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道歉:“是欺负过他”

捏造  作者:福田真澄

川上回到教室,开始讲授社会课程。

他忍不住有意无意地观察裕二的状态。裕二坐在最前排的座位上看着川上,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他那西瓜头发型的头发像是有些褪色,多少带点褐色,不过川上并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如今的小学生里,比裕二的发色更扎眼的孩子比比皆是,有的孩子将头发染成金色,还有的孩子选择挑染。

五官也没有特别让人联想到美国血统的特征,顶多是有些轮廓分明罢了。

上次家访时,他之所以说“因为掺杂了美国人的血液,所以面孔有点像混血儿啊”,也是因为包含了客套的成分。

根据川上在教室里的观察,裕二的状态没什么异样。没发现他意志消沉或者无精打采,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之后过了两天,放学后,川上再次被校长和教导主任叫了过去。这次听到的消息更加令他震惊。

“浅川夫妇又来抗议了。听浅川太太说,‘2号那天在校长的提醒之下,老师不再体罚裕二了,但是又开始对他实施语言暴力’。”

“啊?到底怎么回事啊?”

仔细一问校长才知道,原来是其他家长对浅川和子说:“老师对你家裕二恶言相向,正实施语言暴力呢。”

“怎么可能?这一周,浅川同学并没有什么出格的行为,所以我一次都没有对他斥责或发火。”

平时唯唯诺诺的川上这次也忍无可忍了,怒气冲冲地对校长说道。

结果校长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可是啊,浅川太太说你对裕二说了一些伤害他的话。”

“那么,我是哪一天、什么时候、说了什么话伤害到了他?”

川上质问道。“这个嘛,我不知道。”

非但如此,校长甚至说:

“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啊。”

“我没有。”

川上断然否定了,对于校长一味迎合家长、低三下四的态度,他感到有些恼怒。

(校长没有从家长那里听到任何细节呀,他竟然直接拿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来责问我。)

同时,川上明显感觉到:

(这位母亲很奇怪,非同寻常。究竟为什么要无中生有地捏造故事呢?)

于是,他联想到了2号那天被问及的捏脸颊和鼻子等体罚问题,便否定说:“我仔细想了一下,上课过程中根本没有实施体罚,做游戏的时候只是玩了模拟摔跤,不是体罚。”

结果校长和教导主任脸色一沉。校长不服气地说:

“2号那天你不是说实施过米老鼠吗?你不是说捏过他的脸吗?”

“我只是用右手手背拍打过他,暂时还想不起来为什么那样做,可是并没有实施浅川太太所讲的那种体罚。上课的时候,为了让他向前看,好像也触碰过他的肩膀……之所以捏他的脸,是因为课间休息的时候玩模拟摔跤,我只是向他演示了一种叫铁爪的摔跤技能。”

“既然你仔细想过,一般来说次数会增加,而你说的次数却在减少。这不是很奇怪吗?我说这话你别见怪,你是不是忘记自己做过的事了?”

教导主任的话令他感到震惊。为什么这两个人不肯相信自己的说法呢?

他一直到深夜都在查课程表、核对学习日志,一一确认发生过的事,努力想要唤起准确的记忆。结果仍然想不到家长指责的那种体罚事实。

可是,为什么没有人理解我呢?一股难以言说的愤懑与不甘涌上了心头。

然而校长与教导主任纠缠不休。这种形式的约谈重复进行了很多次。每次都会被问及同样的事情,川上总是同样回答“没有实施(体罚)”。

至于为什么会轻拍脸颊、触碰肩膀、为了让他听话讲解面包超人等惩罚,原因以及当时的状况还不清楚,这事一直梗在他的心头。

然而到了6月5日前后,他在上课的时候不经意间看了一眼班上的及川纯平(化名),拍打裕二脸颊的来龙去脉便清晰浮现在了脑海里。

进入4月份以后,及川接连遭到裕二施暴。4月16日第5节课上,川上讲到课本上一首叫《光辉》的诗,问孩子们升入4年级以后在努力做什么。结果及川突然说:“我没有闪耀着光辉。”川上一问才知道,他被裕二打过30多次。

川上把裕二叫出来一问,他承认了打人的事实,所以川上就劝说道:“以后绝对不可以打人了。”但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两天后,也就是18日,为了慎重起见,川上找及川确认了一下,他说裕二没有停止施暴,自己连续被他打了70多次。

于是,川上再次把裕二叫出来,当着及川的面批评他,及川说“裕二不会改的”,裕二则嚷道:“什么?你给我闭嘴!”一直重复攻击性语言,丝毫没有反省的意思。

川上不知如何是好,就用右手手背轻轻拍了一下裕二的右脸颊,裕二瞬间将脸偏向侧边,当然不至于受伤。

“现在被打了你觉得痛吗?这种疼痛就是你对及川同学施加的暴力对吧?”

