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死劫囚

逆时侦查组  作者:张小猫

1

五月三十一日,凌晨四点三十分。

陈诺兰静静地躺在路天峰怀里,听他将关于时间循环的故事娓娓道来。这个故事很漫长,足足让路天峰说了两个多小时,但她听得很入神,一双眼睛开始时还带着点困意,却渐渐变得明亮。

会重复五次的同一天、可以被改变的命运、风腾基因和骆滕风的秘密、隐藏在幕后影响时间循环的神秘势力……还有路天峰最近一次的遭遇,被迫从六月二日穿越回到五月三十一日——这打破了他对时间循环之前的认知,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一切的背后还有许多他根本不知道的秘密。

“骆滕风的RAN-X技术,有可能涉及时间感知者的秘密,所以他才会被灭口……”

“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非要我假装失忆,不跟风腾基因的事情再有任何关联。”陈诺兰叹了口气,“但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路天峰苦笑:“我……我担心你不会相信。”

“如果是别人说的,我肯定不信,但你说的话……”陈诺兰笑笑,没说下去,而是轻轻吻了吻路天峰的下巴,“看你熬一晚上,胡茬儿就都冒出来了。”

“诺兰,这个世界上一定还有别的人在研究时间的秘密,你是科学家,又懂英文,能不能替我查一下相关信息?”路天峰温柔地抚摸着陈诺兰的秀发。

“没问题,现在就可以开始。”陈诺兰说着,一副元气满满、马上要跳下床的样子。

路天峰赶紧用力将她摁住,说:“不行,你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好好休息,等天亮了再干活。”

陈诺兰还想抗议,路天峰却坚决不让她起来,最后她只好选择妥协,脑袋枕着路天峰的胸膛,没多久就沉沉睡去。路天峰一直等陈诺兰睡熟了,才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身子放平,替她盖好被子,然后蹑手蹑脚地下了床。

陈诺兰的支持和信任,让他整个人充满了干劲,虽然经历时间倒流后浑身酸痛,但这点小小的困难算不上什么。

窗外星光暗淡,正值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五月三十一日,早上六点。

身穿黑色T恤、水蓝色牛仔裤,将头发简单束成马尾的童瑶,正来到她家附近的小吃店。她一眼就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的路天峰,不由得快步走过去。

“路队,早。”童瑶虽然满心疑惑,不明白停职状态的路天峰为何一大早来找自己,但脸上的表情依然如常。

“童瑶,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路天峰省略了寒暄,直奔主题,这让童瑶感到一丝被信任的力量。

“说吧,是公事还是私事?”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关于时间循环的事情吗?”路天峰压低声音,凑近童瑶的耳边说。

童瑶点了点头,她当然记得一清二楚,虽然心中对此说法的真实性还有所保留,但直觉告诉她路天峰没有发疯,也不是在开玩笑。

“我……经历了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路天峰顿了顿,胸口莫名地隐隐作痛,“现在的我,是从两天后,也就是六月二日回来的。”

童瑶愣了愣,随即理解了路天峰的意思:“路队这次经历的并非时间循环,而是时间倒流?”

“是的,而且我是带着任务回来的。”路天峰揉了揉发痛的位置,“有人威胁我,如果我无法完成任务,就会杀死我和陈诺兰。”

“那么,任务到底是什么呢?”

“你知道汪冬麟的事情吗?”

“就是那个杀害了四名女生,却因为精神鉴定结果而免除刑事责任的家伙吧?这起案件轰动全城,我当然知道。”

路天峰心想,这就好办了,可以省略不少铺垫。

“今天是汪冬麟由看守所转移去精神病院的日子,但有一帮人已经准备好在半路上劫持囚车,并杀死汪冬麟。”

“什么?”童瑶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这个消息吓了一跳。

“直到六月二日,警方对这起袭击囚车案依然毫无头绪,可见作案者的手段十分高明。”路天峰苦笑道。

童瑶低下头,下意识地玩弄着手指。她当然相信路天峰,可是现在他所说的内容也太匪夷所思了,她得花点时间好好消化。

“所以,你今天的任务是要……”

令人意外的是,路天峰并没有直接作答,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小吃店门外的人流。

“路队?你还好吧?”童瑶不明所以地问。

“我觉得事情很不对劲。”路天峰蹙起眉头,将六月二日晚上遭遇的人质劫持事件向童瑶复述了一遍,只是省略了其中和童瑶产生的小冲突。

童瑶听完之后,更加糊涂了。

“这样说来,是一群装备精良的歹徒逼着你回到今天,拯救汪冬麟,另外还有一伙歹徒,策划了今天即将发生的袭击囚车事件,杀死了汪冬麟……问题在于,为什么两伙人都那么重视汪冬麟?”

“这也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路天峰叹气道,“看来在汪冬麟的背后,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但不管怎么样,我们得先把他救下来再说。”

“那么,我是不是应该提前带人去案发地点埋伏?路队一定知道确切的案发地点吧。”童瑶提出了一个最简单直接,同时也是可行性很高的方案。

路天峰思索片刻,却是慢慢地摇了摇头:“你有没有考虑过,汪冬麟的押送转移应该是机密信息,为什么歹徒可以那么精准地策划袭击?”

童瑶马上领悟了:“有内鬼?”

“所以我们不能完全指望警方的力量。”路天峰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后才说,“我想找余勇生帮忙,你觉得呢?”

童瑶很勉强地笑了笑,余勇生当初对路天峰忠心耿耿,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崇拜,然而一个月前的那起案件改变了一切——搭档黄萱萱香消玉殒,路天峰被停职调查,这让余勇生心灰意冷,递上辞呈,就再也没和警局的同事有交集了。

“我不太清楚他的近况……”童瑶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说出自己内心深处的担忧。

“我知道,他去了华铨安保公司工作。”

童瑶颇为意外,原本她还以为路天峰和余勇生之间会心存芥蒂,老死不相往来,没料到两人竟然还有联系。

“路队,你和他……还好吗?”虽然童瑶的问题断断续续,但足以让路天峰听明白了。

“不好,偶尔聊几句,大家都很客套。”路天峰无奈地说,“也许他还在恨我吧?”

童瑶一时无语,路天峰的坦白反而令她有点难以接话。

“你大概在纳闷我为什么要找勇生。原因有三:第一,我相信他的能力;第二,我了解他的为人;第三,他在安保公司任职,可以替我们搞到一件很关键的道具。”

“什么道具?”童瑶心想,虽然华铨安保算是行业龙头,装备齐全,但再怎么样也比不过警方吧?

“车子。”路天峰似乎已经对行动计划胸有成竹,“为了掩人耳目,低调行事,今天将汪冬麟转移到精神病院时所使用的车辆,并非普通的囚车,而是从华铨安保借调过来的押送车。”

童瑶心下了然,“哦”了一声,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我现在去找他聊聊,你替我们提前准备这些东西。”路天峰将一张字条递给童瑶,好像完全没考虑过童瑶拒绝他的可能性。

“我知道了。”童瑶接过字条,语气没有丝毫波澜。


五月三十一日,早上七点十五分。

身穿安保公司统一制服的余勇生刚刚走到楼下,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小区的街心花园里。

“老大?”余勇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路天峰闻言抬起头来,冲余勇生一笑:“抱歉,忘记你家的门牌号码了。”

“你怎么在这里……”余勇生觉得一下子词穷了。

“光冲着你这一声‘老大’,我就没白来。”路天峰拍拍余勇生的肩膀,“最近过得还好吗?”

“还好。”

“有件事情,我想找你帮忙……”

“好。”余勇生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

这反倒让路天峰愕然了,他说:“我还没说是什么事情呢。”

“反正我都会答应的。”余勇生也笑了起来,这是他最近一个月来,第一次释然地笑。

路天峰更用力地拍打着余勇生的肩膀,两个男人之间,似乎不再需要多说什么了。

2

五月三十一日,上午八点三十分。

路天峰家的客厅变成了临时指挥中心,指挥官当然是路天峰,参与讨论的还有童瑶、余勇生和睡眼惺忪的陈诺兰。

“大家先看这里。”墙上贴着两张地图,一张是D城的旅游地图,另外一张是地图上某片区域放大后的特写,“歹徒动手时间是在上午十一点十分,事发位置是福和路二号隧道内,这里平日车流量不大,加上隧道里面没有监控,灯光也比较昏暗,是个非常理想的作案地点。”

“等等,我有个疑问。”童瑶举手发言道,“这条路比较狭窄,也并不是由看守所到精神病院的必经之路,囚车为什么不去走内环线呢?”

