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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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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您所见,我死了。一九一二年五月,八号还是九号,不知道。傍晚,我被两队巡警逼到公安门西侧城墙脚下。我颤抖的怒吼刚沉寂没多久,五个巡警抬枪朝我一轮齐射,接着拉动枪栓,又是一轮。枪声停了,呼喊与脚步声乱哄哄持续着。一盏油灯在人群中高高举起,橙黄色的光照在我后背上。墙上的人影来来回回晃动着,我像被踩死的毛虫一样蜷着身子安安静静缩在墙根。一个小个子巡警贴着墙壁小心翼翼摸到我脑后,拿枪托杵了下我的肚子,随后我的身体像装满碎肉的布袋翻了个圈,四肢软绵绵地摊开在地上。他瞪大眼观察我的脸。我的双眼半睁半闭,右下颌骨碎了,下巴歪在一边,一股热乎乎的血流正从太阳穴里缓慢流出,沿着眼角和鼻梁从左眼淌到右眼,将我的眼白染成暗红色。 巡警直起身,挥手叫道:“死了!”宣告我的死亡后,其余巡警围上来查看我的死状,他们的目光游走在我身上,上下打量我外翻的皮肉、殷红的血窟窿、因为大小便失禁浸湿的裤子,还有那副凝固在脸上仿佛打盹般萎靡不振的表情。我的尸体令他们既震惊又兴奋。我保持这样不雅的姿势没法动弹,只能任由旁人看上一遍又一遍。唉,没想到我最后竟是以这样惨烈的死法结束人生。我希望有人随便拿什么盖住我的脸。 又过了很久,我眼睛上的血干了,就像蒙上了一层血痂。用这双眼看世界,一切应该都是褐色的。我被扔上一驾板车,车夫想赶在天黑前把我拉走。在他的催促下,骡子埋下头,挽具勒进了棕褐色的毛皮,车轮在布满沟壑的土路上滚动,轰隆隆……我直挺挺地躺在板车上(所幸车夫帮我摆正了身体,真是个好人),车架像是要散架似的左右晃动,我的尸体跟着一颤一颤地抖动。鼓声响起来了,咚……东边传来沉闷的鼓声,一下接一下,咚……咚…… 听见鼓声,我们不约而同停下脚步,朝声音传来的那片天空望去。我摘下军帽夹在腋下。天地间呈现出一式的石青色。城外革命军的炮击停止后,四下宁静得令人出神。是谁这时候还在敲鼓呢?是某个恪尽职守没有逃走的守夜人吗?这些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而我没精力深究了。我已经累得没法思考了,头昏脑涨走在牵马的戈什右手边。父亲在马背上摇摇欲坠。我扭头望了一眼跟在马屁股后面的卫兵。他们拖着沉重的步子沉默了一路,仿佛随时会一个接一个像中弹了似的栽倒街边。我想我们所有人都一样疲惫麻木说不出话发不出声音没有任何表情……咚……咚……鼓声中我们继续前进,脚下破碎的瓦砾嘎吱嘎吱作响。一股沮丧的情绪如迷雾般笼罩住我们的队伍。 经过承天寺,我看见近百名死伤者横陈在寺门前的街道上。和尚们坐在濒死的士兵身旁低声念经。父亲下令停止前进,在戈什的搀扶下艰难下马。他接过拐杖走到一个肚子破了的士兵跟前。那个士兵还是少年模样,双手捧住流出的肠子缩在墙角抽泣,认出父亲后哭着哀求:“大人,我不想死……”父亲让戈什去叫军医,自己俯身陪他说了很久的话,问他叫什么,住哪里,家里有哪些人。军医跨过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死活的肉体,跌跌撞撞走到跟前,压低了声音告诉父亲:“他没救了。”