川上这样开导了裕二,然而他似乎一点没长记性,因为之后他又对其他同学施暴。

4月25日午休时,川上回到教室,正好撞见裕二抓着中井信一(化名)的右臂衣袖,用脚踢打他。川上赶紧拦在两人中间将裕二扯开。此时中井哭着对他说:

“我和其他朋友坐着玩儿,他在旁边撒疯儿似的玩模拟摔跤,结果踩到了我的手。我说‘你干吗踩我’,他就对我又踢又打。”

裕二回应说:

“我不知道踩了他的手,所以他问干吗踩他,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我就踢打了他。”

听了中井的解释,裕二应该意识到自己不对了。但是他并没有说“对不起”或者“是我不好”,只是含混地发出了“唔”的声音。川上催他道歉,他也只是轻微点了点头。

另外,5月下旬之后,他们指责川上基于人种歧视意识几乎每天都在虐待裕二,在这段时间里,裕二身为“受害者”,一直在单方面对其他同学施暴。不只是暴力,川上还亲眼看见了裕二大声谩骂一名女生。

裕二有一种倾向,当和朋友发生矛盾时,立刻就会采取暴力态度。与中井吵架时也是如此,明明问一下他就可以避免的,偏偏二话不说就动手动脚,所以才会把事情闹大。

裕二的这些问题行为,很早以前就是A小学家长们担心的根源。

在他读1年级的时候,嘴上说着“不知道这个剪刀快吗”,就把班里女生的手剪破了,害她缝了几针,这件事很出名。因此,很多家长说“不想和他有什么牵连”“千万别让我家孩子和他分到一个班”,这也是事实。

校长和教导主任转达的浅川和子的话,在川上看来也都是没影的事儿。

“听浅川太太说她曾经来操场参观过裕二同学的足球训练,她说:‘川上老师到办公室门口抽烟,我明明就在眼前,他却仿佛没看到,也不打招呼,嘻嘻哈哈地笑着。感觉像是故意无视我。’川上老师,你可长点儿心吧。你认识浅川太太的车吧?好像是宝马的旅行车。看到这辆车,说明家长在,至少得去打个招呼啊。”

听了教导主任的告诫,他还是一片茫然。

自己有时候确实会到办公室外面吸烟,此时如果碰到家长,自然会打招呼。但是,他完全不记得碰到过浅川和子。根本不可能出现嘻嘻哈哈、无视家长的情况。

(这位家长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可是,出于教师的立场,总不能无端与家长对立,他有些为难。

川上对于当下小学教师的规定,确切说是不成文的规定,已经烂熟于心。当学生出了问题时,教师要充分顾及家长的说辞,即使是无理取闹,也要尽量避免彻底拒绝或者发生争执。

川上有些踌躇不决。确实,如果跟家长针锋相对的话,本来能解决的问题也解决不了。在这件事上,果然只能由身为教师的自己来让步吗?

校长上任不久,不能再给他添麻烦了,这种心理也在作祟。

因为在家访时谈及“混血”,又用手背拍打过裕二的脸颊,川上决定就这两件事向家长道歉。关于“混血”的言论,他认为并不像校长指责的那样不合时宜,但是既然此事给裕二造成了伤害,作为班主任他还是感到内疚。

至于拍打脸颊,果真算很严重的体罚吗?他心里自然有些怀疑。当时如果不阻止裕二,他之后一定还会继续对及川施暴。为了保护受害学生,他觉得这也是情非得已的事情。

但是,反过来,校长说“体罚1次和50次没什么两样,不在于质或者量”,这话也让他感到苦恼。哪怕是只有过一次,也必须道歉吗?

他对校长说,自己想起来了拍打裕二脸颊的经过,“可能体罚有点过火”,表示在反省,并提出希望向浅川道歉。

校长的表情瞬间像是松了一口气。教导主任立即跟浅川和子联系,询问对方方便的时间,将“道歉日”定在了6月7日晚上8点。当天下午6点左右,川上与校长、教导主任聚集在校长办公室,决定在道歉之前先碰个头。

校长开门见山地对川上说道:

“今天安排的场面是我们斥责你。并不是我们觉得你可恶,作为同事,为你着想才批评你。可能会大声问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也会言辞锋利地问‘你怎么能对人家的宝贝孩子下此毒手’。不过我们是同一条战线上的,并没有憎恨你。你也有家人吧?你得守护你的家人。我也有家人,我也会守护自己的家人。今天要打起精神来应对。”

听了这番话,川上心想:嗯?也就是说让我演戏?校长申斥,自己就一个劲儿地低头道歉。无论浅川夫妇说什么,都要承认说“是,您说的没错”。他们可能希望我充当这样的角色。

不过,为了裕二早日恢复,我会真心道歉,这种心情没有虚假。

浅川和子与她的丈夫卓二(化名)8点整现身学校,在校长办公室与校长、教导主任商量了片刻,然后教导主任把川上叫了过来。这是川上第一次见到卓二。

卓二身材高大,西装笔挺,不知道他从事什么工作,脸晒得黝黑。川上首先寒暄了一下,没有得到回应。但是,最令他吃惊的是对方的眼神。

家访时,听和子说她丈夫与自己是同乡,老家也是熊本县,因此,川上觉得他那一双大眼睛和南方人特有的相貌是熊本县人的典型特征。不过他正怒目圆睁地看着自己,毫不夸张地说,他眼中怨恨的火焰正熊熊燃烧,十分刺目。

(这可不一般。)

川上被那异样的目光盯得惊慌失措。他瞥了一眼和子,她反倒像戴了面具一般面无表情。不过,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视线也显得异常执拗,令人毛骨悚然。

在一片尴尬的气氛中,校长率先岔开了话题。

“我和教导主任前一阵听浅川太太说了,也转达给川上老师并约他谈过了。他说想跟您道歉,所以今天请二位在百忙之中大驾光临。按说应该直接登门拜访,却麻烦您专门跑一趟。根据川上老师的陈述,我们也会考虑让他向裕二同学道歉。川上老师,你得先说点什么啊。”

在校长的催促之下,川上默然点了点头,说道:

“家访时,我说到了‘混血’,不知道这话给裕二同学的内心带来了多大的伤害,我深感抱歉。而且,我用手背拍打裕二同学的脸颊属于训导方面的过激行为,再次向您道歉。关于这件事,我也会直接向裕二同学道歉。”

他深深地低下了头,但是那对夫妇没有任何反应。

一阵沉默过后,浅川和子开口说:

“家访时我拜托过你吧?我家孩子是ADD儿童,希望不要用暴力管教他。可是你为什么从第二天就开始对他实施体罚?单独留下我家孩子,说什么‘数到10之前收拾完,不然的话就从5种刑罚里选一样’,我家孩子10秒之内没能完成,所以选了滴溜溜。结果你就使劲按住他的头滴溜溜地转动拳头。我说的没错吧?我说过他是ADD儿童吧?”

川上目瞪口呆。

(她到底在说什么啊?)

“不,我没有!”

他否认了,由于过于紧张,声音有些尖。

然而和子根本不理会。

“他也选过匹诺曹。结果你就使劲牵着他的鼻子拖着走。鼻血把他的衣服都弄脏了。”

“对,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他衣服上沾过血。”

卓二插了一句。

“因为衣服被鼻血弄脏了,我就问他‘怎么了’,但是他只说是‘摔倒了’。因为鼻腔有伤,他变得很容易流鼻血。另外,还被罚过米老鼠和面包超人。米老鼠就是揪住两只耳朵让双脚离地吧。孩子的耳朵破裂,流血化脓。而面包超人就是使劲转动拳头挤压两颊。他本来就有口腔溃疡,结果被挤得破裂出血。你为什么要实施这么过分的体罚?”

她没有一丝激动的神情,娓娓道来,这种说话方式与家访时大致相同,但是说话内容却令人怀疑自己的耳朵。

“我记得好像是他学习的时候往旁边看,所以我轻轻扳住他的肩膀,让他向前看……”

面对鬼话连篇的家长,川上大脑一片空白,想要否认却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我在问你为什么那样做。裕二回家之后说‘累了’,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因为那天有足球训练,我就问他‘训练时发生什么事了吗’,他只是呆呆地回答说‘不想去’。我总觉得他样子怪怪的,就套了一下其他孩子的话。我问‘裕二是不是在学校表现不好’,结果他告诉我‘裕二被老师体罚了,而且是每天,很可怜的’。听那孩子说,裕二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一直喊‘头痛’。你为什么要体罚他?”

“不,我没有。”

卓二拦住川上的话头说:“没问你有没有,问的是为什么。”

“人家家长说的话你明白吗?问你为什么啊!”

就连教导主任也给他们夫妇帮腔,这让川上很受打击。因为刚才碰头时,教导主任明确说过“没做过的事情不用承认”。

“我明白……可是,我没有做。”

“为什么裕二回家的时候受伤了?”

卓二再次责问。

“打扫卫生时他偷懒,有女生抱怨过。可能是那时候,呃,我讲过米老鼠。”

“我们不是来听你的借口的。要是这么点儿小事儿就来找你,确实老师都没办法触碰学生了。现在我们就到外边,让你尝尝同样的滋味儿吧!”

和子暂时制止了气势汹汹的卓二,不过川上感到了人身危险,自己真的有可能被他暴打。

和子继续说道:

“家访时,裕二隔着门听到老师说‘血液肮脏了’,但是他不懂‘肮脏’的意思,第二天去学校查了词典,才明白是‘变脏’的意思。然后他就开始对我们说‘我的血液肮脏吗?既然变脏了也会弄脏别人,去参加足球训练会弄脏大家’。作为父母应该怎么回答?”

“血液肮脏了?”

川上又一次怀疑自己的耳朵。

(难道是说我在家访时说过这么过分的话吗?!)

“家访第二天,你就实施了体罚,让他从5种刑罚中选一样对吧。而且是每天。因为你数到10之前他没办法把学习用品收到书包里,他就在家练习,努力在10秒内完成。后来他做到了,我就表扬了他,可是仔细一想,我又觉得为什么要因为这事表扬他呢?然后你马上加快了数到10的速度对吧。因为他无法完成,你就扯他耳朵。据说几乎是每天如此。他一回到家就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不是因为他干了坏事,而是因为收拾得慢就遭受了体罚。与其说是体罚,不如说是欺凌!”

“不,我没有。”

(到底怎样才能编出这么一番鬼话?!)

川上惊得嘴都合不上了。

第一眼看到卓二凶神恶煞般的样子,他瞬间感到这对夫妇不一般,和子沉着冷静、口齿伶俐地讲出这些荒唐无稽的话,令他听得不寒而栗。

(这到底是孩子还是父母在撒谎?)

不管是谁都很奇怪。

川上一直在否认,而和子根本不搭理他,依然面不改色。她那死缠烂打的腔调让人感到刺耳。

“说到有乐便有苦,有苦便有乐,你就扯出来了‘因为基督享乐才被钉在了十字架上’这句话是吧。”

“有乐便有苦,有苦便有乐,这话我在数学课上说过。”

“裕二的计算练习题没做完,因为他去旅游了,所以没做完。那时候你也说过吧。因为裕二信基督教,你就说因为基督贪图享乐才被钉在了十字架上,你说过吧?”

“……”

(因为基督贪图享乐才被钉在了十字架上?)