“因为内环线的这一段路,在今天上午十点左右就会发生严重的交通堵塞。”路天峰用红笔在地图上标记了一段道路,“为了绕开塞车的地段,囚车选择走西风路,然后转入福和路,穿过福和路的两段隧道之后,重新上内环线。”

众人不约而同地点头,表示明白。

“歹徒应该是预先进入隧道埋伏,然后等待囚车路过的时候,射穿了囚车的轮胎,继而发生枪战。当时囚车上除了汪冬麟外,还有四名押送人员,最终结果是一死三重伤,重伤者直到六月二日还没醒过来。”

“这伙歹徒真是心狠手辣啊!”余勇生说。

陈诺兰也忍不住插了一句:“汪冬麟的案件,在网上讨论得沸沸扬扬,有很多网友认为他罪该万死,也有人觉得他一定是在装病脱罪。如果只有他被杀的话,我想还是会有不少人认为行凶者是在替天行道。但是这种残暴的手段,实在是……唉!”

“想想也觉得讽刺,我们几个人拼死拼活,竟然是为了救一个变态杀人狂。”余勇生自嘲道。

路天峰没有直接回应,而是继续解说案情:“根据我所看过的资料,歹徒至少有四人,配备冲锋枪等重火力武器,还起码有两台交通工具,作案后分头逃窜。而我们这边虽然有四个人,但诺兰是无法承担一线任务的……”

“我们有备而来,即使少一个人也不碍事。”童瑶自信满满道。

“虽然如此,也不可大意。其实有一点我一直没想明白,即使对方是四个全副武装的歹徒,也不太可能轻轻松松就解决押运囚车的警员吧?因为只要囚车中途停下,押运员一定会全神戒备的,然而现场鉴证结果显示,这场枪战基本是一边倒的局面,押运员全程只开了两到三枪,而歹徒一共射出了近百发子弹。”

余勇生不禁为之色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路天峰正色道:“早些时候,童瑶曾经提出,我们可以直接通知警方,派人在案发地点设下埋伏,等歹徒一出现就将他们一网打尽。这个方案看似稳妥,但鉴于歹徒准确知道关于押运的所有信息,我认为他们在警方内部安插了眼线。如果这个推理成立的话,一切动用警方资源的行为,都很可能会打草惊蛇。”

面对这样一帮训练有素、丧心病狂的歹徒,尝试在不借助警方资源的情况下解决问题,困难可想而知。路天峰说完,只见童瑶蹙起眉头,像是在苦苦思索着什么。余勇生也一改往日的风格,变得严肃起来,反而是陈诺兰因为对任务难度没有太直观的认知,神色还算轻松自如。

“敌人虽然强大,但我们也有好消息——这次押送转移工作为了保密,借调了华铨安保公司的押送车,而勇生正好有办法替我们搞到同样型号的车子……”

童瑶恍然大悟:“难怪路队安排我去紧急制作一套假车牌。”

“假车牌那边有问题吗?时间会不会有点紧?”

“没事,十点前一定能拿到手。”童瑶答道。

“勇生的任务就是在十点前,开一辆你们公司的押送车回来。”

“包在我身上!”余勇生拍了拍胸口说道。

路天峰在局部放大的地图上比画着说:“按照行车路线,押送汪冬麟的囚车会先经过福和路一号隧道,再经过二号隧道。歹徒埋伏在二号隧道内,我们则要抢先一步,在一号隧道里头设置路障,想办法把囚车拦下来并拖延时间,与此同时,将装有假车牌的押送车开进二号隧道,作为诱饵吸引歹徒。这个狸猫换太子的手法,大家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出奇地,竟然只有陈诺兰一个人应声,余勇生和童瑶却是面面相觑,他们两人的脑海中正想着同一个问题。

“路队,那由谁来将押送车开进二号隧道?”最终还是童瑶开口发问了。开车的这个人要独自面对四名丧心病狂的持枪歹徒,可谓羊入虎口。

“勇生在一号隧道内拦截囚车,囚车司机是华铨安保的人,你来沟通会更有效;童瑶可以以警察的身份假装路过现场,随时准备支援二号隧道,而我则负责驾驶伪装的押送车。”

“太危险了,老大,应该由我来开车,我是华铨的员工,身上还有制服呢!”余勇生急忙表态。

“不,还是让我开车吧,毕竟我有枪。”童瑶也抢着说。

陈诺兰看着路天峰,没说什么,但脸上写满了担忧。

“听我说,驾驶伪装押送车的任务,风险极高,不容有失,理应由我负责。”

“老大……”

“路队……”

“诺兰,你认为呢?”路天峰转头问陈诺兰。

“就个人而言,我不希望你以身犯险,但从客观角度分析,这确实是最优的选择。”陈诺兰缓缓地说。

此言一出,童瑶和余勇生都有点诧异。但看陈诺兰的表情,一点儿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童瑶开始有点明白,为什么性格迥异的两人能够成为情侣了。

陈诺兰接着说:“但即使是孤身一人面对四名凶残的歹徒,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取胜的机会。”

“你有什么好建议吗?”这下子就连路天峰都感到相当意外了。

“我们最大的优势在于,敌人无论怎么耍花样,目标都是车内的汪冬麟。也就是说,他们始终需要打开押送车的后门,这就为我们布置陷阱打下了良好的基础。”陈诺兰虽然是门外汉,但说的话头头是道,让人不能忽视。

“这个……能布置怎么样的陷阱呢?”路天峰第一个想到的,是爆炸类的机关,但显然不适合他们使用。

“别忘了我的专业是什么。”陈诺兰自信地微笑着说,“自然界里许多有趣的生物都可以帮上忙,比如说蜜蜂。”

“蜜蜂?”

“正常情况下,蜜蜂不会主动攻击人类,但稍微加入相应的激素后,它们会变成可怕的杀手——具体原理我就不详述了,反正这个任务就交给我吧。一小时之内,我可以把蜜蜂和激素准备好。”

“太好了,这样我们又多了一分胜算!”路天峰喜出望外。

陈诺兰上前两步,轻轻拉起路天峰的手,说道:“我允许你孤身犯险,但你可得答应我,一定要平安回来。”

路天峰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唯有紧握陈诺兰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


五月三十一日,上午九点,D城看守所,单人牢房内。

一名身形清瘦、脸色白皙的年轻男子坐在床上,背靠墙壁,手里拿着一本纸张已经微微发黄的《国际象棋残局精选》,正全神贯注地盯着上面的某一页,口中念念有词。

“汪冬麟,准备一下,等会儿就转移了。”守卫走过来大喝一声。

汪冬麟头也不抬,自顾自地继续看书。

“汪冬麟,听到了吗?”守卫提高了音量,话里带着火药味。

“不好意思,我已经听见了,谢谢您。”汪冬麟细声细气的,充满书生气息。

光看他这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很难想象他曾经残忍地杀害四名年轻女性。

守卫哼了一声,然后转身离去。

汪冬麟依然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看着书,直到完全听不见守卫的脚步声了,嘴角才微微翘起,表情也逐渐放松了。

“弃子,这几个都是弃子。”他自言自语道。

汪冬麟深吸一口气,合上书本,抬起头。阳光透过窗户上的铁栏栅,投射到他五官分明的脸上。

他迎着阳光,笑了。

3

五月三十一日,上午十点,路天峰家楼下。

约定的出发时间到了,但余勇生还没来。

路天峰看了看手表,一向冷静的他,也难免有点焦急起来。

他很清楚,面对这样一项任务,只有一小时的准备时间实在太过仓促,但也别无选择。

“要不要打电话催一下?”陈诺兰双手戴着手套,提着两个大箱子,里面全都是她向熟人讨来的蜜蜂。

“不急,估计马上就到了。”路天峰说。

话音刚落,一辆蓝灰相间的押送车出现在马路的拐角处,路天峰不禁松了一口气,但随着车子越开越近,他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

“老大,不好意思,路上车多,差点迟到了。”余勇生一边从车上跳下来,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真没想到借用一下押送车还那么麻烦,幸亏车辆管理员说,恰好有一台原定外派的车子突然取消了任务,我才能够省下一大堆审批手续,把车子开出来。”

路天峰看着押送车,依然一言不发,但陈诺兰和余勇生都察觉到他的神色不对。

“老大……难道我搞错车型了?”余勇生忐忑不安地问。

“不,你没错,是我搞错了。”路天峰长叹一声,自责地说,“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

陈诺兰和余勇生面面相觑,搞不懂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路天峰拿起放在脚边用报纸包裹住的假车牌,递给余勇生,说道:“看,这就是童瑶按照我提供的信息紧急订制的假车牌。”

“质量还不错啊……哎哟!”余勇生突然愣住了。

这前后两块假车牌的号码都是“1M465”。

而停在他们面前那辆押送车的车牌号码,也是“1M465”。

“你说这辆车子是因为任务临时取消才让你借到手的,那么它原本应该执行的任务,就是押送汪冬麟。”

“到底是……怎么回事?”陈诺兰问。

“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人能够感知时间倒流,而且对方很清楚,我们的行动目标就是汪冬麟。”路天峰强打精神说,“所以,有人想方设法改变了押送流程,让我们之前的计划全盘落空。”

余勇生目瞪口呆地说:“那可怎么办?我们没有时间了。”

“不,我们还有一个多小时。”路天峰很清楚,自己绝对不能表现出丝毫气馁,如果他失去了斗志,那么整个团队也就会崩盘。

但在这短短一个多小时里头,他又能做点什么呢?

