过你(体罚)!”

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的教导主任似乎忍无可忍地说道。

“啊?!”

川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教导主任。

“到底是谁看到了什么?”

教导主任光是说:“不能说名字。”

(既然孩子那么说,可能确实做过什么吧,只是自己想不起来了。)

川上有些苦恼。

(说不定是自己在做游戏的时候触碰到了裕二的身体,结果被其他孩子看到了,误以为是体罚呢。或者虽然自己觉得不是体罚,裕二却当成了体罚?这也算体罚吗?)

“所谓体罚,如果孩子认为是,那就算是。”

以前他听校长这么说过。川上脑子里有点混乱,有些莫名其妙。

“体罚的界线是什么呢?”

川上心中没有关于体罚的明确定义。如果说“定义”这个说法有点夸张,那就是自己的标准,也就是说到什么程度算体罚,就连这个界线也很模糊。因此,一旦受到周围人的逼问,就陷入了苦恼,觉得以往的各种行为可能都算体罚。

(模拟摔跤的时候,也许捏过裕二的脸吧。可是,当时他在笑,没有不情愿的表情。其他时候,嗯……似乎也发生过什么。)

“孩子看到了。”这句话像咒语一样把川上束缚住了。

(既然孩子那么说,也许我确实做过什么,一定要回忆起来。)

他不由自主地这么想。所谓的米老鼠、匹诺曹、面包超人的相关问话也令人费解。这是前辈教给他的巧妙方法,用来惩戒低年级的孩子,不算体罚。

如果有孩子不听话,就用自己的脸来演示:“这叫面包超人哦(两手轻轻捏住脸颊),这是米老鼠哦(两手轻轻揪住耳朵),这是匹诺曹哦(轻轻捏住鼻子),你选哪个?”这种惩戒方式顶多只能算肌肤触碰。

但是,在他的记忆中,这种幼稚的做法并没有用在4年级的孩子身上。

(可是,为什么浅川会知道?既然知道的话,果然还是实施过吗?)

这件事也让他感到困惑。

川上有些优柔寡断,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对自己的判断和决定不自信。即使自己觉得是这样,如果他人否定说“不对”“不是那样的”,他就会陷入沉思,觉得“也许是吧”。

另外,身为一名教师,既然有孩子说亲眼看到他体罚了,川上也不想当面说孩子“撒谎”。

出于种种考虑,川上稀里糊涂地回答道:

“确实在某个时候捏过他的脸,或者介绍并实施了米老鼠吧,我记不太清了,似乎有那么一两次。”

“而且是每天。”

“那倒没有。”

“大概什么时候捏过他的脸?”

教导主任问道。

“我有点儿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了。”

“好好想想。”

“不太记得是上课的时候还是做游戏的时候,好像是捏过。是在上课的时候想让他看黑板,还是做游戏的时候捏的,我一时还想不起来。”

“果然还是捏过。”

校长喃喃道。这一刻,在校长和教导主任眼里,“川上的体罚”已成为板上钉钉的事实。好歹引他说出了“似乎有那么一两次”这句话,既然如此,他们无论如何也要死死抓住这句话不肯放。

“实施过体罚是吧。我说过不允许体罚吧。我以前也实施过,让孩子站着扇他耳光。后来跟孩子解释清楚了,他也明白了。教导主任,你也实施过吧?”

校长将话锋转向了教导主任。

“嘿嘿,我还震破过孩子的鼓膜呢。我打了他一耳光,结果孩子说耳朵听不清了,所以我带他去医院检查,说是鼓膜破裂了。于是我向家长解释并道歉了。”

他的意思是,既然实施了体罚就要勇于承认并道歉,这样一来家长也会理解。

“我记不太清了,好像实施过。”

川上重复说道,仿佛掉进了诱导式提问的陷阱。

由于“血统”问题,他对裕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愧疚感,而且他生来懦弱,不敢对别人提出异议。此时又被步步逼问:“你实施过体罚吧?”“有孩子看到了。”川上感到一筹莫展。而且他觉得自己给校长和教导主任添了麻烦,也是出于这种顾虑,他从心理上不由得想要迎合他们的愿望。

校长又说出了更加奇怪的话。

“听说你在实施体罚的时候,脸上笑嘻嘻的,这让我难以想象。我打人的时候心里非常不情愿,我打学生只是一心想让他们变好。你却笑着实施体罚,真让我搞不懂。”

川上也不明白说的是什么事。

然后校长又说出了令人费解的话。

“体罚不在于质或者量,实施1次和50次没什么两样。无论1次还是50次,反正都是体罚。”

(难道是说一旦承认体罚过,就得把那些想不到的体罚全都认下来吗?)

川上默然不语,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教导主任再次发问。

“做过的话就说做过,没做的话就说没做,说清楚就可以。你有没有用力扯他的耳朵?”

“那倒没有。”

“不是质或者量的问题。”

校长的这句话,将谈话又拉回原点。

“我曾经用手背拍打过他的脸,现在想不起来为什么会那样做,不过我会努力回忆一下。”

“自己做没做过,不应该马上能想起来吗?!”

教导主任有些焦躁地大声说道。

此时下课铃响了,宣告第2节课已结束。大约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紧接着晨会,第1节和第2节课也请其他老师代劳了。

“那么,请你第3节课去教室吧,不要体罚了啊。”

校长用这句话作为总结,当天的约谈算是告一段落了。

“这是个敏感问题,不要直接询问孩子。”川上不记得确切的说法了,校长当时说了类似这个意思的话。

(也就是说不要向裕二本人确认。)

川上是这么理解的。

从两位管理层的责问中解放出来,离开校长办公室,走在长长的走廊里,川上终于恢复了正常的判断力。然后,他让头脑冷静下来仔细想了一下,还是觉得自己并没有实施那种遭到家长抗议的体罚。

(按照校长的说法,自己简直成了一个大恶人。明明什么都没有做过,为什么要被说成那样呢?)

校长的态度简直像是强逼自己招认,川上突然感到很生气。

(因为我问心无愧,和平常一样做就好了。也没必要特别对待裕二,像往常一样与孩子们接触吧。)

他调整好情绪,一边开导自己,一边朝教室走去。

川上当时根本没想到,这个问题后来会发展成一个大乱子。是否实施过体罚的问题确实是关乎教师生涯的重大事件。可是,校长最初解释的体罚内容并非很过分——至少他只字未提孩子因为体罚而受伤的事——因此,川上此时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在校长和教导主任的再三逼问下,他不由自主地说“好像是做过”。他万万没想到,这句话后来成了体罚的证据,竟然不胫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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