川上就像丈二和尚完全摸不着头脑。说起来,他既不了解基督教,也不感兴趣,不至于拿基督做例子教育孩子们。

不过,他确实对裕二说过“有乐便有苦,有苦便有乐”。大约一个月前,黄金周期间有两天不放假,裕二却没来上学,而是去埼玉县的亲戚家玩了。因此,他没能做完计算练习题这项家庭作业。

于是川上以这句格言为例,温言训诫了他。

“裕二同学去旅游玩得很开心,可是这期间没能完成计算练习题,所以今后要努力补上哦。人生既有快乐的事,也有痛苦的事嘛。所谓有乐便有苦。”

(这句话为什么会和基督的十字架扯到一起?)

“我跟教导主任讲了以后暴力就停止了,可是周围的妈妈们对我说‘裕二同学不要紧吧,最近一直在遭受语言暴力呀’。做游戏的过程中,他跟朋友抢一个座位时,你就说‘美国输了,要恨就恨你的血统吧’,对吧?”

“不,我没说。”

“我想问的是你为什么要体罚。”

此时,教导主任又一次插进来给她打掩护。

“孩子家长在问你为什么体罚,你得说原因。”

川上极力否认,然而在场的人根本不听。

按照最初商量的那样,无论家长说什么,你就一直道歉。教导主任不问青红皂白,就说了这句话。川上也明白他的意思,可是面对浅川夫妇的满口谎言,总不能唯唯诺诺地全都认下来。他有些茫然失措。

“我不记得体罚过……裕二同学朝后看的时候,为了让他向前看,好像……捏着他的脸转过去的……因为没做记录……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的事。”

卓二仿佛忍无可忍了,恶狠狠地说:

“什么?心虚了吧?我就知道是这样。你为什么体罚?你没办法说因为歧视,这样你会受到处分。根本没有过什么暴力行为,我早就料到你会这么说。那你为什么要道歉?多说无益,你给我从校长办公室滚出去!”

和子一边安抚怒气冲冲的卓二,一边说:

“我老公一开始就说过谈话也没用。”

卓二再次责问:

“你为什么要道歉?如果你什么都没做,又有什么必要道歉!”

“……我什么都没做。”

房间里充满了剑拔弩张的气氛,一触即发。

(没办法和这对夫妇正常交流。)

川上放弃了,校长似乎也认识到这一点,就对川上指示说:

“今天再谈下去也拿不出什么结论,你先回办公室吧。”

不过,川上觉得最后还是要声明一点,就对瞪着他看的夫妇开口说:

“因为我伤害了浅川同学的内心,所以想着一定要给他道歉。”

和子一口咬定川上说过“掺杂了血液”“血液肮脏了”,因此裕二很受伤。所以川上提出无论如何要向他本人道歉。

但是,此时夫妇二人依然无动于衷。

川上无可奈何,只说了一句“告辞”就出去了。

之后四个人之间进行了怎样的谈话,详情不得而知。不过,川上后来只听说那对夫妇扬言“希望辞掉那种老师”。两人好像晚上10点半左右才回去。

他们当着川上的面滔滔不绝地说一些无中生有的事情,令他震惊,川上几乎陷入了茫然若失的状态。

牵着鼻子走,到了流鼻血的程度?耳朵破裂化脓?他们说我用一些难听的歧视性语言骂自己的学生,说什么“血液肮脏了”啦、“美国输了,要恨就恨你的血统吧”之类的。到了最后,还强行下结论说这不是体罚,而是教师欺凌学生。

因为过于荒唐,川上甚至有一种错觉,这是在说别人的事吧?他想大喊:“无凭无据!”他想大叫:“你撒谎!”但是,出于教师的立场,他抑制了这种冲动。

自己越是意气用事,对方就越激动,如同火上浇油。无论家长的说辞多么不合理,都不想与他们彻底决裂。因此,他拼命克制想要争辩的心情,只能坚持说“不,我没有做,我没有说”。

在办公室待命的川上再次被叫到校长办公室。校长与教导主任一副沮丧的表情。因为原本川上道歉之后事情就可以告一段落了,结果反倒进一步恶化了。

“浅川太太说过的事,我都没有做过。”

川上一看到校长就说,然而校长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非但如此,他还开始絮絮叨叨地斥责川上,似乎在埋怨他没有按照当初的计划行动。

“今天的目的不是道歉吗?不是说好了今天我来狠狠地斥责你吗?结果今天的谈话成了你的逐一解释。不需要解释。川上老师,你真是个实心眼儿啊,你会吃亏的。我本来想着一直批评你,结果事与愿违。成了你的解释。我不是说过吗?今天的谈话你要做好思想准备。就算为了守护家人也该一直道歉,你一解释浅川先生自然会生气啊。不需要解释。”

(解释?)川上一时间没明白什么意思。

(原来是说我一一否认了浅川说的事,对于校长和教导主任来说,事实如何根本无所谓。)

川上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想法。

(原来校长和教导主任是想强逼我承担责任,好让事情圆满收场。)

可是,家长毫无道理地寻衅生事,却要我照单全收赔礼道歉,简直是岂有此理。

川上一直压抑在心底的话不吐不快,拼命诉说自己的清白。

“为什么我要每天实施体罚呢?”

“我怎么可能体罚他到耳朵出血的程度呢?”

“因为我明白孩子也有人格,所以我不可能用蛮力压制他!”

“家长说的事全都认下来的话,我岂不是成了暴力教师?”