强烈的无力感袭来,身体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五月三十一日,上午十点十五分,D城看守所,操场。

一辆外表看起来普普通通,但实际上进行过内部改造的白色商务车,停在看守所办公楼正门外。

身穿便服的汪冬麟走出建筑物,猛烈的阳光让他眯起眼睛,一时有点不能适应。

“天气真好啊!”他暗自感叹。

虽然还戴着手铐和脚镣,但汪冬麟却有种已经恢复自由的错觉。

“快上车!”负责押送的警察催促道。

汪冬麟斜眼打量着对方——二十出头,身上的警服是崭新的,应该是个毕业没多久的菜鸟警察,表情中掩饰不住对汪冬麟的厌恶。

呵呵,幼稚的家伙。

因为有脚镣,汪冬麟颇为艰难地迈步上车,而那年轻的警察也懒得伸手搀扶。

车上还端坐着另一名押送警员,表情严肃,他的年纪应该在四十上下,右手握着来复枪,左手摆在膝盖上,应该是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老手。他看向汪冬麟的目光,同样充斥着愤怒和冷漠。

汪冬麟不以为意,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中年警员身旁的位置上,并主动打招呼:“警察同志,今天辛苦您了啊!”

“工作而已。”中年警员冷冷地回答,显然并不想搭话。

年轻警员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汪冬麟身上的手铐和脚镣,又对他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搜身,确认没有任何问题后,向中年警员点点头说:“龙哥,可以出发了。”

“我再看看。”龙哥应该是这次押送的负责人,他谨慎地再次检查了汪冬麟的全身,然后向司机做了个手势,司机立即会意,启动车子。

汪冬麟把目光投向车窗外,就像一个渴望甘露的小孩子。没想到车子刚出看守所大门,龙哥就将后座位置的窗帘全部拉上,把车窗遮掩得严严实实。

“我们还是得低调一点,外面有很多人恨不得将你剥皮拆骨。”龙哥注意到汪冬麟的不快,不以为然地说了一句。

“没事,这样就挺好的,阳光晃眼睛。”汪冬麟耸耸肩,似乎毫不在意。

那年轻警员上车后就一直盯着汪冬麟,紧抿着嘴唇,一副想说话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的样子。汪冬麟心下了然,见怪不怪地主动问道:“这位小哥,怎么称呼?”

“我?”年轻警员愣了愣,还看了一眼龙哥,好像在征询龙哥的意见。

龙哥撇了撇嘴,没吭声。

“叫我小苏就好。”

“龙哥、小苏,我们还挺有缘的嘛!”汪冬麟笑眯眯地说,“估计两位心里正在嘀咕,希望这一程是把我送去刑场,而不是精神病院,对吗?”

龙哥和小苏对视一眼,表情尴尬。

“其实,我的想法跟你们一样——”汪冬麟的声音里突然多了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气息,“汪冬麟这种人,就应该去死!”

龙哥脸色一沉,拿枪的手立即紧张起来,小苏也是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佩枪。

“真是讽刺啊,法律竟然还会保护杀人犯,哈哈哈——”汪冬麟的笑声在小小的车厢内回荡着。虽然此刻他仍然是手无寸铁的阶下囚,但气势上竟然完全压倒了两名荷枪实弹的警察。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还是龙哥稳得住阵脚,出言质问道。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开车的司机突然说:“龙哥,你看后面那辆红色小车,好像一直在跟踪我们。”

龙哥透过车后的玻璃窗看了看,皱着眉头说:“它跟着我们多久了?”

“从看守所出来我就注意到了,起码跟了五分钟以上。”

“减速,打双闪靠边停下来。”龙哥下令。

司机依言照办,那辆红色小车终于慢悠悠地变线超车,绝尘而去。龙哥看着小车远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小苏舒了一口气:“唉,幸好只是虚惊一场。”

龙哥的神情却并未放松:“小心驶得万年船。”

而此时此刻的汪冬麟,竟然闭上了双眼,对刚才发生的小插曲充耳不闻,但很显然他不可能那么快就睡着。

沉睡的恶魔仍然是恶魔。

龙哥忍不住打了个冷战,然后从怀里摸出一包烟。

小苏假装没有看见,虽然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不应该抽烟,可是没有人想去阻止他。

五月三十一日,上午十点三十分,D城公路网,环城线上。

余勇生驾驶着华铨安保的押送车,路天峰则坐在副驾驶座上,接听电话。

“峰,我好像被发现了,他们的车子突然靠边停下,我没法再跟下去了。”电话那头是陈诺兰。

“没关系,车子的行驶路线应该不会改变,我只想给他们造成风声鹤唳的感觉。”

“接下来,我去哪里?”陈诺兰问。

路天峰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即回答,陈诺兰敏锐地捕捉到这个不必要的停顿。

“你别顾虑太多,有话直说。”

路天峰苦笑:“诺兰,你真了解我。现在我想不出更好的解决方案了,唯有用最简单粗暴的办法——抢在敌人面前劫囚车。”

“什么?峰,你在开玩笑吗?”陈诺兰惊讶地说。

不仅仅是陈诺兰,在开车的余勇生听到这话也是大吃一惊,原计划他们只须耽搁一下囚车的行程,怎么一转眼就变成劫囚车了?

“现在退出计划还来得及,我还暂时瞒着童瑶呢。”路天峰说话的时候,眼睛看向余勇生。

陈诺兰几乎是立即回答:“别傻了,怎么可能退出!”

“那么你回家等我。”路天峰简短地指示后,挂断了电话,再正色跟余勇生说,“勇生,这件事情的风险很大,你要是退出,我不会怪你。”

“老大,我跟定你了。”余勇生用力拍了拍方向盘,“我只是不明白,这事你不跟童瑶沟通,是不是有点不够意思?”

“不,我是不想留下任何线索,如果我们劫走汪冬麟,一定会被警方通缉,这时候童瑶就是我们的内应。”

“你和她约好了吗?”

“并没有,但她一定会明白我的意思。”路天峰一边说,一边瞄着后视镜,“勇生,这是你下车的最后机会。”

余勇生也瞄了眼后视镜,清楚地看到那辆载着汪冬麟的囚车正跟在他们身后。

“老大,我不会下车的,可是我们只有两个人,也没有武器,对方有四个人,还有枪……”余勇生倒不怕以寡敌众,但双方实力太悬殊了。

“有人会帮我们的。”

“谁?不是说没通知童瑶吗?”

“敌人安插的内应。”路天峰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玻璃窗,“我刚刚才想明白,为什么我在六月二日看到的档案里面,现场鉴证显示歹徒疯狂开火,而押送人员只开了三枪。”

余勇生恍然大悟:“是内应提前做了手脚?”

“是的,歹徒的内应肯定就在押送车上,用迷药之类的东西让押送人员失去了战斗力,而且我能猜到那人是谁。”路天峰回想着自己在“未来”所看到的资料,“歹徒不但枪杀了汪冬麟,还要将内应一同灭口,所以在枪战中死去的押送人员,就是内应。”

“那么,到底是谁……”

“就是这次押送任务的负责人,龙志迅,人称龙哥——前面出口拐下去,走西风路。”路天峰还不忘提醒一句。

“他们果然也拐下来了。”余勇生不停地瞄着后视镜。

“加速,甩开他们。”路天峰平静地说,“等会儿我们抢先一步,在福和路第一隧道里面动手。”

4

五月三十一日,上午十一点整,车流稀少的福和路。

载着汪冬麟的囚车驶入隧道,车速却是越来越慢。

“认真开车,不要打瞌睡!”龙哥突然拍了拍司机的肩膀。

“啊,抱歉!”司机像是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

“昨晚休息得不好吗?”