父亲沉默着,转而认真听那少年一一回答自己的问话,直到声音渐渐衰弱,仿佛说话的人已经沉沉睡去。然而我们很快发现少年其实是死了。泪水仍在尸体半睁的眼中打转,最后缓缓落下。我们如石像般伫立不动,面对死者默然无语。这时又有骡子拉运伤者过来。其中一个伤者躺在车上一边呻吟一边大骂:“老子还没死呢!别把死人压老子身上……”附近不少人勉强睁开湿润的双眼,目光空洞呆滞,齐刷刷望向父亲。旁边一个断了脚趾的士兵单脚跳过来立正行礼,一脸严肃地注视着长官…… 我没法思考了。我的嘴皮干得出血,并且一直断断续续地干咳。我觉得自己像得了昏热病,身体摇摇晃晃,像一个纸人。可如果那时我能多注意到父亲,如果的话……也许那样痛苦的他就不会在三个小时后选择在左都统署用手枪击穿自己胸膛了。 我忽然醒了。铁轨有节律地振动着。月光照进车厢,过道里睡满了人,头挨着脚,几乎每一寸地方都躺着一副躯体。我感到冷,脑袋晕乎乎的。邻座的人靠在我的肩上沉睡。我松开毛毯,侧身躺下,强烈的咳意从肺里涌出。我强忍住,缓慢而又低沉地咳了两声,随后又昏睡过去。火车行了一天,我这样晕了一天。我应该在上车前就病了,一直干咳,上车后开始发烧,头昏脑涨的,然后越睡越迷糊。车厢内憋闷了整整一夜。有几次我想要振作精神,但就像被厚重的沥青从头到脚覆盖,始终无法从昏沉的感觉中挣脱,直到一股冷气骤然灌入我的鼻子。我又醒了。天亮了,有人拉开了车窗,窗外的冷风冲散了温暖黏稠的气息。我看见窗上凝了一层朦胧的水雾,雾水慢慢滑落,就像一滴泪珠滑过面颊,留下长长的泪痕。湿漉漉的痕迹中隐现出连绵的田埂,接着一片荒原猛地闯入视线。 “我认识您呢。”他对我说。 我这才注意到这个男人。我裹紧了深灰色的绒毯子,一边咳嗽一边发抖。 他站在过道里上下打量我,握紧了拳头激动地说: “我从前见过您呢,恒老爷,过去当兵的时候,在步军营里,没到宣统年,还没革命。后来革命了、仗打完了,就不住城里了,跟人跑到北边做生意,到处跑,瞎跑,真没想到还能在这儿再遇见您!您还好吗?……”他想了想,忽然指着车厢的另一头说:“我带着人,要到南边去。” 我从袖子里掏出牙色帕子掩口咳了一阵,没看清他手指的方向。我回答他说: “抱歉得很,我没认出您。” 我不认识他,但不知怎的他好像误解了我的话。他忽然变得高兴极了。边上乘客默不作声地听着,我能感觉到周围的人正悄悄朝我们投来好奇的一瞥。我下意识侧过脸。我很想立刻中断交谈,但他显然不能领会我的心情,而是继续说道: “……小人叫喜顺。两个月前拿了发的钱,跟以前一个营的朋友跑去河南做买卖,后来又跑到山西……几乎把北边跑个遍——老爷后来去哪儿了呢?这次要到什么地方?……” 我憋着气不让自己咳出声,勉强吐出几个字: “不要叫我老爷了。” “对不起!———您哪里不舒服?” “我病了。”我小声说。 挨着我坐的瘦子挪了挪屁股。他的手缩在袖子里,耸了耸肩,自言自语道: “该不是痨病吧。” 喜顺弯下腰,嘴巴几乎要碰到我的耳朵。我轻轻摇头,示意他离远点。他舔了舔嘴唇,往后退了半步,小声说: “您能帮我吗?” “什么? ” “您知道,现在活着难,做什么都不容易。” 我沉默着,肺里某处像是要爆炸了。我再也忍耐不住,憋红了脸剧烈地咳起来。 喜顺又一次指了指车厢前面: “我自家妹子,一路跟着我挨饿,您不嫌弃,随便给几个钱我,叫她留在您身边当个用人,好照顾您……” 他忍不住露出笑容,接着说道: “其实她的长相也是不错的,要是您愿意收她做妾,我也是情愿、巴不得的。” 我没有给他好脸色。