然而,校长根本不听他的辩解。

“教导孩子时,关键要看对孩子造成了什么影响。体罚的问题不在于是否真的痛。由于实施体罚,你没办法重新获得那孩子的信任,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含糊其词的话,别人会觉得你在撒谎,没有陈述事实。”

竹篮打水一场空、瞎子点灯白费蜡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川上终于醒悟再说什么都没用了,无论怎样辩解都得不到信任。

面对默默无言的川上,校长这样说道:

“浅川太太一直要求换班主任。但是,我解释说没办法换。不过,我们的解决方案是在你上课的时候安排一位老师,监督你以防体罚。我跟浅川太太也是这么说的。”

不管川上愿意不愿意,他只能点头答应。不过,校长接着说道:

“班主任(现在)不能换,我希望你努力。一旦换了班主任,你身上的标签就撕不掉了。在别的学校也会被人替代。要争口气,回归初心,不要丢掉教师的尊严。”

这还是第一次得到校长像样的鼓励,川上也算是得到了一丝慰藉。

与浅川夫妇决裂两天之后,果真如校长解释的那样,开始实施“随堂听课”。也就是说,监督川上的教师进到4年级3班的教室里。负责监督的一共有5人,校长、教导主任再加上3名教师。他们轮流值班,5人中总会有1人待在教室里监视川上,以免他对裕二造成伤害。这是一项前所未闻的举措。

第一天,裕二上课迟到了。校长与教导主任在教室后面注视着,川上走近裕二,当着其他同学的面向他道歉。

“我用暴力或语言伤害了一个孩子,给他带来了精神上和肉体上的痛苦。从今天开始,有老师监督我的言行。还是由我讲课,不过有老师监督我。刚才说的这个孩子就是浅川同学。浅川同学,对不起!”

川上低下头,当事人裕二露出了似乎有些害羞的表情,看上去眼睛好像有些湿润,不过他马上移开了视线。周围的孩子惊得目瞪口呆,来回看川上和裕二的表情。也有人喊:“老师没有做过啊!”气氛有点儿怪。

(为什么我必须做到这种程度呢?)

一种异样的感觉笼罩在川上心头。

川上感到苦恼极了,不知道如何收拾这个残局,就向同事们寻求建议。一位女教师这样说道:

“因为家长已经有了受害人意识,所以你只能承认家长说的事吧。当然了,有些事可能你也不想承认,不过你承认了会让家长放心呀。他们会觉得你听了他们的话,你在反省。这样一来,其实家长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们会说不光是老师的错,自己家孩子也有错。”

川上感到迷茫。果然不得不承认体罚吗?可是,浅川指责的体罚非同一般。一旦承认下来,就会落下暴力教师的骂名,恐怕很久以后也抹不掉吧。即使这样也行吗?

不过,道歉之后能解决问题的话,事情能够圆满收场的话,哪怕是牺牲自己,也许还是承认下来比较好。

6月17日,正当川上这样想的时候,一位男同事来告诉他“刚才浅川夫妇来了”。傍晚6点多,他们事先没有任何联系,突然来到了学校。同事低声耳语:

“今天是个好机会啊。如果事情闹得更大,学校这边就管不了了。你打算怎么办?今天可是个好机会啊。”

女教师的建议让他的想法开始朝道歉的方向倾斜,男同事的劝说基本让他下定了决心。总而言之,只有全盘接受对方的主张,才能让这场闹剧收场。

(那么,既然如此,该说些什么道歉的话呢?)

川上想强逼自己站在浅川夫妇的立场上思考。如果自己的孩子无端受到班主任老师的过度体罚,自己会是什么心情呢?考虑到这种心绪,模棱两可的道歉是不行的。如果不是诚心诚意地低头道歉,对方恐怕不会接受。

不过,虽然他在心里这样劝说自己,不知不觉间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发出长长的叹息。

(明明什么都没做过,为何非得这般道歉呢?教师这份工作为什么这么不容易啊?)

傍晚6点半左右,川上在校长办公室再次见到了浅川夫妇。他们的脸色和上次一样。卓二瞪着川上,和子注视着他,神情冰冷。

校长首先开口说:

“因为事发突然,我没有从川上老师那里听到任何消息。我也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特意让他空出来了时间,请听他说一说吧。”

川上缓缓地开口说道:

“今天您特意留出时间给我,非常感谢。迄今为止,我对裕二同学所做的一切,如果像家长说的那样,那就不是体罚,而是欺凌。不知不觉间,给他造成了肉体上和精神上的痛苦,我感到非常抱歉。我觉得真的很对不起裕二同学。十分抱歉。”

虽然自己觉得是诚心诚意地低头道歉,但由于是牛不喝水强按头,无论如何也没有真情实感,内容也不具体。也许是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和子责问道:

“考虑到裕二的感受,不是不知不觉间吧?”

“你说话有点奇怪。不是不知不觉吧?你要换个说法!”

校长如鹦鹉学舌般复述和子的话。

川上一时语塞。此时应该说什么呢?被逼为没有影儿的事道歉,说“不知不觉”是真心话。可是和子抓住这一点追问。

川上已经无话可说了。

“我所做的一切不知道给浅川同学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实在抱歉。”

说完之后再次深深地低下了头。但是,浅川夫妇依然保持着凶恶的表情,进一步确认。

“滴溜溜、扯耳朵、牵鼻子,这些你都承认是吗?不是体罚,而是欺凌对吗?”

“非常抱歉。”

川上一个劲儿地低头道歉。

“你承认体罚过对吗?”