“不会呀,大概是春困吧。”司机自嘲地笑了笑。

龙哥当然很清楚,这不是春困,而是他藏在香烟里面的安神剂发挥作用了。

“大家都提起精神来……咦?路上有什么?”

龙哥看见不远处有一辆安保公司的押送车斜着停在路中央,车子打着双闪,恰好把只有两车道的隧道堵了个严实。一名身穿华铨安保制服的男子蹲在路边,头埋在膝盖间,不知道是不是受伤了。

“怎么回事?”小苏揉了揉眼睛,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好像是车祸,你们下去看看,我在这里守着犯人。”龙哥觉得自己的心跳变得很快,他们不是说好在第二隧道里面下手的吗?为什么会提前了?

“好的。”小苏和另外两名押送人员一同下车。即使对方看上去只是一个受伤的人,但他们依然不敢掉以轻心,每个人的手都按在枪上。

“这位大哥,你还好吗?”小苏提高音量问。

穿制服的男人自然就是余勇生了,他头也不抬,装作痛苦的声音说道:“我没事……我车里的货物……还好吗?”

小苏和司机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人举起枪,瞄着押送车的后门,另外一人则用枪指着余勇生。

“你是什么人!”

“我……就是个跑腿的……”

小苏喝道:“安保公司执行任务,怎么可能只有你一个人?”

“我的同事……可能把货物抢走了……”余勇生说完,假装体力不支,瘫倒在地。

三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小苏说:“我们看一眼车里头有什么,如果没问题的话就先把车子挪开,等我们离开隧道再喊交警来处理就好。毕竟我们车上那家伙……不可大意。”

另外两人纷纷点头同意,当然他们觉得有点纳闷的事情是,负责指挥工作的龙哥竟然一直安坐车上,没有下达任何指示。

而此刻,留在车上的龙哥更是坐立不安,他隐隐觉得事态正在失控,但又不知如何是好。

“你很紧张吗?”每个字都是硬邦邦的,说话的人是汪冬麟。

先前那个文弱书生,变成了浑身都散发着寒意的可怕男人。

“闭嘴,别胡说!”

“龙哥,你的手指在无意识地抽搐,你的心跳也比刚才快了很多。”汪冬麟望向不远处的押送车,“而且你的眼睛一直盯着前面那辆车,好像早就知道车门一旦被打开,将会有不太好的事情发生。”

龙哥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好像被人抽空了,虽然他提前吃了解药,安神剂对他应该不起作用,却莫名地感到头晕目眩。

“你刚才抽的烟里面,到底加了什么料?”汪冬麟嘿嘿冷笑道。

龙哥的额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他现在才察觉到,安神剂似乎对汪冬麟完全没有任何影响。

但他已经来不及细想了,因为在几米开外,小苏等人已经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押送车的后门。

虽然他们全神戒备,枪口对准了押送车,却万万没想到车内的东西是子弹无法对付的。

车门一开,三人耳边立即响起了连绵不绝的嗡嗡声,然后一股黑色的旋风扑面袭来,随之而至的还有刺痛和酥麻。

“是蜜蜂!”

“快趴下,挡住脸——哎呀!”

“哇呀——怎么回事!”

受激素影响的蜜蜂疯狂地攻击着眼前这几个目标,三人虽然第一时间俯下身子,也难免被蜇得浑身难受。小苏挣扎着往囚车方向爬过去,想向龙哥求救,但没爬几米,就眼前一黑,昏迷过去了。

蜜蜂身上的毒素和他们之前吸入的安神剂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三个人很快就都没了动静。

龙哥终于坐不住了,拿着枪跳下车,然而他的脚还没着地,后脑勺就被人狠狠地砸了一下,顿时跌倒在地。

“别伤害我儿子……你们的要求……我做到了……”龙哥头痛欲裂,眼冒金星,也看不清袭击者是谁,只是喃喃地求饶。

“你真是一时糊涂啊!”路天峰感慨万千,因为龙哥的一念之差,几乎将整车人送上了黄泉路。他长叹一声,给龙哥补了一拳,将其打倒在地,然后跳上驾驶座。

路天峰回头一看,在黑暗的车厢中,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正瞪着自己。

“汪冬麟,我是来帮你的。”

汪冬麟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路天峰也没空跟汪冬麟废话,直接一踩油门,打尽方向盘,利用隧道内的应急通道强行掉头。

这时候余勇生冲上前来,想拉开车门上车,却发现车门被锁上了。他一脸茫然地大喊:“老大,开门啊!”

“勇生,人多反而不好隐藏行踪,就让我一个人承担劫走重犯的罪名吧。”

“怎么可以这样……”

“我们分头走,你替我拖延一下时间。”

余勇生无奈地退到一旁,他其实也很清楚,路天峰的选择是理性的,如果所有人一起行动,几乎不可能逃脱警方布下的天罗地网。

“老大,保重。”

“你也是。”路天峰一踩油门,囚车绝尘而去。


五月三十一日,上午十一点十分,铁道旁的公路上。

路天峰终于将车子停下,自己也跳下车。

车厢内,一直坐在阴影之中沉默不语的汪冬麟突然笑起来:“光凭你一个人,这样子就想带走我?你真当警察是白痴吗?”

“你要是不想死,最好乖乖听话。”路天峰狠狠地回了一句,“你知道你戴的电子脚镣上有定位器吗?不用密码解开脚镣的话,逃到天涯海角都没有用。”

汪冬麟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确实不知道这点。

“而我恰好知道密码。”路天峰过目不忘,他在档案上看过这个信息,但自然不会告诉汪冬麟真相。

“怎么会……”汪冬麟也被镇住了。

“嘀——”路天峰动作迅捷地将脚镣脱下来,再重新扣紧,整个过程只花了几秒钟。

“这样子,追踪者就会以为脚镣一直在你身上没解下来。”

汪冬麟看着在路天峰手中晃荡的脚镣,没有吭声。

“这地方会有很多货运列车路过,而我们只要将脚镣扔到其中一列车厢上……”说话间,他们已经能听到火车越来越近的轰鸣。

“咣当,咣当,咣当——”

高铁日渐普及,越来越少的人记得这种属于旧时代的声音了。

“那就可以误导警方了。”汪冬麟咧开嘴巴,放肆地笑了起来。

“呜——”

冒着黑烟的火车头出现在视野之中。

路天峰感慨道:“人类越来越倚靠高科技,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这个问题,没有人可以回答。

当货运列车路过他们身边的时候,路天峰精确无误地将脚镣抛入其中一节车厢内,汪冬麟也随之松了一口气。

“别高兴太早,这种小把戏最多只能把警方的追捕进度拖延一到两小时,接下来绝对不能放松警惕。车子不能再开了,我们走吧。”

路天峰迈步向前,而汪冬麟却定定地站在原地,目光呆滞,精神恍惚,脸上的表情变得很诡异。

“你是谁?我为什么要跟你走?”汪冬麟的目光里充满了怀疑和戒备。

“说来话长,我们换个地方再聊。你唯一的选择就是相信我,跟我走。”

汪冬麟依然是将信将疑,没有挪步。

“我叫路天峰,是一名警察,现在开始负责保护你。”路天峰不得已出示了自己的警官证。

“警察?我没搞懂……”汪冬麟还是一脸茫然。

“简而言之,刚才本来有人想在福和路隧道里头要了你的命,而我救了你。不过如果你还在磨磨蹭蹭浪费时间的话,后果自负。”

“有人想杀我?”

“很奇怪吗?你犯下什么罪行自己还不心知肚明吗?你难道不知道网络上有超过一千万网民签名请愿,要求判你死刑?”