他看见我反应冷淡,神色突然变得慌张,以为我生气了。他说: “但我也知道我们这样人的德行,她那样的出身您一定是瞧不上的。您有认识的老爷,有心要一个,还请您帮我们……” 我点了点头。我想请他离开,但发热与咳嗽令我虚弱得没力气说话。他以为我答应了,咧嘴大笑露出两排牙齿,追问道: “您要上哪里去?” “汉口。” “汉口哪里?” “汉口,再去沙市,然后……” “您要回城里!我们要去湖南。”喜顺皱紧眉头,叹息着。 我们要去的地方不同,可能到汉口下车后就要分开。他挠着头皮纠结了一阵,最后极力请求跟我同行至汉口。随便他吧,我没有拒绝。 他一边乐呵呵地冲我点头,一边侧身慢慢挤回自己的车厢。外面下起小雨,雨滴飘入窗内,落在手背上冰冰凉凉的。车窗关上了,这之后车内的空气渐渐又变得浑浊沉闷。我又昏睡过去。 我做梦了,但不记得梦见了什么。我经常做梦,梦醒后大多不记得梦里的事,可身体还保留着梦里的反应。有一次梦醒后我四肢紧绷,心怦怦地跳,嘴上维持着一个扭曲的口型。我知道梦里我肯定因为什么事在发怒,可就是想不起我为什么发怒,而且连即将脱口而出的那句脏话也一下子忘了。后来我躺在床上过了很久,身体的紧张感才渐渐平息,而我也始终记不起梦里遇见了什么。突然我被推醒了,睁开眼,我的眼中不知不觉流下两行泪水。我又梦见了什么?我又忘了。我面前站着一个老人。老人的手搭住我的肩膀,见到我脸上的泪痕后吃了一惊。他弯下腰,把头凑到我跟前,说: “你看看去,你朋友,他出事了……” “什么? ” “刚才跟你说话的人,他是个拐子。” 我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他说: “那人原来是拐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拐了个女娃出来卖,跑来跟你说话的时候女娃跑了。他从别的车厢把她抓回来,幸好有好汉打抱不平,跟他打起来,要拿他去送官。刚才停站,他跳车跑了。” 回想起刚才喜顺说的话,我恍然明白过来,顿时感到一阵恶心。他原来做的是这种生意,并且还想把女人卖给我。我绷着脸屏住呼吸不让自己表露出任何慌张,之后面无表情地告诉他: “他不是我的什么朋友,我其实不认识他。” “那个女娃呢,你过去看一眼吗?” “这不关我的事。”我缩在毯子里,又说了一遍,“这不关我的事。” 我低下头,避开旁人的视线。他们或者侧目或者干脆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就像是要把我解剖后里里外外看穿我的底细。 一阵吵闹声从隔壁车厢传来,像潮水般由远及近。一个人伸长手拍拍我的后背叫我:“喂!”我扭头看他时他却走开了。很快,伴随着躁动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多的人踩在座位上探出脑袋望向来声的方向。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不断靠近。他像巡山的猛兽似的穿过人群,朝我这边走来。更多人跟随在他身后,层层叠叠拥挤在狭长的走道里。一个穿马甲的人踮起脚远远指着我:“就是那个!”我不幸又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高个子男人摘下毡帽抓在手里,露出光滑的头皮,拿手臂格开挡在前面的人。走近了我才发现他面颊上有两道带血的新伤。他身旁跟着一个女孩,女孩前额的刘海遮住了眼睛,低头更看不清脸了,一路上都在小声哭。 