校长叮问道。校长命令川上直接离开校长办公室,他便顺从地退出去了。这次道歉实际只用了10分钟左右。

后来,浅川夫妇回去之后,川上与校长和教导主任商量了善后对策。川上与浅川夫妇面谈时,教导主任有事不在现场,回校以后听说川上道歉了,喃喃道:“总算是承认了啊。”

校长也仿佛松了口气,带着一副安心的表情说道:

“今天和浅川夫妇的谈话中第一次开了个玩笑,今天他们第一次和颜悦色地跟我说话。浅川先生的表情和以往不一样了。”

然后校长问川上今天为什么肯道歉了。

“我接受了铃木老师和田中老师的建议,才下定决心道歉的。不过,说我讲过‘血液肮脏了’什么的,浅川太太说的人种歧视发言太过分了,如果他们提到这一点,我想着要断然否认的。”

听了这话,校长的脸色眼看着阴沉起来。

“虽然今天浅川夫妇高高兴兴地回去了,可是还不能大意。浅川先生说他认识媒体从业人士,不过现在把这个问题压住了,不让它浮出水面。我们还是不能放松警惕。”

川上吃了一惊。

(这事要是被媒体打探到可就麻烦了。)

在川上看来,校长和教导主任也不想把这件事闹得更大,为了极力避免更大的风波,才不断对浅川一方做出让步的。浅川一方正因为非常清楚学校方面的这一弱点,才趁机闪烁其词地提到媒体二字。他想不出其他原因。

(这不是威胁吗?)

川上觉得浅川夫妇的手段有些卑劣。

第二天,校长又把川上叫过来,质问他“昨天道歉时为什么要用欺凌这个词”。

“假如浅川太太说的都是事实,那我就是在实施毫无意义的体罚,所以是欺凌。”

他只能这样回答。

浅川夫妇6月7日来学校时,和子一口咬定“不是体罚,而是欺凌”,因此川上借用了她的这个说法。结果校长再次叮问。

“你的行为会被人当做欺凌,这样也没关系吗?”

“我想早点儿在学校里解决问题。至于我的行为会被人当做欺凌,也只能接受了。”

他低着头小声说。

但是,这一系列风波并没有因为川上的道歉而告终。

全面道歉之后过了3天,20日早上,即将开始上课的时候,浅川和子来到学校,再次控诉令人震惊的事情。据她说,9日开始随堂听课以后,川上也会趁着负责监督的教师换班的短暂空隙,与裕二擦肩而过的瞬间打他一下或者给他一拳。

这一天4年级学生要去校外参观学习,由川上带队。回校以后,校长告诉他和子又来抗议的事。

“不,我没有。基本上在5分钟休息时间里,我都没有靠近过裕二同学。”

老实说,川上已经厌烦了,同时他益发觉得浅川和子有些异常。

从晨会到放学班会,负责监督的教师一直待在教室里,目光炯炯地盯着川上的一举一动。和子说趁着教师换班的空隙,根本不可能产生这样的空白时间段。不可能施加暴力。校长也亲自参与监督,应该十分清楚这一点。

而且,周围的孩子们也从来没有反映过“老师对裕二施暴”。

(可是,为何校长在浅川面前什么都不敢说?为何那般任人摆布?)

对于校长的懦弱,川上叹了口气。

而当事人裕二呢,非但没有因为班主任老师的“暴力”而胆怯,在班主任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向他道歉以后,他便越发如脱缰的野马。上课时,裕二会突然站在自己的座位上大喊大叫,不和集体一起行动,随便乱跑。

浅川和子依然没有松懈对川上和学校的攻击。第二天,她亲自拖着裕二的好朋友来到校长办公室,让他陈述体罚的“目击证词”。

和子最先带过来的同学A虽然嘴上说“记得不太清楚”,还是作证说:“因为裕二同学没有做回家的准备,而是在看书,川上老师就揪住他的头发。当时他一直喊‘好疼’。”

和子带来的第二个同学B说:“自从负责监督的老师来了以后,课间休息时间就没看到过川上老师打裕二同学,不过负责监督的老师不在的时候,川上老师的态度变得很严厉。”他还作证说:“当裕二同学做错事情的时候,我看到川上老师扇他耳光了。”这个耳光估计是指川上轻轻拍打裕二脸颊那次。

还有一位同学C,是和他母亲一起来的。他说:“川上老师揪过裕二同学的耳朵,捏过他的脸颊,还对他做过滴溜溜,我看到过几次。”但是,这位C同学也作证说,负责监督的教师加入以后,就没看到过川上施暴的情形。

3人说的话都很含糊。因为校长没有问他们任何细节,比如哪一天、什么时候看到的。另外,这3名同学当中,有两人和裕二参加了同一个足球俱乐部,关系十分亲密。

校长当天还听了裕二本人的陈述。晚上,裕二在父母的陪同下来到学校,断断续续地讲了放学时川上逼他在10秒之内收拾好,每天用米老鼠、面包超人等体罚他,在教室里听川上说他是“美国人”等等。不过他只字未提因体罚而受伤的事以及人种歧视言论。至于基督教之类的话,他明确表示“没听说过”。

于是,校长惴惴不安地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对不起啊,可能你不愿意回忆,关于什么美国人啦,美国的头发之类的,老师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裕二之前一直夹在父母中间正常说话,此时突然身体变得僵硬,低下头,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他这出人意料的反应让校长惊慌失措,没有继续追问,就认定是因为川上曾经有过什么歧视性言论。

校长从裕二本人和其他同学口中得到了大概的证词,无论详情如何,体罚已成既定事实,他认为没办法让川上继续担任4年级3班的班主任了。

校长已经通知家长,两天以后举办4年级3班的临时座谈会。顺带说一下,这次座谈会是浅川夫妇一开始就要求举办的。

这次临时座谈会的前一天晚上,校长对川上说了更换班主任的事。在自家附近的咖啡馆与校长会合之后,校长开口说:

“与浅川夫妇的关系无法修复了。作为班主任,你很难继续干下去了。只能更换班主任了……你觉得呢?”