汪冬麟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嘴唇不停抖动,却发不出声音。

“走吧。再提醒你一句,想杀你的人还在警方内部安插了眼线,所以我们暂时只能靠自己了。”

汪冬麟不再有异议,他乖乖地跟着路天峰横穿铁路,钻入一条不知名的小巷之中。

5

五月三十一日,上午十一点三十分,一间面积不到二十平方米、却收拾得整洁有致的小公寓内。

“随便坐吧。”路天峰进门后,顺手就将大门反锁上。

汪冬麟没有立即坐下来,而是细细打量着四周,这里并不像是路天峰的家,家具装潢简单得几乎没有多少生活气息,但桌椅和地板都很干净,不可能是常年空置的房子。

“这是什么地方?”汪冬麟忍不住问。

“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路天峰递给汪冬麟一瓶矿泉水,“想避开警方的追捕,需要谨记两点:第一,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的行踪;第二,尽量不和别人接触。这两点看起来很简单,在现代社会中却是非常难做到的,科技太先进了,人很难彻底隐身。”

“那么这里……安全吗?”汪冬麟忐忑不安地坐下了。

“至少在短时间内是安全的。”

这间小公寓其实是在风腾基因的案件告一段落后,路天峰偷偷用假名租下来的,他最初只是想给自己和陈诺兰留一条后路,万一出现什么紧急情况的话,可以利用这间房子藏身。反正处于停职状态的他时间充裕,所以每隔两三天就会来这里一趟,先打扫一下卫生,然后再安安静静地看一会儿书,也是当作一种放松。

只是今天,专属这片小空间的安宁,看来要被永远地打破了。

汪冬麟才坐了一会儿就按捺不住了,站起来不停地来回踱步,又时不时紧张地掀起窗帘,观察屋外的动静。

“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等。”路天峰打开电视,早些时候他为了反跟踪,特意把手机遗弃在福和路现场,目前电视新闻就是他们获取外界信息的唯一渠道。

“就这样干等?”汪冬麟皱起眉头,“根据刚才的车程和步行时间计算,我们离事发现场只有三到四公里吧!留在这么近的地方也太危险了。”

路天峰看了汪冬麟一眼,面无表情地说:“想不到你的反侦查知识还挺扎实的嘛。”

“我这只是班门弄斧。”汪冬麟讪讪地说。

“别担心,电子脚镣会把警方的注意力吸引到四通八达的铁路系统上,我们明明有机会远走高飞,为什么要留在离案发地点那么近的地方?这根本就不合理。”

“对呀,简直是自杀行为。”

“因为不合理,才不会有人想到这一点,所以我们暂时很安全。”路天峰叹了口气,“我们起码有四到六小时的缓冲时间。”

汪冬麟低头思索着,他好像有点明白路天峰的策略了。

“更何况我们也并不是在这里干等,而是要趁这段时间,解决两个非常关键的问题——”路天峰眼内露出了锐利的光芒,“到底是谁在追杀你,又是谁要救你?”

“我……我不知道谁要杀我啊?再说,救我的人不就是你吗?”汪冬麟连连摇头,眼中一片茫然,看起来并不像是演戏。

路天峰心头一沉,隐约想起猪头说的那句“接下来的事情我们会处理”,难道汪冬麟完全不认识“猪头”那帮人吗?

只可惜现在的形势,如果自己想化被动为主动,就无论如何得先躲开警方的这一波追捕,再想办法查明真相。

“可你应该很清楚自己曾经做过什么。”路天峰决定继续向汪冬麟施压,于是紧盯着他,以咄咄逼人的口吻说,“近一年来,你先后杀死了四名女生,每一位女生的背后,都有她的家庭,同学,朋友,爱人,这些人理所当然地对你恨之入骨。”

汪冬麟的脑袋渐渐低垂,十指紧张地交错起来。

“将你的犯罪过程原原本本地跟我说一遍,我们来认真分析一下,到底是谁会费尽心思,非要除掉你不可。”

汪冬麟听到这句话,突然抬起头来,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路天峰,然后,他咧开嘴巴,很放肆地笑了。

“我终于明白了,这才是你们的真正目的吧?”

“你说什么?”路天峰如坠云雾。

“你们这帮自以为是的警察,一心想要弄死我,所以才处心积虑地演了这样一场劫囚车的大戏,希望引诱我说出所谓的真相。”汪冬麟的表情变得狰狞起来,目露凶光,“该说的话,我早就说完了,人确实是我杀的,但别的东西我一概不知道。”

路天峰这才听懂,汪冬麟完全曲解了他的意图。

“你这家伙真是……”路天峰本想狠狠地骂他一句,但话才说到一半,却突然怔住了,脑海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汪冬麟为什么戒心那么重?

难道他身上背负着的那四起命案背后,真的还有不能说出口的隐情?

路天峰努力地回想着,在时间倒流之前那天,他花了整个下午的时间去研究囚车劫案过程,虽然当时的档案中也附有汪冬麟连环杀人事件的相关资料,但他只是粗略地浏览了一遍。让他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汪冬麟每次杀人的手法都是将受害者迷晕后直接扔进浴缸里溺毙,从来不会进行性侵犯。还有一个值得一提的细节,就是汪冬麟会在受害者身上取下某件饰物,作为他的“纪念品”,然后埋在城市的某个角落。

第一位受害者的发卡、第二位受害者的戒指、第三位受害者的项链、第四位受害者的钥匙扣——这四件“纪念品”,警方最终只找到了分别埋在两个不同地方的发卡和项链,而另外两件“纪念品”一直没能找到,汪冬麟对其下落也是守口如瓶,坚决不肯说出来。

路天峰隐隐约约觉得,那两件去向不明的“纪念品”可能是个重要线索,跟汪冬麟为什么会被人追杀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联。

而此时此刻的汪冬麟,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狂野危险的气息。

“我不会上当的。”

说完这几个字后,汪冬麟的五官瞬间就松弛下来,没几秒钟,他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懵懵懂懂地看着路天峰。

目睹汪冬麟“变脸”全过程的路天峰,心底泛起不寒而栗的感觉。

将这头野兽从笼子里放出来,真的是一个正确选择吗?

路天峰的五脏六腑又开始隐隐作痛。


五月三十一日,上午十一点四十分,D城警察局办公大楼。

从十一点十五分开始,罗局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声此起彼伏,没有一刻消停。不胜其烦的他干脆挂起了座机,再将手机设置为静音模式,所有电话一概不接,以求能获得短暂的宁静。

汪冬麟逃脱事件在短短半小时内成了全城关注的焦点,即使是见惯大风大浪的罗局,也难免为眼前的状况感到头痛。

这时候,无声的手机屏幕上,出现了童瑶的名字。

罗局眉头紧锁,他对童瑶的印象相当不错,年轻有干劲,工作能力强,但两人之间毕竟相隔了好几个级别,很少打交道,一时也想不到她为什么会直接找上门来。

罗局接通了电话。

“罗局,我是刑侦大队第一支队的童瑶。”电话那头信号不好,声音听起来非常嘈杂。

“我知道,怎么了?”

“罗局,我在福和路现场,先长话短说——我知道是路天峰带走了汪冬麟,但请求你暂缓对他的公开通缉。”

罗局的眉头更是拧成一团,光是汪冬麟的事情已经让人焦头烂额了,怎么还牵涉到正在接受停职调查的路天峰?而且从童瑶的话中他听出了潜台词,就是这位警队新星似乎也跟事件扯上了关系。

“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局,路队是收到线人的可靠情报,声称有人想要劫囚车并杀死汪冬麟,因此他才会抢先一步,在歹徒动手之前将汪冬麟保护起来了。”

“荒唐,有情报怎么不走正规流程上报,安排警力增援?”罗局的怒火快要按不住了,“光凭他一个人能干成什么事?你以为是拍好莱坞电影吗?”

“路队说,警队里有歹徒安插的内鬼,他怕打草惊蛇……”

“内鬼?”罗局怔了怔,“有证据吗?”

“暂时还没有。”

罗局长叹一声:“这不就是路天峰自己在瞎折腾吗?你立即联系他,让他赶紧把汪冬麟带回来!我会想办法善后,降低事件影响。”

“抱歉,罗局,我也没法联系上路队。”

罗局气得声音都有点颤抖了:“你们搞什么啊?童瑶,限你半小时之内回来跟我好好交代!”

罗局说完,不等童瑶答复就挂断了电话。没想到不到十秒钟,又有一个电话打进来。

“没完没了啊……”


五月三十一日,中午十二点,避难小公寓内。

路天峰和汪冬麟一言不发,静静地坐在电视机前看午间新闻。

互联网高峰会议,新地铁线路开通,菜市场物价回落,未来几天天气晴好……直到半小时后新闻结束,主持人微笑着向观众说再见,路天峰脸上的神色越发难看了。

汪冬麟则是冷笑起来:“路警官,那么大的新闻事件,电视台居然连口头播报都没一句,你觉得是怎么回事呢?”