他盯着我,开口时带着山东口音: “听说你认得那人,他窜了,把这小闺女扔这里了,你给她点盘缠让她家去吧!” “他跟那人也不怎么认得。”刚才的老人从旁替我辩解道。 “都说你认得他,你咋还就不认得呢?这小闺女让人拐这里了,一分钱都没有,忒可怜了。就是有钱也知不道家去的路,得一步步找。就算人不是你拐的,但这时候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指望你出这个钱。” 我坐着,浑身无力,甚至无力开口为自己争辩。要是此时此刻我能闭上眼晕倒就好了,那样就什么都不用管了。老人摆手劝解说: “这话没道理啊。你想要帮她,自己出钱送她回去就是了,也算是你的善心,怎么能硬要别人出钱呢?” 山东人张大嘴巴迟疑了片刻,随后倒吸了口气,陡然发起怒来,指着老人额头大叫:“我寻思着关你老人家啥事,要不然你把这钱出了吧。”老人干笑了一声,摸了摸面颊上的短须躲入人群。 我觉得我应当恐慌或者生气,或者要么赔笑要么当场发怒。但我什么也没做。我麻木地坐在那儿,看着他一个劲儿地冲我叫: “你别以为老子和他们一样好骗。你们一样的口音,咋能不认得。我看你就是他的同伙,他窜了,把你扔下了。你把这钱拿出来,这事就算了。不然把你弄衙门里去,让老爷把你锁号子里慢慢地审!” 我又咳嗽起来。有一个人说:“你不要为难他,他是生了病的。”我身边的瘦子小声叫了句:“痨病!”之后飞快地瞟了我一眼。山东人叉腰大叫:“我咋难为他?我只是让他出钱,你说,我咋难为他了?” 突然间,女孩放声大哭。人们惊讶地望去,再没人出言反对山东人的主张了,反而有不少人开始寄希望于我,乃至于觉得我应当出钱。有人劝我:“他说你们是一起的,这确实是冤枉你了,我们都可以为你作证。钱也确实不该你出,但你看她可怜,给两个钱打发算了,不然闹到做官的那里,怕不止出这两个钱,还要掉层皮,连你的事也耽误了。” 这哭声好像刺激了山东人,他一把扯住我身上的毯子,骂骂咧咧威胁下车去见官。其他人连忙劝他好生说不要动手。山东人甩开手,在拥挤得透不过气的空间里怒气冲冲地瞪着我。女孩捂着脸哭个不停。周围的人大多沉默地观看这出严肃剧,偶有一两个发表几句议论,说完后很快回归于旁观者之列。 “我也没有多少钱,”我说,“只能给一点。” 我只想快点结束。也许因为我让步了,众人松了口气,转而你一言我一语劝山东人同样让步,讲定后不许反悔。人们开始变得尊敬我。先前对我的病颇有微词的瘦子主动让出位置,让我能平躺。更多人过来关切我的肺疾,送给我小麦茶和糖饼。一位去河南的医生喂了我退烧的药水。火车还未启动。我坐起来望向窗外,看见山东人和女孩在站台上,并且听山东人高声叫道:“你们说这有啥用呢,我咋知道她家在什么地方?”其他人不知道在劝什么,末了山东人急得跺脚:“行了行了,既然她是我救的,我也没法把她丢下不管。那就好人做到底,把她送回家吧!” “他让你出钱毫无道理。”之前的老人合上车窗,对我说。我重新躺下,拉起毯子盖住脸。 盖在我尸体上的稻草席子因为颠簸逐渐滑落,露出我的上半张脸。太阳正在落山。晚霞飘满了半边天,倒映在我布满血迹的眼珠里,显现出一团棕灰色的斑块。我躺在板车上,现在正身处荒野,耳边响着虫鸣、归鸟的叫声、风拂过野草的沙沙声,还有一下接一下锄头插进土里的声音。一个赤膊的男人正挥舞锄头,在地里刨出人形大小的坑。他身后草地上,被草席裹住的是我的“同伙”。显然这家伙也遭遇了与我一样的命运,被巡警乱枪打死。我们停尸了一天,昨晚两个验尸官还在讨论我们会不会跟亮方、额克登一样枭首示众,从结果看某位官员应该发了善心,又或许担心再次激起事端,所以放过了我们,让我俩能保留全尸。