也听不出这话是嘟囔还是抱怨。川上原以为今天的碰头是为了在明天的临时座谈会上向家长们解释随堂听课的来龙去脉。没想到事情急转直下,校长是来让他答应更换班主任的。

确实,就算他想要和家长之间找到妥协点,也实在无法与那对夫妇进行沟通。

(果然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吗?)

川上已经不太抱希望了。

“我不能再给学校添麻烦了,虽然不想接受现实,如果更换班主任能够解决问题的话,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川上迫不得已同意了。校长曾明确表示“不会更换班主任”,如今只过了两周,这一承诺就轻易变卦了。

卸任班主任一职自然是很大的屈辱,不过对川上来说,更让他难过的是与孩子们分开。他从4月份开始担任班主任,还不到3个月,刚好才摸清32个孩子的性格与个性。

有个孩子极为内向老实。为了给晨会上唱的歌曲伴奏,那孩子努力练习弹风琴,终于能够在大家面前演奏了。如果得到周围孩子的认可,建立了自信,他的积极性将会判若两人。自己刚刚制造了这样的契机,却没办法亲眼看见他的成长。

有个孩子学习能力比较差。在观察他的学习状态的过程中,查到了一定的原因,找到了提高学习能力的方法。但是,却没办法实施了。他既感到不甘心,又觉得遗憾。

不过,川上将眼泪吞到了肚里。他想,如果自己不再当班主任,裕二能够变得开朗活泼,高高兴兴地来上学的话,就算自己做出点牺牲也没什么。裕二作为关键人物,发生“事件”以后也精神十足地来上学,一点都没有害怕川上的样子,不过川上选择把孩子的心情放在第一位。

与校长分别后,他开始思考在家长面前朗读的道歉信的内容。这是一项令人心情十分沉重的作业。

在锤炼文章的同时,川上想起来两三天前一位同事对他说过的话。这位老师是当年浅川家大儿子在A小学就读时的班主任。

“那位浅川太太呀,在她大儿子读书时也闹过一场呢。她大儿子上课迟到了,我正想问原因,发现他手上拿着一封信。我满以为信上写着原因,拿过来一看,原来是与迟到没有任何关系的私人内容。结果那位家长勃然大怒,来学校抗议说我侵犯了隐私。我再怎么解释是无心之过,她也不肯听,最后我只能一个劲儿地道歉。”

(原来这位太太是专爱投诉的主儿。)

川上隐隐约约地似乎看穿了她的鬼把戏。听同事说他最终也是道歉了,心想面对那样的家长,也只能这样解决了,别无他法。

(所以我道歉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川上努力想要说服自己。

第二天,也就是23日晚上7点,召开了座谈会。不到7点,作为会场的图书室里就已经挤满了50多位家长,大家都是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学校方面的成员有校长、教导主任、教务主任、负责4年级的3名班主任,还有负责接待的老师,再加上川上。

浅川夫妇占据了家长席的最前排,照例将憎恨的目光投向川上。

校长首先说明了事情的经过。

“川上老师弄错了家访的日程,所以晚上很晚才去浅川先生家访问,而且待了很长时间。在家访过程中又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其中之一是,当他了解到裕二同学的外曾祖父是美国人时,关于血统作出了不当发言。”

说到这里,校长转向浅川和子问道:

“您的祖父是美国人对吧?您也是归国子女吧。”

和子明确回答道:“是的,没错。”

校长继续说道:

“而且,川上老师问及了宗教问题,还轻率地讲了他太太所做的生意(康宝莱)。家访结束之后,他又对浅川同学实施体罚,实在是不应该。他命令浅川同学10秒之内做好回家的准备,如果做不到,就让他从5种刑罚里自己选一样实施。一种是面包超人,指的是用力扯两边脸颊或者用拳头使劲按压。一种是米老鼠,指的是扯着两只耳朵让双脚离地的行为。一种是匹诺曹,指的是捏住鼻子左右甩动的行为。一种是滴溜溜,指的是用拳头滴溜溜地按压太阳穴的行为。还有一种是铁爪,这是一种摔跤技巧,用手抓住对方整个脸部,使劲按压的行为。还有,他曾经把人家装有重要的学习用品的书包扔到垃圾桶里。”

家长们看看浅川夫妇,再看看川上,都开始小声议论起来。因为对于大部分家长来说,还是第一次听说。

“啊?还有这事儿?从来没听说过啊,还真是头一次听说。”家长们开始窃窃私语,因为如果体罚这么重的话,孩子们回家后应该会说起这事儿,他们却从来没听说过。

“5月30日,裕二同学的妈妈向教导主任告发之后,这些事实便暴露出来了,隔了一天,我也直接找家长了解了情况,也向川上老师确认过了,虽然双方说的话有不一致的部分,我又从几个孩子那里了解了一下,确认了(体罚的)事实。”