“我不知道,这不正常。”

“别装蒜了,我早猜到这只是你们警方耍的把戏,什么鬼劫案根本就不存在,你布置陷阱的水平太差劲啦!”汪冬麟站起身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好了,把我送回我该去的地方吧,据说D城精神病院依山傍海,风景还不错。”

路天峰懒得搭话,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今天行动的过程,并假设自己现在是警方行动指挥官的话,该会如何安排追捕工作。

检查周边的监控,确定涉案嫌疑人,追查逃跑路线,电子定位跟踪……

“糟糕!”冥思苦想中的路天峰突然喊了一声,他终于发现了一个可能致命的失误——那个带有定位器的电子脚镣。

在满大街都是监控的情况下,警方大概只要花十五分钟就能确认路天峰是重点嫌疑人,因此抓捕策略必然会针对他个人。

比如说,如果真的是他带着汪冬麟跳上火车逃跑的话,一定很清楚脚镣上安装有定位器,应该会想办法尽快破坏脚镣,或者屏蔽信号,不可能不去处理它。

不过现在,电子脚镣的定位信号却一直没有中断,光凭这一点就可以推测,此时此刻的定位信号很可能只是个幌子——要不就是他们根本没上火车,要不就是他们拆下脚镣后跳车逃跑了。

如果警方的指挥官足够聪明,或者对路天峰比较熟悉的话,很容易通过他们弃车而逃的地点推理,猜测到他们的藏身位置。

想到这里,路天峰立即紧张起来。

“我们得马上离开。”

“怎么啦,现在不还是风平浪静吗?”汪冬麟还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他好像认定了路天峰在做戏套他的话。

“警方可能已经锁定了我们所在的范围,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五月三十一日,中午十二点十分,铁道新村,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

一辆黑色商务车停靠在路边的停车位上,路天峰的上司,刑警大队第七支队队长程拓正在车内,遥控指挥着上百名便衣警察和辅警,准备不动声色地封锁整个街区,然后进行地毯式搜索。

“程队,人员集结完毕,随时可以展开搜查工作。”一名身穿煤气公司安全检查员制服的年轻警察汇报道。

“很好,立即行动,注意不要打草惊蛇。”程拓想了想,又问,“预计需要多长时间?”

“铁道新村的面积大,居民数量多,加上有大量的外来人口和出租屋,搜查起来可能挺花时间……”

“直接说结论吧。”程拓有点不耐烦地打断了下属的话。

“按现在的人力投入,初步排查一次起码需要六个小时。”

“不行,太慢了,两小时之内必须找出他们,否则再也不用在这里找了。”程拓斩钉截铁地说,“你们动手搜查,我去申请增援。”

“明白了。”年轻警察领命而去。

程拓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不由得暗暗叹息。他很清楚铁道新村的状况,作为二十年前投入使用,当时风光无限的大型住宅区,如今早就显得和时代格格不入了。道路规划落后,配套设施缺乏,加上离铁路太近,噪声污染严重,不少本地人都不愿意在此居住,转而把房子租给外来务工人员,因此这片区域的治安管理工作是出了名的混乱。

不远处那一栋栋灰色的楼房,犹如一片钢筋水泥构成的森林,而森林里到底潜伏着多少危险,谁也不知道。

6

五月三十一日,中午十二点三十分,避难小公寓内。

路天峰向汪冬麟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躲到洗手间内,然后才走近门边,把眼睛凑到猫眼上。只见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站在门外,头戴鸭舌帽,身穿运动服,手里拿着一小沓传单,装扮像是个出门做兼职的大学生,但年纪似乎大了一点。

“什么人啊?”路天峰隔着门问。

“至诚家政服务,需要了解一下吗?”

“不需要,谢谢。”路天峰连门都没有打开,一直通过猫眼观察着,那男子被拒绝后,又无奈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去。

汪冬麟闻声从洗手间钻出来,轻松地说:“只是个推销员而已,路警官犯不着一惊一乍的嘛。”

没料到路天峰只是简单地说了句:“我们立即走。”

“怎么回事?”汪冬麟注意到路天峰的样子绝对不是在开玩笑。

“刚才敲门那人并不是推销员,第一,他手里拿着的传单数量太少了,这栋楼有一百多户人,而他手中的传单只有十来张;第二,他吃了闭门羹后,连传单都没有留下一张就转身离开;第三,他离开后并没有去隔壁逐家逐户地继续推销,而是直接下了楼梯。这三点加起来,基本可以肯定他是假扮的。”

汪冬麟的神色也紧张起来:“所以他是便衣警察吗?”

“看他的行为举止并不像是警察,当然也可能是他的演技特别厉害,但一个演技高超的便衣探员,又不太可能露出那么多破绽。”路天峰深吸了一口气,“这人更有可能是想来干掉你的杀手之一。”

“他们……怎么可能找到这里来?”汪冬麟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将信将疑。

“这个问题可以稍晚再考虑,现在我们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离开。”路天峰从茶几下方掏出一个腰包,系在腰间,“快走!”

路天峰不敢怠慢,他很清楚自己面对的敌人至少有四名——对方应该是专业杀手或者雇佣兵。他们不但单兵作战能力强,而且团队配合也很有一套。光凭他和汪冬麟两人,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肯定是难以抗衡的,唯一的生机就在对方形成包围圈之前,抢先逃走。

“我们往天台走。”

既然这公寓是路天峰为应对特殊情况而租下的,他自然一早就考虑过紧急逃生路线。这栋居民楼一共有九层,而他们所在的位置是七楼,通过楼梯可以在半分钟内抵达天台,而这栋楼又跟另外三栋建筑结构完全一样的楼房连成一体,因此只要跑上天台,就等于增加了三条额外的逃生路线。

汪冬麟虽然不明就里,但却知道自己只能跟着路天峰行动了。

两人匆匆忙忙地离开公寓,通过楼梯来到九楼。天台的铁门上虽然挂着“天台危险,严禁进入”的警示牌,但门锁早已生锈脱落,推开铁门,映入眼帘的是遍地挂满衣服的晾衣架和晾衣绳,更有一片片自定范围的“绿化带”,有的摆满盆景,有的种了蔬菜,还有搭架子长葡萄的,倒比楼下那冷冰冰的水泥森林更有生机和活力。

“走这边。”

路天峰顾不得闪避一路上乱七八糟的衣物,径直从一面棉被底下钻了过去。就这样走了一小段路,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顶着鸟窝头的中年男人,他同样是粗鲁地掀开挡路的衣物,迎面而来。

路天峰跟男人打了个照面,两人下意识各自闪避到一旁。男人注意到跟在路天峰身后的汪冬麟时,目光一凛,右手迅速摸向腰间。

路天峰的反应也是极快,立即抄起手边的一件白衬衣,取下金属衣架。他意识到正午时分的天台本来就人迹罕至,看似偶然碰上的这个男人,很可能就是前来包抄的杀手之一!

果然,下一秒,路天峰已经看到了匕首的寒光。

“退后!”路天峰对汪冬麟低喝了一声,同时用手中的衣架迎上对方的匕首。

衣架虽然无法对敌人造成太大的威胁,但胜在形状奇特。双方过了几招后,路天峰竟然不落下风。

杀手往后小跳一步,举起匕首摆出守势,似乎不再准备进攻。路天峰顿时明白,他是在等待支援,对方极可能很快就会赶到天台。

“汪冬麟,快跑!”路天峰当机立断,大声喝道。

“跑?往哪儿跑?”

“只要不回头,往哪儿都行。”

汪冬麟也不笨,顿时明白路天峰只是要打破眼前的僵持局面,于是拔腿就跑。

路天峰心里其实非常忐忑,他不知道汪冬麟一旦跑远了,还会不会乖乖听他的命令。但他更清楚,这种时候只能尽力保持冷静,迫使对方比自己更焦急。

然而杀手的举动出乎路天峰的意料——他直接将匕首当作飞刀,往汪冬麟的后背抛了过去!

“趴下!”路天峰高呼。

匕首的去势很猛,而且准头十足,汪冬麟根本反应不过来,只是他刚好被什么杂物绊了一下,脚步踉跄地差点摔倒在地,阴差阳错地避开了这一记杀招。

刀锋呼啸着擦过汪冬麟的耳边,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离死亡那么近,顿时双腿一软,呆呆地坐在地上。

电光石火间,杀手已经掏出了怀里的手枪,瞄准汪冬麟。他现在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唯一的想法就是必须完成任务。

路天峰反应迅速,拿起手边一张正在晾晒的床单,抛向杀手。

“砰!”