眼下我们正躺在这荒郊野外等待下葬。 “我要走了。”车夫摆弄着骡子的缰绳,一圈圈缠在手指上说。 “你走了我怎么搞?” “我管你怎么搞。” 赤裸上身的男人停下手里的动作吭哧吭哧喘气,指着端瑞像山一样魁梧的身躯说: “我一个人搞得动吗,啊?你看看,我一个人可以吗?” “我管你的,我要走了。”车夫讪笑着。 “你有良心吗?” “我要走了。” “你跟我一起把他拖到里头去啊。” “我凭什么帮你搞?哼哼,我凭什么?” 最后,他们还是合力把端瑞拖进那个又大又深的坑。车夫蹲在一旁看他用木铲填土,直到垒成一个齐膝高的土丘。下一个是我了。锄头抡在半空中深深啃进土里。嚓……嚓……接下来我就要被扔进去了吗?我就要被埋在这无人知晓的乱葬岗了吗?这就是我的葬身之地了吗?临到关头我非常恐惧,急切地想要逃离。伴随这个念头奋力一挣,我坐起来了。但我很快发现自己不是真的坐起来了,而是脱离了那具肉身。一开始,我不知所措地站在路边,呆呆地看着挥动锄头的男人、叼着狗尾巴草的车夫、温顺等待的骡子,以及我那僵硬的尸体。我在夕阳与橘红色的晚霞下发呆。直到他们开始搬动我的尸体,我的心中一阵悸动。我想叫却发不出声。我没法发出任何声音,他们也看不见我。我成了一个幽魂。一铲子接一铲子的土扬在我脸上,渐渐埋没我的口鼻(不公平的是,他们没给我弄草席)。我悲哀地看着这一幕。我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昨晚好几只蝇子钻到我嘴里,产卵后爬出飞走。蛆虫已经孵化,啃食着我的腐肉……我可不愿跟它们做伴。 骡车重新上路了。我对我的肉体恋恋不舍,在我的坟茔前徘徊。我不知道接下来去哪里、该怎么办。迷茫了一阵后,我跟在车后面,跟随车轮的隆隆声,跟随被车轮压断的野草。我想追上他们,但我没法奔跑,只能看着自己被越甩越远。就在我快要放弃时,突然间车停了。 “怎么翻?两个人坐得好好生生的,你跟我说怎么翻?” “都坐在前头怎么不会翻?你看骡子都走不动了!”车夫跳下车叫道。 “它走得好得很! ” “胡说八道,你滚到后头坐去。” “装死人的地方,你叫老子去坐?” 车夫从鼻子里笑出声,摇了摇头: “你搬了一天死人,给死人挖坟,还怕坐死人躺的地方……” “你以为老子愿意?你以为老子愿意?”他跨立在路中央,瞪着车夫,突然哭了。 我趁机登上板车。僵持过后掘墓的男人屈服了,但作为报复抢了车夫的草帽垫在屁股下面。我和他并排而坐。我试着触摸他,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没有手,不仅没有手,也没有腿和躯体。原来所谓走和坐都是我的想象,我是一个没有形体的鬼魂。也许鬼魂本来就是无形的,根本不像《聊斋》之类的书里写的那样。说起来端瑞不也死了吗?为什么他没有变成鬼魂?还是说他情愿留在那具躯体里慢慢腐烂?又或者我有某种执念,所以阴魂不散,反而他临死释然了?我有些难以置信。是他怂恿我加入,可以说我是被他牵连而死的,结果他反倒安息了?这不怎么公平。但不公平的事多了去了,有的人能长命百岁,有的人(比如我)横死街头,相比之下这点事根本不值得纠结。我不恨他。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我无可奈何地想。身穿浅蓝色军服的军官抱住双臂站在将军府正门台阶上,透过压低的帽檐环视我们,大声说:“我代表革命军唐司令接受你们的投降。登记好名字,脱下军服就可以走了。