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伯倩主动走上前来和虞凯热情地握了握手。

两人看上去并不像是要拼个你死我活的对垒双方，倒更像是主人迎来一位许久未见的老友一样。

她将虞凯迎进套间里的会客厅，两人寒暄一番后主宾落座。

两人的首次面对面交锋就这样无声展开。虞凯暗自惊讶于这位首席监察官的年轻，虽然对方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却有着这个年纪所不具备的沉稳自信。

虞凯心里清楚她执意赶在自己今天刚到新公司上班第一天对自己发难，希望利用闪电战策略打自己一个措手不及。对方的动机其实很明确，一旦自己在思想上有所警惕，就更加难以突破。

“自我介绍一下，我姓赵，是公司反舞弊团队的一员。”只见赵伯倩淡定从容地开口，“虞先生，实在不好意思，又找你聊天儿。”

“没关系，这是我最后一次配合你们的工作了。说吧，你需要了解些什么？”虞凯故意将“最后一次”几个字咬得很重，无形之中向对方施加压力。

“你放心，虞先生，没有充分的证据，我也不敢随便请你来喝咖啡。”赵伯倩一脸真诚，话锋却是一转，“据说你和公关公司老板私下见面都是要按小时收费的，我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这是一种变相的保护费，保护他们在朗睿集团的生意‘基业长青’。”

“根本就是无稽之谈——”虞凯一下子就收拢了脸上的笑意，两眼透出来一股寒意，一脸不悦地道，“赵总，这种玩笑，请你不要随便开！”

若是放在平日，谁敢对他开这种玩笑，虞凯早就破口大骂了。但是不知道为何，虞凯突然变得隐忍了起来，面对着一个极其陌生、仿佛只存活在空气中的神秘主管，他并没有像对待别人那样口无遮拦。

赵伯倩保持着一脸的谦逊，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虞先生是我加入朗睿以来，亲自沟通的第一个人……”

“承蒙你如此看重，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虞凯跷起二郎腿，摆了个舒服的姿势，啜饮了一口咖啡，“有话直说，明人不做暗事，你们收到了哪方面关于我的举报？虽然今天是第一天入职新公司，但是我非常忙，还有五个会等着开，工作千头万绪，好几个项目等着我去推进，在这个紧要关头，如果耽误了业务上的任何进展，我的老板怪罪下来，你们来赔偿这笔钱吗？”

面对虞凯的下马威，赵伯倩并不在意，她慵懒地倚靠在沙发上，慢条斯理道：“虞先生，严格来说你还没有离职。所以，还算得上是朗睿集团的员工。你是非要让我来念员工手册吗？公司的条例中早有规定，业务人员不得以业务忙碌为由拒绝来自反舞弊部门的调查……”

“这个怪不着我，我一个半月前就提出了离职申请，人力资源部不批，我也没办法——”虞凯毫不示弱地打断赵伯倩，无奈地耸耸肩膀，“我不想这样无休止地消耗下去，我今天来就是在配合你的工作，也请你尊重我的时间，以及更为重要的，持续的调查本身对我的声誉造成的不良影响。”

赵伯倩爽朗地笑了起来：“那我们就直入主题吧，你的老板魏雪可能涉嫌贪腐的内情，你一概不知、一概不晓、一概没有参与？”

虞凯态度坚决地予以否定：“你们要我讲几次？我完全不知道。没错，我是向她汇报，但我也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如果非要说句公道话，我相信以她的为人，不会做出这等吃里爬外的事儿。”

眼见着对方如此笃定，赵伯倩只好压了压嗓子，语气舒缓地道：“虞先生，别急着表态，关于魏雪，我们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我只是希望你在我的面前，再澄清一次而已。”

虞凯露出无奈的笑容：“看来你们部门之间的信息传达也出现了问题。好，今天当着你的面，我告诉你，没有！”

赵伯倩一改方才的温和，脸色阴沉地道：“虞先生，你非要我把证据拿出来？我还是希望你能够主动交代，一旦证据坐实，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老板也不会给你留任何情面。”

虞凯一怔，随后嘴角流露出一丝不屑的笑意，他相信对手手上一定没有掌握和自己有关的证据，否则不会这样欲盖弥彰。这显然是一场心理暗战，如果自己轻易俯首称臣，对方反而会变本加厉。他必须赌一把，守住自己的方寸，不能被对方轻易带乱节奏。

“我没什么可说的。”虞凯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赵伯倩淡淡地说着，仿佛不像是对虞凯说，而是对着空气徐徐道来：“大地及日月，时至皆归尽。未曾有一事，不被无常吞。”

虞凯不解地看着她：“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虞先生，两个人之间的秘密是上帝的秘密，三个人之间的秘密是大家的秘密。你以为真的有秘密可言？”赵伯倩拉开一旁柜子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摞报销发票，丢在明亮的茶几上。