杀手的视线被床单遮挡,子弹只是击碎了汪冬麟脚边的花盆。

杀手还没来得及开第二枪,路天峰已经拿着一根晾衣竿冲上前去,直插向杀手的咽喉。短兵相接,手枪反而失去了用武之地,杀手只好徒手抓住晾衣竿,迫不得已地跟路天峰近身肉搏。

路天峰一拳直捣黄龙,打向杀手的胸口,而杀手轻巧地用手肘格挡住。就这么一个回合的交手,便让路天峰暗暗叫苦,两人的实力不相上下,自己无法很快地击倒对方,那就意味着敌人可以拖延到援军到来。更何况他还要留神着对方手中的枪,不能有丝毫松懈。

这几乎就是绝境。

说时迟,那时快,杀手的拳头也接二连三地袭来。他的目标很明确,无论是拖住时间等同伴到来,还是把路天峰击退以便开枪,他都可以接受。

路天峰左闪右避,一时之间只能被动防守。杀手占据了上风,更是攻势如潮。趁路天峰躲避慢了半拍,一记扫堂腿将其击倒在地。

路天峰连忙狼狈地打了个滚,闪开追击。

杀手怪叫一声,正准备再次以一记飞腿踢向路天峰,身子却突然顿住了。

一把匕首插在杀手的腰眼处。

一脸冷漠的汪冬麟半蹲在地上,以一种相当难看的姿势,将刀锋送入了敌人的身体。

杀手的嘴唇抽搐着,难以置信地看着身上的匕首,右手抓住刀柄,似乎想要拔出来,但又不敢用力,最终口吐鲜血,颓然倒地。

路天峰这时候才缓过一口气来,苦笑:“你这一下子虽然丢人,但挺实用的嘛。”

汪冬麟的声音冷得可怕:“这人还没断气,要不要补一刀?”

路天峰怔了怔,只是说了一句:“我们快走!”

汪冬麟嘿嘿一笑,说:“路警官,你是个好人,我猜你杀过的人也许还不如我多。”

路天峰没有回答。

两人一路无语,迅速地穿过天台,从另外一栋楼的楼梯往下跑。跑到二楼的时候,路天峰招手示意不再继续往下,而是来到二楼走廊的尽头,翻过栏杆跳到围墙上。顺着围墙走一小段路后,又跳进另外一条小巷之中。

这也是路天峰一开始选择铁道新村作为紧急避难场所的考量之一,老旧的规划导致楼间距不足,反而提供了更多的逃生线路。

小巷内,刚好有一名快递员送完上午那一整车包裹,正准备返回公司,就看见两个大男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翻墙而来。充满正义感的快递员正准备大喊抓贼,路天峰却抢先一步,出示了警官证。

“警察执行特别任务,需要征用你的车子。”路天峰一眼就看中了这台送快递的电动车,车厢虽然比较小,但已足够汪冬麟藏身。

快递员以前只在电影里见过这种状况,一时之间哑口无言,不知所措。路天峰径直跳上驾驶座,汪冬麟也赶紧钻入了车厢。

“半小时后,到清风街取回你的车子。”

路天峰抛下这句话后,用力一踩油门,缓缓加速而去。

不一会儿,电动车来到了清风街,汪冬麟从车厢里钻出来的时候,还愣了愣,说:“怎么还真来清风街了?”

“因为这里有公交站。”路天峰指了指前方的候车亭。

“公交车上不都有监控吗?”

“没错,所以我们要坐的是那种黑车。”

清风街是铁道新村的主干道之一,有许多非法营运的中巴会特意到这里招揽客人,之前也被整顿过好多次,但铁道新村的外来人口数量太大,只要市场需求在,黑车司机们还是会想方设法溜过来。

“来来来,去摩云镇的,上车就走咯!赶紧地!”售票员大声吆喝着。

路天峰和汪冬麟跳上这辆外面脏得不行、里面也没干净多少的中巴,在最后一排的空位坐下来。然而路天峰没等汪冬麟坐稳,双手已经开始熟练地在汪冬麟身上摸索起来。

“这……搞什么鬼……”

“你身上肯定有定位器,要不他们怎么能找到我们?”路天峰压低声音说。

汪冬麟这才醒悟过来,随即想起了自己在看守所上车时的情况。

“那个龙哥是内鬼吧?他曾经搜过我的身……”

“找到了。”路天峰在汪冬麟的衣领下方,摘下了一个比纽扣还小的定位器。

“妈的,高科技真可怕!”汪冬麟咒骂了一句。

路天峰将定位器抛出车窗外,随着车子驶出铁道新村,他们终于又有了喘息的机会。

“你必须将你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跟我说一遍,否则敌人在暗,我们在明,下一次可能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汪冬麟抽了抽嘴角,没吭声。

但路天峰能够看出,眼前这个男人的内心正在动摇。


五月三十一日,下午一点十分,铁道新村,十字路口,警方指挥车上。

“报告程队,在跃龙大厦的天台发现一具男尸,死因是匕首刺伤腹部,导致失血过多。在匕首的刀柄上,验出了跟汪冬麟高度重合的指纹,有待进一步确认。”

“报告程队,我们发现跃龙大厦C座美好公寓的707单元,有一扇被人用暴力破坏了的木门,同时房间内有翻找过的迹象,而从门把手上检验出的清晰指纹,属于汪冬麟。”

下属的汇报接二连三,程拓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程队,是否需要封锁整栋大厦?”下属又问了一句。

“太迟了,立即调取铁道新村范围内的全部公交站和主要路口监控视频,安排人手分析追查。另外,执行逐户搜索任务的队伍可以收队撤退了……”

“收队?程队,需要先请示一下领导吗?”

汪冬麟毕竟是个重点逃犯,出动了上百警力却一无所获,灰溜溜地收队,实在有点难堪。

“收队,这是命令!我现在亲自回局里一趟汇报工作。”程拓咬咬牙,事态发展终于还是失去了控制。

路天峰,你溜得可真够快的。

7

汪冬麟的回忆(一)

我第一次被称为“别人家的孩子”,是在不到五岁的时候。

应该是春节吧,父亲带着我去他的同事李叔叔家拜年,而我们进门的时候,李叔叔恰好在教他六岁的儿子下国际象棋。我对那些黑白分明、造型精致的立体棋子爱不释手,当作玩具一样紧紧攥在手里,不肯放下。于是李叔叔就哈哈大笑着说,我们一起学棋吧。

两小时后,刚刚学完基本规则的我,将李叔叔的儿子杀了个片甲不留。

李叔叔笑着摸着我的头,说,看人家汪冬麟的悟性多高啊,真是天才,估计再过三五年,就能下赢李叔叔咯!

现在回想起来,李叔叔的笑容有点尴尬。

李叔叔说对了一半,我确实是国际象棋方面的天才,在这片黑白纵横的战场上,我总能发现同龄人无法理解的取胜方法;而他也说错了另外一半,在我正式学棋七个月之后,我就击败了他。

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李叔叔只是个入门水平的爱好者而已。

在父亲的支持下,我有幸师从全省国际象棋冠军,每周上三次私人指导课,风雨不改,棋艺自然突飞猛进。在小学一年级,也就是七岁的时候,我赢得了第一个比赛冠军——市少年宫挑战赛,一到三年级组别,我以全胜战绩轻松夺冠。

我成了越来越多人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而我也以此为荣。

当然,我还有一个羡煞旁人幸福美满的家庭。我的父亲是一名外科医生,手术水平高超,被称为医院的“四大名刀”之一。他平日的工作压力很大,遇上大手术的时候甚至需要在手术室里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但即使是这样,他仍然将自己的全部休息时间拿出来,陪我下棋,陪我聊天,听我说各种幼稚的故事,从来不会以忙或者累为借口敷衍我。

我的母亲则是音乐学院的钢琴老师,她长得很美,看上去远比实际年龄年轻,我很感谢自己能遗传到母亲的外貌。在我的印象中,母亲一直是婉约温柔的,她默默地打理好家中的大小杂务,将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每天烧一桌美味可口的饭菜。因为母亲有寒暑两个假期,而父亲却难得有长假,所以我记忆中童年的每一次出远门旅行,都是母亲一个人带着我。

从小学开始,直到初中、高中,我一直就读于全市最好的学校,而我的学习成绩也稳定在全年级前十名。久而久之,在我身边的朋

友之中甚至诞生了一个都市怪谈式的传言,说假如我的考试成绩跌出全级前十,那么我们学校就会死掉一名学生。

少年就是那么幼稚和无知,真是可笑至极,我怎么可能考不到全级前十呢?课本上的那些知识,对我而言实在是太简单了,一点挑战性都没有。

真正能让我感到兴奋的,是国际象棋赛场上瞬间万变的战局。我并不想当一名职业棋手,但我非常享受胜利的感觉,于是我不断地报名参加各级别的比赛,期待有一天能成为全国冠军。