都结束了,你们。”他指着我们。我在第一排,第八还是第九个写下自己的名字。我没有马上离开。我感到有一双眼睛正从某处凝视着我,一双黑褐色永不闭合的眼睛正从某处注视着缓慢流动的队伍中的我,就像要永久记录下这一刻。一个士兵忽然走到我跟前,攥着棉衣衣角,结结巴巴问我:“恒老爷,现在我们去哪里,回家吗?”我认得他,十八岁,一个腼腆的卫兵,叫菩萨保,三个月前来都统署的。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忽然感到一阵揪心的哀痛。我觉得我应该在此刻号啕大哭,于是闭上眼扭过头,极力扭曲脸上的肌肉,可无论过去多久,一滴眼泪也没掉下。我应该在这个时候哭的。要是父亲还活着就好了。 枪声撕开了寂静,屋子里像有只野兽在嘶吼。我破门而入,看见父亲胸口的窟窿像泉眼,浓稠的鲜血往外涌,好像永不枯竭,会一直这么涌血,直到流满整个屋子,整个屋子变成血池。我看见我正紧紧抱住父亲的身体。我以一种奇怪的视角观看着我,就像我从我体内抽离了。我朝门的方向望去,男仆和妈子们被屋内的血迹震慑,在血池边缘止步不前;环顾房梁、窗户和墙壁,父亲的血喷射得到处都是。血池中央,抱着父亲的我张大嘴却发不出声音。我的耳膜快要因为耳鸣破裂了。血泉还在喷涌,我身上沾满了血,温暖如热流的血。我很快会被血池淹没,这个世界都会被血淹没。我终于喊出声,啊,啊。我觉得我的叫声十分可笑,像乌鸦在叫,但这个场景发笑显然是不合适的,那该想什么?我看见我正抱住父亲呜呜地哭。呜呜……呜呜……涕泗横流浑身抽搐哭相难看地呜呜哭。我想上前触摸我,但同样被逐渐漫延的血池吓到,吓得宁可后退也不愿沾到血池的边沿。我更想离开这间屋子,到外面院子转转,院子里有棵椿树,但我就像被束缚在这一场景中,哪儿也去不了。 我看见奎善的脑袋装在木笼里挂在城楼上,人群挤得我非常难受。 有十四根柱子,将军府门前立了十四根柱子,木棍支成的三脚架一字排开,额克登他们的十四颗人头依次摆在十四个架子上。我难道不是早就意识到会有这样的后果吗? 我看见数不清的尸体漂在河里,慢慢被浪拍打到岸边。我想闭上眼但又被这一幕震惊得挪不开视线。过了很久,我才从卫兵的呼唤声中回过神。“恒管带,怎么办,要捞起来吗?”“得捞起来吧?”我用一个问句回答了他的问句。 对不起……哦哦……对不起……我一边啜泣一边十指紧扣忏悔。 我坐在板车上,但我不知道没有形体的我能不能摆出“坐”的姿态,反正我觉得我坐着。我望着太阳渐渐没入平原的尽头,晚霞被挤压成一道狭长的橙色光带,蓝灰色的夜空已经降临在所有人的头顶。我的心在剧烈地跳动(如果我有心的话),就像从噩梦中惊醒。我经常做梦,梦醒后很多事都忘了。楚卿曾经给我讲过庄子梦蝶的寓言。(楚卿?这个名字又是谁?)也许生死就是一场大梦,也许我正做着一场持续百年的大梦。我不知道此刻我是在梦中还是醒了。听着车轮滚滚的声音,我的心境渐渐归于宁静。一旁的男人枕在草帽上睡着了。夕阳像是给他的肉体涂了一层棕油,突显出他肩膀和手臂强健的轮廓。他短粗的手指捂住小腹,躺在我刚才躺的地方。虽然触碰不到他,但我还是尽量避开他的身体,待在板车的另一角。我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我只想在车上多待一会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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