接下来,校长讲了川上曾当着4年级3班全体同学的面向裕二道歉的事,以及从那天开始安排老师监督川上的事。

“然而,我们发现,在5人轮班监督川上老师的时候,趁着负责监督的老师换班的短暂空隙,川上老师又敲击裕二同学的桌子或者拍打他的头。因此,我们紧急决定,不再让川上老师担任4年级3班的班主任。由现在负责教务的老师以兼任的形式取代他。”

说完之后,他征求了家长们的同意。

然后他又道歉说:“裕二同学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错的都是老师和管理老师的学校。”更换班主任是件大事,家长们又开始更大声地议论纷纷。

处在风口浪尖上的川上神情恍惚地听着校长的话,给人的感觉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在教导主任的催促下站起身,把事先写在笔记本上的道歉的话念出来时也是同样的表情。

“今天,感谢大家在百忙之中抽空前来。我说的话践踏了浅川同学的宝贵人权,也曾实施过体罚,这都是事实。这给浅川同学的家人造成了严重的忧虑和不安,对此我感到万分抱歉。作为教师,在家访时询问宗教是不应该的,混血这个词也是给他的内心带来创伤的话,至于体罚,让他选择米老鼠或者面包超人之类的处罚也是绝对不应该发生的事,我在深刻反省。学校决定解除我的班主任职务,希望继任的老师今后能够关注浅川同学的心理健康,希望他能早日回到活泼开朗的状态,我会衷心祈祷他的康复。”

川上拼命忍住想要将真相和盘托出的冲动,因此他在道歉的时候没有包含一丝感情,只是单调地把文字读出来。

大多数家长听了川上的道歉后还是感到半信半疑。因为川上以前从来没有因为体罚惹出过问题。他突然站出来说曾对裕二大打出手,令听者不禁愕然。

接着,教导主任点名让浅川夫妇发言,他们便站了起来,主要是卓二讲话。他详细讲述了家访时川上的言行、从家访次日直到事件暴露期间裕二的情形,还说从其他孩子那里拿到了证词,这次临时座谈会也是他们要求召开的,更换班主任也是从当初事件暴露时就申请过的,算是补充了校长的说明。

这对夫妇落座以后,家长们嘈杂的声音变得更大了。

此时,一位家长发言道:

“我看老师的样子不像是在反省。几年前我就听人传言,川上老师对女孩子有过猥亵行为,遇到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就故意在放学后留下她。有没有这回事?”

和子立刻插进来说:

“我听我家老大说过。‘学校有个老师很奇怪,让女生坐在自己腿上,可以做这种事吗?’我回答说‘有这样的老师真是奇怪呀’。听说在以前的小学也引发过问题,你是不是萝莉控啊?”

(猥亵?萝莉控?为什么我要被人说成这样?为什么会有这种无凭无据的流言蜚语?)

川上内心感到愤怒。

然而,在他辩解之前,教导主任就抢先开始解释了。

“关于这一点,我们向以前的小学打听过了。并没有发生猥亵行为。听说在授课方式上有点儿问题,不过跟孩子们相处没有问题。”

教导主任的话也让川上大吃一惊。

(什么呀?为什么这么周密地调查我?)

浅川夫妇一定是将跟自己相关的有影儿没影儿的事通通告到了学校。川上强烈地感到浅川夫妇那令人费解但又无法估量的憎恶,他断然否定了这一嫌疑。

一位母亲之前一直在认真倾听学校方面与家长之间的对话,此时她突然站起来开始说话,仿佛下定了决心。

“不好意思,听到现在我突然有些不舒服,感觉想吐。”

她是曾经遭受裕二暴力伤害的中井信一的母亲。她根本不相信学校方面的说明,不过她觉得如果学校是想通过让川上道歉来尽快收拾这场闹剧的话,也许自己最好不要多嘴,所以一直静观其变。但是,事情发展得越来越离谱,她忍无可忍才开了口。

“川上老师所做的事确实是不应该的,也无法原谅。不过事实上,我家孩子的手被浅川同学踩到了,他就问了句‘你干吗’,结果遭到一顿痛打,脸都歪了。他回家之后还激动地说‘我绝不原谅浅川那小子’,当时我劝他说‘要学会原谅别人’。可是,突然就说什么更换班主任,没有一点原谅的余地,真是不可思议。我觉得很可怕。既然川上老师说了他在反省,我觉得正常而言会想给他一个机会。”

浅川夫妇听着这位母亲竭力提出的异议,一副非常不痛快的表情。然后,卓二反驳说:

“以前也给过他机会啊。尽管如此,川上老师还是背着负责监督的老师对裕二死缠烂打,不肯停止欺凌。”

他强行堵住了中井母亲的发言。

之后经过几番交谈,校长总结如下:

“这次的事情实在不应该发生,我感到自己责任重大。作为校长,我会继续努力,让大家放心地把孩子送到我们学校。为了避免川上老师重蹈覆辙,作为校长,我会负责任地制定措施,给他指导,让他参加研修,成长为一名合格的教师,一名合格的成年人。当然,我们整个学校都会关注浅川同学的心理健康。”

大约一个多小时后,座谈会结束了,一大半家长离开图书室的时候心里还有些不了然。

家长与其他教师离开之后,图书室里只剩下校长、教导主任和川上,还有浅川夫妇。浅川卓二径直走到川上跟前,用恶狠狠的目光看着他说:

“别以为这样就算完了!我绝对不会饶了你!”

他顿了顿又说:

“我要让你的孩子也尝尝同样的滋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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