十一岁的时候,我在全市青少年比赛中夺冠,并获得了代表D城参加全国大赛的资格。在次年举办的全国大赛上,我一路过关斩将,连续淘汰多位年龄比我大的棋手,杀进四强。那时候我还憧憬着自己能够再赢两场,拿下冠军,从此一鸣惊人,没料到在三番棋的半决赛中,却遭遇了一场惨败,我的对手似乎没费多少力气,就直落两盘将我彻底击败。

我们的棋艺不在同一个层面上。

接下来,我又亲眼看见淘汰我的那位棋手,在决赛的五番棋中以零比三惨败,全程几乎没有任何还手之力。最终,冠军是一位十五岁的男生,他在比赛的过程中表现得非常轻松,看上去他来跟我们下棋,就像玩过家家一样。

后来我才知道,夺冠的男生是在职业棋手的选拔赛中被淘汰下来的,难怪来参加业余比赛会显得那么轻松。但我也看到了,自己跟真正的职业棋手之间,到底存在多大的差距。

那是我第一次怀疑自己并不是天之骄子。

接下来,我放弃了挑战职业棋手的幻想,沉迷于在网络对战平台之中“虐菜”。我发现自己喜欢的原来不是国际象棋,只是胜利的感觉。

当然了,在学校里头,我依然可以轻易地找到属于我的优越感。到了高中阶段,我把原本分配给学棋的时间全部调配到读书上面,因此成绩更加稳定了,大部分的考试中我都稳居全级前三,老师们都说,我的能力足以考上国内任何一所重点高校。

但到了高三报志愿的时候,我退缩了,我选择留在D城,接受D城大学的保送生名额。因为我害怕,害怕失败,害怕去了顶尖名校之后,我会再次品尝到那种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感觉。

我只能接受胜利,而不能接受失败。

本科阶段,一切都波澜不惊,D城大学虽然也有许多优秀的学生,但我还是能够保持名列前茅。

大二的时候,我恋爱了。曾经我一直觉得恋爱只是浪费时间,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就能熟练回绝女生追求的我,第一次感受到青春的悸动。比我小一岁的师妹茉莉,成了我的初恋女友。

成绩优异、家庭和谐,还有个温柔漂亮的女朋友,加上大四的时候,我早早就锁定了一个直接保研的名额,我依然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所有的一切,在我读研究生的第一年崩塌。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周六,同时也是我父母结婚三十周年的纪念日,父亲特意提前发了个短信给我,让我周末留校别回家了,他要跟母亲过二人浪漫世界。

每一年的这一天,他们都会“抛弃”我,我早就习惯了。

那天晚上大概十点钟的时候,我刚刚从图书馆自习完出来,就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电话那头很嘈杂,一个大嗓门的男人声嘶力竭地对我说,我家发生了严重火灾,有人员伤亡,让我赶紧回来一趟。

一开始我还觉得是诈骗电话,但拨打父母的手机都无人接听,我有点慌张,连忙搭上出租车赶回家。在小区门外,我已经能够听见警车和救护车的鸣笛声,也能看到直冲云霄的浓烟。那一刻,我就知道,那个电话是真的。

在一片混乱之中,我不记得自己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些什么人,说了些什么话,我整个人似乎失去了灵魂,只是一个扯线人偶,而扯动丝线的那只手,叫命运。

“卧室里有两个人……一男一女……”

“他们似乎是喝了红酒,睡得很死,没来得及逃出来……”

“你可以去看一下他们……”

我跌跌撞撞地穿过人群,来到救护车上,用颤抖的右手掀开其中一副担架上的白布。

那是父亲,他表情安详,似乎没有遭受任何痛苦。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无声地悲泣起来。

另外一副担架上的白布,我竟然没有勇气掀开。

“冬麟!”突然有人喊我的名字。

我愣住了,那是母亲的声音。

“妈……妈?”

母亲扶着救护车的门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的头发被风吹乱了,一看就是急匆匆赶过来的样子。

“冬麟,你冷静点,听我解释。”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飞快地掀开另外一块白布,看到一张年轻女生的脸庞,她的年纪应该跟我差不多。

跟父亲死在同一张床上的人,是谁?

我几乎是虚脱地瘫坐到了地上。

“不可能……发生了什么……”

母亲扶着我,说道:“冬麟,你长大了,妈妈不想再瞒你了。”

我木然地看着她,她的样子变得好陌生。

“我跟你爸的感情,一早就破裂了。”母亲深吸一口气,艰难地说着,“但为了让你健康快乐地成长,这个家绝对不能散,我们只好一直瞒着你。”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发现我说话的声音干涩而低沉,几乎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很早很早之前,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母亲长叹一声,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努力寻找合适的措辞,“你爸爸的身体,有点问题……”

这时候,我注意到一个站在围观群众当中头发灰白的男人,他以关切的目光看着我和母亲,这个男人我之前从未见过,但他的眉目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父母结婚已经三十年了,他们那一辈人,基本上在结婚之后就会要孩子,可我今年才二十三岁。

所以他们努力了六年多才怀上我,而母亲说,父亲的身体有问题,他们之间的感情早就破裂了。

眼前那个陌生的男人,并不是像我认识的谁,而是像我。

就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一切,我是个很聪明的人。

难怪父亲和母亲几乎不会一起出门旅行。

难怪他们似乎一直用各自的方式来陪伴我。

我有种反胃的感觉,这个家庭之前的感觉有多幸福,现在的感觉就有多恶心。

“不!”我怒吼一声,“闭嘴!别胡说八道!”

“冬麟,妈妈对不起你……”

“不,不可能!你滚开!”我疯了一样大喊大叫起来。

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是这样子的。

我汪冬麟,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

我不记得自己当时还说了些什么,只记得自己粗暴地推开了母亲,撞开一切挡在我面前的人,拼命地往前跑。我好像跑到了公交站,下意识地跳上一辆刚靠站的公交车,坐了很久,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恰好坐上了返回学校的线路。

我突然很想见一下茉莉,她因为准备考研,搬出了宿舍,在学校旁边租了一个小房子,那地方我也只去过两次。

这时候,我需要她的安慰、她的拥抱、她的身体。

我随身携带的书包里,有她留给我的备用钥匙。

于是我麻木地下了车,凭着依稀的记忆,花了不少时间,终于找到了茉莉的住处。

鬼使神差,我没有敲门,而是直接用钥匙开门进屋。小小的客厅并没有开灯,漆黑一片,而唯一的房间关着门,门缝处漏出光线。

借助微弱的光线,我看见了鞋柜上摆着一双不属于我的男式运动鞋。

怎么回事?我的脑袋一阵晕眩,胃部抽搐起来。

房间内,隔着薄薄的门板,隐约可以听见粗重的喘息声。

我机械地走到房门前,将耳朵贴在门板上。

“啊……好厉害……”那是茉莉。

“比你的书呆子厉害多了吧?”一个男声得意洋洋地说。

“当然,哎呀……你好坏……坏蛋!哎哟……”

我不知道原来清纯可爱的茉莉还能发出如此放荡的声音。

愤怒令我冲昏头脑,我用力撞开了房门,把那对正在床上缠绵的狗男女吓得一跃而起。然而他们看清楚来人是我之后,竟然不约而同地笑了。

“你来得正好,省去我不少解释的工夫,我们分手吧。”茉莉冷笑着说。

这还是我深爱的那个女生吗?

男人则露出轻蔑的笑容:“你就是汪冬麟?你配不上茉莉,算了吧。”

“你们偷情还有理了?”我一阵无名火起,也不管对方是个精壮的肌肉男,扬起拳头就招呼过去。

男人提起膝盖,狠狠地撞了一下我的下身。

我痛得眼泪直流,眼前一黑,一口气没缓过来,差点昏死过去。

所有的愤怒和恨意,突然就转变成恐惧与屈辱。我弯下腰,捂着下身,久久不能站起来。

“就你这鸟样,想和老子抢女人?滚蛋吧,再不走就废了你!”

茉莉也附和道:“对,快走吧,我们好聚好散,各不相欠。”

各不相欠?这可是我的初恋,我为之付出了全部的真心。

但我连一句话也不敢说,只能默默地扶着墙壁,忍着剧痛,一步一顿地走了出去。

我的另外一片天空也坍塌了,整个世界只剩下灰烬和残骸。

那天晚上,我在冰冷无人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走了很远。

一夜之间,我从人人羡慕的“别人家的孩子”,变成了大家口中的谈资和笑话。

二十三岁的汪冬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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