“虞先生，我们查过了这些发票，虽然你每个月报销只有不到两千元，远远低于一般高级经理的额度，但是如果放大到整个市场团队，就会发现很奇怪的现象，大额发票都是被你下面的同事报销。我问过，他们承认是你让他们报的。更过分的是，我听说你的每一名下属每个月都必须单独请你吃一次饭，餐厅由你来指定，都是人均消费上千元的餐厅，吃完饭后你还要他们开公关公司的发票拿去报销，然后你给他们的回报是年底考核你就会放他们一马，对吗？”

话音刚落，虞凯的脸上立即平添一丝愠怒之色：“你非要吹毛求疵，在我的报销中找漏洞，那我无话可说！至少我自己问心无愧。我负责每年两个多亿人民币的内容合作，这个位置我知道公司有不少人惦记着，流言蜚语我听得多了。我要向你郑重说明的是——第一，我很少报销；第二，我和那些广告公司之间没有任何经济往来；第三，我从来没有让下属请我吃过一顿饭！”

面对着虞凯固若金汤的防守，赵伯倩心如平湖：“可惜真的是死无对证，你的下属说那些报销都是现金给你的，这个我们确实追查不到。”

“请你注意自己的措辞，不要随意给我扣帽子。”虞凯不卑不亢，以退为进。

“另外，这张卡也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吗？”赵伯倩甩出一张烫金的思丽酒店会员卡，“虞先生，我为什么选择在这家酒店与你聊天儿，想必你的内心比任何人都清楚吧？”

这句话正中虞凯的软肋！

他原本已经风平浪静的内心又掀起惊涛骇浪！

三年前，就在这家酒店里，他和某任女友初识那阵子，总喜欢在这里开房过夜，而这些发票也会交给熟识的广告公司来报销。

不过，这个秘密只有陈奕甫知道，莫非他私下里已经妥协？

想到这里，虞凯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尽管内心充斥着翻来覆去的激荡，虞凯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眼里流露的怒火和不自觉握紧的拳头，无不昭示着他心理防线的崩塌。

虞凯当即耍起无赖：“你们是想好了，就是要置我于死地，对不对？”

哼，比他更难对付的人，赵伯倩见多了，虞凯有点儿太高估自己了。此时对手恼羞成怒的态度，完全印证了赵伯倩的判断。

朗睿集团的手机办公系统可以预订出行机票和酒店，当员工进入后，可以选择因公出差还是因私出行。集团每年全球机票出行与酒店住宿需求巨大，因此框架价格不免低廉。比如某国际五星级酒店对外报价是每晚一千八百元，那么系统显示的价格很可能是一千元每晚，这也算是朗睿给员工的一种隐形福利，其员工家属都可以享受。

后台数据显示，过去五年时间里虞凯一直通过办公系统预订北京的某豪华酒店，最频繁的一年是2018年。可是员工登记的信息显示，虞凯五年前早已结婚，一个人究竟有多爱自己的妻子，每年可以在自己所居住城市开房量达到八十次？相当于两人每星期有家不回，偏偏追求浪漫去酒店开房过夜？

成年人的世界不言而喻。

显然虞凯的身边不缺各色女人。

只不过这贪便宜的人性，他最终还是没有躲过。虞凯一开始利用公司系统预订还犹犹豫豫，后来成习惯了，这样倒是省了不少钱，还很有面子。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赵伯倩推断，虞凯五年来有多次与不同异性的开房记录，再结合南希等人提供的八卦传闻，对接的数家广告公司项目负责人都吐槽某个重要客户，自己开房也就算了，居然还定期提供发票要求他们予以报销。

魏雪作为一个事业上有追求的女性，显然不适合对号入座。那么虞凯就成了最佳怀疑对象。因此今天赵伯倩别出心裁地特意预订了虞凯平日里最喜欢的酒店进行谈判，就是想去试试这块金子的成色。

没想到这一着，就彻底击中了对方的七寸要害！

“我老实和你说吧，我的目标根本就不是你！”赵伯倩那冷冷的语调一出，让虞凯原本张狂但是虚无的自尊心刹那间掉到了冰点。

原来这点儿所谓的自尊在对方的眼中一文不值。虞凯自视甚高，被赵伯倩这么一说，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了。

即便到了现在的地步，虞凯依旧笃定赵伯倩手上掌握的只有一些零星证据，吃吃饭、报报销这类的事情，以朗睿集团的体量根本不值一提。

市场部哪个高级经理的屁股是干净的？至少他不信。

一次次的眼神接触，让虞凯感到赵伯倩的难对付。陡然间，虞凯眼神往下垂，闪躲了，用沉默不语来应付赵伯倩。

赵伯倩渐渐收敛起笑意，眼前的这个对手经验老到，软硬不吃，还真有点儿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味了，显然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那类嫌疑人。

看来要动真家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